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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新紀元

十月底,小昌子隨守信去江南採買戲子。臨走前一天,來到勤務堂向翟奎辭行,問需要捎帶些什麼回來?翟奎開心道:「你說捎帶什麼?江南是佳麗之地,你就給我捎帶個美人回來吧!」

小昌子詭詭地笑:「這個小的不敢,小的要就是這麼做,二奶奶曉得了,罵死我呢。」

翟奎馬臉上浮出笑:「小小怎麼會曉得?她是我籠中養的鳥,兩眼黑。」

小昌子搔搔頭,嘻嘻笑道:「有二爺在旁邊,小的真的不敢。而且對這一路,小的也不在行。」

翟奎挖苦:「不在行?難道上回採買石材木料那麼長時間,沒有花過一次?」

小昌子臉一下紅漲:「沒有,真的沒有,小的可以指天發誓。小的縱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小的對翟爺您,絕對不敢說謊!」

翟奎呵呵笑了:「逗你的,看你急的。我翟某曉得,你是想求大發跡,處處不願落話柄。這樣吧,你到蘇州給小小帶兩段衣料,到杭州給我帶二斤龍井,別的就不煩了。」

小昌子雞啄米似的點頭:「小的記下了,小的請翟爺放心。」

小昌子走後,翟奎端著籽玉煙嘴「咕嚕咕嚕」吸水煙,心想,這小子小有發跡,倒沒有忘恩負義,還算有良心。心裡正愜意,門房黃精顛顛地進來,兩眼尖尖亮亮地盯住翟奎道:「稟大管家,外面有人要見二小姐。」

翟奎籽玉煙嘴從嘴裡拔出:「什麼人?」

「不曉得,是一個白面秀才,我問他,他只說是從二小姐老家來的,找二小姐有事。」

「有事?什麼事?」

黃精嘿嘿一笑:「這個,小的不好多問。」

翟奎在煙缸上磕著煙灰:「你先帶他進來見我。」

不一會兒,人被帶進來。長衫,布鞋,端莊白淨,對著翟奎有規有矩行禮。黃精提醒他:「有什麼話,直接跟我們大管家說。」

勤務堂只剩下翟奎與秀才。翟奎問:「你姓什麼?叫什麼?找二小姐什麼事?」

秀才答:「在下姓李,賤號廷玉。家父是小姐塾師。在下來寶地揚州,是受家父之托,將兩本書交給小姐。」

翟奎問:「什麼書?」

秀才答:「是家父新近刻印的詩集。」

翟奎不屑道:「放在這吧,之後我讓人送給她。」

秀才說:「不,在下要見小姐,因為家父有話要我轉告。」

翟奎問:「什麼話?我代你轉告。」

秀才說:「謝大管家,可家父再三叮囑,要我親自對她說。」

翟奎馬臉上透出詭詭的笑:「親自對她說?什麼話這麼重要?」

秀才不看翟奎,目光對著前面:「對不起,在下不便對你講。」

翟奎聲音細得像蚊子:「我要是不讓你見呢?」

秀才沉默了一會兒,說:「以在下淺見,你不應該這樣做。」

翟奎歪著頭盯他,發覺這個秀才跟他平常在揚州見到的那些讀書人不同,沉毅,內斂,眉宇間有一股靜氣,整個人看上去像山裡的石頭、山裡的湖泊、山裡的天空,內裡蘊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人捉摸不透。翟奎想了想說:「這樣吧,我讓人把小姐叫來,有什麼話,你抓緊著說,時間不能長。」

秀才沉默。

芝芝正在琴房聽舒媛姐姐彈琴,秋兒進來對她說:「二小姐,翟管家請你過去一下,說有個人要見你。」

芝芝詫異:「什麼人?」

「你老家來的,具體我也不清楚。」

芝芝心怦地一跳,下意識地站起身。

老家來的?芝芝發了一會兒呆,急急地從姐姐房裡出來,直往勤務堂跑。

在歙縣老家,芝芝有一位塾師叫李先生,是康世泰青年時代的朋友,為人淡泊名利,安貧樂道,長期固守山野,耕讀為生。康世泰曾先後幾次邀請他來揚,都被婉謝。

康世泰一直把芝芝放在老家,主要出於兩個考慮,其一,安靜瓶不肯來揚,芝芝留在她身邊可以朝夕相伴,消解她的寂寞。其二,芝芝過於天真純潔,山區寧靜悠閒的生活很適合她,過早來到奢侈浮華的揚州,對她心靈不利。康世泰請李先生做芝芝的塾師,並不指望傳授多少文章學問,只想給她掃掃盲,識幾個字,明白些世道。李先生對康世泰的想法心領神會,因此對芝芝的管束極其放鬆,芝芝有事沒事曠課了,也不追究;功課未及時完成,也不懲罰。可芝芝學習成績卻出奇的好,特別吟詩作對,竟時不時把李先生難住。李先生見她聰慧穎達,尤其又是老朋友的千金,因此處處寵著。

