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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情與愛的魔障

人一旦命運交泰,就像扯滿風帆的船,諸事順遂,無往而不利。康世泰近來就是這樣。宅子還是原來的宅子,招牌卻換成了「賜封內務府奉辰苑卿康府」;商總雖還是商總,卻多了一個雙眼花翎的紅頂子;新鹽政阿里得克到任,誰都想為他接風洗塵,卻唯獨被康世泰不動聲色地搶了個頭功;杭浚睿倒台,被罰沒的二十萬鹽引令所有的鹽商眼紅滴血,他康世泰卻不費吹灰之力獲取其半。其半什麼概念?其半就是十萬引,接近一個大戶鹽商所擁有的鹽引總數,阿里得克與盧雅雨還給他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目:接駕有功,給予獎賞。總之一句話,這如今的康世泰就像六月的太陽,亮光光,威赫赫,高高懸在揚州鹽商們的頭上,你抬頭不抬頭都會感覺到它的熱力。眾商們無不爭先恐後地敬著他,趨奉他,並且時不時在想:他是皇上喜歡的人,鹽政衙門與鹽運使衙門的座上客,生意上萬一遇到什麼麻煩——這是常有的事,人在江邊走,難免不濕鞋嘛,嘻嘻,還要仰仗他美言美言,疏通關節呢。他一句頂你一萬句,你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解決不了的難題,他動動小拇指就能搞定!於是,就有人時不時往他府上跑。事情倒沒事,就是專誠拜訪,聽聽高教。還有的送來大紅灑金帖子請他吃飯,一請,二請,三請。一開始康世泰還掂量著,該答應的答應,不該答應的說什麼也不答應,可到後來,改變了主意,心想,眾商們既然這麼抬舉我,就應順應大勢。

行船靠的什麼?靠的水,水漲才能船高,才能跑得快,從前的那些恩怨仇隙統統丟開吧。因此到後來就連方闊達來請,他都高高興興答應。去了,一律被待為上賓,喝最好的酒,品嚐家庖烹製的最美味的菜,酒足飯飽,再到花廳裡品茶看戲,聽說書,看艷舞,聽口技,觀皮影戲。他也回請,但不是一個一個來,而是七八個合在一起,當中只要沒有相剋相犯的就行。從乾隆爺離了揚州以後,康世泰幾乎一直被美酒佳餚包圍,雖早已厭倦,但身不由己——好戲開了場,就得一出一出演下去,這是規律嘛。

六月的一天,康世泰從季商總家吃過晚飯回來,藍姨見他腦門亮光光,嘴裡帶著很重的酒氣,連忙扶老爺在涼榻上躺下,同時招呼小月盛一碗冰糖綠豆湯給老爺消暑。見老爺背後綢衫汗濕,轉臉吩咐侍立在側的兩個丫環打涼扇,丫環立刻轉到翡翠碧荷大插屏後啟動機關,於是懸在頭頂的白綾風扇緩緩扇動,屋裡微風習習,光影搖漾,一派清涼。老爺喝了半碗湯,又歇了歇,身上變得利利爽爽了。藍姨怕風大老爺受涼,叫她們停止,取過一把絹扇給老爺扇風。

「等您半天了,有件事要跟老爺說。」扇了一會兒,藍姨開口道。

「什麼事?」康世泰此刻很愜意,仰對著藍姨清秀細白的臉問。

「汪商總家的大管家下午來過了。」

「他來什麼事?」

「我也覺得奇怪。如果是件正經大事,該派汪商總上門;如果是丁點小事,也犯不著他大管家親自勞動,派個手下管事的就行了。坐下說了一會兒話,我才把他的底細摸清,是衝我們家芝芝來的。」

康世泰扭過臉:「提親?」

「正是。當時我就心裡想,秦老爺早已跟我們通過話,怎又冒出個汪家來呢?」

康世泰身子往起拗,藍姨就勢把他扶起,兩眼望住他。

「你怎麼回的?」康世泰問。

「我能怎麼回,我說,這麼大的事,我說不了話,要等老爺回來。」

康世泰搖搖頭:「你跟他不必繞彎子,下次直接回掉他,就說我們家芝芝有主了。」

藍姨盯住老爺被燭光映得亮光光的臉說:「老爺這話說得也是,人家秦家早跟我們有約定了。今兒翟奎還過來說,他碰到秦府的人,說就這兩天要過來下定。日子也確實拖長了,去年媒人就來傳話,之後秦夫人又親自上門,再接下來碰上乾隆爺巡幸的大事,一陣子忙亂,七拖八拖,耽擱到今天。」

康世泰打斷她話:「秦家的事,就罷了吧。」

藍姨詫異,汪家不談在理,可這秦家,之初是你點頭的,咋又作罷了?但冷靜一想,心裡立刻通明透亮。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康府畢竟不是從前的康府了,老爺作如此的改變純屬正常。但嘴上卻問:「可我們之先答應過,怎麼向人家交代呀?」

「沒什麼不好交代,當初只是說說,又沒正式下定。他秦家三公子,也就是個舉人出身,甘泉縣的一個小小縣丞,日後未必有什麼大出息。我們家芝芝,能詩會文,容貌姣好,我要讓她嫁一個像模像樣的大戶人家。」

藍姨見老爺完全成竹在胸,也就不再亂說,隨手取過一把美人錘給老爺輕輕敲腿。

康世泰呷了口香茶,舒舒服服躺下道:「汪商總家來提親不奇怪,這些日子跟我提這碼子事的多了。可就憑他們,我怎麼會答應?我想跟你說的是知府大人家。對,揚州知府劉宣劉大人家。前天我到程墨齋家吃飯,跟劉知府坐一桌。喝酒閒聊時,劉大人聽說我們家芝芝待字閨中,就玩笑著要跟我做親家。當時酒話,說過算過,沒當回事。可昨兒在鹽政衙門碰到劉大人,他私下裡又跟我提起這事,要我給個准信。」

原來如此。藍姨很見機地順應著老爺的話說:「沒想到老爺不聲不響,竟在運籌著這麼件大事。以我之見,這是大好事,知府大人肯定比秦老爺、汪商總強十倍,要是做成這門親,芝芝小姐不僅不會受委屈,說不定還能博個封妻蔭子,光宗耀祖呢。」

康世泰目光幽遠,沉吟道:「都說揚州三大戶,鹽政、鹽運使和知府。我跟劉宣結上親,這三大戶豈不跟我成了一家?」

藍姨臉上顯出讚許的笑意。

說著芝芝,藍姨很自然地想到舒媛。舒媛長得端莊,皮子白皙如玉,可就是天不假人,腿有點瘸,婚事一直不順,好一些的戶家,因她腿瘸,總不大樂意;稍次一點的,這邊又看不上,不肯答應。藍姨深知老爺不忍讓舒媛再受一絲一毫委屈,因此把長女的婚事看得特別重大。於是藍姨轉換話題道:「芝芝不愁找不到一個好主家,只是舒媛,到現在還沒有著落。」

