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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色慾之門

翠珠脫下戲裝從抱山樓下來,班主在後面追問:「又上哪兒?」

翠珠頭也不回地撂下一句:「有事唄!」

班主盯住她背影,心想,就你事多。

海棠一直在注意她,朝班主做了個鬼臉:「看她得意的!」

過蓮塘,經聽鸝館,翠珠來到籐花書屋。遠遠地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二爺在裡面哼哼呀呀唱了。推門進去,二爺面前一壺茶,一把扇,手按牙牌,搖頭晃腦正唱得歡,翠珠腳跐著門檻嗔道:「人家正練功,又召我過來做啥呀?」

守信口中的弋陽腔一變而為揚劇調門,詞兒換成了《鳳求凰》中的一段,盯著翠珠不停口:

念嬌嬌,想嬌嬌,總記著嬌嬌歪著一張俏臉把我瞧!

瞧得兒郎心兒跳,瞧得我恨不能一頂花轎抬回鴛帳度春宵!

翠珠一扭臉往外走。

「哎哎哎,你別跑呀,我有話跟你說呢!」守信揚手起身叫道。

「盡騙人!你能有什麼重要話?有什麼話,你還是跟西施呀貂蟬呀昭君呀玉環呀去說吧!」

守信笑嘻嘻地瞟翠珠:「這是哪跟哪呀,她們只是一幫抬轎子的,咋好跟你比?」

「鬼話!不喜歡,昨晚怎麼把貂蟬叫到石屋去了?」

守信愣了一下,心想,這個鬼精靈,她居然連名字都搞得清清楚楚,以後還真得防著點,一邊涎皮笑臉道:「怎麼?讓你看到了?這,這不能怪我嘛,昨天你不理我」

翠珠一跺腳,轉身要出門,守信連忙拉住她,滿臉堆笑道:「歇歇火,歇歇火,我的姑奶奶,我向你保證,以後再不敢了,以後專跟你一個人好!就你我,行了吧?

別氣嘛,叫你來,真有很重要的話告訴你,包你聽了開心!」

翠珠將一張俏臉扭了扭:「什麼了不起的話?說呀。」

守信賣起關子:「你先坐到我腿上,過來呀。」手一伸,將翠珠攬到懷裡。

「說話不算數!那天你跟我怎麼保證的?」翠珠扭身往守信腿上一坐,瞟守信一眼,柳眉高挑,「狗改不了吃屎!」

守信涎皮笑臉:「我是狗,汪!汪!汪!我要咬我的翠珠,咬我的寶貝!」

翠珠被他逗笑了,玉面含嗔:「快說呀,什麼重要話?」

守信捉住她手,一口叼住蔥根一般細白的玉指,吮吸著,語音含混道:「爺(你)小老(腦)子不是靈光嘛,歪(猜)呀。」

翠珠怕他不小心咬了手指,趕忙縮出,明眸轉了轉,小聲問:「我們的事跟老爺說了?」

守信得意:「說了!」

翠珠細腰一下挺直:「說了?答應不答應?」

「你說呢?」

「我不曉得,快告訴我!急死人了!」

守信呷一口茶,搖頭晃腦:「不是吹,我就曉得會答應,果然。這些日子我東奔西跑做了多少事,沒一件不漂漂亮亮,為府上爭了大光,添了重彩,老爺子開心呀!

我跟他一說,立馬成功!」

翠珠星眸閃光,一下蹦起:「你,不會哄我吧?」

守信將她柔腰一摟:「幹嗎哄你呢,小乖乖?」

翠珠渾身發熱,玉面霞飛,身子一扭,「叭叭叭!」在守信臉上一個勁猛親,守信白皙的臉上立刻蓋上一個個鮮紅的唇印。親過瘋過,翠珠纏著守信嬌嬌癡癡問:「老爺都答應了,你打算幾時娶我呀?」

守信的身子早被翠珠撩撥得酥軟,瞇瞇笑道:「我恨不得就這一刻抬你進洞房呢!

