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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瘦馬院

康府的大少奶奶陳碧水天生是個倒霉人,嫁到康府五年,居然沒生出一男半女。

夫妻倆身體好好的,守誠從不拈花惹草,秦樓楚館,花街柳巷,概不問津,出門辦完事早早回家,按理說不光男花女花都有,而且不止一朵兩朵,可偏偏連個花骨朵兒都沒出現過一次。老二老三在他之後結的婚,沒多長時間都喜得貴子,一條街送紅蛋,散糯米粥,酒席擺了幾十桌,那個風光熱鬧,陳碧水羨慕死了!可身為長嫂,陳碧水裡裡外外還得幫著張羅照應,臉上不得不帶著笑。實在笑不出,就裝,就擠,像戲台上演戲。客散人靜,身上累不說,心裡還有一股憋了好久在人前一直掩飾著不敢露出一絲一毫的酸澀苦痛翻翻滾滾往上湧,越湧越凶,激烈沖蕩,到最後竟化成抑鬱的嗚咽、清冷的眼淚。當然,這一切只能一人向隅,即使夫君也不願讓他知道。而最讓陳碧水受不了的還並非這些,而是不止一次看到一向不大喝酒的守誠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喝悶酒!陳碧水實在受不了,闖進去往守誠面前一跪,哭起來:「我對不起你,都怪我,我怎麼這麼不爭氣,這麼沒用,讓你受罪」

守誠酒喝多了,眼睛紅紅的,木然不動。

陳碧水滴著淚求他:「你就聽我的,娶二房吧」

守誠望住她,舌頭有點發硬,酒氣沖天道:「物(不),我讓翟管家找滅(秘)方,再色色(試試)。」

「我天天吃,日日吃,快成藥罐子了,我不吃了」

「再色色(試試),色色(試試)。」

陳碧水抓住他手,搖道:「你答應我吧」

「物(不),再色色(試試)。」

翟奎已記不清第幾次為守誠找秘方了。這好長一段日子裡,守誠背地裡對他叮囑得最緊的就是這件事。翟奎當然知道它的重要,不僅自己親自出馬,而且拜託了許多熟人朋友,不管什麼地方,哪怕十萬八千里,只要聽說有秘方,想天法都要把它搞到,銀子多少,毫不惜乎。印象最深的是去年春天,一個雲遊大師收受了大筆銀兩後向翟奎授法:建一椒房,令夫婦寢其中,合陰陽,時不逾載,足保受胎。翟奎滿以為這一回遇上仙人了,便請教:什麼是椒房?大師閉目撚鬚,字字珠璣:「椒房者,即以花椒和泥,塗以四壁,所建之房也。」翟奎如獲至寶,立刻回府稟報。守誠也讀過幾本書,印象裡漢代後宮中曾經有過椒房,只不知跟生育有何關係。雖半信半疑,但又不想放棄,就派翟奎去辦。這一辦,事情可鬧大了,原來這花椒平原地區沒有,產地遠在山險水惡的巴蜀。翟奎不敢怠慢,安排得力人手,費時三月餘,千里迢迢購回花椒數十袋,請來上等工匠,按大師所說開工建造。奇妙得很,椒房建成後,形制雖跟一般寢室差不多,但內有一股奇香,悠悠淡淡,直鑽鼻子,讓人興奮。守誠與陳碧水入住椒房當晚,情緒高亢。可以說,他們在接下來的這段日子裡交合的頻率遠遠高出以往,甚至接近新婚蜜月。在內心深處,他們由衷感謝雲遊大師,他不僅讓他們漸趨冷卻的情愛之火再度燃燒,而且使他們對未來滿懷憧憬,充滿希望!

