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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爭風

翠珠被娶進門第二天,就去麗芳那邊串門了。

翠珠串門是假,目的是想探探亢曉婷是真的身體不好,還是故意塌她台,讓她出洋相。昨天客人多,翠珠作為新奶奶,不得不打著笑臉跟在二爺屁股後八面應付,但到客散人定,翠珠細想想,心裡一股氣鼓鼓地直往上衝。翠珠不想含糊,她亢曉婷真的有病便罷,如若耍花招,日後一定要慢慢細算。

麗芳跟翠珠同住春暉樓,一個樓下,一個樓上,眼睛靠著鼻子。翠珠想,既然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關係還要盡量處好。感覺上,麗芳人不壞,承她情,佈置新房時,不光安排了最得力的丫環婆子,而且自己親自把關。昨天行禮時亢曉婷不在,虧了她坐在上面,要是她也來個溜號,翠珠拜誰呀?臉往哪擱?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死?

新奶奶對前面的奶奶行禮,是一種規矩,它不僅意味著服從、敬重,而且包含著對未來一大家子和睦相處的祈盼。麗芳受翠珠磕拜時,一點不拿大,客客氣氣下位置扶她,給翠珠的印象挺不錯。

丫環紅雲見新奶奶過來,連忙迎到門口打簾子請進。麗芳快要生了,身子不靈活,正坐在屋裡嗑瓜子,見翠珠進來,手裡瓜子往紅漆篾匾裡一丟,笑盈盈挪動著身子往起站。翠珠連忙說:「姐姐快請坐,姐姐莫起來,姐姐受妹妹一拜!」

麗芳笑著不讓翠珠行禮:「快別這樣客氣,都是姐妹,以後天天在一起,日子長著呢,況且說不定哪一天遇個什麼事,還要妹妹幫忙呢,妹妹這麼客氣,怎讓我受得了?」

一番禮來禮去,彼此就坐定了。麗芳把紅漆篾匾端過來,請翠珠嗑瓜子。是蕃瓜子,白白的,顆粒飽滿。翠珠拈了一撮放在掌心,陪麗芳一同嗑,嗑得聲音脆脆的,仁子很香。嗑了一會兒,翠珠開口道:「姐姐,你今兒下午有空呀?」

麗芳問:「什麼事?」

「也沒什麼,聽說奶奶身體不好,在娘家一直未回,姐姐要是有空,我想請姐姐一同去看看。」

麗芳萬沒想到翠珠上門是說這事,心想,奶奶回娘家是因為作氣,她身子好好的什麼病也沒有,跑去看她,不是存心找她彆拗?因此含糊其辭道:「這個,倒也是,只是下午我約了李裁縫量衣服,只怕有些」

翠珠哪肯放過:「量衣服多大的事,改一天也不礙,求姐姐行行好,陪我一同走走吧。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又不認識路,多沒勁!」

麗芳支吾:「我,真的去不了」

「為什麼?」

麗芳受不了翠珠尖尖的目光,低頭含笑道:「對不起,我有事」

不必再說,翠珠什麼都明白了。你想,麗芳是個多守規矩多周全的人,不要說翠珠請她,即使不請,以她的脾氣心性,應該主動陪我去才對,可她居然還編出一大堆故事加以抵擋,這說明什麼?再清楚不過,說明太太屁病沒有,純屬騙人,麗芳不願去觸霉頭!翠珠這麼一想,臉立刻氣紅了,一刻坐不住,站起來就要走。麗芳知道她生氣了,慌得兩手拉住她:「妹妹心裡不快活了?好妹妹,求求你,千萬別生氣,千萬別亂想,我不是不想陪你,實在沒辦法,真的沒辦法,我不能去,我不好去,你不曉得,我去了不好,不好」說著說著,聲音澀啞,粉面發紅,眼眶中盈出淚水。

翠珠定定地望住麗芳,十分詫異。

回屋的路上,翠珠柳眉立著,一張俏臉氣得噴火。

翠珠本沒有與誰為敵的打算。放著好好的榮華富貴不去享受找氣作,有病呢?

可既然人家不想讓你過太平日子,一把刀向你舉來了,你就不能吃素,有刀拿刀,沒刀拿棒!你是正房,正房又怎麼啦?正房就鐵定啦?人還死呢!