告訴你,日子已擇好,這個月十六,劉半仙給我翻的黃歷,十六這天黃道吉日,大吉大利!」

翠珠自跟守信好上後,一直盼望著這一天,真是高興死了,摟住守信嬌聲嗲氣道:

「我的好爺哎,我也不貪,天生就沒有做正房的命,認定了只想做個小,三房四房五房六房都無所謂,只要爺把我娶了,打心眼裡真的喜歡我,我翠珠今生今世就永遠是爺的人,死心塌地侍候爺,服侍爺,爺要我怎樣就怎樣,保證把爺侍候得舒舒服服,快快活活」

守信斜眼打斷她:「怎麼快活?」

翠珠眸子星亮,手往他襠裡一捏,守信立刻受不了,伸手就扯翠珠衣裙。翠珠這一刻滿心喜悅,有些渴望,又怕外面有人進來,要到裡屋。守信難得十分隨順,兩人歪歪倒倒,拖拖拽拽,一路往裡趔趄而去。

屏風後面有暗房,當初建園子時守信特地設計的,有床有榻,有幾有屏,一應俱全,名義上是讀書累了休息的場所,實際是偷香竊玉及時行樂的密室。

倆人扯裙拽帶急猴猴正要入港,外面響起一陣沉雄有力的腳步聲,到了書房當中,腳步聲停住,一個男人低沉粗啞的聲音叫道:「二爺在裡面嗎?」

是黑三。守信很不高興黑三這一會兒過來打擾。守信仍把銷魂事往下做,可翠珠因受干擾沒了性情,推開守信,提溜著裙衫,急乎乎從暗門溜去。守信拖她不住,定了定神,只得從裡面晃出。

黑三坐在凳上,一身玄衣,兩眼白多黑少,一張黑孜孜的臉上滿是凶氣,見守信出來,立刻站起。

黑三原為鹽匪,專做劫掠鹽船的買賣。三年前被江防營抓獲,剛巧被守信碰上,守信一眼看去,竟有些惺惺相惜,就花了銀子,讓衙門放人。黑三知道自己犯的死罪,已不指望,只等著刀起頭落那一刻,沒想到遇到救星,於是「撲通」跪下,沖守信「咚咚」大磕響頭,當即發下誓願:黑三這命大爺所賜,來日只要派上用場,自當肝腦塗地,粉身碎骨!守信聽了,正中下懷。黑三慣走江湖,熟悉鹽路,從此以後,便緊隨守信的宏泰號鹽船,盡心竭力,死心塌地。

守信問:「什麼事?」

黑三黑著臉說:「我們的鹽船被扣了。」

守信吃驚:「怎麼會呢?」

黑三說:「扣在北橋。是新來的馬管帶。當時我正安排船上的弟兄改裝鹽包,馬向山的緝私艇一下闖來了。」

守信一拍腦袋。糟了糟了,這段日子只顧聽戲泡妞,跟翠珠鬼混,怎麼把馬管帶撂到腦勺後了?老鹽政李貴負罪離任,原來的胡管帶因受牽連遭到查辦,馬向山馬管帶依附新鹽政阿里得克走馬上任,他對我康守信與鹽務衙門的關係未必不知道一些,可我老爺不睬老爺叫,一次都不上門拜會,馬向山肯定不滿意了。這鹽路上,我一直吃草上飛的私鹽,以前全靠胡管帶兜著,他馬向山與我無親無故,怎肯罷手?怪我怪我,全怪我呀。

守信搖搖頭,對黑三道:「這不能怪馬管帶,只能怪我疏忽大意。不過,你也不要驚慌,扣著就先讓他扣著,沒什麼大礙。這樣,你立刻給我下個帖子,專請馬管帶吃飯,有什麼話,酒桌上說。」

黑三問:「他要是不肯呢?」

守信笑道:「這不可能,他也不是不曉得我的身份,他是因為我沒主動上門拜會,故意找我麻煩。這會請他還不算遲,他肯定接受。」

「在家裡還是外面?」

守信想了想:「富春大酒樓。」

黑三領命而去。

果如其言,馬向山略謙了一下,就答應了。酒宴設在富春大酒樓最豪華的熙春廳,菜餚極端地豐盛。大家杯來盞去,喝得很開心,很快就像多年不見的親兄弟,只是隻字不提一個鹽字。守信這種事經得多了,曉得馬向山等他先說,可他偏偏不說,只是樂呵呵喝酒,把他胃口吊得高高。守信太清楚鹽路上的這批官了,儘管姓張姓李姓王姓趙,嘴臉兒五花八門,說穿了都是趙王爺的孫子,認的一個「錢」字。跟他們打交道,大可不必繞彎子玩虛的,直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手交銀,一手辦事。酒足飯飽後,於是讓黑三把陪客支開,對馬向山說:「酒喝了,從此以後都不是外人了對吧?好!