可是半年過去了,竟沒有一株小苗冒出。

又半年過去,仍不見一星半點綠芽。

沒有。始終沒有。

陳碧水沒有讓手下丫環去召翟奎,而是自己直接上門了。

翟奎見大少奶奶進來,以為又為求仙問藥的事,籽玉煙嘴往開一丟,連忙離開椅子迎上前:「哎呀呀,大少奶奶有什麼事招呼一聲,奴才立馬就過去了,要不著親自勞動腳步呀。」伸手抓過雞毛撣子撣椅座,請陳碧水坐。

陳碧水這兩年沒少麻煩翟奎,彼此很熟了,因此什麼也沒說,坐下了。

翟奎將茶奉上,望望大少奶奶臉,等她說話。

陳碧水訕訕的,臉偏開去,一時不知怎麼開口。

翟奎當然猜到了她尷尬的心理,主動試探著問:「大少奶奶可是還為」

「不,不,」陳碧水臉紅了一下,打斷他話,「不是找藥,不是。藥我不吃了,真的不吃了。」頭垂下,聲音低低細細像說給自己聽,「沒用的,吃什麼都沒用的,我認了。

這一次次麻煩你,讓你吃了很多辛苦,真的不過意。」

「大少奶奶咋這麼說話,這都是應該的,只恨奴才沒本事,這麼多日子下來,竟沒把頂用的秘方找回來,大少奶奶不怪罪,小的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哪能還說這種話?

不過奴才向大少奶奶表個態,大少奶奶若是需要,小的我一定不辭勞苦,再去尋找!」

「不,不找了,真的不找了。」

「那大少奶奶」

「我來找你,是為另一樁事。」

「什麼事?」

陳碧水臉低下,聲音再一次很低很細:「就是前不久我向你提過的那事。」

「給大爺娶二房?」

陳碧水點頭。

翟奎眼瞇細,馬臉上顯出密密的皺紋,咂咂嘴:「這事按理說不難,可大爺他」

「都說好了,沒事的。」

「可奴才問過大爺,大爺卻」

「這回真的沒事。」

翟奎心裡仍舊疑惑。上回陳碧水說了這事後,翟奎問了守誠,結果守誠氣呼呼把他一頓罵。翟奎心想,這還沒過多少天,難不成大爺想法變了?翟奎思前想後,心裡沒底,一五一十道:「大少奶奶說的奴才全明白,不過請大少奶奶不要怪罪,這事小的還得請示一下。要是大爺也這麼說,奴才一定按大少奶奶的吩咐盡快去辦。小的膽小,請大少奶奶見諒。」

「沒事,這也是應該的。我先把要求說給你,你好好記下。」

「大少奶奶請講。」

陳碧水低頭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除了人品模樣好,一定要能養。」

翟奎使勁點頭:「請大少奶奶放心,小的記下了。」

「這一條,千萬不能馬虎。」

「是。」

「這事算我求你了!」

翟奎連忙站起:「小的一定!請大少奶奶放心!」

陳碧水坐不下去了,忍著眼淚往外走。

翟奎畢恭畢敬送到門口:「大少奶奶慢走。」

四月底的一天,一支龐大的船隊將東關碼頭一帶的古運河撐滿了,岸上好多人伸著鴨脖子往河上看。

是小昌子從南方採買回來了。

一共十八條大船,每條船吃水很深,船上裝得滿滿實實。石材是頂好的太湖石、巢湖石、黃山石,木料是從東南沿海弄來的,有楠木、烏木、紫檀、雞翅等,都是名貴木種。

小昌子一上碼頭就往康家北大院跑。門房告訴他,守信做了工程總監,在工地上。

小昌子一扭臉往新園子跑。

新園子就是從陶家手中買回的小玲瓏山館,與守信府上一牆之隔,經施驢兒重新設計,如今更名為「個園」,建成後可成為康府北大院的後花園。小昌子進園門,見到處摧枯拉朽,灰塵遮天。根據匠人指點,在工棚裡找到二爺,小昌子將所辦的差事一一稟報。守信聽了很是滿意,令手下人立刻去碼頭卸貨。小昌子雖說累得一塌糊塗,但不敢怠慢,帶著力夫來到碼頭,一一向他們交代。十八船的貨,沒有兩三天怕是卸不完。

