1
早上，我還沒醒來。11把我叫醒了，他說該去吃早飯了。我沒睜開眼，也不知道有沒有真的搖腦袋，覺得是搖了，迷迷糊糊地說不吃了。11繼續問，那我給你帶一點，你要吃什麼。我睜開眼看了他一眼，他戴著耳機，有時，我弄不清楚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我加重語氣說，我不吃了。他說，等下要坐飛機，還是吃點好，飛機上東西很難吃，那次我去美國，那個東西就特別難吃，那個漢堡包……我打斷他，那你幫我帶兩個雞蛋，還有一袋牛奶，其他不要了。他說會不會有點少。我閉著眼不出聲，我能感覺到他似乎還在看著我，過了會兒，我覺得他走了，睜開眼，他真的已經走了。我感到已經睡不著了，從床頭櫃那兒摸到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我閉著眼換台，一直換到唱歌的頻道，然後放下遙控器聽歌，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又醒了過來，11還沒回來。電視裡國內的一個組合正在唱歌，學韓國的那些明星的樣子，頭髮、穿著都很像，MV拍得也像，一個舞陣在那裡跳舞，仰拍。我看了一下，這些人的臉都瘦瘦的，白白的，長得是比上一代的明星洋氣多了，難怪更小的小孩會喜歡。
我在洗臉刷牙的時候也可以聽到他們從電視裡傳出來的聲音，伴著節奏感強烈的舞曲。我一邊刷牙一邊想，為什麼我這麼不帥，當明星不是挺好的嗎，年輕輕的就有錢了。
洗漱完，我坐到床上看電視，心想11快回來了吧，離我們集合的時間不遠了。我從床上站起來把東西收拾好，去衛生間看了看，掀開枕頭和被子看看，沒有東西了。我又坐到床上看電視，床很軟，又富有彈性。11回來了，真的給我帶了兩個雞蛋和一包牛奶。我決定等下車上吃。
我以為我們直接就去機場了，中途，去了一個像倉庫一樣的超市，就在馬路邊上，我們的車彎進去，那個停車場無比廣闊，我們的兩輛車停在那裡像玩具車。
我們朝著超市走去。
10說，這是一個賣特產的地方，可以給家裡人帶一點。我非常吃驚，為什麼要到這樣的地方來買呢，一看就是專門給遊客設計的地方啊。但是我看大家興致都挺高的，心裡的驚奇也不知道跟誰說。我就跟著大家一起進去了。7和8買得最多，拎了好幾兜子，裡面裝的是某種山果做的干、做的醬、做的飲料。我看10也買得不少，其他人都買了一些。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想想出來這麼多天，給家裡人買點東西不也應該的嗎，就買了兩包。我先結賬出來了，看到12站在那裡，手裡就拎著一個扁扁的袋子，我倆看了看默契地笑了。我說，我真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想買啊，這些東西網上都可以買啊，為什麼要在這裡買。12說，誰知道他們，有錢唄，買個高興唄。我想想，好像更理解了一些。
等8出來，我看他拎著五六袋，忍不住問他怎麼買這麼多啊，他笑著說要送的人多啊，給大家都帶一點，難得過來一趟。我又更理解了。10出來了，她甚至還買了一輛玩具火車，看上去像是銅做的。我就說這火車挺好的啊。10說，你想買嗎，就在裡面呀，我看還挺便宜，東西還不錯，200多塊錢。我笑了笑。10問，給你家孩子玩不是很好嗎？我說不行不行，要給他掀翻的，馬上就給你扔破。10深思了一下問，孩子性格像你還是像你愛人？她說愛人這個詞時我聽起來有點不習慣。我想了想說，像我多一點，就孩子的腳趾甲長得挺像他媽的。大家都笑了起來，其實我是無意的，孩子的腳趾甲確實長得挺像愛人的。10沒有笑，她說，小孩子就是這樣的，你不要管他，長大了就好。
我們拎著大袋小袋的東西走到旁邊的飯店吃飯，這家飯店就在超市旁邊，孤零零的一幢兩層水泥樓。沒想到一層那裡早就坐滿了人，看上去也都像是剛買了東西，剛才沒看到他們。服務員把我們領到二樓，我是頭一個，那個包間太小了，一看就坐不下。我就說這也太小了，要不擠擠吧，反正最後一餐了。5她們不肯坐下，5說等10老師來了再說吧。10上樓了，看了看包間，又看看大家說，坐吧坐吧，出來玩哪能像在家裡呀，你們都是公主和王子，有的吃就行，不能那麼講究。我記得她以前也這樣說過。10先坐下了，我們把包塞在桌下，放在腳邊，輕一點的掛在椅背上，我們的手肘一動就會碰到隔壁的手肘，我們就縮著坐。那個一次性餐具看上去也不乾淨，一聞有氣味，用開水燙了之後水也不知道倒到哪裡去，地上都放著包，有人說可以倒回壺裡，結果問服務員要了只大碗倒水。