康世泰眉頭蹙起:「老黃家怎麼說?」

「還是老樣子,既沒說談,也沒說不談,拖著。」

「托個人去問問嘛。」

「問?這是我們家做的事嗎?」

康世泰搖搖頭,歎息。

藍姨見他額上冒出細汗,放下美人錘,抓起扇子給他扇,一邊扇一邊寬慰:「您也別急,這事急不起來。好在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康府不同以前,老爺身份更高了,圍著您轉的人比先前多得多,這對大小姐的婚事肯定有利。也怪我,能力缺少,又沒經驗,一直拖到現在。不過這兩日我又拜託了人,他們都挺積極地張羅去了。」

康世泰歎道:「你也不要自責,我知道,你已很賣力了。不過我想強調的是,媛媛的事既要抓緊,又不可草率,請你務必多用用心呀。」

藍姨望住康世泰:「老爺放心,我記住了。」

又躺了躺,康世泰拗著身子爬起。

「不再躺躺?」藍姨扶著他問。

康世泰微低著頭,趿著拖鞋說:「我想到靜瓶房裡去一下。」

藍姨想,安靜瓶生活極有規則,晚上睡覺早,這一刻應該躺下了,但她多了一個心,沒把這話說出來。

藍姨打起簾子把老爺送到門口,叫小月在前面打著燈籠。

天上有星月,屋頂上的魚鱗小瓦亮閃閃的,月光從東面牆上大花窗的磚格裡射進,玲瓏而皎潔。時不時有小南風刮進來,樹影婆娑,光影滿地。

上房門關上了。小月叫了兩聲,正兒在裡面應。一會兒,門縫裡有了燈亮,一陣木屐聲響過來,門打開。正兒一身白夏布衫兒,頭髮匆匆挽了一個鬏。

「老爺好。」正兒嚇一跳,連忙對老爺行禮。

康世泰往東屋望去,見隔扇窗裡都是黑的,問:「太太呢?」

正兒回:「睡了。」

康世泰詫異:「睡這麼早?」

正兒答:「太太天天戌牌二刻睡覺。」

小月催正兒:「快去叫太太呀。」

康世泰說:「罷了,不叫了。」轉身就往門外走。

康世泰再一次過來,是在第二天午飯前。上房屋裡焚著一支伽藍香,淡淡的香氣從門裡飄出,老遠就能聞到。安靜瓶一大早去清圓庵張道姑那裡參加了一場佛事,回來一直在念米經。那條叫雪兒的貓伏在門口,見康世泰過來,毛豎了豎,「呼」地一躥,在梳妝台前轉了轉,輕輕一躍,跳到安靜瓶腿上。安靜瓶低眉垂眼唸經,任它伏著。雪兒朝康世泰瞇了瞇眼,靜靜合上。

正兒把沏的茶輕輕放在康世泰面前茶几上。

一段經念完,安靜瓶轉過身,神情祥和,臉上微微發光。

「昨晚讓你空跑了一趟。」安靜瓶向他打招呼。

康世泰說:「沒想到,你睡那麼早。」

安靜瓶說:「也不早了,在家裡,天天都是那時候睡,慣了。」

「其實早睡早起好,只是揚州這裡,家家睡得很遲。」

安靜瓶說:「都貪個熱鬧,不奇怪的。」

康世泰不語。停了停,說:「家裡幾次請客,你都不肯出來一陪。」

安靜瓶道:「有藍翎照應著就行了。」

「可你是女主人。」

安靜瓶微笑道:「一樣的。」

康世泰說:「我曉得你脾氣,總不能勉強你。」

「說實在,我已經不習慣那種場合了。要是去了,會別彆扭扭的,搞不好會塌你台。

藍翎我知道,她能力很強,有她在那邊,一切都會照應得妥妥帖帖。」

康世泰不語。一時倆人都沒有話了。

「過來有事呀?」安靜瓶問。

「噢,也沒什麼,只是想說說芝芝的事。」

「給她物色到婆家了?」

康世泰有些詫異:「你怎麼曉得?」

「不,我不曉得,猜的。」

「是這樣,之先跟你說過的秦老爺家不談了,如今揚州知府劉大人看中了我們家芝芝,近日想為他家的三公子提親。劉大人是當朝命官,位居四品,家業之大是不要說的,揚州這一方土地都在他的掌握範圍,而且鹽務衙門也與他關係甚好。他家三公子現在府學讀書,是個廩生,書讀得很好,日後會有大發跡。芝芝許配給他,不會委屈。」

安靜瓶打斷他話:「罷了,你大可不必說那麼多,說多了我不大聽得懂。這些年在鄉下待長了,我已變得愚木了。不過,芝芝是我女兒,也是你的女兒,你我都想讓她好,這是共同的。只是有一句話我想告訴你,芝芝最近跟我說過幾次了,她想回老家,說在這裡待不慣,我覺得這孩子有心事。」

康世泰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事?想回去?我怎麼沒聽她說過?」

安靜瓶微笑:「她不敢對你說,她怕。」

「怕?怕什麼?」

「怕你罵。」

「這,這怎麼可能?」

安靜瓶的微笑像一朵清淡的山花綴在嘴角:「這有什麼不可能?我覺得這是很正常的。芝芝打小生活在歙縣,老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落在她腦子裡,她對它們有感情,離家日子久了,自然會想它們,這不能怪她。有一句話我剛到揚州時跟你說過,不曉得你是否還記得,不過,今兒既然說到這話題,我想對你重複一遍也不為過。芝芝這孩子一直跟我在老家,受的嬌慣多些,是有些脾氣,但你放心,這孩子我瞭解,是個很好的孩子,心正,講理,凡事只要跟她說明白,她會順著你,聽你的話,開開心心,但你不能硬拗著她,逆著她,更不能一點不把她當回事。我只希望你記住這些。」

「我記住了。」

「那我就放心了。」

「大概就這幾天,劉大人那邊要來人,到時候你也出來看看。」

安靜瓶想了想說:「沒頭沒腦的,我就不必出面了,還是交給藍翎辦吧,我相信,她會做得很好的。」

又坐了坐,就走了。

從安靜瓶屋裡出來,康世泰沒有回西屋,一腳來到秋佳軒。

跨進院門,一陣古琴的清韻流水一般從琴房傳出。康世泰知道,這是舒媛在琴房彈琴。

琴房在院子西南角,是一溜飛簷翹角的船軒,整個朝東的一面,上半段是白色貝殼片組成格子的大窗,窗口披著翠幽幽的常春籐,下半段是檻牆裙板,裙板上雕滿了桂枝蝙蝠,壽桃猴鹿,裡面雕花月門,落地花罩,紅木琴案,各種構件精緻古雅,一派靜美。康世泰當初建它,是想讓自己的女兒在這裡看看花,賞賞月,彈彈琴,過上真正上流的生活。