事畢回府,小昌子拐進一家酒館,叫了幾道精緻菜餚,讓小二用朱紅食盒提著,來到康府南大院勤務堂。

翟奎嚇一跳:「哎喲喂,這不是小昌子嗎?咋變成這副鬼樣子?」

小昌子用手摸摸下巴:「瘦了?」

「瘦得脫了形了,黑得像炭球,不細看,都不敢認了。」

「南邊太陽毒,天天晚上睡不成覺。」

「睡不成覺?可是嫖媽媽子11啦?」

小昌子咧嘴笑笑:「爺拿小的開心了,小的第一次出門辦差,生怕一不小心做錯了事,心裡跟打鼓似的,借我個膽子也不敢亂來。」

「差事辦得還順呀?」

「沒出大差錯,已向二爺稟報了。」

「沒給我塌台就好。剛回來怎麼也不歇著,拎來這些酒餚做什麼?」

小昌子嘻嘻笑道:「小的這一上岸,心裡就念著翟爺的好,想跟翟爺喝一壺。」

碗碟七八個,水晶餚肉、鹽水老鵝、醬汁鵪鶉、醋溜鱸魚,還有幾道紅的綠的時鮮蔬菜,酒是曾供皇上爺品嚐的酒中極品煙花醉,一桌子香噴噴。小昌子一杯杯敬翟爺,幾杯下去,瘦巴巴的臉上黑裡發光,兩眼瞄瞄門口,從貼身口袋裡揣出一隻錦繡荷包,恭恭敬敬呈上。

「什麼玩意兒?」翟奎叼著籽玉煙嘴問。

小昌子嘻嘻笑道:「小昌子的一點孝心。」

「是嗎?打開看看。」

小昌子將荷包打開,是兩隻金錁子,金子的成色很好,黃燦燦的。

翟奎裝上煙絲,小昌子拿起火鐮打著火捻舉上前,翟奎咕嚕咕嚕吸一口,頭往椅背上一靠:「你這頭一次出門辦差,不可能賺很多,不該這麼破費呀。」

小昌子討好道:「求翟爺千萬別這麼說,別說沒賺多少,即使倒貼了本兒,小的也要看望翟爺,謝謝翟爺,請翟爺賞臉喝酒。為什麼?為的開心,為的翟爺這般關心小的護著小的讓小的學了本事長了見識做了回人!」

翟奎頓下酒盅,馬臉上漾著笑意:「難為你這份孝心,東西我就收下了。不過我問你一句,二爺那邊你謝了沒有?」

小昌子一愣:「二爺?」

「你第一次給他辦差,應該表示感激。東西雖不一定要多金貴,但要有那麼點意思。」

「可我怕」

翟奎款款吐著煙霧:「不礙的。二爺不是大爺。若是大爺,你不要送,也不能送,事辦好了就行了,可二爺不同,你要去,你去了他歡喜。」

小昌子頭直點。

這次從南邊回來,小昌子給自己只帶了一樣東西:一隻玉觀音。是打算日後有了相好的送人家的。但翟爺如此提醒,小昌子就必須改變計劃了。

小昌子是在第二天傍午去北大院給守信送的玉觀音。小昌子從金谷堂退出,耳畔迴響著二爺對他的誇讚,一路上滿心喜悅,對翟奎越發佩服得五體投地!

跟陳碧水談話的當天,翟奎就找了守誠。翟奎發現,大爺聽他說了討二房的話後,半天不開口,態度很曖昧。翟奎兩眼盯著守誠,估計大奶奶確實已跟他說過,就慫恿道:

「爺,奶奶這一番苦心,都是為您著想。您跟奶奶感情好,有點不忍很自然,但奴才以為這不礙的。新二奶奶娶進來,您照樣可以對奶奶好嘛。這是為了香煙後代,又不為別的,真的不礙的,您不必猶豫。」

