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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乾隆皇帝到揚州

告示

大清聖上於十月二十六至三十一日臨幸本區,沿河鄉鎮所有男丁一律退避,老人兒童安守家中,婦女不禁,可沿運河跪伏瞻仰。違者嚴懲不貸!

特告

江都縣宣

乾隆四十八年十月十八日

到十月下旬,乾隆爺終於駕到了!

乾隆爺八月中旬自直隸廠登舟,這一路下來,前前後後一個多月,都是沿著運河行,御舟大大小小近百艘,綿延幾十里,陣勢十分龐大。乾隆爺和貴妃娘娘,以及隨行的阿哥、格格,乘的是兩艘豪華大船,前一艘叫安福艫,後一艘叫翔鳳艇。御舟前有兩艘侍衛船,上面有前鋒營參校、御前侍衛、乾清宮侍衛若干。緊隨安福艫、翔鳳艇後邊的是中堂大人和珅與巡前御史紀曉嵐,後面是軍機處船、內閣船,戶部、吏部、兵部、禮部、工部、刑部船。再後面是傳信船、御膳船、上駟院船、什物船、殿後侍衛船。

過了淮安府,船隊就進入揚州地界。

揚州城所有的官轎,紅呢的、黃呢的、藍呢的、綠呢的紛紛往城外趕。不到一個時辰,距東關城門十五里的茱萸灣碼頭,文武百官成大雁的兩隻翅膀,面朝白茫茫古運河齊刷刷跪下。跪伏的時間長了雙膝疼痛,盧雅雨最不能吃苦,早把這一點想到了,之先跟鹽政衙門通氣。李貴這一回難得沒有與他為難,跟他有著意想不到的共識,決定由運使衙門掏銀子,給所有接駕官員每人發一隻拜墊。拜墊橢圓形,紅色,棉胎為裡,外包絨布,厚墩墩,既堂皇氣派,又十分管用。

跪伏的隊列很講究等級,跪在最前面的是當朝揚州三大員:鹽政李貴、鹽運使盧雅雨、揚州知府劉宣。在他們後面,則是運同、運判、運副、同知、通判、經歷、知事、游擊、千總、巡防營守備、緝私營管帶、江都縣令、甘泉縣令、縣丞、主簿,以及各鹽場的場大使,鹽課司的課大使,泰壩、北橋等各批驗所所大使,黑壓壓一大片。個個頭戴紅頂子伏在那裡,像一大片紅雲落地。十月小陽春,陽光仍有幾分熱度,匍匐時間長了,頭上、背上、脖子上,有些出汗。頭上發癢,想脫下帽子搔搔卻不能,皇上駕到,要端莊恭肅,一絲不苟,否則就是大不敬。

終於,信號艇到了!

不一會兒,隱隱看到御舟上飄動的彩旗了!

近了,近了,御舟穩穩地向茱萸灣駛來!

碼頭兩邊所有的腦袋恭謹地伏下去,伏下去

御舟在茱萸灣碼頭停下。緊隨聖上的紀曉嵐令禮部侍郎傳話:聖上沿途勞頓,接駕儀式從簡,聖上需移駕天寧寺行宮駐蹕。於是,岸上的船娘埋下頭將纖繩背得弓弦一般緊繃,安福艫、翔鳳艇平穩啟動,其他大小船隻次第隨後。過了黃金壩、高橋,御舟進入揚州城濠。城濠裡的水一碧如玉,兩邊綴滿翠葉的楊柳腰肢細軟,在金風裡婀娜飄拂。柳樹後橫亙著巍峨的城牆,城牆上,一面面紅的黃的藍的龍形彩旗在金風中獵獵飄動,城樓上高掛著一隻隻大紅燈籠。

不一會兒,一帶黃牆出現在前方,天寧寺到了,御舟靠向寬闊氣派的漢白玉碼頭。

碼頭上滿鋪著棕氈,棕氈當中覆一道狹長紅毯。乾隆錦團繡簇,登上碼頭,望著天寧寺前高大的華表與牌坊,對陪在身邊的紀曉嵐與和珅道:「朕早聽說,揚州有八大名剎,天寧寺居其首。只是不知道這八大名剎的名字,二位愛卿能告訴朕嗎?」

和珅支吾其詞,說不出來,紀曉嵐斂衣前趨:「啟稟聖上,這八大名剎是,天寧、建隆、重寧、慧因、法淨、高旻、靜慧、福緣。天寧寺在聖祖爺時,曾開設過詩局,刊刻過《全唐詩》。」

「當時負責此事的,是江寧織造曹寅吧?」

「聖上所言極是。」

進了天寧寺大宮門、二宮門,向前依次是朝堂、戲台、垂花門。穿過垂花門,則是前殿、寢殿、後殿、內殿。出右宮門,又有御花園、茶膳房、侍衛房一切應有盡有,不一而足。那殿堂前的台基玉欄、銅龜朱雀,殿頂上的寶瓶金頂、鴟吻走獸,跟紫禁城簡直沒有分別。

在茱萸灣碼頭跪伏了兩個時辰,又隨御舟急匆匆趕至天寧寺的揚州眾官,正飢腸轆轆有些發昏,突然接到「聖上龍體勞頓,需入行在休息,明天接見眾臣」的上諭,一個個如得赦令,坐上一直守候在岸上的大轎,立刻打道回衙。

第二天仍是晴天,早早來到天寧寺行宮等待召見的揚州百官,於辰時初刻由禮部侍郎與黃門太監引導,進內宮,入朝堂。乾隆從裡面出來,百官行參拜禮,山呼萬歲。相見禮畢,乾隆情緒極佳,對眾臣道:「都說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廛勝,揚州以園林勝,揚州園林的名聲好大呀。聽紀曉嵐回去說,眾愛卿為了迎朕這次南巡,造了一批新園,都是一流水平,可有這事?」

鹽政李貴趨步上前:「啟稟聖上,新建園子二十八座,宮殿樓宇五千一百五十四間,亭台一百九十六座,景點二十四個。」

乾隆問:「哪二十四個?」

李貴答:「有長堤春柳、白塔晴雲、紅橋攬勝」想不出來了,額上沁出細汗。

盧雅雨跨步上前:「啟稟聖上,還有卷石洞天、西園曲水、冶春詩社、長堤春柳、荷浦熏風、四橋煙雨、白塔晴雲、蜀崗晚照、萬松疊翠、花嶼雙泉、綠楊城郭、香海慈雲。

微臣帶來一幅《揚州園林名勝全圖》,上述景點及新老園子應有盡有,請聖上御覽。」

乾隆接過細看。園子有瘦西湖、冶春、個園、荷園、珍園、翠園、紅園、影園、西園、壺園不由感歎:「建這麼多,真是太奢侈了。」

盧雅雨說:「銀子確實花了不少,但官銀並未動用,都是揚州鹽商自籌資金所建。

這些年,他們沐聖上隆恩深澤,感戴不盡,聖上這次來揚,算是給了他們機會。」

乾隆說:「稍事增華是必要的,但切切不可滋擾商務,給地方增加負擔,這是當年聖祖爺南巡立下的規矩,一絲一毫不可逾越。」

揚州百官齊曰:「臣等記下了。」

乾隆問:「那個首倡『有獎義捐』的商總來了嗎?」

李貴答:「沒來。他是一介商賈,非士非宦,沒有入宮侍駕的資格。」

紀曉嵐插言:「啟稟聖上,首倡『有獎義捐』的康商總,率領揚州眾商,現在宮外跪侍。」

乾隆轉問李貴:「有這回事?」

李貴支吾:「微臣不知。」

盧雅雨說:「啟稟聖上,康商總率揚州眾商送來大量貢品,清單現在微臣手中。」

乾隆問:「都是些什麼,讀來讓朕聽聽。」

盧雅雨展紙宣讀:「金爵十隻,夜光杯十對,紅瑪瑙食具兩套,大小玉屏風四架,紅白黃綠各式玉雕二十件,螺鈿鑲嵌漆器二十件,紅雕漆大小花瓶十對,特製醇香佳釀煙花醉一百壇,各式精製木器十套。」