當晚,守信酒氣醺醺地晃進房裡,要享魚水之歡。翠珠身子往床裡一翻,把個冷脊背給他。

守信曉得她跟亢曉婷鬧彆扭,噴著酒氣勸道:「罷了,她在生病,你跟病人計較什麼?」

翠珠身子翻回,瞪著守信:「你敢賭咒發誓,她真生病?」

守信涎皮笑臉:「幹嗎呀,這麼凶?」

「你不敢了?」

守信趁勢一把摟住她腰:「管她是真是假,她不在,這天下正好是我們的!」

「我們的?只怕被人騙得賣掉,還跟著數錢呢!」

「怎麼可能?我看麗芳對你像親姐妹一樣。」

翠珠嗤嗤冷笑:「罷了,只怕是個笑面虎,綿裡針!」

守信嘻嘻笑:「你把我汗毛說得豎起來了。」

「你覺得我誇張?我看過了,日後不會有什麼太平日子。不過,我也不怕!」

守信解她衣裙:「怕什麼,有我!」

「你?想過了,靠不住!」

守信已聽不進話,氣喘吁吁上了翠珠的身。

午睡起來,守信坐著轎子來到春芳瘦馬院。林四娘見康二爺駕到,滿臉堆笑地迎出,請守信到客堂奉茶。守信不看她,問:「嬤嬤咋不在的?」

林四娘訕訕笑道:「在,在,在裡面。」

守信發現林四娘表情彆扭,笑中有假,疑惑地問:「怎麼啦?」

林四娘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說:「二爺呀,您大駕一到,我這小腿肚子直抖呀。巧,今兒您是來了,您不來,四娘我也要找您去了。」

「別囉唆,說,到底什麼事?」

林四娘斜睨著守信,嘻嘻笑道:「您叫我怎麼說得出口呢?二爺呀,真對不住您喲,闖禍啦。那個柳依依,我們想盡了天法要給您留住,可可他杭老爺」

守信眼睛一下輪起:「他怎麼?」

林四娘抖抖擻擻:「他他不答應,他說,是他先定下的。」

守信桌子一拍:「屁話!買賣講究的是價格,他出五千,我出一萬,我的價比他高,不賣給我賣給誰!大腦有病呀?」

林四娘訕笑:「話是這麼說,可是」

嬤嬤從裡面出來,在椅子上坐下,不緊不慢道:「二爺講的我都聽到了,真是句句在理。可我們小院小號,就是看重的銀子,哪個給得多,姑娘肯定賣給哪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錯,承二爺抬舉,給了一萬,可人家杭老爺捨不得放棄,也把價碼抬高了,願出兩萬,高你一倍,況且又是有言在先,你說我還有什麼話說?」

守信額上冒汗了:「好,好,嬤嬤說得在理,我不怪你。那我問你一條,你們立下字據沒有?」

林四娘眼珠子轉了轉插嘴:「沒有呀,什麼意思?」

守信繃著臉道:「沒有字據就好辦。今兒我跟你嬤嬤說定了,他杭浚睿出兩萬,我再跟你翻一番,出四萬!四萬,總可以了吧?」

林四娘嚇呆了,巾子掩住張大的嘴。

嬤嬤早料到了這一步,心裡直念阿彌陀佛,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淡淡道:「二爺的意思,是要把這落在紙上?」

「對,立下字據,永不再變!」

嬤嬤哼哼:「二爺要早這麼做,也就沒這些周折了。」

林四娘笑著附和:「就是就是,早這麼做,全沒有這些枝節。」

守信冷笑:「罷了,有些枝節,不是正好漁翁得利嗎?」

嬤嬤說:「話也不能這麼說,他杭老爺還會找我們麻煩的。」

守信嗤之以鼻:「你們怕他?不是我康某說句大話,他姓杭的在我眼裡是泡狗屎!」

於是當即立下字據。

「人呢?給我叫過來看看。」守信說。

林四娘嘻嘻笑道:「她今兒身體小有不適,爺明兒過來好嗎?」

嬤嬤估計哄不過去,微笑道:「二爺也不是外人,你就不必繞圈子了。明說了吧,依依被杭浚睿帶到園子裡玩了。二爺要是早一步來,我們肯定不讓她走。不過二爺放心,我們院裡的姑娘都是極有規矩的,至於依依,更不要說,也就是請過去看看景致,絕不會有任何出格的事兒,二爺儘管一百個放心。等她回來,保證再不讓她出門,專候著二爺。」