翟奎這番話果然有用,守誠低聲吭哧道:「曉得了,你就按她說的辦吧。」

揚州瘦馬院十幾家,永妍、春芳、碧桃、紅芳、一枝春,還有張拐兒家的,胡婆婆家的,家家都養著一批女孩子,少的十幾個,多的幾十個。女孩子來源不用愁,每年四鄉八縣發水災鬧饑荒,院裡就有人趕過去,將那七八歲的懵懂女孩三文不值二文買下,像運牲口一般一船一船裝回。進了院裡,衣食基本無憂,但再無人身自由,每日教以簡單文字、行為舉止,以及吹拉彈唱、日常禮儀。待十三四歲,細加甄別,作出分類。品貌皆優,賢雅穎敏的,由院內教習授以詩書辭章,琴棋書畫,日後專供鹽商大戶或富商子弟高價抬回做姨太太。稍次一等的,教以針黹刺繡,算術技藝,乃至烹飪之術,以備小戶商家做妻做妾,兼代內務管理。再次一等的,專習冶容巧笑,床笫之術,專供春樓妓館採買。這一家家瘦馬院都有牙婆整日在外打聽行情,物色買主:東城的張老爺要納一房妾,西城的王老爺需添幾個丫環,又徽州新來的某某鹽商、江西販茶的某某茶商,想討一房小。牙婆們一旦覓得這些行情,就頭削尖了往裡鑽,想方設法做成買賣。翟奎之所以選中春芳瘦馬院,倒不僅僅因為林四娘送了兩壇煙花醉,請他吃了花酒,並招來妓館的姑娘陪他度了一夜春宵——這些在翟奎眼中不算什麼,碧桃、紅芳、一枝春,都來找過他,給的好處遠超過這些。翟奎之所以選擇春芳,是因為春芳瘦馬院畢竟老字號,靠得住,不會出問題。永妍去年就出過事,抬出去的一個姑娘破過瓜,受騙的買主領一大幫人吵上門,砸招牌,沖院堂,鬧得一塌糊塗。

據翟奎所知,還有一些姑娘不規矩,失過身,賣出時還硬充黃花閨女,合巹之夜將一泡紅水秘藏在私處,交媾之時悄悄摳破,哄那買主。翟奎心想,這是大爺討二房,陳碧水又那麼滴著眼淚懇求過,世間事沒有比這更重大的了,半點馬虎不得。因此考慮再三,最終選定春芳。

身為大管家,翟奎出門辦事可以叫一頂轎子,但他今天沒有。坐轎雖然舒服,但有幾隻眼睛盯著,少了一份自在。而今天的翟奎,特別需要自在。

翟奎沒有一腳去春芳瘦馬院,在這之前先去了儲老大錢莊。在揚州,儲老大表面上開一爿錢莊,實際在放印子錢11,與翟奎一直暗中有交易。儲老大見翟奎進來,曉得又是撈到外快,存銀子來了,把他請到後面,一邊陪他坐下來喝茶,一邊捧出賬本一條一款告訴他:「去年一總收了大哥兩萬八千兩,放給三家,綢緞店的老魯家,木器行的陳大拐子家,開茶樓的孫逸廬家,月息都是老規矩,前兩天都到期收回,本利一總四萬零八百。只是年頭上大哥寄存過來的八千兩銀子,對不起,還沒找到好人家,現在手裡攥著。」

「沒事,沒事,等有好戶家,你再給我放,只是別總撂在那裡睡覺就是了。」說著,從靴掖裡掏出一張銀票丟到桌上,「不多,也就兩千,合上那四萬零八百,重立個字據,一總放在你這兒。拜託老弟,可要給我多用些心呀。」

「大哥儘管放心,你這麼看得起敝號,儲某一定把你的每一兩銀子砸到最好的地方!只是」儲老大嘻嘻而笑,似有難言之隱。

翟奎從嘴裡拔出籽玉煙嘴,不屑道:「幹嗎吞吞吐吐?什麼話,說呀。」

儲老大搔搔頭皮,尷尬地笑道:「開不了口呀。是這樣的,據我所知,大哥你在永昌、金盛兩家錢莊也立了不小的戶頭」

翟奎馬臉一下拉得三尺長:「哪個說的?有這回事?」

儲老大笑道:「罪過罪過,大哥這是責怪我了,我儲某這邊給大哥賠罪了。不瞞大哥說,我是花銀子買囑了他們錢莊的小夥計,才摸到這些情況的。」

翟奎冷笑:「老弟你真不簡單呀。」

儲老大趕緊賠笑臉:「請大哥千萬別這麼說。沒法子,幹我們這行不容易。不過,大哥放心,這事小弟絕不會外洩一絲半毫,康府那邊絕對沒人知道。這以後,還望大哥對小號多多關照。」