進了琴房,康世泰不聲不響在一張繡凳上坐下。

一曲終了,舒媛發現了父親,臉紅了紅,起身給父親施禮。

康世泰目光暖暖地落在舒媛臉上。舒媛這張臉,活活就是她母親當年的樣子,可老天爺為什麼偏偏讓她跛腿呢?康世泰語重心長道:「好,好,你也坐,爹好長時間沒聽你彈琴了,爹想聽聽。」

舒媛叫丫環秋琴給父親上茶。

「罷了,我剛喝的,你歇歇神吧。」康世泰說。

舒媛乖巧地在琴凳上坐下。

康世泰說:「爹整天亂忙,很少過來看你,怪爹了吧?」

舒媛搖頭。

康世泰說:「琴要彈,但也要到外面轉轉。」

舒媛不語。

「外面花開著,空氣好,轉轉對身體有好處,不能總待在屋裡。」

舒媛點頭。

康世泰又坐了坐,叮囑了幾句,就出來了。

西屋,芝芝正歪在美人榻上看書,見父親進來,嚇一跳。

「幹嗎這麼驚慌失措?爹爹是老虎嗎?看的什麼書?給我看看。」康世泰伸手道。

芝芝下意識地把書藏到背後。

「怎麼,不給看?」

「不,不是」

「給呀。」

芝芝縮在背後的手慢慢轉過來,將書交出。

康世泰抓過一看,是《西廂記》,臉往下一板,喝問:「哪來的?」

芝芝嘴唇發顫:「借,借的。」

「跟誰借的?」

是修竹雨,可話到嘴邊卻變了:「三哥」

「跟他借的?為什麼要跟他借?我跟你說過,離他遠著點,為什麼不聽?他能有什麼好東西給你?真的太不像話了,居然看這種邪書!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見芝芝被嚇哭了,心裡又有些不忍,「你看你看,錯了不知錯,還哭。給我聽好了,以後離這類破玩意兒遠著點,邊都不許沾,想看什麼書,到我書房找,找不到,向我說,我讓人給你準備。聽到了嗎?哭,哭,不許哭了!」

康世泰見秋兒在門口張了張,臉一沉道:「退下去,我跟小姐說事呢!」

秋兒縮頭縮腦退下。

康世泰掏出衣袋裡絲帕給芝芝揩眼淚:「聽你媽說,這段日子,你總鬧著回老家,有這回事?」

芝芝手絞著絲帕,點頭。

「好糊塗的東西!我讓你三哥千里迢迢把你接來,你難道一點不知道爹爹的心意?」

芝芝小聲說:「開始不曉得,後來曉得了。」

「曉得了,為什麼還要亂想?」

「不是亂想,不是,我只是想回去,做夢都想回去。」

「不行。知府劉大人看中你了,想你到他家做媳婦。你是要在揚州安家的,要在揚州過一輩子的。」

芝芝瞪眼對著父親。康世泰見女兒臉蛋紅漲,半天不說話,以為她不好意思,語氣溫和下來道:「揚州挺好的,熱鬧,繁華,園子多,無論吃的,穿的,用的,沒一樣不天下第一。過長了,你不光會習慣,而且會喜歡,越來越喜歡,喜歡得讓你捨不得離開。老家畢竟窮鄉僻壤,孤陋寡聞,沒法跟這裡比的,你說是不是?」

芝芝突然一扭身道:「爹,我走了!」

康世泰叫道:「別走,爹還有話對你說。」

芝芝笑著撂下一句:「姐姐教我彈琴呢!」身子已到門外。

康世泰愣怔著,只覺這個小女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有些讓他捉摸不透。

早飯後,守慧正在書房翻閱一部與羅影從教場街淘得的宋版古籍,後院傳來繼書的啼哭。繼書這兩日著了風寒有些發熱,守慧心裡放不下,將書裝回錦函,來到後院看兒子。

繼書剛吃過張大夫開的湯藥,丫環紋兒正收拾桌上的藥碗水盂,修竹雨抱著繼書輕輕哄拍。守慧摸了摸繼書的頭,仍有些熱。修竹雨以為他一早去大哥鹽號了,沒想到仍在家裡,就對他說:「孩子沒事的,你到鹽號應卯去吧。」守慧訕訕地站了站,就出來了。

修竹雨的話雖不入耳,但多少有些作用,守慧換了身玉色綢衫,向轎房要了頂轎子,去了守誠的吉和鹽號。

吉和在南河下。守慧自從自己的豐裕鹽號被父親收掉後,一直在守誠手下應差。

守誠與他畢竟是同胞手足,因此守慧並不覺得難堪,而守誠也曉得這個弟弟稟性散淡,無心俗務,因此也不指望他管什麼大事,只把一些最輕鬆簡單的事交給他辦,為了維護他的臉面,還特地替他安排了一間聽事房,一個跟差。

吉和的夥計們早在店裡忙碌開了,見守慧姍姍來遲,也都見怪不怪,一個個客客氣氣地招呼:「三爺早!」「早飯吃過啦三爺?」「早早早,三爺!」

守慧走進聽事房,跟差早把桌子抹得亮光光,茶水送到桌上。

茶喝到二遭,守慧由不得不惦念起羅影,一下就有點坐不住了。

這一刻她在幹什麼?

她不會到哪去,應該在畫畫,或者握一把小鍬,執一隻水舀,在院裡侍候蘭花。

她養蘭,畫蘭,愛蘭,有蘭的清雅,蘭的芳馨,蘭的潔淨,蘭的嬌逸,其實她就是蘭呀。

這些日子,她的病好些了嗎?

守誠走進聽事房,守慧一激靈,連忙起身向大哥請安。守誠把門合上,坐下道:

「我有話跟你說。」

守慧見大哥誠樸的臉上滿是鄭重,連忙說:「有什麼事大哥請講,小弟聽著。」

守誠「咕嚕咕嚕」吸了一口水煙,煙袋放下道:「說的是你的事。你在我這裡也待了半年多了,我想,總不能一直就這麼下去吧。」

守慧淡然一笑道:「也無所謂,我覺得跟著大哥蠻好。」

守誠臉上有些皺縮,眼角顯出一道道細密的魚尾紋:「無所謂?怎麼能無所謂?