乾隆感歎:「難得這一片忠心呀。」轉臉對百官道:「好了,你們隨和中堂退下吧。

曉嵐呢,你去把康商總召來,朕要見見他。」

揚州眾官隨和珅退下。紀曉嵐令內侍太監傳康世泰。

不一會兒,康世泰隨一黃門太監進來,頭不敢抬,兩股顫顫,到了乾隆跟前,「撲通」往下一跪,以額叩地:「草民康世泰參拜聖上!」

乾隆讓紀曉嵐將他扶起:「你就是康,康什麼的?」

康世泰篩糠似的直抖:「回聖上,草民賤姓康,草字世泰。」

「康世泰,好名字。哪兒人?」

「回聖上,草民歙縣人。」

「歙縣朕熟悉,歙縣有歙硯,有木雕。歙縣山多,水多,田少,它把很多人逼出來經商,有些人做得很大,成為商界巨頭,你康商總算一個吧?」

「不敢,不敢,在下一介草民,無才無德,全賴太平盛世,聖上隆恩,僥倖小有發達。」

乾隆笑道:「不必這麼謙虛嘛。朕只是給了你們一些機會,至於發展壯大,全靠你們自己。朕問你,你可有什麼功名?」

「回聖上,草民才疏學淺,二十二歲鄉試未第,從此棄文從商,並無功名。」

「怎麼能沒有功名呢?據曉嵐介紹,你心懷社稷,急公捐輸。不久前朝廷向全國徵集古今圖書,你又將府上珍藏的秘籍善本獻出無數。這一回『有獎義捐』又是你首倡。你是大功臣,說說吧,你想朕賞給什麼?」

「草民不敢。草民生於盛朝,承蒙聖恩已感激不盡,不敢再有什麼奢想。」

「朕還知道,你不僅急公捐輸,而且屢屢協助鹽務衙門整頓綱紀。朕就賜給你內務府奉宸苑卿,戴雙眼花翎,怎麼樣?就朕印象,兩淮地區,不,是整個大清國所有鹽商中,還沒有一個戴花翎的,你康商總從此可以獨一無二,成為鹽商中唯一的一支孔雀翎!」

乾隆說著,轉身從案台上提起御筆,一揮而就,令近侍太監立刻宣旨。康世泰匍匐在地,感激涕零。

乾隆說:「朕賜給你頂戴,你就成了朕的臣工。兩淮鹽業是大清的經濟命脈,你要在此好好經營,處處作出表率,為朕盡力。朕這次在揚州待幾天,你先把鹽務上的事丟一丟,好好陪陪朕。」

康世泰抖抖索索穿上簇新的官服,戴起紅頂子,又一次跪伏於地:「聖上爺對草民,不,對、對微臣如此抬愛,微臣不惜肝腦塗地,盡忠報效!」

乾隆將他扶起:「好了好了,你放鬆點。朕很賞識你。你坐坐,陪朕拉拉話。」

「微臣遵旨。」

當晚,康世泰奉旨陪聖上用餐,餐畢,又陪聖上閒話,至戌時初刻方歸。

第二天,乾隆乘畫舫遊覽揚州二十四景。

行駛在最前面的是鹽政衙門與鹽運使衙門為乾隆特別監造的兩艘豪華畫舫,前一艘為龍艇,後一艘是鳳舟,龍艇昂首,鳳舟翹尾。高大軒敞的船廳裡,玉欄雕柱,翠屏錦榻,几案上擺的是文房四寶,尊彝寶鼎,猊頭香爐裡焚的是百合草、松柏香。

乾隆與貴妃乘的龍船,由紀曉嵐、康世泰相陪,阿哥與格格們坐的鳳舟,其餘大臣尾隨在後。

畫舫離了天寧寺碼頭一路西行,沿岸歌榭戲台不斷,歌童舞娃競相獻藝,女孩子們一個個形似仙媛,裙帶飄飄,對著龍船輕歌曼舞。

「好,好。」乾隆讚歎。

前面到了冶春園,北岸儘是新建的河房,曲曲折折,飛朱流彩,船在水上行,如在畫中游。河房北面高岸上,人頭如蟻,歡聲隱隱。乾隆坐在龍椅裡問康世泰:「那是什麼聲音?」

康世泰答:「回聖上,是市聲。」

乾隆奇怪:「有人在做買賣?」

康世泰答:「聖上所言正是。這是揚州府為了進一步繁榮商業,為各地商家辟出的一塊貿易場地。」

紀曉嵐在旁補充:「聖上這次臨幸,因人員眾多,用物量大,揚州府為了確保供應充足,特向各地招募客商,開闢了這片市場。市面整個摹仿的京師廊下房及前門荷包棚、帽子棚的格局,為上、下兩條買賣街。各地商人因仰戴聖上的天恩威儀,輦運珍異,紛至沓來,所以交易十分火爆。」

乾隆笑了:「這很好呀。難為臣工們想得這麼細。朕給這條買賣街起個名字,叫『豐市層樓』如何?」

紀曉嵐擊掌而讚:「好名字!市在高岸,如樓層迭,物品豐饒,謂之『豐市層樓』,切當!切當!」轉臉吩咐近侍太監拿上紙筆。乾隆接過御筆,濃墨寫下「豐市層樓」

四個大字。

畫舫西行不遠,但見碧波之上,一道彩虹跨湖而過,如丹蛟截水。乾隆從龍椅上立起身問:「這可是揚州的大紅橋?」

康世泰答:「正是。」

乾隆感歎道:「這可是個風流之地呀。早年漁洋山人做揚州推官,晝了公事,夜接詞人,把持風雅數十年。特別是每年三月,邀集一幫文人雅士舉行盛大修禊活動,聯詩作賦,相互酬唱,一時名噪大江南北,這裡正是他們的修禊地。就朕所知,這幾年盧雅雨蹤其遺風,也常與一些文人畫士在此聚會,留下許多佳話。朕為國事所羈,只可惜不能過這種神仙一般的日子呀。」

紀曉嵐笑道:「聖上乃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一言一行,乃真正的詩篇,不朽的華章,他們那些吟風弄月之作,豈能與聖上相比?」

乾隆笑道:「愛卿不必溢美呀。他們的文章也是好文章,朕很喜歡。」

過了大紅橋,這就進入瘦西湖。康世泰手指湖上一一對乾隆爺講述:這是杭鹽商的杭園,這是胡鹽商的壺園,這是黃鹽商的大虹園,這是吳鹽商的紅葉山房,這是李鹽商的映霞別墅,這是季鹽商的秋聲館再往這邊是長堤春柳、荷浦熏風、碧玉交流、四橋煙雨。