這一來,芝芝膽子大了,沒了半點懼怕,經常要她讀女四書,她卻看野史筆記;要她描紅習字,她卻作起對子。更出格的是對廷玉。廷玉是李先生的獨子,打小跟隨父親讀書,芝芝不幾天就跟他相熟了。李廷玉大芝芝四歲,凡事都像大哥哥讓她。春天放風箏,安靜瓶讓家人從集市買回一隻,芝芝玩了兩天就丟開,硬要廷玉給她做。廷玉二話沒說,執一把刀上山,砍回幾根竹枝,用紙和糨糊為她做了一個。秋天山棗子熟,紅鮮鮮,蜜甜!芝芝要廷玉帶她上山,廷玉不想拗著她,背著父親往外溜,為了摘棗子給芝芝,手被毛辣子辣得紅彤彤像火燒!廷玉進了縣學,芝芝因他在家日子少了不高興,經常盯住李先生問:縣城離這兒有多遠?廷玉哥什麼時候能回家?廷玉從縣學回來,芝芝在院裡堵住他,急乎乎要跟他說話,臉卻一下憋得通紅,經常把想好的話忘了,急得一頭汗!李先生有一次出門辦事,廷玉替父親臨時照應學堂。屋裡一共四個女孩,需要做的功課李先生都已佈置,那三個女孩都伏在案上專心寫字,芝芝卻字不寫,書不看,時不時沖廷玉做鬼臉,見廷玉作古正經不答理,就嘴撅得高高不高興,靈機一動,「叭」地將桌角硯台碰翻在地。廷玉見芝芝滿手黑墨,立刻趕到院裡打了一盆水,催她洗手。可芝芝支著兩手蹲在盆邊,就是不肯洗。廷玉只得也在盆邊蹲下,抓住她手放到盆裡。盆裡清水一下花了,黑了。廷玉換上一盆清水,又給她搓洗,一雙嫩嫩的小手立刻白白淨淨起來。芝芝終於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聲音脆得像雲雀,身子笑軟了,突然不好意思,眼瞟著廷玉,濕濕的手掩著口,臉蛋兒成了火燒雲

芝芝一腳踏進勤務堂,見坐在椅子上的果然是廷玉哥,一下高興得跳起來:「哎呀,真是你呀!這不是做夢吧?」

李廷玉本來十分拘束,一見芝芝歡蹦歡跳進來,心裡立刻放鬆許多,起身招呼道:

「小姐好。」

芝芝一下愣住了,拿眼嗔他:「小姐?你怎麼叫我小姐呀?」咯咯笑起來。

李廷玉望住芝芝:「對不起,我收回,還是按原來的稱呼,叫你芝芝好吧?」

芝芝歪臉望他:「嘻嘻,咋這麼大規矩?不像你了嘛!」

李廷玉露出白白的牙,靦腆地笑了。

一直坐在太師椅上的翟奎打斷他們:「二小姐,他說有東西交給你。」

芝芝到這時才發現有外人在場,手往前一伸:「什麼好東西?給呀!」

李廷玉打開包袱,取出兩卷書。芝芝雙手接過,好奇地翻閱:「是先生的?」

李廷玉答:「上個月印的。當中還收了兩首你與家父唱和的詩。家父要我交到你手上。」

芝芝一下蹦起:「先生把我的詩編進去了?我要看!我要看!」

翟奎對李廷玉說:「你還有什麼話帶給小姐的,趕緊說,小姐還有事。」

芝芝不滿意了:「翟叔幹嗎這麼催人?我沒有事呀。」

翟奎哼哈道:「好,好,沒事就慢慢說,我怕耽誤小姐時間。」

芝芝問李廷玉:「先生帶給我什麼話?」

李廷玉微笑不語,芝芝明白了翟叔在旁他不想說,立刻覺得翟叔討嫌,但又不好說他,微微嘟起嘴。

翟奎見狀,端著籽玉煙嘴站起身:「好了,我到裡間喝茶,不在這裡妨礙你們。」

轉身進裡屋。

芝芝兩眼一轉叫道:「翟叔別走,我們到外面轉轉!」拉住李廷玉往外走。

翟奎馬臉上起皺:「幹嗎出去呀,就在屋裡談嘛。」

芝芝哪聽他的,扯著李廷玉早已出了門,脆脆地撂下一句:「我們家後花園景色好,我要帶他開開眼!」

十月小陽春,後花園裡草木葳蕤,池水清碧,劍蘭、金菊、月季,競相開放,香氣馥郁,無數金黃色的小蜜蜂嗡嗡嗡迎著人飛舞。走到一個亭子,芝芝收腳止步,盯住廷玉笑問:「先生帶什麼話給我?告訴我呀。」