你總這麼空手白腳,晃晃悠悠,不是個事呀。」

守慧不語。

守誠手裡握的是一桿挺老舊的煙鍋,式樣比翟奎的差一截。他打著火鐮,又點起一鍋子:「眼看又到了行鹽的旺季,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你應該好好跟父親談談,爭取把豐裕鹽號拿回來,重整旗鼓做下去。」

守慧臉色黯然:「我估計父親不會答應。」

「不對,」守誠說,「以我看,父親答應的可能性很大。」

「你憑什麼這樣認為?」

「我細想過了,父親把你的鹽號收掉,目的是為了給你一個教訓,讓你長長見識,以後認真做事,並不是永遠不讓你回到掌櫃的位置。你不曉得,這個把月父親暗地裡很注意你,經常向我問你情況。這說明,父親對你有想法了,有可能把豐裕鹽號再交給你。說實在,這段日子看到你在這裡受委屈,我心裡不好過,很想幫幫你。如今機會來了,你應該爭取一下,把豐裕鹽號拿回來,真正撐起一片自己的天地!我在父親面前為你說了不少好話,父親聽了蠻舒服。再一個原因,父親近來鬥敗了杭浚睿,諸事順遂,心情好,手裡的鹽引比先前又增加了十幾萬,越發家大業大了,很需要人手。

我想過來想過去,就憑這兩條,你找父親好好談,應該沒問題。」

守慧不語。

守誠有點急:「你怎麼不說話?」

守慧說:「哥哥的心意我領了,可是說實在,我真的沒多大興趣。」

守誠眼角的皺紋又一次細密地顯出:「三弟,你不能這樣,不能由著性子,你不是小,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該做些正事。你一定要談,好好地談,向父親做些保證。」

守慧望著大哥,大哥眼睛亮亮的,難得有一種激動。守慧深受感動。

「好的,我試試,只怕說不好。」守慧說。

「不,會成功的。萬一不行,還有大哥我。」

「謝謝大哥!」

守慧萬沒想到,正當他為何時找父親為宜,如何開口去談而遲疑不決時,父親竟主動召他,直接談起將豐裕鹽號交還給他的事。守慧誠惶誠恐,兩股顫顫,立刻根據大哥的提醒,說了一大堆謝父親大人寬宥、給孩兒改邪歸正再作發展機會的感謝話,並保證來日一定盡心竭力,致力鹽務。

守慧從厚德堂退出,發現腋下汗濕了一大塊。冷靜想想,事情如此順利,毫無疑問,全因為大哥之先做了大量工作。

守慧復任鹽掌櫃,需要一個貼身跟班。鑒於先前洪大宇的教訓,康世泰一再叮囑,要好好物色,不可草率,這人最後要讓他過目。守誠一一牢記在心,徵求守慧意見,哪個做事牢靠,哪個最最貼心。守慧想了又想,覺得跟他們一直油水關係,只得說:

「我實在想不出誰好誰歹,還勞大哥代為安排吧。」

守誠一時也拿不準,轉過來找翟奎商量。

翟奎一直等待這一天,說呀說的,就水到渠成,說到了小昌子。

守誠思忖,小昌子人機靈,做事利索,去年建園子帶一幫人去南方採買木石材料,今年年頭又跟守信到蘇、杭徵選戲女,為府上做了幾件實事,還沒聽說有什麼差錯,最近一直跟著守信,對鹽務上的關關節節比較熟悉,讓他做守慧的二掌櫃,倒挺合適。

守誠回了老爺,老爺立刻讓翟奎把小昌子叫來。

翟奎從後花園出來,越過東關大街親自來到北大院。小昌子見了翟奎,一口一聲「翟爺好!」怪翟爺不該勞動大駕,著人招呼一下他小昌子早顛顛地跑過去效勞了。

嘴裡這麼說,心裡料定了翟爺這趟來肯定有事,可什麼事呢?翟爺偏偏繃著不說。走到沒人處,小昌子實在忍不住了,歪頭笑嘻嘻地問:「爺,到底什麼事呀?」

翟奎難得不跟他繞彎子,馬臉一仰道:「恭喜呀,你小子高昇啦!」

小昌子眼瞪成牛蛋:「高昇?升什麼?」

翟奎不緊不慢道:「你小子不是做夢都想弄個鹽號的二掌櫃做做嘛,今兒我跟大爺說了,讓你如願吧。」

「真的?」

「這小子,我翟奎什麼時候說過假話?」

小昌子一蹦三尺高:「這太讓小的開心啦!謝翟爺!謝翟爺提攜!謝翟爺推舉!

翟爺您真是小昌子的再生父母呀!」

守慧復任鹽掌櫃,修竹雨居然蒙在鼓裡。直到三天後,丫環紋兒回來說了,修竹雨才知道。守慧復出,修竹雨當然鬆了口氣,但想到這麼大的事居然不跟她說,心裡不禁泛酸。但泛酸歸泛酸,修竹雨臉上並未顯出,想到守慧如今忙了,對他的衣食起居越發照顧得細緻。一早起來,守慧習慣先喝一盅水,修竹雨就吩咐紋兒提前把水倒好,涼了,加點熱的;守慧早餐喜歡清淡,愛吃辣菜,修竹雨親自下廚,叮囑師傅不時熬些綠豆粥、黑玉粥、糝子粥,點心務必素淨,並派人去四美醬園定了些帶辣味的美味小菜;守慧穿袍褂喜歡銀鼠灰、藕荷色、象牙黃這些淺淡顏色,而且換得勤,一件上身頂多三天,哪怕還是乾乾淨淨,也都要替換,修竹雨就讓紋兒早早給他備好,顏色完全根據他的喜好作出搭配。當然修竹雨更為關心的還是守慧的生意。守慧要是總待在家裡不出門,或者羅聘、鄭板橋一幫好友臨門,半天甚至一整天鑽在書房吟詩作對,笑噱逗鬧,修竹雨就暗暗有點著急,趁沒人的時候提醒他,鹽號裡不能不去呀。

這天早上,守慧坐著轎子早早來到豐裕鹽號,前前後後轉了一圈,進掌櫃房坐下。

一個小夥計進來給他泡茶。

「給我把小昌子叫來。」守慧吩咐。

一會兒,小昌子進來,畢恭畢敬向守慧招呼。守慧對下人一向隨便得很,要小昌子坐。小昌子也不拘泥,在一張椅裡坐下。

「請引納課11的時間,運司衙門定下了嗎?」守慧問。

小昌子回:「定下了,明天。」

「船行聯繫了沒有?」

「前天就聯繫好了。」

「哪一家?」

「順風。大爺找的也是它。」

「定了幾艘?」

「四艘。」

「四艘夠嗎?」

「夠了。這次我跟胡掌櫃定了兩艘大船,每船可裝三千五百引,將近一百萬斤,算下來,比租用中小噸位的船划算。」

「船既定了,我也就放心了。這兩天我事情多,來得少,店裡你要多看顧些。」

小昌子道:「掌櫃的忙大事,這邊的瑣碎事由我小昌子料理。只是這『請引』,雖說早辦好了,但皮票畢竟沒有到手,據張運判講,後天才能下發。我覺得今兒個最好先到運司衙門活動一下,以防後天人多,有爭較,搞不好會落在後面。」

守慧想了想說:「有理。你去一下吧,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小昌子為難:「我去?我去怎麼行?衙門裡那些小老子,看到一個小當差的上門,能沒有想法?掌櫃的,還是您去吧,您去合適。」

守慧堅持:「我有事,肯定去不了。」

小昌子無可奈何地接受,但心裡禁不住暗想:三爺您是鹽號掌櫃,難道還有什麼事比請引納課更重要嗎?