乾隆打斷他:「你給朕介紹了許多,可哪一處是你家的呢?」

康世泰誠惶誠恐:「回聖上,微臣在這湖上建了兩處園子,一處是白塔晴雲,一處是小金山。」

乾隆說:「帶朕過去看看,看朕是不是喜歡。」

畫舫直接開到小金山碼頭。小金山四面環水,如海上蓬萊,一條白石磴道沿碼頭曲折而上。至山腰,粉牆一帶,月門洞開。入門,磴道兩邊坡崗上梅樹遍植,枝葉婆娑。想那早春之時,紅梅綻放,暗香浮動,這裡應是踏春尋梅的佳處。乾隆走在前面,見坡上立一題字巨石,上面空著,立腳發話:「很好呀,這裡應該有塊碑,朕給這裡賜個名,就叫梅嶺春深吧。」

康世泰欣喜若狂:「謝聖主賞賜!微臣明日勒石刻碑,以光耀千古!」

至山頂,天低地曠,雲白風清。路邊有亭,曰「快哉亭」。乾隆搖搖頭:「這名不好。

快哉快哉,何以快哉?因人在山巔,有清風自遠處來。何不就叫風亭?」

紀曉嵐擊掌:「好一個風字,真是一字師,一下切中要害了!」

乾隆轉臉對紀曉嵐道:「名字有了,愛卿撰上一聯如何?」

紀曉嵐拈鬚少許,吟道:「風月無邊,至此胸懷何似;亭台依舊,羨他煙水全收。」

乾隆笑讚:「很好,下山之後一併寫下,將原來的換掉。」

山上有一廟,殿堂不大,黃牆碧瓦,整齊新潔。兩位康世泰特地花重金從普陀、九華請來的大師,見乾隆駕臨,遠遠地走出山門迎接,相陪遊覽,一一回答問詢,最後「阿彌陀佛」送乾隆下山。

山下有水榭。推開隔扇進去,迎面是一面雕工精細的落地花罩,當中嵌有沈周的畫作,兩側是烏木鑲銀聯牌,道的是:「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廳堂兩邊擺放著紅檀几案,太師座椅。廳的一角有琴台,上設古箏。臨窗有弈桌一張,桌上有棋盤棋罐,罐中分別盛著黑白棋子。廳堂兩側靠牆處,一邊是天然大理石插屏,一邊是紫檀什錦多寶架,架上擺放著鐘鼎樽彝,秦俑漢罐。乾隆坐在椅上品著香茗,兩眼盯著烏木鑲銀聯牌問:「這副聯是誰做的?」

康世泰答:「回聖上,是犬子的一位詩友,叫鄭板橋。」

乾隆放下成窯五彩小蓋盅:「可是在濰縣罷官的那個鄭燮?」

紀曉嵐答:「正是。」

乾隆感歎:「是個奇才呀。朕早聽說了。」

離開水榭畫舫繼續前行,湖面突然收縮,前面出現一座拱橋,紅欄紅板紅柱。

過了小紅橋,湖面復又開闊,兩邊岸上金菊燦爛,楊柳如煙,一片錦繡。湖南岸有一寺,簷角飛翹,鈴鐸耀金。寺旁有白塔,銀裝素裹,高聳入雲。康世泰告訴乾隆,這一帶就是二十四景之一的「白塔晴雲」。

乾隆說:「這地方好,這地方讓朕感覺回到北海瓊島,這塔跟北海的白塔簡直成了姐妹。」

紀曉嵐笑道:「聖上有所不知,這座塔是康商總特為聖上建造的,因為康商總得知,聖上閒暇之時,常去北海轉轉,喜歡登臨瓊島的白塔。」

乾隆問康世泰:「是這樣嗎?」

康世泰謹然答:「回聖上,是這樣。」

乾隆笑道:「朕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康世泰答:「微臣並無別的想法,只求聖上開心。聖上宸務勞碌,日理萬機,今日駕臨揚州,這是揚州官民千年不遇的喜事,聖主看到這白塔如能開懷一笑,不僅是微臣之大喜,而且是揚州黎民百姓之大喜。」

乾隆無比開心:「你有這份心,朕很高興呀。」

紀曉嵐見乾隆扶著船欄觀賞白塔,立刻傳令,畫舫放慢行速。

晴和天氣,天藍雲白,但見白塔由漢白玉砌成的須彌座上高高聳起,直入雲霄。

塔頂有青銅瓔絡,鎏金塔鈴,最頂端,立著一隻寶光四射的金葫蘆。細看去,雖不及瓊海的白塔雄渾高大,但另有一番婀娜秀麗的韻味。白塔的東面佳木成蔭,蓊鬱蒼翠,樹冠枝柯間露出一帶梵牆。乾隆好奇道:「塔旁竟有寺廟?」

紀曉嵐答:「有。北海的白塔旁不是有永安寺嗎?所以這裡也建了一個。」

乾隆讚:「好得很。這裡叫什麼?」

康世泰答:「法海寺。」

乾隆說:「這名字不好。法海把白娘子壓在金山下面,缺少慈悲胸懷,不是好和尚,改做蓮性寺吧。」

康世泰雙膝跪地,一拜再拜。

乾隆擺擺手:「罷了罷了,起來吧。這白塔建得這麼好,塔旁居然還有寺廟,難為你了。別說起兩個名字,就是起十個二十個,朕也高興。」

紀曉嵐說:「啟稟聖上,除了這湖上的小金山與白塔晴雲,康總商還在城裡造了一座園子,那真是海內唯一,天下無雙。」

乾隆興趣盎然:「有這麼好的園子?叫什麼?」

康世泰答:「微臣所造的園子,叫個園。」

乾隆沉吟:「個園?好雅逸的名字,朕倒很想去看看。」轉臉對紀曉嵐說:「愛卿給朕記住,把它安排進日程。」

紀曉嵐答:「聖上放心,臣記住了。今天乘畫舫水上觀賞揚州二十四景,明天就去逛個園。」

畫舫經過吹台、鳧莊,這就到了蓮花橋。

蓮花橋巍峨高大,五座橋亭像五朵蓮花盛開在空中,橋亭上的廊柱欄楯、飛簷畫角,在明媚的陽光下飛朱流翠,絢爛奪目。橋下十五個孔洞,高大空闊,圓如皓月,洞洞相通,洞洞映照。畫舫進入洞中,頓覺一股涼氣撲面而來,一直恭立在側的近侍太監連忙將黃緞披風給乾隆披上。乾隆神清體健,仰望洞壁讚:「真是鬼斧神工,朕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奇特的橋呀。」

紀曉嵐說:「這橋是專為聖上臨幸所建。本來這裡是一條埂子,畫舫過不去,如今開通了,畫舫可一直開到平山堂腳下了。這橋還有一個奇妙,每到中秋月圓之夜,洞洞銜月,十五個橋洞共銜十五輪明月,明月浴在水中,銀波蕩漾,空中再有那皎皎一輪,這裡完全成了冰雪天地,瓊玉乾坤,苑如蟾宮仙苑。」

乾隆聽得興致盎然:「愛卿如此一說,倒把朕的胃口吊起來了。看來朕下一次來,時間要放在中秋之時。」

康世泰趨附道:「聖上所言極是。當今盛世太平,國富民殷,聖上宸務之暇,可再選擇良辰臨幸揚州。屆時如蒙不棄,微臣一定隨侍左右,陪聖上游賞湖上月色。」

乾隆爽然而笑:「好,到時候就朕與你,一葉扁舟,泛於湖上,作東坡赤壁之故事!」

畫舫繼續前行,湖水折而北,遠岸煙樹迷茫,一片樓台隱隱現出,縹緲如同仙境。

乾隆扶欄遠望:「了不得呀,這一路這麼多園子,簡直是風光無限呀。」

紀曉嵐說:「聖上所言極是,這一路臨水而建的園子,有香園、月園、靜園、虹園、水竹園,一家連一家,直到平山堂腳下,所以有人做了這樣的詩,叫『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