好!剛才桌上人多,話不好說,這會全沒妨礙了,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也就一層意思,你馬長官新官上任,大權在握,這一帶鹽的出出進進全拿捏在你手裡,從今往後還請多多關照。我康某雖走的鹽路,但一向知恩圖報,義薄雲天,崇尚江湖俠氣,你馬管帶對我關照,我康某自當湧泉相報。先前的胡管帶在這,每年得我兩萬兩關照費,我不破規矩,遵循舊例,兩萬照舊,馬管帶意下如何?」

馬向山雖拿翹作勢,但心裡在想,本官賣去家裡僅有的房產,在阿里得克大人身上花許多銀兩費若干心事,好不容易爬上緝私營管帶這位置,圖的什麼?不就圖個榮華富貴?如今康商總家最牛氣哄哄的老二居然到我面前服小,主動送我一個老大老大的紅包,實在讓人喜出望外呀!於是嘴角壓不住,黑胖的肉臉上露出笑,假惺惺道:

「哪裡哪裡,這麼說見外了,見外了。」

守信隨手掏出一張銀票:「這是五千,算我康某有失迎迓,打個招呼,馬管帶千萬不要嫌少,還望笑納。那兩萬,明兒我讓黑三送去。」

馬向山目光警惕地往門口掃掃,連忙將銀票塞入靴掖11,哼哈道:「二爺真是太客氣了。馬某初到任上,兩眼漆黑,誤扣了二爺鹽船,還望二爺大人大量,別放在心上。」

守信打哈哈道:「哪裡哪裡,這都怪我,一時忙亂疏忽,沒有及時登門祝賀,還望馬管帶見諒呀。」

馬向山肉墩墩的黑臉亮光光,見關係一下到了這份兒上,就敞開道:「康老兄既這麼掏心掏肝,我馬某也就沒有見外的道理。多了不說,就說兩條。第一,被馬某誤扣的鹽船,不出今晚保證放行;第二,——這第二條倒費些腦筋。我知道,二爺你挾帶的私鹽都是草上飛的,你讓手下人一直在三江營葦灘裡上貨,我的緝私營早知道了。

你想,他草上飛是什麼人?當今的欽犯,名聲太大,運司衙門和鹽政衙門一直要拿他。

不錯,他手裡控制的私鹽很多,你們——不光你們,我知道還有別人,都想吃這塊大肥肉,可這就讓我為難了。而尤其讓我為難的是,杭浚睿、方闊達他們知道你的情況,背後經常議論。」

守信耐著性子等他說完,揚臉笑道:「算了,你別跟我叫苦為難了,我知道你的能耐大著呢。雖說你是新官上任,可你一直在緝私營,干了好幾年了吧?你對這裡面的關關節節透熟,小拇指撥撥,就能把事情擺平,不是嗎?」

馬向山苦笑:「二爺抬舉我了。可話說回來,目前我剛剛走馬上任,總得收斂些吧?」

守信一笑:「你說得不錯,但要看對誰。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康府跟衙門裡什麼關係。不要說揚州這邊了,就是總督府,京城,皇帝老兒那兒,都夠得上。你儘管放心,一百個放心。撂句大話給你,即使萬一有什麼事,我康某給你兜著!」

「好,好,二爺有這能量,有這氣派,下官羨慕!」

「羨慕?有什麼羨慕的。」

馬向山呵呵笑:「羨慕的多啦,比如二爺的豪宅,二爺山一樣堆著的銀子,二爺讓人敬服的威勢!」

「算了吧,真正有威勢的是你們,看,今兒不是在請你吃飯?求你?」

「不敢當,不敢當,求二爺千萬別這麼說話。」馬向山肉墩子似的身子在椅子裡扭動了一下,呵呵笑道,「不瞞你說,我早聽說你二爺了,你二爺還了得,全揚州大名鼎鼎,無人不知。家裡穿的是綢緞,戴的是金銀,用的碗筷,不是牙,就是玉,聽說洗澡有專門的金童玉女侍候,澡盆都是瑪瑙翡翠,真正是錦衣玉食,大福大貴,這揚州城裡一百家一千家加起來不及你們一家呀。這日子才叫日子,才叫享受!最讓人羨慕得要死的,還是二爺你天一般大的艷福,美嬌娘一屋一屋養著,身邊還有一幫小美人圍著唱戲。更了不得的是,抬轎子的全是二十左右的紅衣美人,坐在上面就像坐在彩雲裡,真是快活賽神仙呀!」