守信又一次強調了銀貨交訖的時間,坐轎回府。臨到自家門口,發現門樓前圍著一大群人,一個披頭散髮近於瘋子的女人對著緊閉的大門猛勁拍打,歇斯底里跺腳叫罵:

「姓康的龜孫子,你怎不出來?有種你出來呀!你不出來我就死在你門口呀!」

「絕八代的東西呀,你居然騙我家男人喝下那倒頭萎謝湯呀,你不得好死呀!」

「你說喝下去沒事,你出來喝一碗給我看看,給大家看看!你咋做縮頭烏龜啦!」

「曉得你金山銀山,官府有人,可就該派作踐人呀!怎麼不怕天打雷劈呀!」

「殺千刀的,你給我出來呀!你不出來,我放把火燒你家牢房呀!」

「本來好好的,就這麼廢掉啦,你賠我男人呀」

守信悄悄吩咐轎娘繞後門走。

轎子急急轉彎,向巷裡拐去。

瘋女人經人提醒發現了轎子,哭喊著追來,抱住轎槓不放。守信轎簾一掀,跨步出轎,往巷道深處揚長而去。

不一會兒,守信在金谷堂坐下,一聲叫:「給我上茶!」

黑三進來。黑三說,馬管帶對送去的姑娘很滿意。

守信仰頭笑笑:「怎樣?一傢伙就被我撂倒了。這個黑豬!」

黑三說:「昨夜馬管帶在三江營緝獲一批私鹽,共計三百包,等二爺接貨,價格就按那天說的。」

守信很滿意:「給我帶句話給他,我康守信謝他了,明晚請他喝酒,銀子到時候如數給他。」

黑三走後,守信招來瘦猴:「去,給我打聽一下,今兒杭浚睿帶著春芳瘦馬院的一個姑娘去了什麼地方?要打聽仔細!」

「二爺放心!我瘦猴出去一轉悠,保準小蔥拌豆腐,一清二楚!」

瘦猴很快回報:被接去的姑娘姓柳,是春芳瘦馬院的頭牌。跟杭老爺去的那座園子叫西園曲水。去做什麼?去放不倒翁,看不倒翁在水裡漂,打著轉兒往下流,圖個好玩。確實好玩!了不得喲,據說那些不倒翁全是銀打的,杭老爺為讓柳姑娘開心,把大東門銀匠店裡所有的不倒翁都包了,一總多少?一總八百個,整整花了三千兩銀子呀!是用兩掛車子拉過去的,許多人跟著看熱鬧。小溪裡漂滿了,一個接一個,一個挨一個,你擠我碰,到最後,溪流被堵塞了,水溢得到處都是呀!

守信聽瘦猴說完,心裡罵一聲,這個狗六的,是在向我示威呢!將茶杯重重往下一頓,對一直支耳在旁的尤秀說:「去給我把李忠叫來。」

管家李忠不一會兒進來。守信向他鄭重交代:「給我跑一趟金店,全揚州最大的金鑫號,給我打十箱金箔。」

李忠眼一下瞪大:「十箱金箔?二爺幹什麼?」

「別問那麼多,你給我抓緊著辦。」

「什麼時候要?」

「明天,至遲後天。」

「二爺,十箱金箔,這是很大一筆銀子呀。」

守信頭一昂:「一萬夠了吧?不夠再加。」

第二天一早,金鑫金店的掌櫃親自上門稟報,店裡通宵加班,金箔已全部打好。

於是當天下午,一件千年不遇的奇事,一下轟動了揚州城!

