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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第7天,吃過午飯,管教把權磊叫出去。

他以為是提審。管教把他進來時穿的衣服、從他身上收走的東西還給他,他才明白,是要放他出去。

因為來的太突然,一點思想準備沒有,權磊顯的有些遲鈍,臉上的表情木滋滋的。直到走出看守所大門,他才慢慢緩過神來,抬起頭,貪婪地望著遠處藍的發白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外面世界自由清新的空氣,眼睛濕潤了。

早已等候在外的舒晗迎上前來,伸出手:「權總,你好。」

權磊衝他點了下頭,沒說什麼,只是用力握住他的手。

「上車吧,權總。」舒晗又道。

權磊點點頭,兩個人上了車。一路上,權磊始終沒說一句話,一向能言善辯的他變的沉默寡言起來。舒晗像知道他心思似的,什麼也不問,默默開著車。他已經在賓館定好房間,又準備了一套新衣服,讓他先洗個澡,換好衣服,再送他去見左岸。

雖然只是一家普通賓館,權磊卻感覺好像進了天堂。他放了一池熱水,脫光衣服,躺了進去。溫熱、乾淨的池水沒過身體,感覺從未有過的舒適。他貪婪地享受著,用手往肩上撩水。過了許久,才緩緩坐起身來,一抬頭,看見鏡中映出的自己,嚇了一跳。一張蒼白無神的臉,頂著滿頭亂髮,像雜草似的東倒西歪,兩眼深陷進去,眼角佈滿細小的皺紋,鬍子密密麻麻,都快把下巴都蓋住了。

這是自己嗎?才不過7天,怎麼像換了個人似的?權磊厭惡地扭過頭去,起身打開淋浴,一連洗了兩遍頭髮,池中水變的混濁起來。他把水放掉,重又放了一池水。把身體仔細擦洗了一遍,頓覺清爽不少。

洗過澡,權磊把鬍子刮淨,換上新衣服,把換下的髒衣服捲成一卷,扔進垃圾桶。拎著空包下樓。舒晗正在大堂等他。

權磊用感激的目光看著他,正要開口,舒晗忙道:「別謝我,是左岸。你這一出事,她慌了,去北京找她父親,老爺子發了話,檢察院才同意放人。」

權磊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他以為是張棋找的林碧天或易小凡,根本沒往左岸身上想。他記得很清楚,她說她父親很早就去世了,現在從哪冒出個當高官的父親?

舒晗見權磊怔在那,還當他是抹不開面子,就用開玩笑的口吻道:「喏,這世道真是變了。從前是英雄救美人,現在是美人救英雄。」

權磊自嘲地笑笑,「哼,我算什麼英雄。」

「別這麼說,權總。現在論成敗還為時過早。人說男人不進去一次,就不是完整的男人。這幾天的經歷說不定能幫你成就一番事業呢。」

權磊不置可否地笑,沒言語。舒晗也不再說什麼,開車送權磊去歐洲小鎮。

在看守所時,權磊曾無數次想像與左岸見面的情形,現在就要見面了,不知怎麼,又有些躇躊起來,說不清是緊張還是喜悅。

左岸正在窗前往外望,看到舒晗的車,急忙跑出去開門,探著身子往下望。不一會兒,樓梯傳來腳步聲,她像被什麼東西猛的從後面推了一下似的,身子一躍衝了出去。不知是跑的太快,還是穿著拖鞋不跟腳,下樓時被拌了一下,差點兒摔倒。權磊疾步上前扶住她。

兩個人站在樓梯上,互相對望著,左岸眼圈一下紅了。

「幹嘛呀,我這不好好的嘛!」權磊衝她一笑,故作輕鬆地道。

他這一笑,眼角露出幾道很深的皺紋,看上去好像老了幾歲。左岸心中一陣酸楚,眼淚湧了出來。權磊伸手把她攬在懷裡,兩人依偎著往樓上走。左岸極力控制著自己,等進了家門,再也控制不住,一個急轉身撲到權磊懷裡,緊緊抱住他,唔唔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權磊板起左岸雙肩,把她輕輕推開。他知道,這個時候如果由著性子讓她哭,沒有個把小時不會完。他又累又乏,兩腿發軟,連站都快站不穩了。