在守慧心中,確實有一件事比請引納課更重要,這就是看羅影。

守慧沒法不想她,沒法不記掛她、惦念她,心裡暗暗為她忍著一種痛。豐裕鹽號到手,守慧並非不想把它搞好,可是他沒法聚精會神做事。除了跟金農、羅聘、鄭板橋、施驢兒、厲鶚、沈三白等一幫好友相聚外,一有空就想羅影,往她那兒跑。想忍忍不住,瘋魔了一樣。羅影住的「朱草詩林」小院,守慧只要眼一閉,那裡的樹木、甬道、迴廊上的紅欄、蘭圃裡一盆盆蘭花,無不浮現在面前。而比這一切更清晰更熱烈直逼於心的,則是羅影。她的臉過於白皙,大大的眼中盛滿幽怨,身子裊裊弱弱,像一片葉子。最迷人的,是她著一襲玉色裙子婷婷地站在畫桌前作畫,優優雅雅,閒閑靜靜,柳眉似蹙未蹙,若思鄉,似懷人,情形韻致,如一株幽蘭,一眼深泉,使守慧由不得不心顫,由不得不沉醉。羅影有個失眠的頑症,一失眠眼睛一夜睜到天亮,白天什麼事都不能做,身子直打飄,精神恍恍惚惚。守慧再清楚不過,羅影的這個病是他害出來的。當初他要是信守諾言與她結為連理,她怎麼會害上失眠症呢?不會,絕對不會的。羅影失眠,守慧也跟著睡不好。守慧睡不好就在床上想,我睡不好沒事,你今夜可要睡好呀。與修竹雨這般同床異夢,守慧也覺得很對不起人。他知道修竹雨挺好,沒理由更沒道理對她冷淡,特別是母親對他作出批評後,他真想改改,跟她好好過日子。可他天生不會演戲,更不會裝笑,對她就是沒有熱情,無法溝通。守慧非常痛苦,覺得自己是個罪魁,傷害了兩個人,使她們都承受著巨大的不幸。當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時,曾不止一次打自己臉,揪自己頭髮,淚流滿面。

轎子在彌陀巷「朱草詩林」院門口停下,一個小童聽到叩門聲過來開門。

「三爺好。小姐在後院,三爺請。」小童在前引路。

穿過正廳進後院,守慧遠遠看到羅影在蘭圃裡忙碌。

羅影一聽到腳步聲,眼裡一下湧出淚。

「幹嗎呀?」守慧滿心痛惜,掏出絹帕遞上去。

羅影臉微微發紅:「真不好意思,看到你來,就有點控制不住。」接過守慧細白的絹子輕拭眼角,「我不是跟你說過嘛,你最近事多,要少來。」

「我曉得,可我想來。」

「你總往這跑,家裡會有意見。」

守慧不語。

「外面熱,進屋坐吧。」停了停,守慧說。

羅影望望他:「你往樹蔭裡站站,等我把這盆蘭花護理完。」說著蹲下身,將手裡一根絞著棉花的棒子沾上盆裡水,輕柔地揩拭一盆蘭花的葉片。守慧聽羅影說過,蘭是最愛清潔的,葉子上不能粘灰,粘上了要用清水洗掉,手要輕,不能傷了毛孔。

不一會兒,洗過了,葉子青青翠翠,既清爽,又精神。

進書房坐下,羅影給守慧沏了一杯菊花茶,小小的白菊之間漂著幾粒紅鮮鮮的枸杞。

「那部宋刻本《丹崖子殘簡》的藏主,最近要到揚州。」羅影說。

守慧一下興奮起來:「真的?聽誰說的?」

「梅花書院的姚鼐先生說的。藏主是個家道中落的世家。」

好長時間了,守慧一直很想得到這部書,沒想到,工夫不負有心人。守慧高興道:

「好,好,不論多少銀子,一定要爭取到手。千萬不能薄待了人家。」

書桌上一張藥方用鎮紙壓著,羅影發現了連忙拿開。守慧要看,羅影不給,守慧堅持,羅影拗不過,只得給他。守慧細細看過,詫異道:「怎麼比先前多出兩味藥了?」

羅影微微低下頭,不語。

「可有什麼新的症候?」

「沒有,還是失眠,飯不大吃得下。」

「我回去讓廚房做點可口清淡的菜送來吧。」

「不,不要煩了。上次跟你說過的。」

「吃得少,睡眠又不好,怎麼辦呢?」

羅影含笑道:「也沒什麼大不了,吃得少,是因為消耗少,睡不著可以躺著養養神。」說著,抓起筆架上一枝畫筆,漫不經心地在宣紙上塗畫。

守慧痛惜道:「精神不好,就坐下歇歇,還畫什麼呀?」

羅影還是畫。

守慧離開椅子走過去。宣紙上水墨洇滿,畫得亂七八糟,什麼也不是。

「影,別畫了,我求你。」守慧囁嚅。

羅影眼裡滿是晶晶的淚,筆丟下,臉轉向窗口。

「對不起,都怪我。」守慧摟住她肩。

羅影眼淚開始往下流。

「是我害了你,影,真的是我害了你。」

羅影更多的眼淚往下流。

「求求你,別這樣」守慧有些慌亂。

羅影掏出絹子,努力捂著眼,不讓眼淚流下來。

守慧顫著聲道:「都怪我,我昨兒沒來看你。」

羅影嗚咽:「不,我沒有要你來看我。」

「我要來,我想來,我一天不來就受不了。」

「不,不,你別這麼說。」

「我要說,我想你,我天天想你,時時想你」

「不,不」

倆人同時淚流滿面。

早秋的一天午後,芝芝來找修竹雨還書,走進福字大院前廳,碰到三哥同兩位青綢長衫的人出門。芝芝在三哥這裡見過他們,一位叫厲鶚,杭州名流,詩詞古文獨步江南;一位叫吳敬梓,文章聖手,近來正寫一部名為《儒林外史》的奇書。他們遠道而來,是為參加紅橋修禊活動。三哥把紫薇館與來儀閣收拾出來,供他們下榻。這些日三哥與他們同出同進,運籌謀劃著紅橋修禊的事。

芝芝害羞地在路邊站下,向厲、吳二人行禮,見三哥陪著客人匆匆而去,也不問問她,很是失望。

經過春煦堂,出腰門,芝芝到了後院。院裡架上的葡萄正玲瓏地結起,兩隻翠鳥棲息在枝頭梳理羽毛,一陣大人小孩嬉戲的笑聲從修竹雨的屋裡飄出。芝芝循聲踏上台階,掀簾子進門。修竹雨正跟繼書玩,見芝芝進來,立刻起身讓座,要繼書叫姑姑。繼書剛學說話,烏溜溜的大眼望著芝芝,鼓鼓的小嘴嘟了兩嘟:「姑,姑」。芝芝高興得了不得,放下書要抱他。修竹雨怕把她衣裙弄皺,不讓抱,喊紋兒把繼書接過去。