序曲是從春芳瘦馬院所在的粉妝巷開始的。下午,春芳瘦馬院抬出一頂大紅喜轎,街上人一看就知,院裡又有姑娘「出門子」11了,那大紅軟簾裡坐著的,除了姑娘,另一位就是她的主子。讓人覺得奇怪的是,喜轎後緊跟著又出來三頂轎子,前兩頂坐的是春芳瘦馬院的嬤嬤和全揚州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林四娘,倆人紅頭花色,眉開眼笑。後一頂轎子轎簾合著,但風一吹掀開一條縫,竟是緝私營管帶馬向山。街上好些人覺得奇怪,閒著又沒事,就尾著轎子往前走,想看看到底咋回事。

四頂轎子一路來到打銅巷,在金鑫金店門口停下。

店門口早有四副擔子等著了,每副擔子彩繩絡著黃澄澄兩隻大箱,等幾頂轎子過去,四個壯漢挑擔上肩,立刻緊跟上路。

有機靈的人忍不住向金店打聽:寶號四隻黃澄澄的大箱裝的什麼?

店夥計得意道:「能是什麼,金箔呀!」

「金箔?八隻箱子裡都是?」

「這還能假,都是響噹噹的黃金打製!」

「天呀,打這麼多金箔做啥呀?」

「去撒呀。」

「撒?瘋啦,把金箔撒了?」

「就是,人家不在乎。」

聽的人傻了。抬頭看看,轎隊遠了,於是趕忙追上去。

跟的人越來越多。

於是出了城。

於是到了觀音山。

轎子在觀音山腳下停住了。

最前面那頂大紅喜轎裡出來一個女子,天仙似的,跟著又出來一個,好像是康府的二爺。不錯不錯,是康二爺!了不得,他可是揚州城赫赫有名的人物呀。

原來是他買姑娘呀。

他已經討了幾房了,今兒又討啦?

就是,聽說前兩天才討過一個唱戲的,鬧騰了一條街!

我算計了一下,這是第四房了。

不止,十房八房都有!

不得了,太多了。

這叫本事!能耐!你沒本事沒能耐,天天就抱一個黃臉婆。

多什麼?皇上爺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呢。

就一個人,怎吃得消呀?

大德生藥房有的是壯陽丸,嘻嘻

你錯了,人家錦衣玉食,吃的龍肝鳳髓,身板骨好,你說的那玩意兒用不到。

一群娘們住一個院,不吵架嗎?

大戶人家,家教好,學養好,不吵不鬧的。

快活!真快活!

那當然,人家是什麼人?貴人!皇帝老子上過他家門!

說話間,一行人歇了一會兒,曲曲折折上山了。遠望去,紅紅綠綠在移動。走在最前面的應該是康二爺跟那個仙人兒,後面跟著的是緝私營馬管帶,春芳瘦馬院馬嬤嬤和林四娘。林四娘跟馬管帶挨得很近,一路上手裡不停招搖著那條綠色巾帕打情罵俏的。馬嬤嬤腿腳不大靈便,落後一步。四個挑金箔箱子的按他們的體力速度,很快可以上到山頂,但前面的人走得慢,他們只能緩住腳步。

康家二爺要在觀音山撒金箔了!這消息一傳開,揚州城無數的人跑來了。山下聚了一大片,黑壓壓,儘是人頭。上山的道口被臨時閘住,不讓人進。好些靈活的人繞開路口,從山腳下的岔道往山上爬。金箔是金子鍛打出來的薄片,當空一撒滿天飛,遇上一陣風,除了落在寺院裡,會有一些飄到院外,拾上一片兩片,足夠一年吃用。

因此,上山的路口雖被閘死,但山坡上,寺院外,樹叢中,草崗上,人佈滿了。

康二爺一行慢慢到了山頂。遠遠地依稀可以看到,二爺扶著那仙人進了廟門,四副金箔擔子跟進去。

很好的天氣,天空藍瓦瓦的,高處有白雲飄著。

人們三個一堆,五個一叢,站的,蹲的,坐的,都臉朝山上仰望等待。

快看快看!塔上是什麼?

人,好像是人!

呀,他們上塔了!有擔子跟在後面!

不得了,是到塔頂上撒!

太高了!

這棲靈塔是隋代皇帝建的呀。

我不管它哪個建的,我只曉得康二爺要到塔上撒金箔!

到塔頂上撒,肯定會飄到院外來!

肯定!一定會飄到我這裡!

別吵了,今兒保管大家發一筆!

晚上我請你喝酒!

我請你!

我請!