守信笑道:「看你這麼口水拉拉的,我送兩個轎娘給你如何?」

馬向山涎皮笑臉望住守信:「二爺捨得?」

「兄之所好,就是弟之所好,捨得!」

馬向山吃驚康二爺的大方,但想了想搖頭:「不敢當,不敢當,下官消受不起喲!」

「或者這樣,我康某派人去揚州一流的春芳瘦馬院,為你專選一美人,送到官邸如何?」

馬向山細聲道:「真的?」

「當然真的。」

「二爺要是玩我呢?」

守信仰臉一笑:「要是玩你,你就把我的盛元鹽號抄個底朝天!」

「算數?」

「笑話,我康守信什麼時候失信於人?」

「好!好!」馬向山肉臉樂成黑牡丹。

從富春大酒樓出來,守信坐著紅衣轎娘抬的大轎回家,一路上香風拂面,環珮叮噹,飄飄欲仙,如在雲端,心裡禁不住想,這坐轎的滋味如此美妙,也難怪馬向山羨慕垂涎呀。手裡把玩著西洋美女鼻煙壺,打著酒嗝對紅衣轎娘戲言:「跟你們說個事,我打算把你們送人啦。」

走在前面的貴妃驚愕:「送人?送什麼人?」

「緝私營的馬管帶。」

紅衣轎娘們一哇聲道:「這可萬萬不能呀!二爺是不是嫌我們啦?我們做下什麼錯事啦?」

守信笑:「沒有。是人家喜歡你們,要你們。」

「他像只癩蛤蟆,我們怕!」

「他剛才出來,眼睛錐子似的挖我們,讓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就他那副饞相,不是好佬!」

守信笑道:「你們不能小看他呀,就憑他,不下三年,銀子車載斗量。」

「多也不跟他!」

「我們是跟人,不是跟銀子。」

「我們情願跟二爺喝粥!」

守信手裡的西洋美女鼻煙壺越轉越靈活,心裡美滋滋。

回到府上,守信立即招來尤秀,令他速辦兩件事。第一,去春芳瘦馬院為緝私營的馬管帶挑選一個美人;第二,將他迎娶翠珠宴請賓客的名單速速擬出,送給他過目。

第二天下午,尤秀從春芳瘦馬院回來稟報,美人已選好,請守信過去驗看。守信臨上轎,見四個紅衣轎娘中缺了貂蟬,一個臨時轎娘代替了她的位置,問怎麼回事?

西施答:「她病了。」

「什麼病?」

玉環睨著守信笑道:「貂蟬得什麼病二爺還會不知道?相思病唄!」

守信轉臉望住玉環。幾個轎娘中,就數玉環敢跟他亂說亂道,守信對她是怨不得,恨不得,親不得,愛不得,經常被撩得心癢癢火燎燎,真想把她像貂蟬一樣降伏了,只恨一直找不到機會。

「你說說,貂蟬到底咋回事?」守信賠著笑臉問。

玉環一撇嘴:「她的病早害上了,只是昨兒一下加重起來。昨兒她在火巷碰到瘦猴,見瘦猴一頭汗,問忙什麼。瘦猴說是給二爺送喜帖,二爺要娶新奶奶了。貂蟬一聽就愣住了,叮住瘦猴問哪個?——還哪個呢,其實不要瘦猴說,我們個個都曉得,不就是戲班裡的翠珠嘛!二爺你說是不是?可貂蟬一聽翠珠名字,當即臉就白了。也真是,你臉白的什麼事呀?告訴你二爺,就打這之後,她的病就比先前加重了。」

守信臉上仍是笑,但表情訕訕的。

玉環兩眼乜著守信:「二爺不去看看?」

守信含糊其辭道:「看,看,回頭看。起轎!春芳瘦馬院。」

轎子上路了。

往日,守信坐在轎裡總愛把簾子捲起,一路跟紅衣轎娘說笑取樂,盯住她們看——那微微傾側的香肩,那水波一般顫動的腰肢,那生動圓潤的臀部,那紅雲飄飄的裙衫,看得心裡像窩著蜜。可今兒不行,今兒玉環雖時不時拿話撩他,可守信總懶得答理。

一路上除了刷刷的腳步聲和轎子的咯吱咯吱,再沒什麼別的聲響,大家都覺得有點悶。

終於到了春芳瘦馬院。

守信是這裡的常客,門房一見他大駕光臨,像見到皇帝老子,滿臉堆笑打躬作揖給他引路,一迭聲道:「康二爺裡面請,嬤嬤與林四娘都在後面客堂呢,小的這就叫她們出來迎您。」守信心裡好笑,我是來看姑娘,又不是看她們老臉,出不出來跟我何干?對門房擺擺手:「你忙你的吧,這院裡旮旮旯旯我都熟悉。」門房哪敢回,垂手塌肩站在路邊。

守信沒到客堂,直接進了姑娘住的東院。一邊走一邊想,這裡好些日不來了,今兒反正沒什麼事,倒不妨來個尋芳探幽,看看院裡最近覓得些什麼樣的女孩?

