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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芝芝的婚事

芝芝正跟舒媛在琴房學琴,小月興興頭頭進來,說藍姨叫她。芝芝彈琴的興致正高,不高興道:「什麼事呀,這會子叫人!」頭都不抬一下,手仍在琴弦上撥動。

舒媛見小月心急火燎的樣子,就對芝芝說:「你先去吧,過後再彈也不礙的。」

芝芝挺不樂意地站起,氣鼓鼓道:「什麼了不起的事!」

小月是個精明丫頭,曉得這話衝著藍姨,不是對自己,臉上帶笑說:「具體什麼事我不清楚,我只曉得知府大人家來人,請二小姐到厚德堂去一下。」

芝芝愣怔了一下,臉上隨即發熱起來。

舒媛也聽到了,當然曉得怎麼回事,頭低下,神思恍惚,一時間竟有些不自在。

芝芝看出了姐姐的異樣,說:「我不想去,我們繼續彈琴吧。」

舒媛吃驚:「這,這怎麼可以?」

芝芝嘟著嘴:「有什麼不可以,我就是不想去,一點不想去嘛。」

舒媛望著她,推推她身子:「去吧,人家等著。」

芝芝想了想,曉得這事逃不脫,拖下去藍姨說不定會過來,望著姐姐說:「那我去了。真煩人!」

舒媛不聲不響往開站站,讓芝芝與小月出門。

知府家來人,當然是相親了。本來早準備過來了,只因知府大人赴京述職,前後一個多月,所以拖到今天。

藍姨去請安靜瓶,可安靜瓶一早去了清圓庵,到現在沒回,只得作罷。

客人在厚德堂坐著,藍姨一邊請他們喝茶,一邊等芝芝過來。

芝芝跟著小月穿門越巷曲曲折折過來。芝芝曉得相親怎麼回事,在老家躲在人家屏風後看過多次。芝芝也曉得,揚州知府是個挺大的官,劉公子將來前途十分了得。

可芝芝半點兒不想去,就是不想去。他揚州知府怎麼啦?康家世代經商,謹守王法,不求官祿,跟他沒有關係。可芝芝曉得,這是父親大人熱衷的,父親很看重這樁親,所以不能貿然抗逆。尤其,芝芝平生第一次經歷這事,有些好奇,甚至覺得好玩,就跟著小月心跳跳地過來了。

上了厚德堂台階,芝芝輕輕把小月一拽,身子縮在柏木卷棚下,兩眼扒著隔扇朝裡張望。

呀,堂上坐著四五個人呢。藍姨朝南而坐,臉上含笑跟人說話。由藍姨陪著的那個女人,衣飾華貴,髮型講究,那氣勢作派,應該是知府大人的夫人吧?在她們旁邊一個女的,臉上搽著厚厚的脂粉,頭上插一朵艷艷的絨花,臉上笑嘻嘻,眼角滿是魚尾紋,可是媒婆?再一個長者,頭髮微白,氣色沉靜,是幹什麼的?坐在最邊上的是個年輕公子,可是那個人?他怎麼好跑來?未免皮太厚了吧?芝芝扒住窗格細看,看不清,他坐得太靠後,一身青綢長衫,很端莊地坐著,一動不動。你又不認識人家,幹嗎這麼盯著看?芝芝臉一下烘熱起來。

藍姨一直留神著門口,見兩個人影上了台階,隔半天不進門,起身含笑走出來。

芝芝發現了,一扭頭往開溜,被小月伸手拽住,兩人的手正扒來扒去,藍姨笑著開口了:「這是幹嗎呀,客人都等著了,進去呀。」

芝芝一下不動了,不得不乖巧下來。

藍姨聲音柔和道:「都不是外人,沒事的。」

芝芝額上冒汗,望住藍姨搖搖頭。

藍姨對二小姐的不配合有著足夠的思想準備,拉起她的手寬慰道:「就進去坐一坐,沒事的。都是你爹的老熟人,而且有我在旁邊呢。」

芝芝見藍姨的目光中有一種平和親切,心裡立刻變得踏實,麻著膽子小聲求道:

「坐在那兒太難受了,到後花園轉轉好嗎?」

藍姨微微一笑,轉身進屋道:「園裡晚菊還開著,我們二小姐想請你們到後花園逛逛。」

知府太太立刻響應:「好,好,我們家菊花都謝了,你們怎麼還開著呀?」

藍姨說:「我們家花大叔把它當小人兒護呢,所以花期長些。」

一行人就都出了門。

小月任務完成準備離開,可芝芝吊住她膀子不放,小聲嘀咕:「陪我一起去!」

藍姨看在眼裡,心想,人家是來看你,小月夾在裡面算什麼?就對芝芝說:「小月還有別的事,讓她走吧。」芝芝仍不鬆手,小月為難地望住藍姨。

知府太太看在眼裡,笑著對藍姨說:「就讓她陪著小姐吧,不礙的。」

藍姨道:「我們家小姐面皮薄,沒見過大世面,遇到生客就不好意思,望夫人不要見怪。」

媒婆也順著知府太太的話,一迭聲道:「哪的話,不礙的!真的不礙的!」

芝芝覺得藍姨那麼說傷了她自尊,媒婆的話滑膩膩又不讓她喜歡,就賭氣地將小月膀子一丟,心想,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看?看就看吧!

小月側著身子站在路邊,一時進不是,退不是,挺為難的。藍姨見狀,悄悄向小月擺手,意思要她離開。小月這才一身輕鬆地離去。

進了後花園。

芝芝開始走在最前面,趕集似的,藍姨忍不住叫:「慢點呀芝芝,陪陪客人嘛。」

芝芝不好意思起來,不得不放慢腳步,待藍姨到了跟前,身子挨著藍姨,眼睛盯住腳尖,小步慢走。

知府太太笑吟吟道:「芝芝小姐,聽說你喜歡看書,是嗎?」

芝芝頭沒抬,答:「在老家上私塾,跟先生讀過一點。」

媒婆笑得格格的:「小姐長得花朵兒一般,還能識文斷字,真不愧大戶人家的千金呀!」

藍姨說:「我們家二小姐不光書看得多,還能詩會文呢。」

跟著芝芝亦步亦趨的劉公子插話:「我那書房藏書頗豐,芝芝小姐如果得閒,請過去看看。芝芝小姐喜歡什麼樣的書不妨告訴我,回去一定提前翻找,為小姐準備著。」

一路往前走,到了花圃。媒婆指著花兒不時問這問那,故意引芝芝與劉公子說話。

芝芝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媒婆子,能不開口盡量不開口。到後來,索性慢下腳步,讓他們在前,自己一個人落在後面。

園子終於逛完了。芝芝只覺得逛了一百年,難受死了。

相親結束,芝芝大喘一口氣,一身輕鬆地跑回秋桂軒。

秋兒兩眼亮亮地盯住她,一驚一乍道:「呀,怎麼啦?」

芝芝不解:「什麼怎麼啦?」

秋兒笑:「你照照鏡子!」

芝芝走到裡屋照鏡子。哇,臉紅紅的,像一塊綢緞。

秋兒跟進來拍手笑:「小姐相中如意郎君了!」

芝芝翻白眼:「你瞎說呀!」

「不相中如意郎君,臉咋這麼紅?」

「太陽曬的!」

「騙人!」

「你再瞎說我打你!」

「我沒瞎說嘛!」

芝芝揚手追打。

秋兒笑聲脆脆地在前面溜。

從康府相親回來僅僅過了三天,知府家的公子劉琪就有點熬不住了。猛將生帥府,嬌女出望族,這個道理劉琪知道,可芝芝小姐的美太不一般了,她遠非慣常富家千金可比,起碼在揚州城從未見過,那姿態,那氣質,尤其那副愛答理不答理卻又嬌俏無比的樣子,真是天上有,地上無,讓劉琪迷醉!

一刻也耐不住了,劉琪決定去找芝芝。

上門總得有個話題,既然小姐喜歡看書,那就投其所好,送些過去。於是從書櫥中挑了一大摞。劉夫人見兒子如此猴急,卻把他攔下:「好沒城府的東西,康府那麼多長輩,你就空著手去?」