乾隆慨然而歎:「揚州真是好地方呀,朕倒很想讓出那把龍椅,到這裡做一閒散儒商,享享這太平富貴。」

紀曉嵐說:「聖上所言欠妥,聖上若圖一己富貴,則天下百姓的富庶安寧難有保障。聖上雄才偉略,天威宏德,萬世難求,這當今的太平安康,揚州鹽商的今日之盛,全憑借聖上的這一切呀。」

前面忽現一座高台,台上端立著一隻春桃,碩大如屋,色澤紅艷,隨著畫舫的駛近,一縷桃汁的甜香飄逸而來,在鼻翼間纏繞。乾隆正覺新奇,只聽砰然一聲,鮮桃綻裂,一片白煙從桃心飄出,縫隙越裂越大,化成一片舞台,一組紅裙綠襖的少女款步而出,每人捧一碩大壽桃,對龍船輕歌曼舞。乾隆拈鬚觀賞,只覺得人人皆玉,個個是花。忽地台上又起一陣白煙,眾女倏忽不見,幾個戲裝人物粉墨登場,細看去,已演起揚劇《麻姑獻壽》。

乾隆擊掌:「真奇了,好得很!好得很!朕開了眼!」

紀曉嵐解釋:「聖上今年六十九,明年七十華誕。這台戲叫『春台祝壽』,是康商總率揚州鹽商專門為您準備的。」

乾隆滿心高興,要給賞賜。聖旨傳下,內務府立刻將賞物奉上,賞康世泰玉如意一柄,金佛一尊,黃馬褂一件,宮錦兩匹,金錁銀錁各四對。賞台上戲班宮錦二十匹,制錢一百串。制錢都是新出局的,串繩解去,黃光珵亮,裝在三隻筐子裡,「匡啷啷」

往戲台上撒去,滿天空頓時金雨飛濺,鏗鏘作響。康世泰激動得渾身發抖,匍匐在甲板上不住頓首:「謝聖主隆恩!謝聖主隆恩」

戲班跟著跪伏高呼:「謝聖上隆恩!謝聖上隆恩」

時辰已經不早,內務府傳諭:當日行程結束,明天遊湖繼續,聖上即刻回天寧寺行宮用膳休息。乾隆對康世泰說:「你就不要走了,陪朕一同用膳。」

康世泰面有難色,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乾隆問:「怎麼,你是怕朕帶來的廚子手藝不佳?」

康世泰惶恐道:「微臣豈敢這麼想,聖上享用的是天庖盛饌,微臣家廚做的都是土菜,無法相比,微臣只是考慮」

「考慮什麼,直說無妨。」

「微臣在想,聖上明天下午臨幸敝府,敝府個園實屬草創,凌亂得很,微臣很想回去查點一下,免得萬一出現差錯。」

乾隆笑道:「原來如此,想法可嘉,朕准你。明天朕一准去看個園。」

「謝聖上隆恩!」

早飯後,安靜瓶正在房間裡念《心經》,芝芝柳眉微蹙地進來。安靜瓶問怎麼啦?

芝芝盤算著自己的心事,估計母親不會贊成,就不想說。安靜瓶微微笑了:「怎麼,不想對媽說?怕媽怪你?」芝芝被母親窺破了心事,臉蛋不由紅了,嘟著嘴說:「其實也沒什麼,人家不就是想看看格格嘛,這總不至於有什麼錯吧?」安靜瓶淡然一笑:

「真是三歲小孩的想法。皇上也好,阿哥也好,格格也好,不都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跟街上人有什麼兩樣?」

芝芝從母親屋裡出來,找三嫂討主意。修竹雨聽芝芝一說,覺得新奇,問她為什麼這麼想看格格?

「不為什麼,就是想嘛。」芝芝答。

「我覺得沒什麼看頭。」

「為什麼?」

修竹雨翹起蘭花指往她一點:「因為皮子沒你白,眼睛沒你亮,臉蛋沒你俏,總之一句話,沒你好看呀!」

芝芝臉蛋飛紅,舉手扑打修竹雨:「你壞死了!人家向你討主意,你卻故意慪人家,打你!打你!」修竹雨笑著往後躲,退得沒地方退了,只得展臂把小姑子抱住:「好芝芝,饒了我吧!嫂嫂再不亂說了!嫂嫂將功折罪,這就給你想辦法,千好萬好的辦法!」倆人喘著笑著都沒勁了,一同在椅裡歪下。

等氣喘定,芝芝眼巴巴地盯住嫂嫂:「你說呀,什麼千好萬好的辦法?」

「你去找個人。」

「哪個?」

「你守信二哥。」

芝芝嘴又鼓起:「我不想找他!」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不想找他。我去找三哥。」

修竹雨苦笑:「找他不行,他辦不了這事。」

「那我找大哥。」

「大哥?你大哥為人太規矩,肯定不行。」

芝芝不樂意:「把他能死了!」

從福字大院出來,芝芝不得不去北大院找二哥。說不清為什麼,芝芝不喜歡二哥。

二哥太花,太活,沒什麼正經地方,給他抬轎子的,居然都是紅衣美人,晚上還常往秦樓楚館跑。爹也是的,跟沒看到一樣,也不管管!但嫂嫂說得對,二哥辦事靈活,這事還非他不可。

芝芝在個園找到二哥。守信正檢查花木,見芝芝進來,吃一驚:「你怎麼跑來的?」

芝芝說:「找你。」

守信有些詫異:「找我?妹妹有什麼事找我?」

芝芝說:「今天皇上游個園,我想進來看看。」

守信瞇起眼:「看看?看什麼?」

「你別管,我就想看看嘛。」

守信仰臉笑:「這怎麼可以?內務府有令,除了指定人員,任憑誰不得進園。這是皇帝老爺駕到,裡裡外外都有宮廷衛隊把守,即使一隻飛蟲、一隻螞蟻也別想進入。」

芝芝撅嘴扭臉:「我不管,你給我想辦法嘛!」

守信望著芝芝嘻嘻笑:「喲,喲,這是賴上我了?憑什麼我給你想辦法?」

「就給我想辦法嘛!」

守信笑著瞄住芝芝:「給你想辦法,有什麼好處?」

芝芝撇嘴一笑:「有,但要看你表現!」

「要是很好的表現呢?」

「送你一隻荷包!」

「妹妹親手繡的?」

芝芝笑而不語。

守信發現芝芝腰間繫著香囊,涎皮笑臉地瞟著:「除了荷包,還要一對香囊!」

芝芝抬手摘下香囊,往他跟前一杵:「給!」

守信如獲至寶,捧著香囊嗅了嗅,讚歎不絕:「香!好香!我就喜歡妹妹香囊的味道!」抬頭道,「今天中午你悄悄過來,只要按我說的做,包你進園子!只是」

「只是什麼?」

守信鬼鬼地笑:「只是聖上爺是個愛花的主兒,昨天在瘦西湖看中一個船娘,遊湖結束當晚就把她帶回了行在。妹妹這番花容月貌,要是被聖上」

芝芝臉蛋一下飛紅,舉起粉拳追打:「你胡唚!你胡唚!」

守信假裝退讓,嘴裡一迭聲叫喚:「好妹妹饒命!好妹妹饒命!」心裡快活得像吃了蜜。

第二天上午,乾隆帶著貴妃、阿哥、格格,乘畫舫游瘦西湖,逛平山堂,登棲靈塔。

中午回行在用膳,稍事休息,下午游康府個園。

逛園之前,康世泰乘乾隆小坐用茶之機,奉上一本紙張新潔、墨跡猶香的小冊子:

「啟稟聖上,這是犬子的一幫文友為新園子做的一點詩文,不知可入聖上法眼?」

乾隆接過隨手翻翻:「何以取名個園?」

紀曉嵐在旁代為解釋:「人皆有嗜,劉伶好酒,陶潛喜菊,周敦頤愛蓮,康商總雖沉湎商務,但心胸雅潔,酷愛翠竹,這新園當中遍植修篁,翠影滿目,頗多清逸之氣。『竹』字分開為『個』,所以叫『個園』。」

乾隆讚道:「好得很,這名字倒是雅致有趣。」

康世泰受到聖上爺如此誇讚,非常開心,轉臉對侍立在側的守慧吩咐:「慧兒,小冊子裡不是有篇《個園記》嘛,翻出來請聖上爺批評批評。」

守慧翻開冊子奉上。

乾隆見扉頁上有一幅「個園全景圖」,風格高邁,氣象萬千,問:「這是出自哪位手筆?」

守慧謹然回答:「施驢兒。」

乾隆詫異:「施驢兒?可是在京城待過的施曠?」

守慧答:「正是。整個園子,都是他的創意。」

乾隆對貴妃感歎:「是個高人呀。還有這裡的金農、鄭板橋——不,不僅僅他們二位,好一批呢,都是奇人逸士呀。」轉臉對守慧說,「你能把施曠請來嗎?」

守慧道:「他與金農、鄭板橋、羅聘、厲鶚等一幫人,去九華山了。」

乾隆轉臉問:「可是知朕來此,故意迴避?」見大家無以應對,自嘲道,「罷了,既是今世無緣,也就不勉強了。」隨手翻動《個園記》,突然搖頭晃腦誦讀出聲:「『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好文字,是誰做的?」

守慧謹然答:「是袁枚。」

紀曉嵐插言:「臣近水樓台,已先睹為快了。依愚之見,園中精華即在四季假山,也就是袁大才子這段文字所描繪的。」

乾隆非常感興趣,手一揮:「走吧,去轉轉。」

於是前呼後擁,進入門頭上嵌著一方「竹西佳處」匾額的園門。

首先撲入眼簾的是一片翠色悅目、清氣浸骨的竹海,一條白石鋪就的小路曲曲折折延伸。守信受父親指使趨前講解:「這片竹海不光竹子多,而且品種繁多。這種竿子紫色的,叫紫竹;這種葉子細長的,叫鳳尾竹;這種葉上有斑紋的,是龜背竹;這種肚子鼓起來的,叫佛肚竹;這種叫烏哺雞竹,這種叫苦竹一共二十多種。多數是從江西、福建、浙江弄來的。」

小路陡然拐彎,眼前豁然開朗,迎面一帶花窗粉垣,粉垣前築一亭,亭中有碑,碑上刻著《個園記》。轉過碑亭是月洞門,門額上題「個園」二字,兩邊有聯,曰:「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

乾隆誇讚:「好聯,真是好聯,把個園的個字說透了。」

月洞門兩邊各有一方花壇,壇裡修竹挺挺,蒼翠欲滴。草地上,幾枝石筍拔地而起,或高或低、或粗或細,給人春回大地、萬木爭榮之感。紀曉嵐對乾隆道:「整個個園以四季假山為主題。這是當中的第一山,春山。」

乾隆對格格說:「你可發現了嗎,這裡不用花木,僅以幾支石筍,便點燃出一片盎然春意,這施驢兒不愧為大手筆呀。」

入月洞門。穿過一片扶疏花木,迎面是一座飛簷斗角、巍峨高大的廳堂,兩邊廊柱上有聯:「朝宜彈琴暮宜鼓瑟,舊雨適至新雨初來。」是板橋書,用筆遒勁,墨色新潤。堂上高懸一匾,題斗大三個金字:「宜雨廳」。廳的四面隔扇上鑲滿玻璃,通明透亮,人坐在裡面,無須舉足移步,就可看到園中美景。

從宜雨廳出來,是一條紅藥階,白板石,層層疊疊,曲折延伸,兩邊遍種芍葯。

階旁一眼井,石欄上勒著「澆藥井」三個紅字。井邊有一草寮,簷口懸兩隻舀水的瓢。

走完紅藥階,劈面聳起一座朱樓,樓下長廊入口處置一匾,曰「覓句廊」。

乾隆問康世泰:「何以取名覓句廊?」

「這,這是」康世泰嘴裡支吾,眼往後望。

守慧連忙趨前:「啟稟聖主,據考證,杜甫遊歷揚州時,曾在這裡做過一詩,當中有『覓句新知律,攤書解滿床』的句子。『覓句廊』出自此典。」

乾隆沉吟少許,仰面道:「那是一首五言古風,詩題為《又示宗武》,後幾句應該是,『試吟青玉案,莫羨紫羅囊。暇日從時飲,明年共我長。應須飽經術,已似愛文章。

十五男兒志,三千弟子行。曾參與游夏,達者得升堂』。是這樣的吧?」

守慧回道:「聖上所言極是。因這覓句廊前有芍葯,後有瓊花,登臨高處,可觀山,可看雲,是詩人詩興湧動、覓句尋章的佳處,便將此處命名為覓句廊。」

乾隆搖頭晃腦:「覓句廊,好名字!」

循廊登樓,樓上復道行空,如虹飛越,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康世泰在前引導,一路迴環升降。憑欄望,遠近儘是雕龍繪鳳,錦繡輝煌,令人目迷神亂。

沿復道下來,出一花瓶門,遠處隱隱傳來一片水聲,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洪大,讓人背生清涼,腳步輕快,一片濕濕的水氣撲到臉上。抬頭望,一股白亮亮的大水從附滿青籐的高崖瀉下,訇訇然,如玉龍翻滾,珠玉飛濺。隨著玉龍一步步向前游動,漸漸寧靜下來,最終汪汪然化為一碧,晶瑩澄澈,如同翡翠。翡翠溶溶蕩蕩往前流,浮著花瓢,映帶草葉,一直流向遠處的一座小紅橋。

往前經過一片茵茵碧草,突然層巒疊嶂,奇峰嶙峋。乾隆轉臉問:「那是四季假山中的夏山吧?」

守信搶著答:「回聖上問,正是夏山。它是用的太湖石,共三千六百萬擔。」

幢幡寶蓋下,乾隆到了夏山。山前一方水塘,水面上橫斜著幾支敗荷,水裡紅鯉游弋,或大或小,三五成陣。踱過一道「之」形石樑進入山腹,腹中有石屋,洞然開闊,涼氣習習,一道白潔可愛的天光從高處一個洞口落下,仰望可見天光雲影,小鳥飛動,令人脖酸。石屋裡有石桌、石榻、石凳、石枰。乾隆想,夏日在這裡品茗對弈,談玄說道,無須揮扇,卻有一份清涼,實在是難得的佳處呀。