東院是女孩子們彈琴、習字、做女工、學冶容,甚至接受床笫之術的地方,入口是一扇月洞紅門,有司閽婆把守,院外之人半步不得擅入。守信踱到門口,掏出二兩銀子,司閽婆一張老臉立刻菊花燦爛,打開紅門請康二爺進。

轉過一面山牆,前面傳來古琴的叮咚,琴聲美妙,守信不由駐足聆聽。

一陣細碎的衣裙聲由夾巷深處窸窸窣窣響來,轉瞬間,一個女孩到了近前。如一道神光凌空射下,守信兩眼一下瞪大。天呀,這絕對是個美輪美奐的女孩呀!她不是一路走來,而是飄然而至,純屬神女下凡,仙姝臨世,真是太美太妖太艷了!這叫什麼?仙姿?國色?絕代天香?不,不,都不夠!守信只恨自己腹笥有限,想不出了。

守信有這樣的訝歎十分難得。春芳瘦馬院在揚州雖說首屈一指,但在守信眼中不算什麼。守信走的碼頭多了,蘇州、南京、杭州,這大江南北但凡有些名氣的秦樓楚館,哪家沒光顧過玩過?不光玩了,都玩夠了,玩膩了,不想玩了。這年把,守信只覺得自己年紀不大,心倒老了,在那種粉艷的場合,竟很少再有當初的那份激動與迫切,心上像結了一層厚厚的繭子。可此刻,守信卻丟了魂似的對著這女孩發呆了。

女孩注意到他了,蓮步略略加快,從他身邊飄然而過。

守信兩眼亮光光地盯住她不放,嘻嘻笑道:「小姐請留步!」

女孩腳步稍慢,但沒有停。

守信唯恐她開溜,追著問:「請問小姐芳名?」

女孩又往前走。

守信緊追不放笑道:「你不告訴,我就一直跟著你。」

女孩猶豫了一下,目光往他瞥了瞥:「小奴賤姓一個柳字」說完,頭扭了扭去了。

守信盯著她漸行漸遠如花的倩影,雙腳立住,一拍腦門:「媽呀,真是要我命喲!」

「哎喲喲,這不是康二爺嗎?」林四娘突然一路叫喚著過來,「您這大駕光臨怎麼也不言語一聲呀,讓我們顯得太不懂規矩了,也不出來迎接!這院裡的下人也沒長眼睛,看到二爺來,竟不請到裡面坐,真要揭她們皮!都是我們嬤嬤心太軟把她們慣的。不過,我林四娘還要鬥膽怪二爺一句,這還是您的不對。今兒好在院裡沒什麼事,要是有事,二爺您來了萬一照應不週遭冷落了怎麼辦?二爺縱然不怪罪,我們怎能安心?來前言語一聲,我們好有個準備,二爺想轉哪兒,別說我林四娘沒什麼事,即使天大的事也會丟下,專陪二爺!」

守信早想打斷她了:「好了好了,我耳朵都被吵聾了,我不曾怪你,你說這麼多,倒是怪我了?」

林四娘嚇得翻起白眼揚手打嘴:「不得了喲,都怪我這碎嘴!都怪我這碎嘴!瞎嚼什麼蛆呀?該打!該打!」手在臉上叭叭拍了兩下,「其實我絲毫沒有怪二爺的意思——怎麼敢呢?膽從屁眼裡屙掉啦?二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往心裡去呀!」

守信只覺得好笑:「怎麼可能一點不往心裡去呢,多少總有一些吧。」

林四娘斜睨著守信,故作惶恐道:「二爺駭死我了!我這就給您下跪磕頭,求二爺饒了小的,饒了小的!」

守信揚臉笑道:「罷了,逗你玩的。」

林四娘誇張道:「媽媽哎,小的本來就膽小,這一駭,肚裡的膽都破掉了!好了,將功贖罪,小的這就陪二爺轉轉如何?」

守信哪有興趣,搖頭道:「罷了罷了,不轉了,到客廳看姑娘吧。」

於是進了客廳,先由嬤嬤陪著喝茶。

瘦馬院的客廳除了待客,最主要的功能是看姑娘,因此落地罩後除常規的屏門,另有兩扇通幽房密室的邊門,帷幕重重,幽閉靜謐,被召見的姑娘都從那裡出來。守信很清楚這一點,因此手裡把玩著西洋美女鼻煙壺,對著邊門坐下。