左岸淚眼婆娑地看著他,抽泣著問:「他們-有沒有-打你啊?」

「沒有。」權磊搖搖頭,乾脆地道。

「那-」左岸有些不相信,「有沒有折磨你,不讓你睡覺?」

「沒有。」

「真的?那你怎麼這麼瘦?」

權磊遲緩了一下,「餓的。餓的唄。裡面的飯很難吃。」

權磊這麼一說,左岸才想起自己女主人的身份,急忙擦去眼淚,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差點忘了。飯做好了,來,吃吧。」

權磊隨左岸來到餐廳,看著滿桌花花綠綠的菜,不像是買現成的,疑惑地問:「誰做的?」

「我,是我做的。」

見權磊不相信,左岸拿起桌上的菜譜,衝他晃了晃:「真的,不騙你。」

自從權磊出事,她一天到晚像丟了魂似的,什麼事也做不了。從北京回來時在機場大廳買了幾本菜譜,到家後學著做。雖然廚藝沒什麼長進,但她發現,廚房倒是一個消磨時光的好地方。

權磊很想打起精神大吃一頓,讓左岸高興,但是疲倦代替了願望,只吃了兩口,就撐不住了。

「我想先睡一會兒。」權磊放下筷子,抬起沉重的眼皮,有些歉疚地說。

「好,你睡吧。」左岸體貼地道。起身去臥室,為他鋪床。

這一睡,就到第二天中午。醒來第一個感覺是餓,好像大病初癒,胃口大開。左岸要把昨天的菜倒掉,重新做幾個菜,權磊說什麼也不讓,用微波爐熱了熱,狼吞虎嚥地吃起來。滿滿一桌子菜,幾乎沒剩什麼。左岸開始還蠻高興,等到後來就有點兒害怕了,一連問了幾遍:

「吃這麼多,胃受得了嗎?」

「沒事。」權磊滿不再乎地道。

左岸在旁邊看著,眼圈不覺又紅了。她不願被權磊看到,起身去了洗手間。靠在門後默默流了會兒淚,再用熱水洗淨,抹了點眼霜,對著鏡子照了照,覺的看不出哭過的痕跡,這才離開。

權磊飽餐一頓,仰面倒在沙發上。大概吃的太撐了,動也懶的動一下。左岸跪坐在地毯上,伏在他身旁,輕輕撥開他額前一縷頭髮,見頭頂和兩邊鬢角已有些許白髮,在陽光下顯得十分耀眼。不由深歎口氣。

「才幾天呀,怎麼變的這麼厲害?在裡面一定沒少受罪!」左岸心疼地想。

權磊彷彿猜出她心思似的,側過頭來看著她,「你不是說,你父親去世了嗎?」把她的思緒引開。

左岸垂下眼簾:「這麼說也不為過。從精神上講,我和他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從左岸說話的語氣,權磊已經感覺到,她和父親之間有很深的隔閡。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她不願多談,他也就不再問。想到她為了自己去求平時並不來往的父親,心中湧起一股柔情。拉過左岸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來回摩挲著。

左岸撫摸著他那變的有些粗糙的皮膚,心中一陣酸楚。

「他們-真的沒打你嗎?才幾天呀,怎麼變的這麼厲害?」

權磊眼前浮現出自己脫光衣服、被人用冷水沖刷的屈辱一幕,眼睛濕潤了。他怕左岸看見,急忙側過身,臉沖裡躺著。

左岸已經看見了,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兩手放在權磊肩上,為他揉捏著。

「你-是不是-覺得很冤?」過了一會兒,左岸聲音怯怯地問。

「那要看和誰比。和東方、易小凡他們比,我是有些冤。憑什麼我在裡面受罪,他們沒事?但是和裡面的人比,一點兒都不冤。我做的那些事,別說關7天,7年也夠了。你知道嗎,那裡面有個房地產公司會計,經理攜款跑了,就把他抓進去當替罪羊。都關了一年了,既不判,也不放。就這麼拖著。還有個綽號叫興安嶺的,偷了一輛舊自行車,家裡沒錢請律師,關了半年了。」