翟奎聽他這麼說,心裡太平下來,打起哈哈道:「都不是外人,放心吧。」

離開儲老大的錢莊,翟奎在街上叫了一頂轎子,一路七拐八彎,來到城南一條僻靜的巷子。

巷子叫鵝頸巷,彎彎曲曲很深,兩邊都是扁磚灰牆,青磚門樓,雖不豪華氣派,但整齊,潔淨。時不時有爬牆虎、凌霄、常春籐、牽牛花從牆頂上翠翠綠綠垂下,牽牛花開得正旺,有紅有白,一朵朵小喇叭對著天空。

到了一座水磨青磚門樓下,翟奎將轎子打發了,走到門前拍門。

「小小開門呀。」翟奎往裡面叫。見沒人應,手伸入口袋掏出一把鑰匙,「豁啷啷」

將鎖打開。

正在這時,衣著艷麗描眉畫眼的小小扭腰迎出。

「叫你怎麼不開門?可是屋裡藏著野男人?」翟奎拉著馬臉怪道。

「藏你個頭!你怎麼到這會兒才來?想死我了!」小小嘟著嘴,誇張地撒嬌。

翟奎捏捏她粉臉:「真的想我了,小乖乖?」

「想,做夢都想!」

翟奎就愛聽這,心花開了。

翟奎中午在這吃飯,小小讓丫環上街買了些菜餚。桌子就放在臥室,幾隻碗碟鋪下,丫環執壺斟酒。吃著吃著,小小低頭滴起眼淚。翟奎措手不及,忙問:「這是咋啦?咋啦?」小小不說,只是用巾子拭眼角。翟奎轉問站在一旁的丫頭,丫頭也不說話。翟奎無奈,抓過小小雪白的手,輕輕拍拍,嬌慣道:「到底為什麼?說出來嘛。」

小小眼裡的淚晶晶然汪出,酸楚地說:「我是氣你,說的話忘了!」

翟奎馬臉拉長:「什麼話忘了?」

小小嘴一撅,臉往開一扭。

丫環終於忍不住插嘴了:「上次姐夫來,姐姐說這房子太老舊,鬧老鼠,鬧得人夜裡睡不好,總擔驚受怕的。姐夫答應重找一所好院落,可至今不見動靜。」

翟奎嘿嘿笑起來,拍拍小小手:「是這回事嗎?這話我沒忘記呀,我是一直放在心上的,只是一時半會兒還沒找到適合的,不能這麼急嘛。」

小小眸子閃閃,嗔道:「這鬼院落荒冷幽僻,到處落灰,住在裡邊像住在棺材裡,活人都成死人了!」

翟奎馬臉皺縮起來,眼角顯出細密的皺紋,牙痛似的哼哼:「不能這麼說,真的不能這麼說,這兒冷清是冷清,但沒人打擾,安安靜靜。而且我上回給你們買過兩隻嬌鳳,可以逗著玩玩,消磨時光呀。哎,嬌鳳呢?」

丫環說:「死掉了。」

「怎麼死掉了?死掉了重買,買好的,買不死的。」翟奎從衣兜裡掏出一把銀子,「噹啷啷」丟到桌上,「悶了到綵衣街轉轉,最近有好些新料子上市,揀好看的買!」

小小把桌上銀子往開一推:「我不要這勞什子,我要換房子!」

翟奎賠著笑臉哄道:「換換換,保證換,讓我再看看,要換就換個風光的,滿意的,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嘛。來,喝酒喝酒!」

於是又喝。

喝過了,吃過了,丫環收拾出去。翟奎好些日子沒沾小小身子了,這會兒喝了幾盅,熱勁上衝,兩隻眼直盯住小小白嫩的臉,狀態就像熬了一冬的老牛走上河灘面對一片翠生生綠油油的春草。這邊的小小也給包了好些日子,自然輕車熟路,裙呀褂的一件件脫,脫得只剩紅綾肚兜,鑽進紅綃帳往下一躺,等著。翟奎早已老牛大喘氣,急猴猴上床,盤馬彎弓,輾轉騰挪,極盡雲雨之事。