茶喝了一巡,嬤嬤吩咐帶姑娘出來。林四娘對守信說:「您府上那位尤秀才真了不得,為選這個姑娘,就差把我們院翻個底朝天!三十幾個姑娘,硬是一個一個看,我向他推薦的全信不過。不簡單,真是不簡單,不愧是二爺調教出來的人呀!」

守信心裡冷笑,認真是一方面,其實他尤秀是想借此機會飽飽眼福呀。

姑娘出來了,林四娘不時令姑娘抬眼,發聲,捋袖,提足,轉身,慢走一樁一件,按部就班,讓守信看得仔細。

人確實可以。守信說:「這姑娘是給緝私營馬管帶買的,明兒必須抬過去。至於地點,之後尤秀過來通知。」說著,將銀票往嬤嬤面前一丟:「這是四千,多一千兩,也不必找了,就算存在這裡。只是康某另有一事,還請嬤嬤玉成。」

嬤嬤詫異:「什麼事?二爺儘管吩咐。」

守信說:「我要從你們院裡再買一個。」

嬤嬤說:「行呀,二爺儘管去挑好了。」

守信停住手裡轉動的西洋美女鼻煙壺,含笑道:「我已挑好了。」

嬤嬤詫異:「挑好了?哪個?」

「柳姑娘。」

林四娘一驚:「您是說柳依依?哎呀呀,我的好二爺呀,您這是說玩笑話還是當真?」

「當真,咋啦?」

林四娘揚手拍掌,嗓門一下高八度:「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我的好二爺,這可對不住您了,這院裡上上下下三十八個姑娘,任憑哪個只要您二爺看中,都可抬走,就這柳依依使不得。」

守信瞪眼:「為什麼?」

「她已有主。」

「有主?哪家?」

「杭大老爺杭浚睿家。」

守信頓時無語,兩手攥緊西洋美女鼻煙壺。

林四娘試試探探道:「我的好二爺,其實我們院裡比柳依依好的姑娘有的是,只是二爺您不曾細看」

守信不理林四娘,問嬤嬤:「杭浚睿出了多少銀子?」

嬤嬤答非所問:「已答應人家了,不好變的。」

守信重複一遍:「多少?」

林四娘望望嬤嬤,望望守信,抖抖索索道:「對不起,比一般姑娘要多些,一隻手,五千。」

守信說:「我給你們翻一番,一萬!」

嬤嬤一臉為難:「二爺,這樣做,我們不好向人家交代。」

守信一扭臉:「有什麼不好交代?買賣論的是價格,銀貨交付才算兩訖。我看就這麼說,一萬兩銀子,歸我了!」

嬤嬤囁嚅:「這怎麼好?這怎麼好?」

林四娘兩眼詭譎地望著嬤嬤,小聲道:「依我看,還是依了二爺吧,二爺跟我們什麼關係?是魚水關係。至於杭府,我們可以想出個搪塞的辦法。」

嬤嬤問:「什麼辦法?」

林四娘道:「很簡單,就說依依早跟康二爺有約定,除了康府,別人家一概不去,這事依依一直沒說,我們被蒙在鼓裡,對他杭老爺說聲對不起就行了。」

守信擊掌:「好辦法嘛,這不就得了?」

嬤嬤說:「行是可行,只是二爺還得抓緊著辦,免得夜長夢多。」

守信揚揚手道:「放心吧,待我回府將眼前的一樁事辦完,立馬過來抬人!不過,你們千萬不能有變化呀!」

嬤嬤說:「怎麼會呢,全依你了。」

林四娘瞇瞇笑:「就是呀,我們小院小號的,來日還仰仗著二爺過日子呢!」

守信聽了,非常滿意。

守信坐著轎子一路回府,心裡想,把柳依依抬回去之前,得先把翠珠娶了。不娶還不行呢,十幾桌酒的請柬發出了,這叫潑水難收。也罷,娶就娶了,翠珠這小東西實在也有她妖魔撩人的一面,特別床上,那股難得的騷勁辣勁,能讓守信頃刻間溶溶蕩蕩化為春水,為她癲狂為她醉!就這一點,任憑十個麗芳二十個貂蟬比不上!

亢曉婷一聽說守信又要娶翠珠,心肺氣炸了!你個挨千刀的,吃了一泡屎不夠,居然還要吃第二泡呀!你摸著心口想一想,還講一點良心呀!你招回一幫抬轎子的妖精,接著又把麗芳弄回,成年到頭跟她們玩,陪她們睡,把我撂到腦勺後,我都咬牙認了,沒跟你發作,滿指望你心窩塘子平平了,沒想到才過半年,竟越發獅子大開口,連個下三流的戲子也要了,也太張狂啦!太不讓人過安生日子啦!