山上有亭,六角攢尖,朱漆欄杆,曰「鶴亭」。鶴亭旁有老松一棵,凌雲欲飛。

乾隆對小阿哥說:「知道這裡的用意嗎?這是取『鶴舞雲霄,神仙福地』的意境。」

夏山尾脈與樓相接。樓是長樓,因站在樓上可觀賞四季假山,故名「看山樓」。

樓長一百二十米,揚州唯一,海內罕見。樓前是碧池紅橋,水榭石舫,池塘中心建有戲亭。

乾隆轉臉對康世泰說:「這『看山樓』不好,改成『抱山樓』吧。」

紀曉嵐眼珠轉了轉,拊掌大讚:「『抱山樓』,好!好!康商總性本愛竹,堆疊這四季假山,是屬雅人深致,把這『看山』改為『抱山』,既符合樓的特徵,又凸現園主人的胸懷,真是兩全其美呀。」

康世泰扭臉吩咐守慧:「快快記下,回頭重制新匾。」

沿樓道一直往前走,越過一座凌空飛跨的石橋,這就到了秋山。

秋山都是顏色赭黃的黃山石,石形方闊,厚重雄邁,極富氣勢。沿曲折山徑向上攀登,石坡崖畔,時不時挺出一兩株楓樹,正是霜重天氣,楓葉紅透,如丹似火,把一個「秋」字越發烘托到極處。山腰有閣,曰「佇秋閣」。乾隆點頭讚歎:「秋意深濃,秋色燦爛,愛秋,賞秋,建此亭而將秋光留住,妙哉!」

閣有楹聯:「秋從夏雨聲中入,春在梅花蕊行尋」。看落款,又是鄭板橋的。

拾階而上,山越來越高,越來越險,一個個禁不住氣喘吁吁,粘然汗出。終於到了山頂,頂上有一四角方亭,額為「拂雲」。進入亭中,一個個轉首四顧,但見天青雲白,金風浩蕩,園中諸景盡在腳下。目光越過園子,揚州城的雉垛望樓、街巷道路,以及那些深宅大院、魚鱗瓦頂,盡在眼底。極目遠方,江南諸山隱隱約約,如螺如髻。乾隆突然來了詩興,索紙要筆。紙墨筆硯早已備著,一黃衣太監趨步上前放下案桌,另一太監伸紙掭墨。乾隆接過御筆,瀟灑揮寫:

游個園今朝駐蹕饒餘暇,園倚修竹竹倚花。

畫船輕弋任瞻顧,軒堂近水實清嘉。

聒耳總嫌絲與竹,怡情那在鳥和花。

竹西小杜曾留句,堯年斯園第一家。

紀曉嵐擊掌而讚:「好詩!好詩!聖上為個園留下如此墨寶,康商總真是宏福呀。」

康世泰激動不已:「謝聖上隆恩!微臣當選最好的石料,請最好的石工,立一詩碑,永作供奉!」

山下有一清雅院落,院中有高樓,背依山壁,直入雲霄,曰「叢書樓」。乾隆聽說此樓藏書十萬,不禁誇讚:「這很好,名園佳構,麗山秀水,確實也不能缺少崇儒重文的主題。此園西有覓句廊,東有叢書樓,一呼一應,格調就高了。」

再往前就到了冬山。

冬山用宣石疊就,宣石出自安徽宣城,又名雪石,體態渾圓,色灰白,有冰雪之狀。

疊石者選用了一塊塊形似小獅子的象形宣石,因勢堆疊,或高或低,或大或小,將冬山迭成了一幅「雪壓百獅圖」。遠遠望去,但見無數小獅在雪中嬉戲,一隻隻顧盼生情,憨態可掬。山腳下鋪的是冰裂紋狀白礬石,陽光照在上面,白光閃閃,如履薄冰。

冬山西邊一帶粉牆,牆上有二十四個孔洞。風從火巷衝來,穿越孔洞,呼呼作響,如十二月寒風呼嘯,令人背生雞栗。

紀曉嵐請乾隆走近風洞觀賞。原來透過風洞,牆對面竟是一片春景。

乾隆沉吟道:「這是取的臘盡春回之意。春夏秋冬轉了一圈,終就是始,始就是終,是一種大輪迴呀。」

紀曉嵐擊掌而讚:「聖上的終始說,道盡人世滄桑,高妙呀!」

一圈轉下來,康世泰擔心聖躬疲倦,於是請到冬山下的「漏風透月」廳品茗小憩。

轉眼間,八個彩裙麗服的丫環捧著盛有茶壺茶杯的托盤翩然而至,先給乾隆奉上一杯,接著依次是貴妃、阿哥、格格,及隨侍的列位大臣。

很好的茶,味釅,香清,氣逸,乾隆問奉茶的丫環:「你給朕沏的什麼茶?」

丫環囁嚅:「回聖上爺,這茶不是小奴沏的,但小奴知道它的名字,叫魁龍珠。」

乾隆見丫環伶牙俐齒,秀麗俊逸,招手道:「你往近前走走,朕有話問你。」

丫環金蓮移動,往前走了走,目光閃閃抬起,隨即又怯怯低下,臉上騰起一朵紅雲。

乾隆含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丫環臉蛋越發往下低,雙頰羞紅。

坐在斜側的康世泰兩眼早已瞪起。她哪是什麼丫環,分明是芝芝!這孽障,簡直昏了頭啦!

芝芝竊竊回道:「回聖上爺,小奴叫芝、芝芝。」

乾隆朗聲誇讚:「芝蘭之芝,好,好。孔子家語上說,『芝蘭生於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好名字呀。朕喝過全國所有的名茶,就是沒喝過這魁龍珠,你能給朕說說嗎?」

芝芝頭微微抬起,目光仍然垂著:「小奴村野氓昧,沒什麼見識,聖上爺既然垂問,小奴不敢不答。據小奴所知,這魁龍珠在名茶錄上並沒有記載,它是我們府上老爺請茶師傅特製的一道家茶,用魁針、龍井、珠蘭這三種茶中的極品窨制而成,目的是取魁針之清,龍井之味,珠蘭之香,使三者融為一體。沏這道茶用水還有講究,一般的山水泉水都不行,我們老爺專用第五泉的水。第五泉在揚州平山堂,品水大師將天下泉水進行了評定,它被評為第五,所以叫第五泉。不知這茶可合聖上爺口味?」

乾隆笑口大開:「很好,很好。你一個小丫環,對茶藝還知道不少嘛。可識得字?」

「回聖上爺,粗識幾個。」

「看過些什麼書?」

「《三字經》、《百家姓》、《烈女傳》、《賢媛集》。」

「你可知道,這世上有一本專門談茶的書?」

「聽說過,叫《茶經》。」

「好得很,說點給朕聽聽。」

「《茶經》上說,好茶生於山明水秀之地,沐春風雨露,得日月精華,是天地間的靈物。茶道首在選茶,次在選水,末在選用茶具。水分三類,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煮水還有講究,一沸水為嬰兒水,二沸水為元寶水,三沸水為老人水。沏茶以元寶水為上。」