劉琪問:「帶什麼呢?」

劉夫人說:「東西還不多得是。」想了想說,「前些日,你父親的一位四川老朋友送來四壇泡菜,你就帶一壇過去,請他們嘗嘗。」

劉琪覺得母親說得很有道理,於是讓一個僕人挑著兩壇泡菜去了康府。

藍姨聽說劉公子來了,立刻走進厚德堂,看到送來的書與泡菜,說了一番感謝話。

見劉公子兩眼不住往屏門那邊轉,就叫小月:「去把二小姐叫來。」

小月去了去回來道:「二小姐說,她這一會兒有事呢,要我代她把書收下。」

藍姨說:「有事也不能怠慢客人呀。」轉臉向劉琪打招呼,「對不起,我們家小姐不懂規矩,讓公子見笑了。」

劉琪說:「既然小姐忙,我把書送進去好嗎?」

藍姨想,送進去倒也可以,但大小姐跟二小姐同住一院,劉公子進去保不定碰上。

大小姐這些日正寂寞孤苦,看到劉公子來找妹妹,內心肯定備感憂傷。於是吩咐小月:

「你再去一趟,要她速速過來,耽誤不了她多少時間。」

小月領命而去。

這一回芝芝跟著小月過來了。藍姨笑著對芝芝說:「鑽在屋裡忙什麼呢?人家劉公子特地給你送書過來,居然也不來看看。」

芝芝感覺到劉琪在盯她看,忙把臉轉開。

一大摞書放在桌上,布帕包著,錦帶紮著。芝芝好奇道:「這麼多呀?」

藍姨說:「這是劉公子的心意。」

芝芝低頭含笑:「不好意思,太謝謝了。」

藍姨想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起身招呼小月:「我們走吧,他們說的都是書上的話,聽也聽不懂,別在這兒打擾了。」轉臉對芝芝說,「你陪劉公子坐坐,有什麼事叫一下,小月跟我都在後面。」見芝芝有些緊張不樂意,哪能由她,就跟小月從落地罩後面的腰門出去了。

屋裡一時很靜,靜得一根花針落到地上都能聽到。芝芝站在桌邊,硬是側著身翻書看。芝芝其實不怎麼看得清書上的字,因為芝芝實在有些緊張。芝芝不習慣跟一個不熟悉的男人單獨在一起,尤其不習慣被一個男子這麼盯著,心裡有點慌,有點亂,靈機一動,沒話找話道:「這些書你都看過?」

劉琪打了個愣,笑道:「看過,看過。」

「你不是在考舉子嘛,怎麼都看這些書?」

「對,對,這些都是閒書,跟經邦濟世無關,府學裡不讓看,只是回到家裡偶爾翻翻。」

芝芝聽他說府學,想到遠在歙縣的廷玉這一刻正在縣學做功課,就抬了抬眼問:

「在哪個府學?」

「本城府學。」

芝芝知道,揚州城除了府學、縣學,還有各家書院,歙縣只有一個縣學。

「府學比縣學好嗎?」芝芝問。

「那當然。縣學僅僅一縣之校,小得很,先生的水平也不及府學高。」

芝芝不語。

劉琪說:「其實我是應該到國子監的,因為家父為我捐了例監。」

芝芝聽廷玉說過,國子監在京城,於是好奇地問:「你在國子監就讀,怎麼待在揚州?」

劉琪說:「國子監日子太苦,我吃不消。揚州府學全國聞名,當今的大儒杭世駿、袁枚、趙翼、姚鼐等,都是這裡的客座教授,一年在揚州至少半年。」

芝芝想到廷玉,前些日來揚,他去梅花書院、崇文書院,見到這些大儒了嗎?

劉琪見芝芝聽得用心,臉上越發有了得色:「我是府學廩生,廩生你懂嗎?」

芝芝答:「廩生就是由朝廷供給膳食,不要家裡花銀子的優等生吧?」

「對!」

芝芝想,他看這些閒書,居然學業還很精進,真想不到。

「呀,這是《玉露清漱》?」芝芝抓起一本驚訝道。

劉琪正春風得意,見芝芝對《玉露清漱》感興趣,立刻擺出一副行家裡手的樣子:

「這是一部千年奇書呀,最為難能可貴的是,它的作者並非鬚眉男子,而是一位宋代才女。」

芝芝暗暗詫異,《玉露清漱》的作者明明是元代的一位道姑,怎麼成了宋代才女?

