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暗箱 > 56 >

56

姚明遠與大為爭執的當兒,光陰正在向權磊哭訴。

從小到大,光陰一直有些懼怕父親,平時有什麼心事喜歡和母親說,有時做了錯事怕父親訓她,也是先告訴母親,母親總是想法袒護她。剛離家去北京讀書時,幾乎每天都往家打電話,雖然後來沒那麼頻了,但每星期至少要和母親通一次話,否則就像少了點兒什麼。母親突然離世,一下把她擊倒了!在她短暫二十年生命中,還沒經歷過親人的死亡,沒想到第一次送別的人,竟是自己最親的母親!這真是太殘忍了!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甚至沒能說一句告別的話。她不知道這幾天是怎麼過來的,渾身無力,神色恍惚,彷彿置身於夢中,只要睜開眼醒來,就會看到母親坐在身旁,笑瞇瞇地和她說話,親自下廚做上幾樣她愛吃的小菜……

光陰始終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母親已經離開了她,去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直到今天律師來家裡公佈遺囑。

她不知道有遺囑的事,當律師逐條宣讀那些條款時,她一時間還不能準確理解其含義。直到她在文件上簽字,她才忽然間明白,母親真的走了,並且把她名下的大部分財產都給了哥哥,自己只得個零頭。就覺大腦「嗡」的一聲,好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的。一下子癱坐在沙發上,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喏大的房子,靜的可怕,陰森森的,就像墳墓一樣,四周盡透著一股子冷氣,彷彿從腳下的大理石地面直往上冒。雖然房間裡開著暖氣,光陰還是覺的渾身發冷,禁不住直打寒顫。此時她多麼希望父親能來安慰她!但父親好像根本沒注意她,冷著個臉,忙著送客,吩咐開飯。這種時候,她哪有胃口吃東西,木然坐在餐桌旁,以為父親會開口說點什麼,哪怕一句安慰的話也行。但是沒有。他緊鎖眉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好像她並不存在似的。光陰再也受不了了,她一分鐘也不想再呆下去,「嗒」的一聲放下筷子,跑到自己房間,抓起外衣,奔出家門,揮手攔了輛出租車。

「去哪兒?」司機回頭看了一眼呆呆坐在那的光陰,問。

「隨便,往前開吧。」光陰也不知道去哪兒,只要不是自己家,哪都行。

「好哩。」司機高興地答應了一聲,一踩油門,往前駛去。

光陰臉衝著窗外,呆呆地望著路邊的行人,又好像什麼也沒看見。如果說母親的去世沒有完全讓她失去理智,還殘留著一點思維的話,那麼母親的遺囑則讓她這僅剩的思維全線崩潰,她心裡反覆念叨著:怎麼辦?連母親也不愛我!

出租車司機是一位年齡稍長、有些閱歷的人,光陰一上車,就看出她遇到了煩心事。他暗暗揣摸:她是從湖畔小區搭的車,湖畔小區的房子是全藍城最貴的,可見是個富家女。她能有什麼事?無非和男朋友鬧矛盾,或者失戀了,總之是兒女情長的事。他再也想不到,會是因為錢的緣故。在他看來,為錢發愁是窮人的專利,富人不會也不應該有錢的煩惱,其實恰恰錯了,富人在錢上的煩惱並不比窮人少。當然,他們不會為衣食住行的錢煩惱,更多的是為與生活無關、那些記在賬本上的數字貨幣所困擾。

出租車轉來轉去,來到星海。司機想從這上濱海路,這條路風景好,路段長,既可以讓自己多賺車費,又可以讓這位富家小姐散散心。光陰望著窗外的海灘,忽然有一種想去海邊走走的衝動。

「喂,就在這停吧。」光陰道。

司機一踩剎車,停住了,回頭看看光陰,抑制不住地失望。他以為是個大活呢,計價器上顯示還不到30元。

光陰從錢夾裡抽出一張面額百元的鈔票,遞給司機,不等找零,便推門下車。司機叫住她,找零錢給她,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在這兒等你?」

光陰看了他一眼,忽然眼圈一紅,搖搖頭,走開了。走了十幾米遠,回身見那輛出租車還停在那,不禁哀傷地想:他大概是怕自己想不開,跳海自殺吧!一個陌生人都知道關心自己,可自己家人卻形同陌路。這麼一想,就覺一股寒氣直往身上撲。