李廷玉搔搔頭,含笑囁嚅:「也沒什麼,只是問你,還回不回去?」

「回呀。前些天我還跟我媽說了。」

「你媽答應了?」

「我媽要跟我爹商量。」

「你爹怎麼說?」

芝芝不語,臉上飄出雲翳。

李廷玉試探道:「我看是你不想回。」

芝芝翻他一眼,扭開臉。

「怎麼,生氣了?」李廷玉聲音軟下。

「你冤枉人!我做夢都想回!」

「可你爹十有八九不答應。」

「我不喜歡揚州。」

「揚州人文薈萃,錦繡繁華,乾隆皇帝都誇讚它,你不喜歡?」

「揚州太熱鬧,到處讓人眼花繚亂,一刻兒沒有安靜的時候,我不習慣。」

李廷玉盯住芝芝。

「幹嗎?不許這麼看嘛!」芝芝嗔他。

「想看!」

芝芝臉紅了,用手遮臉。

李廷玉低聲笑道:「沒變,真的沒變。」

「你幹嗎想到我變呀?」

「擔心。」

「變了嗎?」

「沒。」

芝芝臉紅紅地笑了。

「你是怎麼來的?」在後花園小轉了一圈,往回走時芝芝問。

「坐的一條販山貨的船,船主的兒子在家父手下讀書。」

「多遠的路程呀,要走好些天吧?」

「二十三天。揚州有好些書院,名士又多,想過來看看。」

「看了?」

「還沒。先過來看你。」

芝芝兩眼睨他,星似的,笑靨如花。

一個小丫環站在山石前朝這邊喊:「二小姐,翟大管家要你回去。」

芝芝揚聲脆脆地回:「曉得了,馬上回!」

芝芝只覺得還有好些話要說,但到最後只是問:「準備在揚州待多長時間?」

李廷玉答:「三五天,船上的山貨一售完,就得回返。」

芝芝一抬頭,見翟奎站在火巷邊上等著,調皮地伸了伸舌頭。

回到勤務堂,李廷玉收拾了包袱,向翟奎道謝。

芝芝送李廷玉走,一直送到大門口,在路口站了半天,直到他的背影在街頭消失。

早飯後,康世泰正跟藍姨說閒消食,親家亢大戶一腳跨進,一驚一乍道:「你曉得呀,揚州要來新鹽政啦。」

藍姨起身給他讓座,康世泰回道:「聽說了,是真是假,哪個曉得?」

「阿彌陀佛,要是真換就好了。李貴這老傢伙也太難纏了!」

康世泰沉默不語。

亢大戶道:「只是李貴滾蛋了,不曉得再來一個什麼貨?可別走掉一隻狼,又來一頭虎呀。」

康世泰呷一口茶:「親家大可不必煩那麼多,狼也好,虎也罷,你我反正該做什麼還做什麼,都遵紀守法的,總沒有不讓我們行鹽的道理吧。」

亢大戶摸摸肉臉,揚手紮腳道:「話是這麼說,可像他李貴這種角兒,也太讓老子受不了了!」

康世泰望著虛空不說話。

亢大戶臉湊上前,將早起吃大蔥卷餅留下的一嘴濃濃的葷味直衝到康世泰臉上,詭詭地說:「你跟盧大人關係近,可以找他探探口風嘛。」

康世泰仰臉笑笑:「我看犯不著,等著看就是了。要是真來新鹽政,那是執行公務,也不是存心跟哪個過不去,不必把弦子繃得太緊。」

亢大戶本想過來探探底的,沒想到親家翁這般不當回事,覺得沒勁,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亢大戶所說的情況康世泰其實早知道了。不光知道,而且比誰看得都重,比誰都有所警覺。盧雅雨告訴他,聖上此次南巡,專門考察了鹽政,對李貴不大滿意,尤其這兩年,聖上收到不止一份彈劾李貴的折子,發現了他好些貪贓枉法的劣跡。盧雅雨尚不清楚的是,乾隆爺召他回京,是對他查辦,還是另作安排。李貴身份非同一般,他是烏裡可汗親王的侄子,正紅旗出身,樹大根深呀。但最基本的一條卻是鐵板上釘釘,鹽政他是做不成了。康世泰聽盧雅雨如此一說,好不高興!這幾年李貴身為鹽務大員,對杭浚睿處處袒護,一鼻孔出氣,康世泰雖為商總,卻時時受到制約。這如今乾隆爺出手代他把這座山搬掉,往後的日子會輕鬆多了。

到十一月初,李貴果然奉旨回京,新鹽政阿里得克走馬上任。

自從風傳李貴調任後,不,準確地說,是從乾隆爺臨幸康府個園之日起,康世泰就開始發現杭浚睿對他的態度暗暗發生變化了。在此之前,他杭浚睿怎麼可能把康世泰放在眼中?在揚州鹽業界杭浚睿是什麼?是天!是地!是龍頭老大!在鹽宗廟面對上百號揚州鹽商的大會上,他從來頭仰得高高,發號施令,那批仰仗他鹽引過日子的中小散戶,無不鞍前馬後圍著他奉承討好,康世泰跟他比,差一大截子。可眼下不對了,自從李貴離任後,杭浚睿就像霜打過的茄子,大庭廣眾之下,再不像往日那樣大尾巴揚揚了。康世泰聽翟奎說,這些日,宅前院後時不時發現杭浚睿府上的人,伸著鴨子頭,探頭探腦朝府裡觀望。康世泰閉口不言,心裡想,他杭浚睿這麼關心我,讓我好感動喲。

康世泰是從盧雅雨那裡最先得到阿里得克到任的日期的。這消息價值連城,除了藍姨,康世泰沒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三個兒子)。阿里得克是坐著插有巡鹽御史大旗的官船沿運河南下的。康世泰為了迎他,親自坐大船溯流北上至高郵盂城驛恭候。