翟奎是在申牌時分來到春芳瘦馬院的。林四娘一見翟奎進門,笑得咯咯的,那條半步不離手的水綠巾子往翟奎身上輕輕一打,嗔怪道:「翟大哥也真是,您來告訴我一聲,也好讓院裡派頂轎子去接呀。」

進了大廳,翟奎在太師椅裡坐下。林四娘跟屁蟲似的,吩咐丫頭快快上茶。一轉眼,茶上來,極香醇的魁龍珠,揚州茶中的極品。

嬤嬤得知翟大管家光臨,忙從裡面迎出,眉開眼笑的。翟奎馬臉上雖然板板正正,心裡其實十分受用,喝了一會兒茶,就把要求一條一款交代了,特別強調未開過苞,能生養,一絲一毫不能摻假。坐在下首的林四娘插話:「翟大哥您就一百個放心吧,不是我嘴快代我們嬤嬤說話,我們這院裡一向正正經經做生意,從不糊弄人。不瞞您說,貴府的情況之先我都摸過了,大爺的要求我跟嬤嬤一清二楚。現如今我們這院裡一總養著四十多個姑娘,根據大爺這要求,我們左挑右挑,挑出四個,都是一流頂尖兒的,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樣有模樣,還特地請了相命大師看了,包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個個都是養兒的好手。當然您翟大哥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多,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多,最終還靠您法眼定奪呢。」

翟奎耳朵裡嗡嗡嗡儘是林四娘的聲音,心裡厭煩,咕嚕咕嚕吸了一口水煙道:「廢話少講了,就叫她們上來吧。」

林四娘瞅瞅嬤嬤臉色,扭臉沖隔罩後面叫:「上姑娘!」

珠簾輕輕一掀,一個姑娘低頭款步上來。鵝頸,高髻,秋波閃閃,蓮步搖搖,細看去,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翟奎想起來,那天林四娘請他吃花酒,這姑娘給他敬過酒,確實挺可愛,只是這一刻進一步細看,臀部似乎不夠圓滿,腰肢稍微細弱了些,非屬生育之相。林四娘一直盯著翟奎的馬臉,見這架勢,叫道:「下一個。」

珠簾輕輕一掀,第二個姑娘上來。翟奎心忽地一動,禁不住暗歎,這真是個絕頂尤物!芳齡十六七,梳一個貂覆額,著一件銀坎肩,身量雖沒上一個高,但那明艷照人的臉蛋,飽滿結實的酥胸,嫣然誘人的媚態,真讓人心顫呀!翟奎心想,等我將來大發跡了,這樣的尤物一定討他幾個養在房中!但冷靜細想,又覺不妥。這雌兒,如此地妖嬈嫵媚,想來是個風騷的魔頭!但凡風騷的,極少安守本分,多屬惹事的班主。大少奶奶那麼本分,如今又落下不能生養的短處,弄個狐媚子進門,十有八九沒安分日子,如若鬧起來,人們一追究,豈不怪罪到我翟奎頭上?想到這,朝林四娘搖了搖頭。

林四娘轉臉又叫:「下一個!」

珠簾後窸窸窣窣裙響,一雙紅鞋輕盈探出,第三個姑娘蓮步搖搖出來。翟奎一眼看上去,心裡立刻有了話:就她了。模樣自然沒話說,鴨蛋臉,細皮嫩肉,蛾眉鳳目,嘴角抿一絲不易讓人看出的笑。讓翟奎特別看重的是,姑娘的臉上有一種賢淑,一種貞靜,甚至小心翼翼。經驗告訴翟奎,這是個好姑娘,一個適合過日子的好姑娘,除了相夫教子,拾掇家務,絕對不會爭風吃醋、搬是弄非,於是對林四娘道:「再細看看。」