嘴上說著,臉都仰得高高,眼光聚在塔尖。

一隻隻又黑又大的山螞蟻爬上鞋面,爬到人們褲上。

有人上了樹,樹上的果子被震得「撲篤撲篤」落下。

看,他們到塔頂了!

箱子呢?

那不是嗎,看來要打開了!

媽呀,我頭有些發暈。

別緊張,等等,再等等。

哈,箱子打開了!打開了!

撒了!真的撒了!

是二爺在撒!

還有姑娘!

我的媽呀!

菩薩呀!

天上掉大肉包子了!

下金雨啦!

下錢了!

觀音顯靈了!

只見遠處高高的塔頂上,金箔一把接一把當空撒起,先是密密地集在一起,如一群黃蜂乍然離窩,接著潰然散開,化成無數黃蝴蝶,翩然展翅,凌空舞動。前一把才飛出,後一把又跟上,一把接一把,後先相續,連續不斷。金箔與金箔相摩擦,相迭壓,相撞擊,叮叮噹噹,聲音輕越明亮,如玉聲仙籟。陽光照著,白雲襯著,滿天空金光閃爍,彷彿一萬個小太陽在飛,在轉,在飄,在舞。落下來的金箔多數都在大院,但因高空風大,有一些自由散漫,飄離組織,落到梵牆外面的坡上、草上、石頭邊、水塘旁,甚至高高掛在樹枝梢頭

金雨下了好長好長時間呀!

終於結束了。

雖結束了,但散落在梵牆外坡崗林中水涘巖邊的金箔甚多,人們不僅沒一個離去,相反還有人不斷從城裡趕來。他們批草歷石,撥土探凹,滿山坡一處處尋找,這裡那裡,時不時覓得一片金箔,爆起一陣驚呼。

夕陽銜山,山上的人仍不減少。

要是太陽能懸在天上不落下去多好!可是天一點一點黑下來,黑下來。

黑透了。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山上出現一隻隻螢火蟲,不,那是一支支流動的火把。

火把東一叢西一片,一直亮到半夜,亮到第二天拂曉。

東方露出胭脂紅,天亮了,人們吃驚地發現,山上竟有許多人徹夜未歸

亢曉婷在娘家睡了幾天,直睡得釵歪發亂,虛頭腫臉,等到把事情想通想透了,也不等康守信來接,提溜著包袱回家了。

為什麼不回?我亢曉婷是明媒正娶坐八抬大轎到你府上的,不是那些歪七八斜來路不正的騷貨,我是正房太太,家譜上將來會寫著,想什麼時候回就什麼時候回,哪個管得著?

進門時,額頭上的灰布條沒有扯掉,完全一副久病臥床的樣子。於是前宅後院,就有人走馬燈似的過來看望,不光噓寒問暖,而且帶了許多補身子治頭暈的營養品。

亢曉婷身體本來好好的,回娘家又躺了這幾天,精力過盛得沒處發揮,這一天正準備跟紅雲好好玩一陣骨牌,突然聽到院裡腳步響,忙不迭脫衣扯裙往床上爬,一隻弓鞋沒脫利落就進了被子。

進來的是妯娌幾個,陳碧水站在最前面,大家圍在床邊七嘴八舌地問:

「可好些呢?」

「飯吃得還香呀?」

「可曾請張大夫看看?開的什麼方子?」

「腳怎麼伸到外面的,身子弱,不能貪涼呀。」

有了這樣的教訓,亢曉婷不得不提防了,在家多數坐在床上,灰布條一刻不離頭。

可三四天一過卻有了問題:人總被如此拘限,倒真覺得不舒服了,於是不肯再裝,頭疼病立馬好了。

一日,麗芳挺著大肚子被喊來打牌,牌打完臨走,亢曉婷叫住她:「等一等,等一等,把這帶上。」

麗芳一看,是兩盒謝馥春香粉,說:「謝奶奶,你已給過我了。」

亢曉婷說:「我曉得,這是給翠珠的。其實也不是什麼金貴東西,但給了你不給她,若是曉得了,豈不怪我親一個疏一個?打了半天牌,頭有些疼,不想出去了,請你順便帶給她吧。」

麗芳想到翠珠個性強,不大把她放在眼裡,此刻送香粉過去,豈不看她臉子?