康世泰料定了杭浚睿等一批商總都會爭先恐後地迎接。為了穩定人心,迷惑大家,康世泰特地安排了一條掛著康府號旗的大船與大家一同停泊在廣陵驛碼頭。

新鹽政阿里得克到任不到一個月,杭浚睿就徹底萎下來了。阿大人會同運使衙門,查出了杭浚睿腐蝕拉攏朝廷要員的一條條罪狀,對他進行了傳訓。杭浚睿膽戰心驚,夜不成眠,以為戶部要把他從《鹽業綱冊》上永遠除名,但最終不知是聖上慈悲為懷,還是已經返京的李貴位高權重暗中庇護,僅蠲免了他二十萬鹽引份額,業鹽資格仍然保留。但就此一擊,已經使杭浚睿大勢去矣。要知道,鹽引是業鹽的依據,鹽運的唯一通行證,雖一紙文書,卻比黃金白銀貴過十倍。沒有它,你就不具備鹽商的資格;手中持有,你才可望翻江倒海發展壯大最終成為鰲頭。杭浚睿原來擁有五十萬引,在揚州首屈一指。這五十萬,他既可以攥在手裡自己經營,也可以炒賣出售換成銀子。而那批中小散戶自身沒有鹽引,全靠杭浚睿施捨發放,他們充其量只是杭浚睿的一根根小指頭、一個個腳丫子,他們在謀求自身發展的同時,更多地在為杭浚睿創造利潤。

臘月十六是鹽神的生日,揚州眾商齊聚鹽宗廟祭祀。擺在以前不要說,主祭杭浚睿,可這回方闊達挺身而出推舉康世泰。方闊達多年來一直抱著杭浚睿的粗腿,馬屁拍到天上去了,這如今見風使舵,來這麼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康世泰實在看不下。

康世泰心裡有章法,不要說方闊達,即使別人推舉,他也不會接受。這當兒杭浚睿才倒下,許多眼睛盯著,要韜光養晦,深藏不露。阿里得克到任那天去他府上喝洗塵酒,康世泰如今想想有些後悔。太張揚了,太招人嫉了。當時的上上策是,那桌酒由盧大人安排在運司衙門,他康世泰只是積極參加,這既不起眼,又能取得同樣效果。

康世泰沒有理睬方闊達的討好,主動推舉了季商總:「季老先生業鹽多年,德高望重,在下以為,由他主祭最為妥當。」

康世泰的提議立刻得到大家贊同。於是,整個祭祀由鬚髮皓然的季商總主持。

活動結束各自回返的路上,方闊達又一次挨到康世泰身邊,腆著笑臉要請康世泰吃飯。

「吃飯?」康世泰有些意外,「你方某請我吃飯請到哪去了?」

方闊達碎步緊隨,側著笑臉:「康商總這是批評我了,不過批評得對!我方某要聽!真的要聽!想來康商總晚上也沒什麼大事,還請不吝賞光,到敝府小坐,方某很想聆聽大教。」

康世泰沒想到方闊達臉皮這麼厚,回道:「大教不敢當,我這兩天病酒,都在家裡吃素。」

方闊達仍然不捨:「不喝酒就品品茶嘛,敝府留著兩百年的普洱茶。請康商總把光!」

「不敢相擾,謝了。」康世泰轉身而去。

當晚,康世泰正由兩位清客相陪聽戲,門房黃精來報,方闊達送來一桌席,兩罈好酒。送席人說,方老爺令家廚做的是素席,酒是六十年的煙花醉,撲鼻香,留待康老爺日後品嚐。

康世泰心裡冷笑,但又覺得拒之不妥,令翟奎收下,好好備一份回禮打發,切切不可輕薄。

翟奎心領神會,取鮑魚一桶,獐腿十隻,醃鹿兩壇,熊蹯象白若干,整整裝了一大車。

康府裡誰也沒想到,亢曉婷與麗芳竟然相處得挺好。

麗芳剛被守信從春香樓用轎子抬進府裡那段日子,亢曉婷簡直把她當眼中釘,走路恨不得她一個跟頭跌死!一夜覺睡得第二天醒不來!可日子長了亢曉婷發現,麗芳倒不佔尖取巧,亢曉婷摔臉子給她看,她居然大氣不敢出,仍然一口一聲叫奶奶,處處順著、受著、敬著。回去聽母親勸說後再一細想,容就容了她吧,守信這龜孫子天生是個吃腥的貨,弄個麗芳也許能讓他收收心。再一條,麗芳雖被守信寵著,但一旦守信出門,在這院裡從上到下,沒一個不聽憑她亢曉亭指揮,把她當祖母奶奶供,這也是一種享受,非常過癮。

亢曉婷與麗芳相處得和諧,很大程度上歸功於牌。

亢曉婷平常貪個紙牌,麗芳每天午睡後就過來陪她。麗芳過來還不空手,時不時帶些五花八門的小玩意兒:新炒的栗子,時鮮的石榴,剛上市的絨花、髮夾,從謝馥春打回來的雪花膏、梳頭油。紙牌鬥上一些天舊了,邊子起毛,還帶來一副新的亢曉婷覺得光跟麗芳斗牌不熱鬧,就把紅雲、紅霞兩個丫環喊來上陣。到了牌桌上,主僕界限變得模糊,為了一張牌、幾個銅錢,經常鴨吵塘。

這邊牌正鬥著,前院裡響起雜沓的腳步,一陣曼語巧笑傳進來。

「咋啦?」亢曉婷蹙眉扭臉問。

麗芳扭過粉頸諦聽,聲音細碎熱鬧,好像是女孩子的,吩咐丫環紅霞出去看看。

紅霞丟下手裡牌,掀簾子往外走,與一個人撞個滿懷。是專事掃地抹桌做粗活的大巧兒,只見她兩眼亮亮地好像剛看過西洋景,興興頭頭望住亢曉亭說:「報告奶奶,二爺辦差回來了!」