乾隆擊掌誇讚:「說得好!」立刻要給芝芝行賞。小太監奉旨,給芝芝賞了兩隻玉珮,兩匹宮緞,一盒宮花。

手心裡一直攥著一把汗的康世泰,終於舒了一口氣。

不知不覺已近黃昏,和珅令內務府傳話:聖上遠道而來,龍體為要,切切不可勞累,鑾駕需回行在了。

乾隆哪裡肯,傳旨:紀曉嵐與和珅陪他留在康府用膳,其餘人等回返。

酒宴設在抱山樓。抱山樓比康府南大院吉慶堂大一倍,裝飾豪華,堂皇氣派。

乾隆南向坐,對面安座的是鹽政李貴,兩邊成雁翅相陪的有,內閣大學士紀曉嵐、中堂大人和珅、鹽運使盧雅雨、揚州知府劉宣,緊侍乾隆之側的則是康世泰。酒宴的豐盛不要說,雪燕、永參之外,駝峰、象白、鹿臠、熊蹯等一樣不少,錯列雜陳。但乾隆對這些沒多大興趣,唯一令他多動了幾次筷子的,是一道清蒸鰣魚,作料僅是幾片冬菇,但鮮美無比。

「說說,怎麼做的?」乾隆道。

康世泰立刻令人召來家庖。家庖抖擻如篩糠,口不能言,守信見狀,上前代言:「啟稟聖上,這鰣魚是小民派船艇在江裡張設罾網捕獲。船上備有瓦鍋泥灶,家庖將捕得的鰣魚立刻宰殺,配上作料,入鍋清蒸。從江邊到敝府,三四十里,船艇一路快速行駛,趕到敝府,鰣魚正熟。」

乾隆感歎:「了不得,這種吃法,算是得到美食的精髓了。只是朕在思量,不要說外地,就是揚州,尋常人家怕是很難吃到這麼鮮美的魚喲。如此想來,朕雖坐在金鑾寶殿,卻不如康商總活得滋潤呀。」

康世泰避席跪謝:「微臣托生盛世,全賴聖上陽光雨露,微臣一絲一縷,乃至骨肉身軀,都是聖上所賜。微臣謹代列祖列宗、闔府人丁,謝聖上隆恩!」

乾隆道:「罷了,朕是給了揚州鹽商不少便利,但真正經營謀劃,還全靠你們自己。

況且,你們發展壯大了,國庫所得課銀也多,遇有大事,你們還能急公捐輸,很了不起。好像是在康熙爺時吧,你們還在整個大清鹽業界發出首創,辦起鹽義倉,專門救助那些遇上災厄的商人,幫他們走出泥潭,重整旗鼓,這不僅是善行義舉,而且不乏遠見卓識呀。朕贊成你們的做法。朕放眼看了,鹽商、茶商、糧商,大清的這三套馬車,當中最強悍的一支,首數你們揚州鹽商。朕衷心希望你們進一步發展壯大,要知道,你們的壯大,就是大清國的壯大,就是朕的壯大。」

康世泰眼中亮亮地泛起淚花:「微臣牢記聖諭,來日定當不辭勞苦,盡心業鹽,為聖朝效盡鉛駑!」雙手舉杯,一飲而盡。

乾隆舉杯也喝了一口,撫慰道:「朕來之前就聽說你了,朕很看重你。你為人勤勉踏實,是當今揚州的鹽業鉅子,朕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朕這次南巡,你建園子,造白塔,為朕做了大量工作,朕很開心。前些日,你們的盧大人上奏折,說南方人口激增,食鹽供給不足,朕成全你們,讓山東清吏司給你們增撥了二百萬鹽引。這既是解決現實問題,也是對你們接駕有功的獎勵。另外,朕有個想法,朕這次南巡,揚州鹽商共計捐銀兩千萬兩,估計用到最後尚有餘數。朕想這餘下的銀子也不要入庫了,全交給你,由你作為鹽業資本,朕每年只收二分利息,朕下次南巡再用它們,康商總以為如何?」

康世泰激動萬分:「聖上如此厚愛,微臣不惜糜肝碎膽,報效天恩!」

乾隆令紀曉嵐將匍匐在地的康世泰扶起,和緩地問道:「據朕所知,當今鹽路關卡很多,不正之風盛行,你打滾在基層,最熟悉情況,是這樣嗎?」

康世泰遲疑道:「回聖上話,以微臣看來,情況還好,縱偶有私弊,那也只是碧玉微瑕。」

乾隆笑了:「罷了罷了,你大可不必搪塞,朕不是聾子瞎子,朕早已派人微服私訪,這次曉嵐作巡前御史,朕也交給了他訪察的任務,朕是清楚的。」

餐畢奉茶。一丫環呈上戲單,康世泰請乾隆點戲。乾隆是個戲迷,所有戲目全裝在肚裡,隨口說:「唱個《白蛇傳》吧。」

唱的是昆曲,唱腔嫻熟純正,表演委婉細膩。

「這個班子從哪請來的?」乾隆問。

康世泰答:「是微臣家班,不知可入聖上法眼?」

「好得很,家裡蓄有這樣的戲班,真是好福氣呀。」

盧雅雨插言:「聖上有所不知,康商總不只蓄有家班,而且雅俗兼備呢。」

乾隆饒有興趣:「此話怎講?」

盧雅雨微笑:「剛才丫環呈上的戲單聖上未看,看了就知道了。」

乾隆覺得奇怪,伸手要那戲單,坐在旁邊的康世泰連忙將戲單呈上。乾隆仔細一看,這戲單象牙質地,做工十分精細,滑滴滴如同器玩,上面不僅刻著戲名曲目,最上面還分別標著「德馨班」、「春芳班」字樣。轉臉問康世泰:「這兩個班是怎麼回事?」

盧雅雨代為解釋:「這是康府戲班的名字。德馨班是雅部,唱的昆曲,屬陽春白雪。春芳班,是匯聚京腔、秦腔、弋陽腔、梆子腔、羅羅腔等各個地方戲的名角,組建的一個花部戲班。春芳班因融匯吸收各家之長,其辭質樸,其音慷慨,使得上至達官士人,下至農夫漁樵,遞相傳唱,名氣十分了得。」

乾隆感歎:「原來這麼回事。一個康府能有雅俗兩套戲班,真是罕見。朕只是想,揚州有如此好的山水,如此好的美食,如此好的戲曲,在此即使做一平頭百姓,也好福氣呀。朕羨慕你們!」

紀曉嵐道:「全賴聖主盛德隆恩!」

盧雅雨靈機一動道:「微臣不揣冒昧,斗膽進一言。明年聖上七十華誕,康商總不妨精選一個好的戲目,由德馨班與春芳班分別演練,選出優者,至聖上華誕之日送到京城,以供宸賞!」

康世泰沒想到親家翁如此給自己創造良機,更沒想到紀大人竟又跟著擊掌相和:

「好主意!真是好主意!」李貴看在眼裡,心裡不禁嘀咕:這兩個傢伙合成一氣,直把他康世泰往雲天上護送,也太過分了。兩眼盯著乾隆,只看他怎麼說話。

乾隆開心道:「好呀,朕到時候,就專等康商總的好戲了。」

康世泰一迭聲道:「微臣一定盡心竭力把戲排好,屆時進京給聖上祝壽!」

這一夜,康府戲亭裡的白娘子一直纏纏綿綿唱,乾隆好精神,竟把《白蛇傳》

一直聽到底,才坐著鑾輿回宮。

月華如水,寒露滿天。天寧寺行宮後面一角涼亭,乾隆與和珅坐在裡面品茗閒話。

乾隆:「愛卿此番隨朕南巡,有何感受?」

和珅:「當此天朝聖世,海晏河清,微臣沿途所見,均是靈山秀水,錦繡繁華,實在令人情懷大暢,歡欣雀躍!」

「愛卿以為揚州如何?」

「揚州?自然更是錦上之花,篋中寶珠了。」

「愛卿所言極是,朕真想把它帶回紫金城,經常玩著、看著呀。這些揚州鹽商,了不得呀。只是今晚酒桌上,那個康商總對鹽政過於溢美,不對呀。」

和珅:「兩淮鹽政之弊世人皆知,康世泰一介商民,脅於聖主天威不敢坦言,純屬正常,不能怪他。」

「也是。愛卿日下微服巡察,所獲甚多,不妨說些給朕聽聽。」

和珅:「就微臣所見,當今鹽政,其弊首在鹽路不暢,關卡過多。遠的不說,就說泰州到儀征這一段,檢查收費多達六處:海陵的泰壩、謝家鋪,揚州的灣頭閘、北橋、南門鈔關,儀征的天池。如此疊床架屋,原因無他,乃冗吏過多。據微臣粗粗統計,兩淮大小鹽官多達兩千四百餘。冗吏多則關卡繁,關卡繁則貪弊重。鹽商們面對如此重壓,不得不各顯神通,將大小鹽官不同程度拉下水,成為他們的代言人。其結果是,或逃稅費,使國庫蒙損;或加價鹽斤,坑害百姓掏錢;或勾結鹽匪,以求不法暴利。鹽官們肩負使命不得不問,但所謂治理整頓只是隔靴搔癢,做做表面文章;或者乾脆不聞不問,故意逃避。更有甚者,互為表裡,上下其手。」

乾隆:「果然這麼嚴重?」

和珅:「就這麼嚴重。只是不知聖上打算作何處置?」

乾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先穩住,不必驚動呀。揚州鹽商如此拉攏腐蝕我大清官吏,實在可憎,但他們每年向大清國庫繳納一千多萬兩銀子,接近整個國家稅收的三分之一,也功不可沒呀。只是這幫手持權柄的鹽蠹,食朕之俸祿,負朕之厚望,實在可惡!」

「聖上的意思是?」

「朕都考慮過了,只是當今鹽政李貴,是烏可裡汗王爺的內侄,如若動手,必將地動山搖。」

「可以先把他調回京城,撇開干係,然後下手。」

「是一個辦法。不過,還是先按一按吧。」

「今天游高旻寺,淨能法師對聖上有一讖話,微臣一直泠泠在耳。」

「愛卿是指法師說的『富可敵國』一語?」

「正是。據微臣調查,揚州鹽商總資產逾七千萬兩,這個數,正是大清庫存的總和,全國一年財政收入的兩倍,這是個什麼數字呀!」

「朕知道,他們一個個比著賽著建瑤池,造美園,吃的盛餚美饌,住的華堂美屋,成天還有一幫艷女嬌娃侍候著,是太奢侈了。」

「不只是奢侈,以微臣之見,其勢力之大,足可顛覆地方衙門。」

乾隆笑道:「此不足慮也。依朕看來,兩淮鹽商,都是朕的兒兒孫孫,朕給他們一房一院快快活活住著,實在是因為他們為朕所為,為朕所用,很讓朕滿意。究其實,他們不過是朕上駟院的一批馬匹,長得越是矯健肥壯,越能為朕馳驅。看看這些年,修黃河,開道路,賑災民,平邊患,哪一樣揚州鹽商不做奉獻?朕需要他們呀。他們都是朕的臣工,對朕十分有用。」

「聖上言之有理,微臣只是擔心他們過於龐大。」

「過於龐大?從古至今,可有哪個養豬的擔心自己的豬養得太肥?」

「聖上高瞻遠矚,英明卓見!」

揚州小秦淮邊的綠楊村茶館,熱熱鬧鬧,茶香飄溢。老茶客們逛進來,老位置上坐下,點一壺茶,叫兩隻盤碟,吃吃喝喝聊聊看看,能泡上一天。茶喝得色淡了,叫一聲小二,再換一壺,盤碟裡空了,重上兩隻。坐在茶館,就跟坐在家裡一樣,舒服,自在,愜意。

這一刻是辰牌時分,眾茶客們一邊品茶吃點心,一邊就乾隆這一次巡幸揚州七嘴八舌議論著。靠樓梯處,一個尖臉茶客神秘兮兮地對身邊的一位扁臉茶友說:「你曉得呀,出了一件怕人的事!」

扁臉茶客受到誘惑:「什麼事?」

「昨兒運河邊上射死一個女人!」

扁臉茶客大驚:「怎麼回事?」

「昨天下午,乾隆爺離開揚州的龍船行到塔灣,岸上騎馬的侍衛見大田草棵裡有人影,二話沒話,立刻開弓放箭,一下就射死了。」

「這女的在幹什麼?」

「割草。」

扁臉一臉惶怵,手指壓到嘴上輕「噓」,暗示尖臉不要再講。

一個著青綢長衫的人進來,揀了張茶桌坐下,咋咋呼呼道:「不得了,不得了,又出新聞了!」

坐在臨窗茶桌上的泥金團花長衫問:「什麼新聞?說來聽聽。」

「是這樣的。剛才我從東圈門大街過來,老遠聽到嗶嗶叭叭炮仗響,驚天動地的,一條街都是硝煙味。我就想呀,這是辦大事了,哪家呢?走到近前細看看,還了得!

是康府!」

「你是說康商總康世泰家?可是又娶姨太太了?」

「錯,是立碑亭,換門額!」

「碑亭?什麼碑亭?」一個提著鳥籠的茶客插嘴問。

青綢長衫慢慢呷口茶,放下蓋碗,故意賣起關子,不急不慌道:「乾隆爺給他家園子做了詩,不得了的賞賜呀,他康商總連夜找人,將它勒石刻碑,專門建了一座碑亭,今兒是落成典禮呀。」

一位學宮裡的先生說:「這事在下最清楚。康商總為了這塊詩碑,請了本城最好的石匠王二勝,給他的工錢是,一個字十兩,詩是七律,七八五十六,整個花去五百六十兩銀子。這還不算多。袁大才子袁枚你們知道吧?我的一位學兄跟他熟,他昨天告訴我,康商總為了在詩碑後面題一段跋,讓他的三公子請了袁枚,袁枚似乎不大願意,就寫了兩句:『丙辰年秋日,聖主乾隆臨幸康府個園,作詩記快,立此碑以永奉。』總共二十五個字,你知道給袁枚多少潤筆?兩千五百兩。」

茶客們一個個張口結舌。

一茶客說:「聽說皇上還定了他家戲班,明年進京賀壽。」

又一茶客說:「這話一點不假,康府的翟大管家到船行雇了船,說就這幾日到南方採買戲子。」

鄰桌一位茶客問青綢長衫:「你剛才說的是詩碑,那門額怎麼回事?」

青綢長衫被冷落了半天,見人又問,來了勁頭:「換了,換了,他家原來的門額上就『康府』兩字,現在換成一串字了,叫什麼『賜封內務府奉辰苑卿康府』。」

有人一拍腦袋:「對了,這是個官名,挺大的一個官名,乾隆爺賞給他的!」

又一個白胖子接話:「豈止賞官,還賞銀子呢,你們沒聽說嗎,乾隆爺在他家喝酒一高興,給了他一大筆帑銀,專做業鹽的資本!」

「不得了,他康老爺子本來就財大勢大,如今又成了身穿官服、頭戴花翎的朝廷命官,這以後看到他該怎麼稱呼呀?」

「你煩的哪一家的神,該煩的是揚州大大小小鹽商們。」

「說得對,這日後,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