「三哥跟厲先生吳先生上哪兒去?」芝芝坐下來問。

修竹雨目光暗了暗:「不曉得。估計是為紅橋修禊的事吧。」

顯見,三哥仍然什麼事都不跟嫂嫂講,芝芝很有些抱不平。停了停,芝芝問:「這紅橋修禊到底怎麼回事?」

修竹雨說:「修禊,本是古人的一種習俗活動,在陰曆三月上旬的上巳日,城裡人聚集到水邊嬉戲遊樂,熏香沐浴,以祛災祈福,求得一年的祥和順利。由於三月草長鶯飛、花木明麗,最易激發人們的靈感,於是這一活動被文人雅士喜愛上了,日久天長,就演變成了一種詩文盛會。《蘭亭集序》中的『暮春三月,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就是說的它。白樂天《麗人行》中的『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也是記寫的修禊。本朝以來,揚州一天比一天繁榮,大江南北文人雅士匯聚過來的很多,這裡便成了全國最大的文化之都,風流盛事不斷。康熙年間,王漁洋做揚州推官,晝了公事,夜接詞人,以風雅著稱當世,每年三月邀請天下名士來揚州,在城郊遊冶賞春,舉行盛大的修禊活動,一時間佳作迭出,無數麗詞華章風行於世。現在我手裡就有兩本當時刻印的集子,一本叫《冶春詩》,一本叫《紅橋酬唱集》。這幾年我舅舅主持揚州文事,覺得一年裡光有春天的一次修禊遠遠不夠,就增加了秋天這一回。規模是越來越大。記得去年,光和詩者就八千人,成詩兩萬多首,共編成詩集三百多卷。」

「天呀,這麼厲害?」

「到那一天,整個瘦西湖邊人影綽綽,吟詠之聲不絕,真是詩潮滾滾,歌吹沸天。」

芝芝聽傻了,刨根問底道:「那紅橋跟修禊是什麼關係?」

「紅橋是瘦西湖上的一座橋,因它紅橋墩,紅欄杆,紅踏板,通身都是紅的,所以叫紅橋。整個修禊活動都在這一帶進行,所以叫紅橋修禊。」

芝芝臉蛋紅撲撲,閉眼道:「了不得,真是太美了!到時候一定讓三哥帶我們一起去!」

修竹雨眼裡又暗下了,低下頭。

「怎麼,三哥不肯帶?」芝芝小聲問。

修竹雨掩飾:「不,不是這意思。以前我舅舅帶我玩過,我就不必再去了。」

芝芝一迭聲道:「去,去,我們一起去!三哥要是不肯帶,也沒事,我有一個好辦法,到時候保證你我都能去!」

修竹雨靜靜地望著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子,禁不住好奇地問:「說說,什麼好辦法?」

「很簡單,到時候我們也不說參加紅橋修禊,說了翟管家肯定一驚一乍,讓我爹曉得了又要惹出一大堆廢話,他就希望我們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石頭人似的待在家裡。我們就說去清圓庵燒香。去清圓庵燒香總沒有什麼不可以吧?這就好辦了。

我們去庵裡小轉一下,出了庵,不就可以去了?」

確實是個好辦法,可修竹雨想,這事如果給他們曉得,芝芝倒沒什麼,她畢竟孩子,可自己身為嫂子,不僅不帶好小姑,相反還助桀為虐,帶她到外面亂瘋,這就太沒有規矩啦。

「算了,我就不去了,你還是求求你三哥,讓他帶你去。」

「不嘛,他帶我我也不跟他!他那麼多朋友,到了那裡,肯定把我當一個冷饅頭撂在一邊!好嫂嫂,就我們去吧,我們不要翟管家派轎子,我們自己去,不會讓人曉得的。即使萬一曉得了,我會跟我爹說,這全是我的主意,你是被我纏得沒法才跟去的,大不了服點軟,抹點眼淚,不怕的。是去看紅橋修禊,又不是做什麼壞事,天塌下啦?況且,你舅盧雅雨盧大人跟我爹關係最好,對你不會說什麼的。答應我,一起去好嗎?」

修竹雨當然想去,想了想說:「定法不是法,到時候再看情況好嗎?」

「什麼話呀,答應我嘛。你不答應,我就賴在這裡不走!」

修竹雨對著虛空小聲道:「我們要睡覺了,你也不走?」

「我也睡覺!」

「睡在哪?」

「睡在你旁邊!」

修竹雨手指刮臉:「羞喲!」

「就不羞嘛,三哥是我哥!我就不走,讓你們睡不成!」

修竹雨被小姑子逗樂了,不由笑道:「好,我答應你。不過,我們還是讓翟奎派頂轎子為好,不然他會起疑心。我們先去清圓庵,去過了,讓轎子回府,就說我們去綵衣街逛逛,看看花布綢緞,不要轎子,這樣可望萬無一失。」

芝芝高興得一下猴到修竹雨身上:「好嫂嫂,這就太好啦!太好啦!」

轉眼到了紅橋修禊的日子,這一天很好的天氣。一大早吃過早飯,芝芝就在屋裡待不住了。舒媛見她眼亮亮的忙著出門,問上哪兒去?芝芝答,上清圓庵。話才出口,覺得對姐姐撒謊不該,臉熱了一下,又怕姐姐看出什麼破綻,連忙出門。

到了清圓庵,芝芝跟修竹雨都到菩薩面前燒香磕拜。芝芝見嫂嫂跪在拜墊上一下一下往下磕,表情極虔誠極專注,嘴微微動著,猜不透在求菩薩保佑什麼,等她跪拜完,正想問她對菩薩說了些什麼,庵裡的張道姑迎出來。芝芝陪母親到這裡來過,跟張道姑熟,張道姑請她們到後面客堂坐坐。芝芝哪裡肯,辭了張道姑,拖了修竹雨就走。

轎子到了北城門,修竹雨對轎夫說:「我要跟二小姐到綵衣街逛逛,你們回吧。」

領班長根說:「我們到街南頭等你們。」

修竹雨含笑道:「不必了,你們一大早跟我們出來,奔了半天,也夠累了,回去歇著吧。我們悶在家裡好長時間了,貪得很,不定逛到什麼時候呢。綵衣街離家幾步路,我們走回去不礙的。」