但轉而又想,都一個院裡過日子,低頭不見抬頭見,何不借這機會,與她說說話,慢慢解去她心中疙瘩?

於是第二天早飯後,麗芳細細收拾了一下頭面,用一隻錦袋將兩盒香粉盛上,準備往翠珠屋裡去。紅霞見她去送香粉,攔道:「多大的事呀,就讓我去得了,你挺著個大肚子,多不方便。」麗芳覺得紅霞說得也對,可低頭想想,這是亢曉婷交辦的事,還是親自去為妥。

都住在春暉樓,麗芳住樓下,翠珠住樓上。麗芳由紅霞扶著,一步一步上了樓。

不巧得很,翠珠不在。麗芳手撐著腰問,上哪了?

丫環錦兒回說,不是在園子裡練功,就是找戲班的姐妹們玩了。也不請麗芳坐。

麗芳在門口站了站,就把香粉拿出來說:「這是大奶奶讓我帶給三奶奶的,你收下,等她回來交給她。」

麗芳走了不一會兒,翠珠練完功回來。錦兒服侍她換完戲裝,把香粉拿出。

「哪的?」翠珠睜大眼問。

錦兒居然沒記住麗芳的叮囑,隨嘴道:「麗芳二奶奶送的。」

翠珠接過香粉:「她幹嗎送東西給我?」

錦兒答:「不曉得。」

翠珠轉著粉盒細看,心裡禁不住暗想,她跟大奶奶比,確實一個天一個地。

隔了一天,翠珠坐在梳妝台前照鏡子,看到麗芳送的香粉放在面前,拿起聞聞,挺香,但仔細再聞,不對,有股異味,就把蓋子開了。怪,裡麵粉咋有些發灰?謝馥春的香粉從來都是白的,怎麼成了這個顏色?是新品種?湊到鼻尖子上嗅嗅,越發覺得不對,香味裡分明夾著一股煳味!翠珠扯過一方錦帕攤開,噗!噗!噗!把粉往下一倒,拔下簪子劃劃。湊近了再聞,分明有一股香爐灰的煳味!翠珠鳳眼瞪圓,急扯白臉:「錦兒過來!」

錦兒嚇一跳,顛顛地過來:「三奶奶什麼事?」

翠珠手指梳妝台厲聲道:「你給我把這死人灰裝起來!」

錦兒走到梳妝台前看了看,詫異:「呀,這香粉是有些不對嘛,好像攙了什麼東西。」

翠珠臉蛋氣紅了,胸脯兒一起一伏:「你這糊塗東西!一泡狗屎也當寶!我早料到,笑瞇瞇的人最陰險,綿裡藏針的笑面虎,骨裡把我恨死了!還送什麼香粉給我,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錦兒潑潑灑灑把粉盛回盒裡,小聲嘀咕:「二奶奶平常蠻和氣的,沒想到這麼陰!」

「這叫什麼?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錦兒也跟著氣了:「我把它退回去,當面問問她!」

「問什麼問,直接摜到她臉上!讓這死人灰在她臉上開花!」

「喲,什麼事發這麼大火?一唱一和的嘛。」守信一張臉探進門簾,笑嘻嘻道。

翠珠正滿肚子委屈,見守信進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直把守信往外推,邊推邊嚷:「你來做什麼?你來看我笑話呀?你們是合成一氣欺負我,以為我是個唱戲的,沒用過謝馥春的香粉,就用這種死人灰寒磣我呀!我不要你來!走!走!」

守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被她推得直打轉,扭臉問錦兒怎麼回事?錦兒就把事情說了。

守信眼一瞪:「咋會呢?」

翠珠一聽這話,哭聲更大了:「好了,我是壞人!都是我冤枉她們,好了吧?我曉得你不相信!你們是一百個膀子往裡彎,存心欺負我這個外來人!也難怪,人家要麼是有根有基大戶人家的金枝玉葉,沒病裝病躺回娘家耍派頭,要麼挺著大肚子,資本雄厚!我算什麼東西?小貓小狗不如,理該被人往腳丫裡踩,這才是開始,日後早晚要被踩到泥裡,踩死掉為止!嗚嗚嗚」