在光陰簡單的頭腦中,還不能理解母親的苦衷。她只知道,母親留給哥哥的財產遠比自己多,可見她心裡哥哥的位置更重。她深知在父親眼裡,哥哥的位置遠勝於自己。所以母親的愛顯的格外重要,似乎是對自己的一種補償。可現在她突然發覺,原來這份愛是空的。她覺的自己就像個棄兒,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想到這,光陰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水般湧了出來。她極力控制自己,快步向海邊走去。正是二、三月季節,春天只冒了個頭不肯全面登場,佔了一冬的寒意賴著不肯退去,加上海邊風大,直吹的人渾身上下冷嗖嗖的。光陰卻也感覺不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眼睛只管往遠處望著。天空飄著淡淡的霧,海面上白茫茫一片,讓人心裡發空,沒著沒落的。岸邊的海水倒是透著一點淺淺的藍,輕輕拍打著海岸,發出低吟的濤聲,聽上去彷彿在低泣。光陰原想來海邊散散心,沒想到心思反更重了。她不知道,人在悲傷時,是不能來海邊的。茫茫無際的海水會讓你倍加感覺人生的虛無,飄渺,因而也越發感傷。此時的光陰,就是這種心境,淚珠像斷了線似的,一串串往下落。兩腳踩在鬆軟的沙灘上,軟綿綿的,走了沒多遠就累的邁不動步了,索性停下來往下一蹲,卻沒蹲住,一屁股坐在海灘上。顛的生疼,也不覺得。兩手摀住臉埋在膝蓋上,唔唔地哭著。

許是天氣的緣故,海邊遊人不多,零星幾對挽著手臂散步的情人。置身於幸福中的人,是不大理會別人的悲傷的,對光陰只是投去幾瞥好奇的目光。倒是一群常來冬泳的老人,覺出有些異常,過來勸她。光陰不僅不領情,反而無理地嚷道:「走開!別來煩我!讓我自己呆著!」

到底是老人,經歷的事多,並不計較她的態度,眼看著勸也沒用,又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海邊,就報給附近的派出所。不大會兒,來了輛警車,把光陰帶走了。盤問了半天,她只是哭,不說話。警察有些不耐煩了,嚇唬她道:「再不說,就搜你的包。包裡有身份證吧,上面有地址,用警車送你回家!」

一句話,把光陰震住了。她不想回家,又不知去哪兒,情急之中想到權磊,抽嚥著道:「我-打個-電話行嗎?」

權磊正和叢林研究上市材料,接到派出所民警的電話,嚇了一跳,還當光陰闖了什麼禍,向叢林交待了幾句,急急忙忙開車過去。

權磊到派出所時,光陰已經不哭了。一見他進來,滿腹心酸又湧上來,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權磊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了她一句。他知道眼下不是兩人說話的時候,他要先應對民警,趕緊把她帶走,否則讓姚明遠知道,事情就鬧大了。也巧,那位民警認識權磊,在電視裡見過他,況且光陰也沒闖什麼禍,兩人寒暄了幾句,談了會兒足球,就讓權磊把光陰帶走了。

權磊開車帶光陰在海邊兜了一圈風,然後去了第5元素。他其實不喜歡酒吧,不習慣那種四周透著懶散、曖昧的感覺,怪怪的,就是沒病的人到這也得無病呻吟,有病的人就更找不到北了。但眼下光陰的狀態,也只有來這種地方,花錢買醉,把心裡的鬱悶說出來就好了。

權磊選了一個最裡邊的位置,要了6瓶喜力。他知道光陰其實有點酒量,平時父親管的嚴,不敢放開喝。今天乾脆讓她喝個痛快,一醉方休。

伴著酒精的作用,光陰開始了傾訴。

權磊以為她一個人跑到海邊,還是沒有從母親去世的悲傷中解脫出來,他不知道有遺囑的事。所以聽光陰一說,吃了一驚。春節前羅愛萍來找他,讓他推薦一位可靠的律師,當時也沒多想,就把舒晗介紹給她,這下糟了,姚明遠會怎麼想?他有法律顧問,羅愛萍放著不用,而用自己的律師,又是為遺囑這樣的事,不要說姚明遠,換了自己也會有想法。這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唉,這個羅愛萍,怎麼能這麼辦事?還有舒晗,怎麼事先不告訴我一聲!權磊在心裡瞞怨。