轎夫們見修竹雨這般體貼照顧,千恩萬謝地回去了。芝芝高興得直跳,暗暗沖嫂嫂豎大拇指。

拐到大東門轎坊,修竹雨打算重叫兩頂轎子,一人一頂,芝芝不要,說,叫一頂大些的,倆人坐一塊兒,說說話,親熱。

倆人就上了一頂大轎。

轎子往前,一路是大東門橋,大東門街,四望亭,縣學街,府西街,再接下來是西門大街,西門大街走到頭,出西城門,往北一拐,就到了瘦西湖畔。

下了轎遠遠望過去,湖邊人影綽綽,湖上翠荷翻動,一枝枝花箭挺出水面,大朵大朵的紅蓮白蓮嬌艷開放。湖邊是一棵棵綠蓬蓬的柳,柳絲修長,斜斜地拖下來,款款地拂著水面。草坡上滿是鮮花,東一叢,西一片,開得火火的,炫人眼目。來的都是長衫之士,三三兩兩,湖邊觀荷,草地賞花,水邊踱步。有的徒手,有的手執一柄紙扇,一卷詩書。官員不多,雖著官服,卻一點沒有官的架子。三五成群,或聚或合,揮霍談笑,極其融洽。

到了紅橋,芝芝興奮得要爬上去。修竹雨見橋下歇滿了轎子,過了橋人更多,怕遇到熟人,有些猶豫。芝芝哪忍得住,拽著修竹雨直往橋上跑。

芝芝跟三哥游瘦西湖時從這橋下走過,只是印象不深,現在稍一細看便發現,它確是一座美麗無比的橋,紅橋墩,紅踏板,紅欄杆,通身都是紅的,標標準准一座紅橋。芝芝站在橋上四下望,捨不得離開,修竹雨覺得太招眼,一次次拖她下去。

橋下人更多。修竹雨只肯在邊上看看,說什麼也不肯往人圈裡走。芝芝沒辦法,只好跟著她到草坡上一座稍微僻靜的亭子裡坐下。

坐在亭子裡也不錯,這裡地勢高,周圍美景盡在眼底。往南看,紅橋南邊有一館,館前草坪上設一案,案上放著幾樣東西。芝芝手指著問:「那香案上供的什麼?」

修竹雨笑了:「那不是香案,是詩案,專給大家揮毫作詩的。不光這邊有,那邊還有。」

芝芝順著修竹雨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又看到幾個,興奮道:「在這芳洲草甸設案做詩,真有意思!案上供的不是香,是什麼?」

「擺的文房四寶,一架筆,一塊墨,一方硯,一隻水注,另外就是大沓的雪浪宣了。」

芝芝拍手歡叫:「太雅了!像我這樣,能不能過去作詩一首?」

修竹雨真佩服小姑子的勇氣,笑道:「當然可以,但這裡有規矩,比如,後者要步前者之韻,因為它是相互酬唱。」

「那是什麼?」芝芝突然手往遠處一指。

「那是酒坊,專備一些好酒讓大家喝的。」

「要銀子嗎?」

「不要。那邊還有茶坊,食坊,都不要銀子。」

「太好玩了!等我餓了,一定去吃!」

修竹雨被芝芝逗笑了,只覺得坐在這亭子中,四下裡衣香人影,鮮花美景,尤其是文人雅士們一陣陣的偃仰嘯歌,真讓人心曠神怡。

修竹雨看到了他舅舅盧雅雨。今天他一身便裝,加上個子偏矮,夾在一幫長衫之士中很不顯眼。但細細看去不難認出,因為他是紅橋修禊的主持人之一,無論走到哪,總有一幫人跟隨左右。

芝芝覺得這亭子偏了點,看得不過癮,拖著修竹雨要到跟前去。修竹雨哪裡肯,左右看看,見前面有一長廊,只答應走到長廊上去。

長廊對面,正是修禊活動的中心。但見詩案上已積了厚厚一沓詩稿,案旁坐著樂師、琴師、繕寫手以及紅衣歌女。一位名士揮毫作詩一首,繕寫手立刻將它謄抄在冊,樂師配以曲調,琴師彈琴,樂工擊打象牙紅板,紅衣歌女啟玉喉、發金音,開始唱詩:

垂楊不斷接殘蕪,雁齒紅橋儼畫圖。

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喚作瘦西湖。

盧雅雨剛好走來,將詩看了,連連叫好,對大家說,他已作過兩首,但剛才轉悠了一圈,又來詩興。協理詩案的兩位綠衣女子立刻為盧大人伸紙奉筆。盧雅雨濡墨運腕,一氣呵成。樂師度曲配樂,牙板響,琴聲起,紅衣歌女唱:

綠油湖水木蘭舟,步步亭台邀逗留。

十里畫圖新閬苑,二分明月舊揚州。

雕欄曲曲生香霧,金柳紛紛拂畫船。

蓮歌漁唱舟橫處,綠稻含香醉清秋。

周圍士子紛紛擊掌。鄭板橋技癢,上前抽一象牙詩牌,按其韻,作詩一首,歌女唱:

畫舫乘春破曉煙,滿城絲管拂榆錢。

千家養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

雨過隋堤原不濕,風吹紅袖欲登仙。

詞人久已傷頭白,酒暖香溫倍悄然。

眾人鼓掌叫絕。

「三哥!三哥過來了!」芝芝看到了守慧,突然叫起。

修竹雨早就看到他了。守慧不是一個人,他們一行幾個,有姚鼐、金農、羅聘、厲鶚、鄭板橋、吳敬梓等,是從茶坊出來的。其實修竹雨潛意識裡真正想找尋想看到的並不是守慧,守慧在這,這是肯定無疑的。修竹雨真正想看到的是另一個人——一個她早已知道一直想看到卻一直沒有機會遇到的人,這個人修竹雨料定了她今天在,很有可能碰到。果然讓修竹雨碰到了,看到了。她跟守慧走在一起,是個很清靜很雅潔的女子。修竹雨細看那模樣,立刻感覺到了她是一種什麼類型的人,內心不由一下陷入了悲哀。長期以來修竹雨一直想不通,這個聽說會畫蘭花會做詩的女孩,憑什麼讓本應屬於她的守慧整天對一個不相干的外姓旁人心心唸唸,一刻放不下,今天見到,終於明白了內在根源

芝芝很快也發現了守慧身邊的羅影,立刻緊張起來,悄悄轉臉看嫂嫂。芝芝發現,嫂嫂兩眼望著別處,臉色蒼白。

芝芝早聽說這個人了,問過舒媛,知道她叫羅影。芝芝敬嫂嫂,愛嫂嫂,打心底討厭羅影!

「我去把三哥叫來!」芝芝一下站起,氣鼓鼓地對修竹雨說。

修竹雨拽住她:「這不可以的,你坐下。」

芝芝不肯坐,望住嫂嫂不滿道:「你怕什麼?」

「怕?不是怕」

「那是什麼?」

修竹雨不語。

芝芝瞪著前面。三哥竟與羅聘一同走近詩案!

三哥做詩,她憑什麼跟著?

芝芝氣呀!