麗芳一聽二爺回來,眼一亮,隨即目光垂下,粉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亢曉婷手裡牌往桌上一丟:「不早不遲,偏偏這時回來,掃人興!」轉臉叫紅云:

「你別坐著了,二爺這一路顛簸,風塵僕僕,速去給他準備衣服,讓浴房把水燒好,他要洗澡,關照廚房,晚飯多做幾個菜。」

麗芳站起來說:「我去吧,她毛手毛腳,不一定說得清。」

亢曉婷瞥她一眼:「紅雲有什麼辦不了?你坐著吧。」

麗芳一顆心早不在屋裡了,但經亢曉婷這一說,倒不好走了,一時尷尬在那裡,六神無主。但坐了不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說:「二爺大老遠回來,我還是過去照看照看吧。」就出了屋。

亢曉婷瞪著她背影咬牙切齒:「小騷貨,我曉得她襠裡發癢了!」

紅雲掀簾子進來,一臉興奮,聲音高八度:「不得了,奶奶,二爺買回八個小美人,個個裊裊婷婷,如花似玉,快去開開眼呀!」

亢曉婷臉一板:「看你們這副沒見識的樣子,不就買回幾個戲子嘛,又不是七仙女下凡,值得這麼一驚一乍的?八抬大轎抬我也不會去!」

紅雲連忙轉舵:「奶奶批評得對,都怪奴婢小人小量,眼睛眶子淺,吵了奶奶。」

亢曉婷嘴上說著話,耳朵其實一直留神著前面院裡。

一陣腳步響過來,沒錯,是二爺的,亢曉婷心口一下「撲通撲通」,手下意識地扶了扶額頭上的鳳釵,身腰一下坐直了。

腳步響上台階,響過迴廊,又響出去。不是守信,是後院的一個老媽子來送漿洗過的衣服。亢曉婷心裡忍不住罵,把他忙死了,到了家,都不先到後屋照個面!這些天,府裡發生過什麼大小事,你那寶貝兒子繼業是好是歹,大家可都平安,總得過來問一下吧。你這抬腿一出門,把個偌大的家往下一撂,都靠哪個撐持的?容易嗎?

亢曉婷這麼恨恨地怪怨,真想一腳跨到前院,看看守信到底在忙什麼?但又想到剛才沖紅雲說的那番話,自己是個什麼身份,怎能跟麗芳小騷貨一樣猴急猴急的呢?就一賭氣,站起來的身子又往下一坐。

守信這些日確實很忙,他辦完差回來並沒一腳回家,而是先去了康府南大院。

父親大人對這回採買戲子看得很重,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明年是萬歲爺七十大壽,屆時他要親自送戲進京,這採買戲子的事萬萬馬虎不得!如今戲子買回來了,守信想請父親大人過過目,以便讓他懸著的一顆心安定下來。可不巧得很,父親正陪鹽政阿里得克在說事,傳出話來:人就不看了,都帶到北大院,趕明兒請個好教習,抓緊調教排練。日後有空,再作檢查。

從南大院出來,守信坐轎回府。一路上,時不時打起轎簾望著走在前面的這一溜兒風擺荷柳似的八個小美人。她們都是他左挑右選無數次,從成百上千的女孩子們當中選拔出來的呀。為她們花了大把大把銀兩不說,就這跑姑蘇,跑杭州,跑南京,人吃的辛苦,可以裝一大車!可守信覺得,值!你看她們走在這街上,就像八朵飄行的花,香氣繚繞,把一條老街都照亮了!守信歪在轎子裡望她們,越看越開心,越看越興奮,腦子裡情不自禁醞釀起一個又一個日後將要發生在他與她們之間的香艷銷魂的故事回到府上,守信令小昌子將她們帶到個園。個園抱山樓下面是客房,一共二十多間,春芳、德馨兩戲班只住了一小半,剩餘的守信令管家李忠早早派人收拾了,讓八個小美人入住。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安排好,守信這才進金谷堂坐下。

「二爺回來啦,奴婢給二爺請安了。」麗芳含笑進門,斂衣施禮。

守信離家好些天,這些日整個又被八個小美人圍著轉,慾火早已旺旺的,這一刻見麗芳衫兒薄薄,腰身柔柔,胸口隆著萬般春情,臉上是他最熟悉最喜愛的那種媚笑,就有點把持不住,色色地盯住她:「你還好吧?」

「好,都好。」上前接守信手中茶杯,給他續茶。

守信杯子不鬆手,與她眼對眼,嘻嘻笑:「不要你加,進裡屋我給你加。」

麗芳乜他一眼,低垂粉頸:「我先回屋等你。」蓮步輕移,往外直走。守信哪還打熬得住,立刻跟上。

到了後院,麗芳唯恐被春煦樓的亢曉婷看到,與守信七拐八彎繞火巷,從偏門鑽入臥房。

紅霞早把屋裡熏了香,見二爺挽著二奶奶怪模怪樣進來,屈膝上前行禮,咬唇笑著退下。守信揚手拉住紅霞,嬉皮笑臉道:「別走呀,爺想你,一同陪陪爺呀。」紅霞笑著一滑脫,直往外跑,把門帶上。