此書劉琪只知其名,內容並未看過,生怕芝芝進一步細問,連忙抓起一本他熟悉的《鳴鳳記》道:「這本書看過嗎?是一本挺好的書。」見芝芝接過去翻閱,暗暗鬆了口氣道:「這本《鳴鳳記》,是明代王世貞所著,故事十分引人。」

芝芝奇怪:「王世貞也寫雜劇?」

劉琪胸有成竹:「寫過,但傳世的極少,這應該是他的海內孤本!」

芝芝說:「我看過他的《藝苑卮言》,《鳴鳳記》倒沒看過,有空我會細看的。」

「小姐如有雅興,改日不妨勞動芳趾,到敝府小坐。我收藏的圖書很多,但凡小姐喜歡的,都可以陸續送來!」

芝芝心想,你藏書再多,難道還有我三哥多?嘴上卻笑道:「我看書不快,這一摞書,夠我看好一陣子了。」

倆人正東一鎯頭西一棒地說著,小月提著一隻描金嵌銀什錦盒進來,從裡拿出四隻細碟,碟裡四道精緻點心。給他們續了一遍水,就又退下。

「喜歡看戲嗎?」劉琪吃完一隻金絲雞卷,突然拍拍手問。

芝芝不知何意,抬頭望著劉琪。

「我的意思是說,你要喜歡,我可以請你看戲。」

「看戲?真的?」芝芝覺得稀奇。

「真的。」

芝芝一向都是在家看戲,出去看戲從未有過,聽劉琪這一說,覺得好玩,不禁興奮道:「只是不曉得家裡讓不讓我去。」

「沒問題,到時候我來跟他們說,只是說好了,你肯定要去呀。」

「為什麼不去?」

「好!好!」劉琪開心極了。他沒想到,對於戲劇的愛好,竟與小姐完全一致。

藍姨要留飯,劉琪過來是看芝芝的,沒打算吃飯,就告辭了。藍姨要芝芝送送,芝芝忸怩著,身子不動。

「不,不,不要送。」劉琪笑道。

「謝謝送來的泡菜。回去代我向你母親問安,有空請她過來坐坐。」藍姨送到門口道。

回到厚德堂,藍姨要小月把書送到芝芝房裡。

芝芝回到秋桂軒,一時心神不定,坐下來試看了兩頁書,入不了腦子,起身來到東頭的福字大院。一進裡屋,見羅影坐在芝芝常坐的那把椅裡在跟修竹雨談話,看那樣子,應該坐了好一會兒了,談得蠻投合,芝芝感到很奇怪。芝芝常到修竹雨這邊玩,從沒碰到過羅影,想不到她今兒自己跑過來了。她來幹什麼?她跟二嫂能說什麼?

二嫂對羅影的登堂入室雖推波助瀾,十分大度,但這難道是她真正內心的本願?

羅影見芝芝進來,主動起身打招呼,芝芝應了一下,目光立刻轉開去。修竹雨全看在眼裡,笑著請芝芝坐。芝芝沒有坐,見屋裡比往日多出幾盆蘭花,走過去看,把個背朝著她們。

「你失眠這麼嚴重,要找個大夫好好看看。」二嫂說。

「看過了,不頂用的。」羅影說。

「大夫怎麼說?」

「也沒大說法,只是一種內虛,日久天長積下的。」

「需要進補就進補,不能虧了哪兒。」

芝芝對著蘭花左看右看,故意打斷她們話:「沒想到二嫂一副好心情,屋裡舊貌變新顏啦。」

修竹雨不希望她這樣語氣怪怪的,很想把她們和合起來,含笑和緩道:「二小姐別拿我打趣了,我哪會侍弄這些花,都是羅影妹妹送過來的。」

芝芝一下想起,羅影被三哥娶過來時,隨人拉過來七八車蘭花,屋裡院裡擺滿了,她的養蘭在全揚州城有名。

修竹雨問芝芝:「聞到香了嗎?」

芝芝說:「蘭花有香味,這有什麼奇怪。」

修竹雨被芝芝說得不好接話,想換個話題又找不到適合的,只得自說自話道:「屋裡平常焚的都是百合草、龍涎香,雖也好聞,但總覺得味道太沖,沒有蘭花清雅。」

羅影對芝芝說:「二小姐要是喜歡,過後我讓丫環送幾盆過去。」

芝芝回:「是花誰不喜歡?只怕如此清雅的東西,放到我這個山裡人的屋裡委屈了。」

修竹雨被芝芝說得哭笑不得,故意駁她:「看你又胡說了。蘭花本就長在山裡,空谷幽蘭,自古的說法嘛。如果你屬於山裡人的話,應該最清楚蘭的稟性,跟蘭花最親,最近,進了你那屋,怎麼叫委屈了呢?」