光陰還在繼續傾訴,權磊耐著性子聽。聽著聽著,不禁轉憂為喜。原來羅愛萍把她的一半股份給了大為,這樣姚明遠的股份就比自己少了,自己將取代他成為公司最大股東,以後在董事會上說話的份量也更重。想到這,權磊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光陰,你不要太傷心。你母親這麼做,一方面是從你父親的角度考慮,這樣可以保持財產完整;另一方面,她也是為你好。錢太多了並不是好事,萬一哪個男人看中你的錢假裝愛你,豈不壞了!她現在留給你的,既可以讓你過上衣食無憂、有質量的生活,又不至於讓人騙,她是為你考慮。」

「那她為什麼給哥哥那麼多,就不怕他被女人騙?」光陰不服氣地反駁道。

「他是男人嘛,哪那麼容易被女人騙!男人比女人理智。」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他們都向著他,因為他是男的,我是女的。女的怎麼了?女的就不能當繼承人啦?不喜歡我不要我好了,為什麼當初還要生我?」

「誰說的?我就喜歡女孩兒。這樣,我認你做乾女兒。這麼好的女兒上哪找哇!來,喝酒。」

兩人碰了下杯,光陰一飲而盡,權磊只喝了一口。

桌上的酒喝光了。光陰已有幾分醉意,仍嚷著要喝。權磊心裡暗自叫苦:左岸明天要去北京辦畫展,本來答應陪她一起去,這幾天事太多,實在抽不出時間,只能自食其言。但今晚無論如何也得去一趟。她還在家等著呢。

又喝了兩瓶喜力,光陰還懶著不走,翻來覆去、反反覆覆嘮叨著這一句:「喂,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死,連母親都不愛的人,活著有什麼意思?」

權磊看看表,快10點了,不行,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左岸明天還得起早趕飛機呢。權磊抬頭看著光陰,正要開口,這時電話鈴響了。不用猜,肯定是左岸。他掏出手機,光陰一把奪過去。

「不許接!你不是說了嗎,今天只陪我。」

「好好好,我陪你,你把電話給我,我得告訴她一聲呀。」權磊耐著性子道。

「不行!不許你理別人,我要你陪我。」光陰把手機藏在身後,不給權磊。

又響了幾聲,對方掛機了。權磊想,這麼晚了不過去,打電話又不接,左岸肯定會生氣。趕緊起身去吧檯,給她回電話。

「你在哪兒呢?」左岸問,語氣中透著不快。

權磊吱唔了一聲,沒敢說實話,「我在外面,一會兒就過去。」

「太晚了,你不要過來了,我明天還得起早。」

權磊一聽就急了,「別,你等著,我馬上就過去。」

權磊在吧檯打電話的當兒,他的手機又響了。光陰難受地趴在桌上,手伸到後面,摸到手機,醉意濃濃地說道:「喂!你找誰?找權總-他不在,我跟你說,再別打了!煩死了!聽見沒有!討-厭!」

說罷,把手機往旁邊一扔,趴在桌上,睡著了。

權磊幾乎是架著光陰離開酒吧的,本想送她回自己家,可一想,這一去一返又得半個小時,而且秘芸自從羅愛萍去世後,一直鬱鬱的,好像受了刺激。女人就是這樣,看到別人不幸就聯想到自己。光陰又醉成這樣,保不準秘芸不會有想法。只好硬著頭皮,帶光陰去左岸家。

左岸等了一晚上,總算把人等來了。打開門,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她不禁退後一步,定神一看,門前站著兩個酒鬼。

「別-別發火,先幫我把她扶進去,再跟你解釋好嗎?」權磊一上來就告饒。

左岸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打開鞋櫃拿拖鞋。這當兒權磊已扶著光陰進去。左岸急的跺了下腳,她剛擦的地板。

「喂,換拖鞋。」

權磊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裝沒聽見,逕直往前走,把光陰往沙發上一放,自己也一屁股坐下,累的呼呼氣喘,正要向左岸解釋今晚發生的事,電話鈴響了。他以為是左岸家的電話,等到明白過來是自己的手機,趕緊拿出來接聽,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原本有幾分醉意,登時跑的無影無蹤。

左岸從權磊的臉色,知道出事了,也顧不上生氣了,急忙問:「出什麼事了?」

權磊怔怔地看著她,好像沒聽見似的。左岸被他的樣子嚇住了,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怎麼了?誰來的電話?」

權磊像剛醒過來似的,艱難地嚥了口唾咽,木然道:「公安局。他們說姚大為墜樓身亡!死前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我的,讓我馬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