守信斷了對紅霞的念想,立腳不穩,一把將麗芳摟到懷裡,一迭聲道:「我的小乖乖,想死我了!」

麗芳見二爺的臉比先時糙了,瘦了,伸手輕輕撫摸,滿心憐惜。

守信聞到麗芳手上一股謝馥春雪花膏的芳香,攢起鼻子嗅,嗅得不過癮,捉住細軟的嫩手往嘴上連拍,一邊拍一邊「叭叭」地親:「香!香!小乖乖香!想死小乖乖了!」扯開麗芳腰間汗巾,急乎乎要上床。

麗芳配合著脫下裙衫,玉面含春道:「爺出去這些天,難不成沒找過姐兒?」

守信涎著臉道:「怎可能呢,臨走前你關照的話我都記下了。」

「我看那八個女孩子個個賽過天仙,你是爺,還不想跟哪個好就跟哪個好?」

守信已聽不進話了,見麗芳還留著個紅菱肚兜,急猴猴伸手扯開,直讓那雪白粉嫩的玉脯全部露出,一迭聲道:「我就只跟我的小乖乖好,別的全不要,全不要」

翻身上去,顛鸞倒鳳,被翻紅浪,要死要活。

與麗芳酣暢淋漓了一番後,從春暉樓下來,守信正準備到前面春熙樓看看兒子,父親大人傳他過去吃飯。守信一刻不敢耽擱,立刻坐著轎子出門。

紅衣轎女們多日不見二爺,這一刻都有點興奮,一路上七嘴八舌拿話撩他。可令她們十分詫異,二爺居然懶懶地歪在轎裡,竟對她們不大兜搭。抬前面右槓的玉環一向心直口快,打趣道:「二爺呀,莫非買回幾個小美人,從今往後不拿正眼看我們了?」

守信強打精神笑嘻嘻哼唧:「別瞎說,離家這麼些天,我都想死你們了,你們我個個喜歡,個個要。」

玉環譏笑:「二爺千萬不能這麼說,真要個個喜歡,有人不高興了!」

守信笑道:「你是說貂蟬?貂蟬當然我最喜歡。」

到了飯桌上才知道,原來父親留阿里得克用餐,要他過來相陪。從他們說話的語氣和神情上看得出,父親跟阿里得克已走得很近。被叫來陪客的還有藍姨,大哥守誠,弟弟守慧。母親沒有過來。在守信印象中,母親從不出席這種場面,她一向對父親不大配合。守信覺得,出現這種狀態應該跟藍姨有關,但從這段日子看來,母親跟藍姨相安無事,並未發生任何矛盾,這讓守信暗暗奇怪。

晚宴後請阿里得克看戲,人坐在萬春樓上,德馨班在樓下戲亭裡演,很熱鬧。

守信實在有些乏了,硬用濃茶提神,但仍不時張嘴打哈欠。康世泰看在眼裡,想到他這段日子為採買戲子在外奔波勞碌,心裡不捨,要他回去休息。守信巴不得了,向阿里得克打了招呼,立刻坐轎回府。

守信直到亥牌時分才進亢曉婷房間。亢曉婷曉得守信被老爺召去吃晚飯了,見他進門,手裡的一本消磨時間的畫畫書往下一撂,腰身一下坐直,心裡立刻驕傲無比。

夫妻到底夫妻,任憑在外怎麼轉悠逛蕩,到頭來還不都回老婆身邊?轉臉響脆脆地喊:

「紅雲呀,快給二爺沏茶!」

紅雲答應著,轉眼把茶沏來。

守信伸臂展腰,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繼業呢?」

亢曉婷吩咐紅云:「把繼業帶來!」

紅雲去了去回來說,繼業睡了。

「睡就讓他睡吧,別吵醒他。」守信說。

屋裡只剩下夫妻倆。亢曉婷望著守信,見他瘦多了,眼眶子陷下去,心裡捨不得。

守信見亢曉婷盯住他不放,打個哈欠道:「怎麼,變掉啦?」

「變?變你個大頭鬼呢!」

守信笑笑說:「不早了,睡吧。」

就都躺下了。

躺了一會兒,亢曉婷見守信沒有動靜,就把身子往他挨挨,沒有反應,又挨挨,還是沒動靜。細聽,守信鼻裡扯出鼾聲,由細變粗,越來越響,越來越大,打雷似的。

亢曉婷再沒有指望,身子「豁」地一翻,床搖得咯吱吱響。

八個小美人被分到德馨班、春暉班前,先要給她們起名字。一個小美人說,我們都是學戲的,有現成的藝名,不要起了。守信望著她笑,說:「你們那些名字都作廢了,進了康府,就得有新的叫法。」

守信讓人把尤秀叫來。尤秀一進屋,只覺得步入春天的花叢,眼花繚亂,頭暈目眩,撲鼻撲臉都是醉人的芳馨。

「怎麼樣?」守信望著八個小美人問他。

尤秀青白的瘦臉上閃出一點光亮,一迭聲道:「好,好,不愧為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也。」