林四娘知道八九不離十了,立刻眉開眼笑:「姑娘拜客!」

姑娘移步上前,雙手腰間一叉,向翟奎道了個萬福。

林四娘接著吩咐:「姑娘走兩步。」

姑娘向前走,裙帶飄飄,步步蓮花。

林四娘吩咐:「姑娘轉身。」

姑娘轉身,細細的身腰顯出,靈動如水。

林四娘吩咐:「姑娘伸伸手。」

手從翠袖裡伸出,皓腕凝霜雪,指如削蔥根。

林四娘吩咐:「姑娘看看翟大爺。」

姑娘抬頭看翟奎,眼波閃閃,一如秋水。

林四娘問:「姑娘多大啦?」

姑娘答:「十六。」聲音出來,婉約如仙籟。

林四娘吩咐:「姑娘提提裙。」

一雙玉手輕提裙幅,窄窄的紅鞋露出,是小小俏俏的三寸金蓮。

翟奎很滿意,拿起漆盤裡的金簪插到姑娘頭上。這是瘦馬院的規矩,叫「插帶」,金簪插上頭,表明姑娘有了主家,不日就要抬走,任何客官不好再擇。

林四娘心花開放,笑咯咯地說:「翟大哥真是好眼光,好姑娘想藏也藏不住。這玉娥絕對是我們院裡一等一的人尖兒,但凡來看的,沒一家不看中,我們一直捨不得出手,沒想到,原來是專為康家大爺留著的!也該我們玉娥有福,修到康府這樣的高門樓,日後直接吃的是油,穿的是綢,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呀!玉娥呀,你還不快給翟大爺磕頭?」

玉娥趴下磕頭。翟奎將她扶起,轉臉對端坐在上的嬤嬤說:「人就這麼定了。你讓院裡盡快出一份禮單,綵緞、布匹、金銀首飾、出院禮金,一條條寫明,速速著人送過去,不要耽擱。我們府上一選好日子,立刻過來抬人。」

嬤嬤滿打滿包答應,同時瞄了林四娘一眼,林四娘心領神會,立刻滿臉堆笑道:

「翟大哥儘管放心,事情我們肯定帶緊著辦,只是我剛才說了,玉娥是我們院裡擎天柱,跟別的姑娘不一般,禮金肯定要高些。」

翟奎早看穿了她們的花樣經,瞇細眼問:「多少?說吧。」

林四娘笑道:「嬤嬤關照了,康府也不是頭一回照顧我們生意,日後還仰仗著你們過日子呢,就不要整數兩萬了,打個折,一萬八。這是最低數兒,少半個子兒都不行!」

翟奎心裡清楚,辦這事守誠不會惜乎錢,答應下來沒問題,但對這幫婆娘,你萬萬不能輕易應承,你一口應承,她們會以為事情簡單,不承你情。於是仰起馬臉道:

「一萬八?你這是七仙女呀?鑄一個大金人子也不要這麼多吧?」

林四娘手一攤,扳著手指道:「給您說,最初買她入院花一筆銀子不談,這十幾年,供她吃,供她穿,還請來最好的教習教她彈琴、識字、針黹女紅、詩詞文章。有時再來個大病小痛請醫抓藥,這雜七雜八花無數銀子不說,光耗的心神精力就是個無底價。

依我看,別說一萬八,兩萬八都不多!」

翟奎頭一扭,打起哈哈:「那我只好到別家再看了。」

林四娘臉上有些發緊,隨即笑盈盈道:「翟大哥別急呀,我後面還有話呢。不錯,在別的院裡買一個姑娘是不要這個價,可您也看了,她們哪一條能跟我們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呀。再一條,我們嬤嬤之先吩咐了,這事做成了我們要謝翟大哥的,您別嫌少,兩千!翟大哥要是有興致,還請過來吃花酒!要什麼樣的姑娘,我到春香樓替您抬!」