芝芝一時詞窮,兩眼定定地瞪她。修竹雨曉得芝芝怪怨了,故意不看她,只去跟羅影說話。

羅影嘴上跟修竹雨說著話,暗中一直注意著芝芝,見芝芝抓著一把拂塵,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榻上亂拍,像拍蚊子,其實什麼也沒拍,覺得再這麼坐下去無趣,就起身告辭了。

修竹雨送過羅影回頭,望住芝芝笑道:「你這是幹嗎呀?」

芝芝臉上一點沒有笑:「不幹麼,我就是不喜歡她!」

修竹雨坐下來:「你不瞭解她,其實她挺可憐的。」

芝芝吃驚:「可憐?她已經心滿意足了,可憐什麼?」

「你看不到她臉上那麼蒼白嗎?身體一直很不好。」

「身體不好,有三哥關心,輪不到你問。你真是太菩薩心腸了!」

修竹雨笑:「看你這嘴喲。明兒我跟藍姨說,一定給你說個厲害的婆家!」

芝芝臉一紅,從椅子上跳起,舉著粉拳追打嫂嫂:「二嫂真壞!我護著你,你還瞎說!看我不打你!看我不打你!」

修竹雨笑著連退帶擋,不住求饒。笑鬧了一陣,倆人身子都軟了,這才停下。

在嫂嫂屋裡又坐了坐,說了些閒話,芝芝就回秋桂軒了。進屋門,秋兒剛好從裡面出來,倆人撞個滿懷,芝芝揉著生痛的額頭怪她:「你瘋啦,這麼雷打火燒的!」

秋兒袖子挽著,兩手張著,臉上紅撲撲地說:「羅二奶奶要人送來幾盆秋蘭,可香啦!我正把它們往房裡捧,走急了,沒想到撞到小姐。」

芝芝眼往屋裡瞭了瞭,果然多了幾盆蘭花,撇撇嘴道:「就幾盆蘭花,又不是天宮仙葩,也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的!」

秋兒見二小姐一副不屑的樣子,不曉得咋回事,一時愣在那裡。

芝芝早飯後做了一首題為《思故鄉》的詩,工楷抄錄了正準備去請二嫂斧正,小月進來。芝芝問:「又什麼事?」

小月抿嘴一笑,神秘兮兮地說:「好事!」

「好事?什麼好事?」

小月手捲成小喇叭套到芝芝耳朵上:「知府家的劉公子請二小姐看戲!」

芝芝扭臉盯住小月:「你是逗我玩?」

小月一嘟嘴:「我怎麼敢?不信你去問藍姨!」

芝芝立刻跟小月出來。

藍姨正坐在厚德堂,坐在對面的真是劉琪。劉琪放下蓋碗茶,含笑起身招呼:「芝芝小姐金安。」

芝芝叉手回禮:「公子吉祥。」

藍姨笑嘻嘻道:「二小姐真是好福氣,劉公子今兒特地請你去看戲。我們家雖有戲班,可演的未必就是頂好,你跟劉公子去,看看人家戲怎麼個熱鬧,也長長見識。」

芝芝本來急吼吼的,可真讓她跟劉公子一起去看戲,卻有些怕,兩眼不由望住藍姨。

「去就去吧,不礙的。」藍姨說,把芝芝一直送到門口。

沒有坐家裡的轎子,劉琪請芝芝坐上門口停的大轎。大轎兩頂,轎簾上印著「知府」兩個青黑大字。芝芝想,這是知府衙門的官轎呀,我一個小女子怎麼好坐?站著不肯進。

藍姨吩咐秋兒:「扶小姐上轎。」

芝芝愣愣怔怔被扶上轎。

轎子晃了晃起身了。芝芝有些興奮,把簾子拉開去。哇!前面怎麼有人舉著「迴避」「肅靜」牌?這不是官老爺出行的儀仗嗎?我又不是官老爺,怎能有這麼高的待遇?芝芝新奇極了,眼巴巴地往外看。街上熙熙攘攘,行人轎子來往不斷,可只要她坐的大轎一到,人們遠遠就開始避讓,有的乾脆不走了,畢恭畢敬站在路邊,等待大轎過去。芝芝看到一輛獨輪車「咯吱咯吱」推過來,車上一邊一隻水桶,粗如牛腰,水裝得滿滿流流,車伕脖子上擔一副緊繃繃的車帶,兩手緊攥車把往前推,走過的石板路上,長長地滴著一串水印。芝芝聽母親說過,這是專為人家送水的水夫,他們將運河水一桶一桶推進城,送到街上要水的人家,每桶一塊銅板。他們都是窮人,過一種很苦的日子。

芝芝正七想八想,轎子突然停下了。

到了?芝芝掀起轎簾張望。

轎子停在大街上。好像是轅門橋。轅門橋是揚州一個熱鬧去處,街市韶秀,店舖林立。轎子怎麼停在這?