守信笑笑:「這是不必說了,叫你來,是要你給她們起名字,明兒學戲了,師傅好一個個叫她們。」

尤秀頭直點:「知道了,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尤秀望著八個小美人拈鬚沉吟,隔半天拈筆在紙上寫一個,隔半天又在紙上寫一個,眼盯著寫下的字品賞玩味,頗有得色。守信有點耐不住,拿過紙看。名字起了四個,一個好像出自《論語》,一個出自《禮記》,另兩個不知出典何處,當中還有一個字過於冷僻讓人不認識。守信咂嘴搖頭:「我的先生哎,這是起名字,不是做詩寫文章,犯得著這麼引經據典、咬文嚼字?罷罷罷,你不要絞腦汁了,看我怎麼給她們起。」沖八個小美人招手,「都過來過來,到我跟前來,靠近些,再近些,我一個個問你們話。你,對,我說的就是你,你說說,你喜歡什麼花?」

女孩愣怔著答:「月季。」

「好,月季,這就是你的名字,從今往後大家都這麼叫你。尤秀才,你用筆記下。

好,輪到你,說,你喜歡什麼花?」

「牡丹。」

「好,你就叫牡丹。下一個。」

「我喜歡玫瑰!」

「好,你就叫玫瑰。你?」

「我喜歡芍葯!」

「就叫芍葯。」

「我喜歡芙蓉!」

「好名字,芙蓉。」

「紫薇。」

「好,記下來,這一個叫紫薇。」

「我叫海棠吧。」

「好,海棠。」

還剩最後一個。這一個守信早認識了,是八個小美人中最出眾的一個,人尖兒裡的尖兒,為了她,守信與江西的一個富商抬槓子,整整多花了兩千兩銀子。這個小美人感覺到守信已對她動了心事,於是弄嬌撒癡,嘟起紅紅的小嘴道:「我本名翠珠,以後還叫我翠珠好了。」

守信笑道:「這不行,每人都選一種花,不好特殊化。」

翠珠嗔怪地拋一個眼色,守信心裡暖暖,笑道:「說呀,什麼花?」

翠珠俏臉微揚:「不曉得。」

「那我給你起了,凌霄吧。」

尤秀附和:「凌霄好,直上碧霄,凌雲而放,有富貴顯達之象呀。」

翠珠不喜歡這個蒼白酸澀的老男人,但卻記住了他的話。

名字都有了,接下來守信領她們拜德馨班、春暉班班主,一一交代要求,令她們從今以後跟著師傅用心學戲。

次日,守信又將尤秀叫來,說要專讓家班排一出祝壽新戲,內容務必新鮮引人,祥和熱鬧,以確保乾隆爺看了開心。因此,要盡快選一位全國一流的編劇好佬,請到府裡編寫劇本。

尤秀畢竟秀才出身,文學戲劇界不乏同窗故交,況且二爺許諾,銀子是不惜的,因此立刻底氣十足地把這事接受了。

沒過兩天,人請來了。此人姓胡,人稱胡先生,湖南人,著作有《古今戲目考略》、《萬福齋雜劇三種》、《螢燈心語》等,聲名不在戲劇大家蔣士銓之下,揚州上演的好些戲都是出自他的手筆,守信早聞大名,很是滿意。

「開個價吧。」守信爽快道。

胡先生望望守信:「還是老價。」

「老價多少?」

尤秀解釋:「去年他給杭商總寫戲,一出八千。」

守信不屑道:「杭浚睿給八千,少了,我給你湊個整,一萬!夠了吧?但你要答應我三個條件。」

胡先生望住守信,等他下言。

守信目光在他臉上溜了溜:「第一,請閣下住在本府,跟我的戲班同吃同住一段日子。為什麼?道理很簡單,讓你熟悉她們,看看她們具有哪些稟賦、潛質,以便就船下篙,寫的本子便於她們表演。第二,戲是個祝壽戲,是要進京的,專供皇上御覽。

一定要寫好,半點兒不能含糊。這些尤秀告訴你了吧?你說說,給皇上的東西,能馬虎嗎?第三,這第三嘛很小的事情,之後尤秀跟你說。好了,就在府上住下吧。

個園覓句廊那邊空房很多,清幽,安靜,離叢書樓又近,你就在那邊寫吧。」

胡先生心裡帶著疑惑,被管家李忠帶進房間。

尤秀回來追問二爺:「第三條是什麼?」

守信手裡把玩著西洋美女鼻煙壺,頭一扭:「萎謝湯呀。」

「萎謝湯?」

「對,萎謝湯。」

尤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萎謝湯是專敗男人陽氣的,男人一喝,襠裡的傢伙立馬沒用。

尤秀眼瞪大了:「這,這個」

守信理直氣壯:「什麼這個那個的,你看他那樣子,十足一個拈香粘粉的老手。

我的德馨班與春暉班都是小女子,如今又添了八個小美人,他這段日子成天跟她們在一起,叫我怎麼放心?」

尤秀瘦臉越發蒼白:「可,他怎麼會答應?」

「有什麼不答應?關鍵看你怎麼說。你告訴他,瘦馬院的教習都服這種湯,不服不行,不服捲鋪蓋滾蛋,這是規矩。不要怕,這藥湯對人沒任何傷害,一旦停服,生理功能立刻正常,性能力完全恢復!」