吃完飯回到車上，汽車啟動了，我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看著大家的後腦勺，有些人只能看到一個披著頭髮的頭蓋。汽車正在開出城市，我想像了一下這個畫面，一輛汽車正在開出一座城市，因為那座城市不動，汽車像是從城中退出來一般，慢慢抽離出來。我突然想起本來要當早飯的雞蛋和牛奶，連忙把它們拿了出來，蛋殼已經碎了，我用指尖小心地把殼剝掉。我要把牛奶袋子的一隻角咬掉，咬住了一扯，角上撕開一個口子，我一邊吃雞蛋一邊小心不要掉地上太多蛋黃，也小心牛奶不要灑了，汽車動盪著。我在想，剛才不要11帶，他問多了還覺得煩，你看現在可以吃不是也挺好的嗎，雖然已經吃得飽飽的了。
2
我們到了機場，一個非常空曠的玻璃鋼結構。我已經提前把劍塞在箱底。我猜我們到底還是忘了拿車裡憨豆的碟，反正我沒拿。人們遠遠地在那裡走來走去，在那個玻璃穹頂下面排著一排排椅子，我們很自然地被它們吸引過去坐到那裡。我們提前到了兩個小時，就坐在那裡聊天，等覺得差不多可以去辦登機時，廣播提示我們航班延誤了，至少得再等兩三個小時。
我們未免有點崩潰。
10建議大家可以散開在機場逛逛，提前一小時集合，真是非常人性化的建議。開始時我還和大家走在一起，不知什麼時候走散了，我拐進了書店裡，大略知道大部隊朝前走了。我看到書架上的大多是成功學、明星、財經或古典文學的書，轉了一圈，看到一本當地山歌集成，雖然版式比較難看，看了一下內容還比較充實，甚至沒看到一個錯別字，那就買下來吧。當我在書店轉時，一直聽到店裡的電視傳來一位成功學大師的講話，出門時，我看了一下電視，他像所有成功學大師那樣講得手舞足蹈臉放紅光。
我朝著剛才大家可能往前走的方向走去，過了會兒—應該說過了好久，機場的地面還是非常硬的，我走得都有點腳疼了，看到前面有個茶座，他們就坐在那裡喝茶聊天，我想，哎呀，他們挺會安排生活啊，早知早點過來了。我就走了過去，他們問我去幹什麼了，我揚了揚手裡的書。3說，我就知道13哥買書去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
我還沒坐一會兒，大家坐厭了，都站了起來，要走回集合的地方。我有點不情願，但也沒有辦法。走到半路，3和5在嘀咕，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我就說我們打牌吧。12還說打他的麻將牌吧，大家都不要，8這時從包裡摸出兩副牌。大家很吃驚，說他怎麼不早拿出來。8笑著說，不是沒機會嗎，你看，現在不是正好嗎。他有點得意地笑了笑。
我們就走得更快了，走到椅子那裡，把兩排椅子相對著拉得近一點，椅腳拖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2吐了吐舌頭，1捂著耳朵，5說輕一點輕一點。我覺得我們這些男人是有點太莽撞了。我們開始時分成兩撥斗地主，後來覺得這樣分開打不好玩，就並在一起鬥，輪著上。我說不賭錢不好玩，就賭一塊錢一局的。他們同意了，打到廣播通知可以登機，我贏了二十幾塊錢，如果不是輪著打，豈不是還要贏更多，哈哈。
3
到了飛機上面，等了好久也沒有起飛。飛機裡悶悶的、鬧哄哄的，我有點不耐煩了，問經過的一個空姐什麼時候起飛。那個空姐微笑著說，剛剛廣播了，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啊？我沒聽見啊。3坐在後面，用手碰碰我說，搭訕呀。我笑了笑不知道怎麼解釋，真的沒聽見。