大喜前一天,康府北大院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男僕女傭院前院後不住跑動。

亢曉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坐在房間裡紫頭漲臉發脾氣。

「去給我把麗芳叫來!」亢曉婷脾氣惡劣地對紅雲吆喝。

紅雲很同情奶奶,不聲不響退出去。不一會兒回來道:「二奶奶正帶人佈置新奶奶的洞房,問奶奶什麼事,說她一忙完就過來。」

亢曉婷嗤嗤冷笑:「小賤貨,居然給她鋪床疊被!看來明兒要她伴床她也樂意!」

不一會兒,麗芳挺著個大肚子拐打拐打趕來,走急了,臉上紅紅的,額上浮著細細的汗。

亢曉婷瞥了她一眼,譏道:「喲,忙得挺帶勁嗎?看來明兒進門的,不是你親姐姐,就是你親妹妹了?」

麗芳低頭歉意地微笑道:「對不起奶奶,紅雲去叫我,我本該立刻過來的,只是二爺要我在那邊照看一下,一時不好走,就耽擱了,真的很對不起。」

亢曉婷冷笑:「了不得,現在是越來越有心計了,也曉得用二爺來壓服人了。也對呀,是我錯了,我這麼有天沒地地干擾人家辦正事,理應打招呼賠罪才是呀。」

麗芳豐腴的粉臉一下紅漲起來:「求奶奶千萬別這麼說,奶奶這麼說,真讓我無地自容,恨不得覓條地縫鑽進去!我真的沒那意思,實在是二爺吩咐過的,弄不好我怕他怪罪。其實那邊還沒結束我就趕過來了。真是這樣,絕對沒有別的意思。」麗芳說到這,臉低下,眼裡突然盈出淚,委委屈屈道:「不瞞奶奶說,其實我哪想去呀?

我根本不想去。站在那新房裡,我只覺得氣悶,只覺得那紅紅綠綠的東西刺我眼,扎我心,讓我難過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麗芳眼睛紅紅的,用絹子拭著淚。

亢曉婷一聲歎,停了停說道:「你不想過去就不過去,隨便找個話說一下不就得了。肚子都這麼大了,還瞎忙乎,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孩子想想。再說,要是累壞了,出個什麼事,那個挨千刀的不光會怨你,肯定還要怪我照顧不周!罷了罷了,你就在這待著吧。」轉臉吩咐紅云:「給我把骨牌盒捧來,讓我們玩一把!」

麗芳望著亢曉婷有些為難:「這,這一會兒二爺萬一過來」

亢曉婷臉陰下來,負氣道:「那就把箱裡的紅布彩線拿出,我們一起繡『壽』字。

南大院老太爺吩咐下來,乾隆爺七十大壽,他要帶一百個『壽』字進京祝壽。我們替皇帝老兒做活計,哪個敢放屁?」

紅雲將紅布彩線與花繃拿出。麗芳心裡仍惦著那邊的事,有些心神不寧,但又不得不拿起針線。

亢曉婷問麗芳:「那個小爛貨進門,你打算受不受她拜?」

麗芳望住亢曉婷,一臉為難。

亢曉婷笑:「你呀,真軟麵團一個。她算什麼東西?戲子一個,露天野地都跟二爺睡,標標準准下三爛!賣貨!你憑什麼給她臉?」

麗芳蚊子似的嗡嗡:「可她是二爺看中的人。」

亢曉婷一撇嘴:「看中又怎樣?他麻雀屎蒙了眼,能看中什麼好人?她哪一條比得上你?憑什麼要理她?」

麗芳低頭紮針,不知說什麼好。

一個「壽」字終於繡完,麗芳實在坐不住了。亢曉婷看透了她的心事,不滿道:

「罷了罷了,你去吧,看你坐在這活受罪,天生的軟骨頭!」

麗芳臉成了大紅布,針線丟下,挺著大肚子直往外走。

麗芳一出門,亢曉婷坐不住了,手裡花繃「叭」地往地上一摜,氣急敗壞罵道:

「你們都去忙!忙!忙!忙到棺材裡去呀!」

亢曉婷不想在第二天見翠珠,一大早腦門上纏起一道布,連嚷頭痛,早飯沒吃,一頂轎子回了娘家。

亢曉婷的母親見女兒回來,嚇一跳。亢曉婷沖母親擠擠眼,手往裡面指指。母親正要說話,亢祺庸出來了,望著女兒吃一驚:「這是咋回事?這時候咋跑回來了?」

亢曉婷心裡早有準備,身子歪歪扭扭往下一軟,手撐著纏著布巾的頭哼成一片:

「我這頭疼死了,我這頭疼死了」

亢夫人連忙扶住寶貝女兒,轉臉怨怪丈夫:「你嗓門不能小點呀?打雷呢?沒看到婷婷病成這樣嗎?」

亢祺庸嗓門越發大:「她府上今天辦大事,怎麼能跑回家?」

亢曉婷硬撐持著,聲音弱弱地說:「就是,家裡正要人手忙,偏偏不遲不早,發起頭疼病了,真急死我了。這頭疼得怪呢,一跳一跳的,怕動,怕聽聲音,受不得一點點吵。可這兩天,家裡怎麼能安靜下來?我怕拖累守信,影響大事,就回來了。」

亢祺庸本準備帶夫人一同去女婿府上吃喜酒,這一來只能一個人去了,臨走撂下話:「你不去也好,趕緊派人去請大夫,給婷婷好好看病!」

那邊亢百萬轎子才出門,這邊亢曉婷一把扯去額頭上布條摔到地上,氣急敗壞道:

「我受夠了!這日子不能過了!不能過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母親連忙上前抱住女兒:「乖乖乖乖,媽曉得,又是那個殺千刀的欺負你了!都怪媽瞎了眼,當初答應了他家。媽對不住你,讓你受委屈了,受了天大委屈了。乖乖想哭呀?想哭就哭,別都憋在心裡,在媽面前儘管放開了哭,哭過了會好過些。不礙的,不礙的。」

亢曉婷「哇哇」大哭。

母親抱著女兒又是拍又是哄:「我可憐的乖乖喲,攤上這麼個忘恩負義的中山狼,真是命苦喲。沒辦法呀,乖乖,女人嫁漢就是投胎,這是命,只好忍著。殺千刀的,老娘真恨死他了!我這麼好的女兒不好好待她,整天歪心眼兒想野女人,天理不饒!

好了好了,不能哭了,再哭眼睛要哭壞的」

亢曉婷越哭越傷心,一下從母親懷裡掙出,摔手蹬腳,身子亂顫,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分明有一萬條委屈一萬樣苦處堵在胸口,沒處說,沒法說,說到天上沒人幫她沒人為她主持公道。

母親急了,抱住女兒咬牙切齒地罵:「守信呀你這殺千刀的,你真是缺了八輩子德啦!老天張著眼,你不怕雷公劈了你呀?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樣對待我女兒呀!」轉而摟緊女兒聲音抖抖地安慰:「不急,不急,有什麼苦處,跟媽媽說,說說就好了,就過去了。」

亢曉婷哭聲嘶啞:「我是忍夠了!受夠了!我真想放一把火把他們家燒掉!燒成一堆灰,什麼也不剩!看他們再目中無人作威作福成天往家抬小老婆!我算什麼東西呀?我活的什麼意思呀?我都快成尼姑啦!都有一年多了,他碰都沒碰我一指頭呀,我還不及給他抬轎子的那幫小妖精呢」

母親摟著女兒哄道:「乖乖,苦了你了,苦了你了,媽曉得,媽曉得。」

「他今天又娶了一個小妖精,往後更不會正眼看我了,嗚嗚嗚」

「你只當他死掉算了,從今往後別指望他!好乖乖,不想這些不開心的事好嗎?

不想不想」

「我就要想!我受不了嘛!嗚嗚嗚」

母親眼淚也下來了:「有什麼受不了的?受不了也得受呀,男人都是一路貨,本來就不要多指望。你說這揚州城裡大戶人家,哪個不是五房六室養在家裡?如今就這世道,沒辦法呀。」

亢曉婷氣不忿:「世道世道,憑什麼就這世道?抬回一個麗芳罷了,不到半年又抬第二個,過上幾年,不要抬回十個八個?這不成心把我氣死?」

母親抬起臉,神情一下硬起:「你要聽媽一句勸,把心往寬裡放。她十個八個有什麼了不起?都是小的,加起來不及你一個!你是正房,正兒八經的大奶奶,整個家裡就你一個,沒有第二個。你還有繼業,他是你的骨血,有了他,你就不要怕了,直接胸脯挺起來過日子,根本不要理她們!」

亢曉婷還是嗚嗚嗚地哭。

到後來,亢曉婷一直不停地哭。

亢曉婷似乎想定了,她要用今晚這難得的機會,為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孤寂、自己的不幸,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哭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