守信見翠珠哭得淚光閃閃,嬌喘微微,心裡不由萬般憐惜,急道:「我的姑奶奶,別只是哭好不好?說說清楚,到底咋回事?」

翠珠手往梳妝台上一指,滴著淚道:「你去看看呀!你可要憑良心說話!」

守信疑疑惑惑走到梳妝台前,把香粉拿起看了又看,再又湊到鼻尖上聞。

「怎麼有股煳味?」守信奇怪。

翠珠櫻桃小口又一次咧開,眼淚汩汩流到臉上,流到下巴上。守信掏出巾子給她揩,翠珠把他一擋:「我不要你揩,我只問你怎麼說?」

守信搖搖頭,咧嘴苦笑:「怎麼說?你說能夠怎麼說?扔掉罷了。」

「就這麼罷了?」

守信手搔後頸,低頭踱步。

翠珠受不了,捧起桌上粉盒往外走。守信連忙攔她:「幹什麼幹什麼?」

「放開!我不要你管嘛!」

「我查,一定查,還不行嗎?」

「我就要去問問,我翠珠跟她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憑什麼這麼糟蹋人?」

守信拉住她不鬆手:「算了,別去。」

「我就要去嘛!」

「不,我不許你去!」

「憑什麼?憑什麼」翠珠一屁股坐到地上,蹬腳拽手,「哇哇」大哭。

守信終於受不了了,拾起滾在地上的香盒,「咚咚咚」直奔樓下。

麗芳歪在榻上正撫著微隆的肚子養神,見守信金剛怒目地進來,正要爬起,臉白臉青的守信卻兩眼直瞪,衝她罵了句「都是你做的好事」,揚手將粉盒往她身上砸來。麗芳肩膀被砸中,白粉當空散開,滿屋飛揚。如遭了雷擊,麗芳臉煞白,嘴唇直抖,手撐著腰搖搖晃晃說不出話。守信這才意識到麗芳挺著大肚子,嚇住了,沖紅霞大吼:「你這木頭,快扶住她!」紅霞抖抖地上前扶麗芳。

漸漸冷靜下來的守信在椅上坐下。麗芳淚流滿面,什麼話也不說,被守信一問再問,才把香粉事件原原本本說出來。

三天後,守信冷冷地向亢曉婷說起這事,亢曉婷尷尬了半天,最後硬是歎息道:

「這事真讓人不好說了。我想來想去,覺得無非三種情況。一是這粉本來就這樣,作坊裡製作時出了問題。但這種可能性不大,人家謝馥春百年老店,怎麼會出這種笑話?

再一條,翠珠打一進門就跟麗芳不和,如今又看她身懷六甲,滿心嫉妒,於是變出個法子栽害麗芳,想讓你對麗芳不好。當然也不排除第三種情況,就是麗芳真的做了手腳。我也是瞎想,真的不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勸你別太放在心上。」

守信一時無語,無奈地搖搖頭。

靠近引市街有條居士巷,彎彎曲曲的,十分僻靜。巷子深處有一座院落,朱漆大門,門口有石鼓,長期以來一直關門插鎖。十月小陽春的一天,院子的大門突然打開了,左一撥右一撥的人不住往裡搬桌椅、屏風、床、榻、箱籠、摞櫃、梳妝台、盆桶有街坊麻著膽子頭往門裡探望。天井裡立著斗香,廊簷下掛著紅燈籠,整個院裡花紅柳綠,喜氣洋洋。

這是哪一家呀?

說娶親不是娶親,說喬遷又不像喬遷,這到底幹什麼呀?

但從此以後人們發現,這條本來僻靜的居士巷一天一天變得熱鬧起來了,那頂由紅衣轎娘抬的四人大轎隔三差五停歇在門口。人們一看這陣勢,主人是誰就全知道了,於是開始進一步琢磨:院裡住的什麼人呀?

答案很快出來:一位仙女!

有兩個在觀音山拾過金箔的人議論:

了不得呀,就這個美人讓康二爺爬到棲靈塔上撒金箔的!

聽說杭老爺也想娶她,沒鬥過二爺!

那當然,二爺什麼人?腳一跺,地動山搖!

知道這叫什麼做法嗎?金屋藏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