我聽到5問空姐要毯子。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1坐在旁邊，1的旁邊是2。果然，過了一會兒，飛機就飛起來了。我們來想像一下，這麼大這麼重的一個東西一下子飛起來了，空氣把它托住了，它先是朝著空氣斜衝上去，然後平穩地在空氣中滑行。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到1是第一次坐飛機，就問她是不是。她說是的，有點不好意思地咬著嘴唇笑了。我開玩笑說，你第一次坐飛機和我坐在一起，那你不會忘記的。她說，好吧，呵呵。她抬頭看窗外，坐在中間有點不太方便的。我就說，等下飛機飛平了，和她換個位子。她說沒關係的。我也說沒關係。她說那好呀。不知怎麼的，我們聊起了電影，她說她也很喜歡看電影的，其實也看了不少電影呢。我問她最喜歡什麼電影。她說說不上最喜歡的，最近看了那個《愛在黎明破曉前》，《愛在日落黃昏時》，還挺好的。我說聽說過，到底講什麼的。她就比較細緻地把故事講了一遍。我說哦，那我就不用看了。她說為什麼。我說聽你講過了啊。她說她男朋友也這麼說，真討厭，聽故事跟看電影一樣嗎？不一樣呀。我說也對啊，不過就是對這樣的電影不太喜歡，什麼愛情啊，悶悶的文藝片什麼的，聽這個標題似乎很不錯，其實一股文藝腔，跟真正的藝術片有距離，文藝片跟藝術片是不一樣的。我這麼說完，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我都沒看過這個片子。我就繼續補充說，我比較喜歡《低俗小說》，可能這跟性別有關，女的總是更容易喜歡講愛情的片子，男的就喜歡槍戰，功夫片，不過《低俗小說》這個不一樣，其實它是非常特別的，非常有原創性，我們不要被它表面上似乎很俗的那種東西騙了，當然表面上這些東西我也很喜歡，很好笑很好玩。我還沒說完，1說《低俗小說》她也挺喜歡的呀。我問她還喜歡什麼片子，她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不好意思說呀。我說沒事的，我什麼都可以接受。她似乎注意了一下2那邊，從包裡拿出筆和便簽紙寫了下來。我一看是《After sex》。我說哦，沒看過，回去查查。我又問講什麼的。她說，就是不太方便講呀。我說，有點情色的？她說有一點的。
我們的話題稍微停頓了一會兒，她又坐直身子轉頭看窗外的風景。其實這時沒什麼可看的，剛才飛機往上衝時，我們可以看到房子變得像玩具房子，中間的街道像劃開的長條形的空隙，有強烈的正在離開地面的感覺。耳朵也有變化，先是嗡嗡作響，接著感到耳道裡是蒙著一層耳膜，當捏住鼻子往外鼓氣時，耳膜噗一下鼓了起來，耳道像放氣一樣發出長長的嗤的一聲。現在從窗口望出去，我們可以看到平展的雲層，還有飛機抖動的翅膀，看久了讓人害怕，還有我們可以發現，天空正在暗下來。
我問1要換位子嗎。她說對呀，要換呀，你剛才不是說要換的嗎。我突然覺得假如現在站起來換位子的話，會不會太慇勤了，就沒站起來，1也不是很想換的樣子。我們繼續聊了會兒電影，然後1突然問，13哥，你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這樣的問題我特別願意聊。我連忙說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因為人都是要死的，如果要有意義的話，也許人需要永生，但永生的話好像又會取消意義。在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腦子裡思如泉湧，關於人生啊意義啊永生啊，根本來不及理清，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說明白。我說高中的時候特別不理解為什麼大學生還要自殺，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了，家裡人多開心啊，還要自殺，後來到了大學又覺得自殺很能理解，因為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啊，後來我找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寫東西，當我決定一生都去從事這件事情時，好像就不會無聊了，我有很多東西要寫很多東西要看，當然了，終極的虛無仍舊沒有解決，但我像西西弗斯一樣，我知道石頭推上去是沒有意義的它還是會掉下來，但我還是要推。我就覺得神話裡有很多很好的故事，比如有個人被罰站在水裡，頭上橫著果枝，當他餓了去吃果枝上的果子時，果枝就升高了，他吃不到果子，當他渴了低頭去喝水時，本來就在下巴下的水就退了下去，他喝不到水。這是多麼好的比喻，人類的慾望得不到滿足，人類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幸福，還有我們的俗語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我們也可以理解成是整個人生的比喻。