「這麼說都是冤案啊?」

「當然不,號長就不是。他死有餘辜。為了500元錢就殺人。一條命,就值500元啊!」

「那你的意思,如果是為了500萬,就可以啦?」左岸隨口道。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她一下想到叢林。

權磊也想到了,臉色陡的陰沉起來。

對於叢林的死,權磊只是感到震驚、意外,但並悲傷,也不愧疚-沒什麼可悲傷、愧疚的,這是一個告密者應得的下場。他始終堅信,是叢林告的密。但是在看守所、在失去自由的那些日子裡,他一遍遍回憶發生的一切,一次次反省自己,不禁有些動搖了。他想起叢林被帶走的那天晚上,最後看他時的眼神,似乎在告訴自己什麼。是什麼呢?

權磊不願再想下去,現在發生的一切已經夠讓他痛苦了,他不願再想這些事。

「我決定了,辭去總經理職務。」沉默片刻,權磊忽然開口道。

左岸怔了一下,看看權磊,拿不準他是認真,還是一時賭氣。

見她不語,權磊又道:「我已經40歲了,不想再冒險了。我要過平靜的生活。」

左岸盯著他:「你真的能平靜下來嗎?辭職後打算做什麼?」

「我想先陪你去西藏,早就答應的,一直沒兌現。至於以後的事,等回來再說。」

左岸心中一動,隨即立刻回絕:「不行,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受不了高原氣候。還是以後再去吧。」

「我沒事,休息兩天就好了。我想出去散散心。」

「那-」,左岸頓了一下,「我們去敦煌吧。明年再去西藏。」

權磊想了想,爽快地點點頭。「也好。」

走之前,權磊去向姚明遠和張棋辭行。姚明遠做東,在香格里拉飯店為他接風,也算是餞行。

姚明遠一見權磊,急忙站起身,老遠伸出手來。

「老二,你受苦了!」

「沒什麼。我這輩子什麼都經歷了,就沒進去過,也算是填補了一項人生空白。」權磊不無自嘲地道。

權磊在姚明遠之前先鬆開手,朝向他走來的張棋伸出手。張棋的握手比以往有力。

「你可真行,老二,我從香港一回來,就去找劉檢察長,可惜遲了一步,他說北京那邊派人來了。還問我權磊是誰?怎麼這麼多人為他說話?」

權磊不置可否地笑笑:「唔,都誰呀?我怎麼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哇。除了北京那位老首長,我,還有陸文鼎,都去找過他。」

陸文鼎也去托人了?權磊頗有幾分意外,也有幾分感動。沉默片刻,他轉身看著姚明遠:「有件事,我想和你說,我想辭去總經理職務。」

姚明遠原本不想談這個問題,他想權磊剛出來,先休息一段時間,出去散散心,回來再正式談。反正自己已全面接手公司事務,他就是不想退也得退。沒想到他自己倒先提出來了,拿不準他是認真的,還是試探自己。

「嗯-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你現在還在取保候審期間,董事會也有些說法,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這就是我的意見。」權磊冷冷地看著他,一板一眼地道。

姚明遠小心斟酌著詞句:「那好,我尊重你的意見。你看這樣好不好,保留你總經理的職位,一切待遇不變,只是暫時不主持工作。」

「好的。但有一點-我擔任總經理期間所做的一切,是董事會集體行為,如果追究的話,由董事會承擔責任。」

姚明遠爽快地點點頭:「行,我答應你。你看你還有什麼要求?」

「還有就是-」權磊頓了一下,瞟了一眼姚明遠,目光轉身別處:「上市後融資款,存到商業銀行。」

姚明遠沉思片刻,微微點了下頭:「好。還有嗎?」

權磊攤開雙手,聳了下肩:「沒有啦。」

姚明遠頓覺一陣輕鬆,揮手招呼侍者上菜,回身和張棋說了句什麼。看著兩人親密交談的樣子,權磊心中升起一種淒涼的孤獨感。

「這也許是我們3人最後的晚餐了。」權磊忍不住想,忽然間沒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