尤秀遲疑了一下去了。不一會兒回來說,胡先生不肯。

守信不高興了:「不肯?你對他說,我給他翻番,兩萬!再不行,走人!」

尤秀又去說。這一回答應了。

守信嗤之以鼻:「看,不就成了?我懂這號人,表面上酸文假醋,擺點架子,但只要給足銀子,什麼禮儀臉面,都可以不要!」

尤秀低頭不語,覺得這話表面上說的胡先生,實際說的自己。

胡先生是從進康府的第二天,開始喝起萎謝湯的。時間是每天早上早飯後,由廚頭方二把藥碗端來,兩眼盯著胡先生咕咚咕咚把萎謝湯喝下。

三月裡的一天,守信到盛元鹽號查過賬,心裡想到戲班已排胡先生寫的新戲了,便坐轎回府,換上一身輕裝便服,搖一把川扇,往個園抱山樓踱來。

轉過花廳,遠遠見夏山處有個人在吊嗓子,聲音婉轉悠長,穿雲裂帛,如一根銀絲在晴空飛轉,忍不住踅過去。扶石細看,嘿,是他一直心心唸唸的凌霄。只見她在唱:

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

停半晌,整花鈿。

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

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這是《牡丹亭》中的唱段。守信聽了兩句歡喜得不得了,躡足上前,從背後將她輕輕一摟。凌霄眼角的餘光早瞄到了他,只是口不停唱,佯裝不知,見守信手攬過來,一把將它擋開,故作驚慌道:「二爺,你存心把人嚇死呀!你不看到人家在練功嗎?

搗什麼蛋呀?」

守信哪捨得鬆手,摟住笑道:「你真是唱得太好了,把我骨頭都唱酥了!」

「二爺鬆手嘛,讓人看到!」

「看到就看到,怕什麼?」

「不嘛!」

「那到籐花書屋去,那裡沒人,我跟你對唱。」

「二爺也會唱?」

「會!」

「我不去!」

「我的小乖乖,去嘛。」

「去可以,除非答應我一條!」

「答應你十條!」

「我不想叫凌霄,你讓大家還叫我翠珠!」

「好,翠珠!翠珠!我的翠珠乖乖!」

這以後,凌霄就又變成翠珠,一閒下來就往籐花書屋跑了。

紅衣轎女宿舍裡,玉環將一迭半舊的紙牌碼在桌上,招呼大家過來玩。睡覺還早,弄副紙牌消磨消磨時間挺好,西施、王嬙積極響應,可貂蟬悶悶不樂坐著不動。貂蟬的心事她們曉得,也就不再喊她,由著她去。過了一會兒,玩著牌的玉環見貂蟬不聲不響往外走,忍不住叫她:「幹嗎去呀貂蟬?你就聽我一句勸,別害相思病了,人家二爺早把你撂到腦勺後了,你幹嗎還自作多情呀?快過來玩牌吧!」

貂蟬還是出了門。

月亮亮堂堂,火巷地面上一半黑,一半白,白的是銀子似的月光,黑的是墨一般的牆影,貂蟬在銀子與墨上面踏著,默默往前走。近日戲班每晚排戲,通個園的院門關得遲,門頭上吊著的兩盞明瓦燈籠亮堂堂照著。貂蟬穿過院門,進了個園。

這些日貂蟬發現,自從八個小美人進園子後,二爺一日比一日理她少了,常到抱山樓看排戲,去了就不回,一泡半天。貂蟬不好到上房找二爺,只指望在這裡能碰上,要是趕巧碰到了,二爺也許會跟她說些話——不,不是也許,而是應該,她貂蟬畢竟是二爺的人,陪過二爺好多次,二爺非常非常喜歡她,這是他親口對她說的月亮升高了。白天鮮艷燦爛的花圃這一會兒黑烏烏的,月光照在上面,花樹的葉子明明滅滅閃亮。

不知不覺,貂蟬轉到夏山跟前。夏山腹中有石屋,石屋裡有石凳、石床,石床旁有石几,石几雖狹窄,但平展展,放上一隻燭台,可把四壁照得亮堂堂。貂蟬怎麼也忘不了,一年前大約也就這個季節,二爺第一次帶她到這裡,在一對紅燭的光影裡,將她的身子要了通往石屋有一道石樑,石樑下是靜靜的池水,一輪圓月映在水裡,水面上銀鱗閃爍,魚兒喋唼有聲。透過這微響,貂蟬聽到石屋裡有人說話,聲音雖小,但凝神側耳可以聽到。

「不行,不行,你先回答我話!」一個女子的聲音。

「又什麼話?你說,說呀。」二爺的聲音。

「你帶芙蓉是不是到這裡來過?」

「瞎講。」

「那玫瑰呢?」

「沒,沒呀。」

「不說實話!」

「嘿嘿,這不能怪我,你頭一直仰得高高,我只好」

「只好找她們了?你對她們那副樣子,叫我怎麼理你?」

「我早就跟你說了,我最喜歡的是你,可你不答應我。」

「真的最喜歡我?」

「騙你小狗!只要你對我好,我誰都不理!」

「吹牛!老婆也不理?」

「不理,就理你一個!」

「哄我!」

「不哄,絕不哄」

接著一陣窸窸窣窣衣裙響。

貂蟬心口「撲通撲通」亂跳。一大片月光從頭頂高高的豁口瀉下,銀子似的落在石床上。二爺赤身抱著一個雪白的人兒顫顫地叫:「我的翠珠乖乖,我要娶你,一定娶你,娶你貂蟬眼角噙著淚,成了石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