修竹雨生怕芝芝奔過去,抖抖地抓住她。

芝芝扒開修竹雨的手:「我去把三哥叫過來!」

「不,不可以的!」修竹雨急了。

芝芝一動不動望住嫂嫂。

怎麼也坐不下去了,修竹雨拉起芝芝:「我們不看了,我們回去,回去好吧」

芝芝什麼話也說不出,跟著嫂嫂往外走。

芝芝只覺得嫂嫂走得很快很急,恨不得把長長的一段路一步走完。

倆人仍然坐一頂轎。芝芝捨不得嫂嫂,芝芝想陪著嫂嫂。

一路上一直默默不語。芝芝不止一次發現,嫂嫂背著她悄悄用絹子拭眼淚

修竹雨病倒了。

一直在床上躺著,失眠,厭食,說話懶懶的,問她什麼,也不想答,人一天比一天瘦。

守慧很焦急,一次次請張大夫,問到底什麼症候?有沒有妨礙?張大夫在京城做過御醫,是揚州最有名的郎中,蹊蹺八怪的病見得多了,第一次給修竹雨號了脈就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但他深知豪府深院的複雜,不好亂說,只得含糊其辭,說是偶感風寒,氣血欠暢,陰氣虛盛。日下需用些平肝調氣之藥慢慢排解,應該沒有大妨礙。

守慧十分感謝,多多給了銀子,親自把張大夫送到門口上轎。

真正知道修竹雨病因的,只有芝芝。

芝芝為嫂嫂抱不平:「三哥太不像話,我要找他算賬!」

修竹雨在床上側過身子央求:「好芝芝,我曉得你對嫂嫂的一片情意,我心領了,也謝了,只是求你,千萬別問,對誰都不要說出,好嗎?」

芝芝只覺得嫂嫂如此隱忍容讓,有點莫名其妙,但既這麼央求,只好答應。

藍姨前前後後來看過幾次,把紋兒支開後悄問:「是不是慧兒惹你生氣啦?」

修竹雨倚在被窩上,淡笑笑搖頭。

藍姨很知己地說:「沒事的,有什麼不開心的,告訴我。老三那脾氣我曉得,不是什麼省油燈,趕明兒我一定好好說他!」

修竹雨挺感激:「真的沒什麼,你事情多,很忙,就別一趟一趟過來了。這裡有紋兒照應,挺好的,你回吧。讓你為我這麼操心,真不好意思。」

芝芝常過來陪陪。修竹雨這裡書多,芝芝翻找著看,坐在嫂嫂床邊一看半天,看過了,說些想法給她聽。芝芝的想法新鮮奇妙,修竹雨聽得笑起來,覺得這個小姑子的天真清純,真是世間少有。

又過了幾日,修竹雨精神漸漸恢復,就讓紋兒拿出圍棋,跟芝芝在窗下對弈。

一個秋雨黃昏,修竹雨經過深思熟慮,來找藍姨說事了。

壽字大院很安靜。天井裡,兩隻紅頂仙鶴在假山旁拐打拐打漫步;穿堂裡,一個家人在用雞毛撣子撣拂金絲楠木大插屏,另一個家人在把窗上的一扇扇紗屜子卸下來打掃。再過幾天中秋節了,這是在做節前準備。

厚德堂裡沒有人。從腰門出來穿過後院,就進入清和堂。修竹雨準備先到上房給安靜瓶請安。一個丫環說,太太到清圓庵去了,到這刻還沒回來,修竹雨只得去了藍姨房中。

藍姨見修竹雨進來,十分意外,連忙給她讓座,喊小月沏茶。待定下來,望住她道:

「你是無事不會登三寶殿,說吧,什麼事?」

修竹雨就喜歡藍姨這個性,遇事不繞彎,掏心窩子,也就和盤托出道:「我想請你跟慧兒說,把羅影娶了。」

藍姨吃一驚:「你說什麼?娶羅影?這是咋回事呀?你讓我一下雲裡霧裡的。」

修竹雨擱下茶杯淡笑:「是的,我曉得你會覺得奇怪,可是我想了很久,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

藍姨靜靜地望住她。

修竹雨微微低頭道:「說實在,我一直下不了這個決心,一直抱有幻想。那個羅影,她讓我不服,我就不相信她比我高明到哪去,優秀到哪去,能讓守慧心心唸唸,捨她不下。可我最近見到了她,我才曉得,我錯了,原來他們確實是絕配,守慧就應找一個她這樣的人,他們之間有著許多共同的東西,這東西太難得了,太稀罕了。這是命,我不得不服。如今我想通了,覺得再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要有個了斷。守慧在家總心不在焉,鬱鬱寡歡,如果僅僅是他一個人倒也罷了,問題是,這是一種連鎖反應,他不舒服,我也跟著不舒服,那個羅影更不可能舒服。同為女人,羅影的痛苦我想像得到。一句話,三個人都在受煎熬,活受罪。與其這麼毫無價值地耗下去,倒不如成全他們,讓他們走到一起。到了一起,守慧肯定會開心起來,一改從前的狀態,做事會振作精神,我也會跟著好過起來。」

藍姨吃驚修竹雨想這麼深這麼透徹,充滿同情地望著她。

「就這樁事,無論如何我想請你幫我說說。」修竹雨懇請。

藍姨不放心道:「你真不後悔?」

「不後悔。」

「你為什麼不直接跟慧兒說?」

修竹雨苦苦一笑:「你說得不錯,按理,這事應該我跟他講。可我考慮過了,這有些不妥。因為守慧畢竟是個講良心要自尊的人,本質一點不壞。我跟他說,他聽吧,會擔心傷我心,覺得對不起我,日後容易在我面前抬不起頭;不聽吧,又與他心裡的渴望背著。因此,我想來想去,覺得請你去說最合適,一說,準成。」

同為女人,藍姨禁不住心裡發酸:「話是這個話,只是這麼做太委屈你了。」

修竹雨苦笑:「那倒未必。倆人天天總那麼冰清水冷,才叫難受呢。」

「好的,我答應你,試試看。」

「不,一定要成功。」

修竹雨所料不差,藍姨一出動,果然告成。

一切早已水到渠成。婚期就定在中秋節後的一個黃道吉日,守慧與羅影都主張儀式從簡,所請的客人,除了不得不請的生意場上的熟人外,主要是金農、姚鼐、鄭板橋、施驢兒、吳敬梓等一批文人墨客。大喜之日,東圈門大街鞭炮炸響,鼓吹不斷,酒香飄得滿大街,街坊鄰居們一個個伸長脖子看西洋景,手掩嘴巴嘰喳議論:

「這回是康家三爺娶小,不是二爺了。」

「不是說,三爺是個讀書人,不肯娶小的嘛,怎麼娶啦?」

「你知道娶的哪個?畫梅花的羅聘的妹妹,那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

「不能這麼說,是個才女呢。」

「有才能當飯吃?」

「你不懂,一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