翟奎等的就是這話,也就不再磨嘴費牙,仰仰馬臉道:「這樣吧,我回去盡力跟我們大爺說。」

林四娘一臉媚笑:「求大哥多多美言。」

翟奎鼻裡一哼:「你先請我吃花酒呀。」

林四娘高興得一拍巴掌:「這簡單,今兒還不要嬤嬤花銀兩,四娘我請,包您笑瞇瞇百分之百滿意!」

翟奎想到中午剛跟小小做過,元氣遠未恢復,笑道:「今兒罷了,先存著,改日罷。」

起身往外走。

林四娘揮著巾子笑道:「坐轎走,坐轎走,轎子給您準備了!」

嬤嬤跟林四娘一直送到門口。

玉娥只覺得菩薩開恩,祖上積德,讓她終於熬出來了。

記憶中,玉娥被賣到春芳瘦馬院時只有六七歲。最初受過不少打罵,長到十五六歲,人出落得漂亮了,日子才稍稍安定下來。院裡有許多讓玉娥難受的規矩,最受不了的是,每晚臨睡時兩腿被緊緊紮上,半夜解溲,需經請示方能解開,如有違令,必受重罰。玉娥曉得,院裡這麼做是求萬無一失,保全她們女兒身。因為有些女孩月經前後春心萌動,睡裡夢裡情不自禁動手動腳,弄壞處女膜,結果造成身價大跌。玉娥只是覺得這麼做太讓人難受了,睡覺本是鬆鬆快快的事,可讓你腿腳不好動,身子不能翻,不成了受刑?除了這,行為舉止上還有若干規矩,比如行不搖裙,笑莫露齒,吃飯不能發聲,看人不可睨視,等等,蹊蹺八怪。

天呀,終於熬出來了,而且還是揚州城赫赫有名的大戶之家,玉娥真的燒高香磕響頭了。

玉娥是坐著一頂六人喜轎進康府的,轎前有一支穿紅著綠的響器班子吹吹打打開道。嬤嬤也算給她撐臉,替她置了兩抬花紅柳綠的妝奩,由四個槓夫抬著。隊伍臨近康府南大院,大炮小鞭驚天動地響起,整個一條街喜氣洋洋。

夫君更是挺好的夫臣,年紀四十不到,看上去人挺實在,當晚送完客人回到房間,雖喝過酒帶些酒氣,但一點不粗野,挺細心挺體貼的。

更難得的是大奶奶陳碧水,多開闊的心胸,多仁厚的為人,玉娥進康府,不僅不把一點臉色給她看,相反溫和熱情,圓房之夜,還特地讓廚房做了參棗蓮子湯端給她喝。玉娥第二天早上不敢貪睡,早早過來行禮。陳碧水正坐在鏡子前由一個丫環服侍著梳頭,見她進來,一點不拿大,主動起身相迎,接受玉娥請安後,拉她就座,和婉地說:「咋不多睡一會兒的?初來乍到,你不曉得府上規矩。我們這裡,晚上一向睡得遲,第二天都要睡到辰牌時分才起。以後不必這麼早。」

玉娥心裡想,我今兒怎麼能遲起呢,這是進門第一天,早起給奶奶請安是規矩。

但嘴上卻應道:「我記住奶奶的話了。」

陳碧水微笑:「你不必一口一聲奶奶,以後都在一起過日子,你就叫我姐姐好了。」

玉娥聽這話,心裡有點慌:「不,奶奶是貴人,玉娥不敢無禮。」

陳碧水見玉娥這般循規守矩,抓起她手撫摸著:「我說的是真心話,你真不要拘泥,今後我們就姐妹相待。都是女人,儘管出生有差別,但心裡想法一樣,都不容易。

大爺是個實誠人,你要好好跟他。你把他侍候好,他會待你好的。只是我要特別跟你說一句,爺娶你進門,有件大事指望著你,你要好好替他懷上,早早生個一男半女,生得越多越好。姐姐我命相不好,不爭氣,這些年對不住他,一直讓他沒有遂心。這事就指望你了。你無論如何把我這話牢牢記住。」

玉娥粉面飛紅,「撲通」往下一跪:「玉娥記住了,玉娥一定不辜負奶奶的希望,盡力把大爺侍候好!」

陳碧水把她扶起:「我這就提前謝謝妹妹了」說這話時,兩滴淚從眼眶裡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