飛機在空中平穩地飛行，2在旁邊吃吃笑，不過我覺得她是善意的。我回頭看看，3在打盹，4在聽耳機，5裹著毯子已經睡熟了。
1說她就是找不到事情做啊，不知道什麼事情是自己真正喜歡的。我說那你一定要找到啊，你還很年輕。1就笑了，說你也還很年輕呀13叔。我說我已經不年輕了，我希望以後的科技可以讓人類永生，永生就沒有年老和年輕之分了，而且你知道，從概率上來說，永生的話，你所有的慾望都有實現的機會，所有失去的人都有機會重逢，所有遇到的事情都會重新遇到，連你這樣的人也會再次出現，因為從概率上說，總有一天，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人重新出現，這個人生活得很幸運，你所有失去的他都會得到，你所有的痛苦都可能變成了他的幸福。
1有點迷惑，又露出了嚮往的神情。我得意地說，回去好好消化消化。
你們知道，聊天的話時間過去得很快。我們感到飛機正在下降，從窗口看出去，我們又看到了玩具一般的房子，彎彎曲曲的河流就像畫上去一樣，多麼優美的曲線，然後房子慢慢變大變得像真的一樣。外面的天空更暗了一些，但我們還看得清景物。飛機在機場上滑行了好久，我們看到各種停著的飛機從窗口滑到後面去，我才知道機場有這麼大，不知道有多少個足球場那麼大。我們上了兩輛擺渡車，我有點不相信，兩輛車就可以把一飛機的人裝下嗎。車一直沒有開，不知道在等什麼。我看到空姐們都下來了，她們看上去都有點八字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職業的緣故。我看著她們走過來一個個上了那輛中巴車，她們不再像在飛機上那麼肅靜，隨便地談笑著。擺渡車這邊的車門關上了，那邊的車門突然打開，原來還有幾個拖著箱子的人要上車。車就緩緩地在機場裡開動，讓我們看到了更大的機場、更多的飛機，還有飛機修理廠。
我們在出口大廳裡最後一次集合。10問大家怎麼回去，給我們作了分配。2說等男朋友過來接，1說她男朋友出差了不然也要他過來接。我說為什麼啊，你們不就出去這麼幾天嗎，到機場這麼遠，為什麼要讓他們奔波啊，你們不是成年人嗎？男女平等啊。她倆笑了笑，沒理我。
我們分配了一下人，我和1、5、8一個方向，我最遠，負責把他們送回去。其他的人有的等地鐵，有的坐大巴，2說她先出去了，打電話和男朋友聯繫。等我和1、5、8他們走到門口去等出租車時，我們吃驚地看到2還坐在那裡。我們就問她怎麼還沒走啊，男朋友聯繫上了嗎，是在等他過來嗎？2吞吞吐吐地說，聯繫了，他快到了，機場信號不太好。她說我們先走好了，我們就和她揮別了。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到她男朋友好像要放她鴿子了，我見過她男朋友，感覺是個滑頭，我覺得他在欺負她，心裡突然感到強烈的不滿，想要不要回去問問她到底怎麼回事，可是又覺得好像不是太妥，心裡猶豫了一陣，還是和大家坐車走了。在車上我想起2的神情，感覺她都快哭了，還帶著一點迷惑，好像不明白怎麼男朋友不來接了，明明說好的啊。
我們先把5送到一個橋上，她說她這裡下就行了，轉下去再上來就麻煩了。我發覺她對路非常熟，想起很早以前，有一次我和她打車去地鐵站，快到地方了我完全沒察覺，她坐在後面遞給司機錢，我連忙攔她，她有點不耐煩地說，都一樣，別客氣。然後8說，他也這裡下好了，他跟5一起走了。車裡就剩下我和1，我跟1說，有點巧啊，出發的時候我們先到，現在回來又剩我們倆了。1笑著說是呀。汽車下了橋，在一條長滿梧桐的路上奔馳，發出的聲音多麼幽靜。不過等下車之後，1拖著那個箱子，可能輪子不太好，硌著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天已經暗了，路燈亮著，這個小區裡也長著梧桐樹，我們的話好像說完了，沉默著往前走去，就聽見響得讓人想撓撓的輪子的聲音。我就問1她男朋友去哪裡出差，什麼時候回來。她回答完這些問題就到樓下了，她說13哥我到了。我倆就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