外面吵起來。大轎把人撞下了。真的把人撞下了!一車子瓜果棗子翻在路上。

圍了一圈人。被撞的人攔住轎子舞手紮腳不讓走。著皂衣的衙役舉起手中的「迴避」「肅靜」牌,把人往開趕。人們稍稍後退,仍不肯散。劉公子手搖扇子從轎裡出來,扇面張在鼻端遮擋浮塵,不斷朝人們揮手說話。太吵,說的什麼芝芝一點聽不到。劉公子說完,轉身上轎。轎夫們拔下轎槓把人往開趕幹嗎這樣呢?轎槓把人打傷了怎麼辦?芝芝心裡急。芝芝甚至想從大轎裡下來對他們說不可以。可是芝芝做不到,因為轎槓揮舞了幾下圍觀的人散開,轎子立刻上路了。

因為這一連串的插曲,本來一直興奮著的芝芝情緒開始變得低落。

這轎子是知府大人的官轎,他劉公子怎麼好享用?

做官為民,知府裡的衙役咋一個個凶神惡煞?

劉公子剛才從轎裡出來,對手下人說了些什麼?

什麼街景都不再看,芝芝坐在轎裡胡思亂想。

轎子終於在一個高大門樓前停下。門頭上一匾:「胡宅」。

劉琪告訴芝芝,胡老爺也是鹽商。

胡老爺從裡迎出,聽劉琪說芝芝是康世泰康老爺家的二小姐,立刻笑容滿面請到客堂,連喊丫環上茶!上最好最好的茶!

芝芝有些拘謹。劉琪好像是這裡的常客,進了門一直說話不斷。見芝芝只是規規矩矩坐著,一點聲音沒有,就向胡老爺提出,他要跟小姐到後花園轉轉,轉過了再回來喝茶。胡老爺說:「好,好,好。」把他們一直送到花園門口。

芝芝發現,胡老爺家的後花園亭台也很多,精巧好看得很,並不比二哥的個園遜色多少。

「在胡老爺家就跟到我家一樣,大可不必緊張的。」劉琪緊傍左右,見芝芝心神不安略有些緊張,很體貼地笑道。

「胡老爺不是本地人,他是從江西過來的,最初做的木材生意,是家父把他引到鹽路上來的。」劉琪說。

「看,看,這棵花開得多盛呀。是海棠?不,不,不對,是什麼的?想不起來了。」

劉琪說。

「做鹽的生意,一定要跟鹽務衙門熟,不熟做不順,做不大,這道理你父親一定很清楚。不瞞你說,他胡老爺全靠家父給他鋪路,否則他哪有今天的好光景。」劉琪說。

「不著急,再到那邊轉轉。那邊有亭子,有小橋。在那小橋上可以看魚。全是這麼長的紅魚。胡老爺到了端午,總往我家送幾條紅魚,圖的吉利。」劉琪說。

「再往前面轉轉。轉過了吃飯,吃過飯看戲。胡老爺家的戲班很有名,從前鹽政李大人待客,常跟胡老爺家借戲班。演得絕對好。據胡老爺說,光為了排一出《救風塵》,就花了二十萬兩銀子!」劉琪說。

「你隨意玩。不瞞你說,他胡老爺有時也找我幫忙呢。胡老爺對我非常好,我什麼時候想過來看戲,說一聲就行,絕對沒事,你儘管放寬心。」劉琪說。

晚飯早早就吃了,客人就他們倆。芝芝愣愣怔怔接受安排坐到位上。芝芝曉得,這位置是席面上很尊貴的位置,坐下後還發現,她居然跟劉琪並排坐著,靠得很近。

芝芝很不習慣,但芝芝沒有辦法,不得不忍著。相陪的有胡老爺、胡夫人,以及兩位姨太太。芝芝與劉琪每人身後立兩名丫環,一執壺,一司供饌。菜餚很豐盛,但芝芝並沒有什麼胃口。吃了一會兒,一些菜撤下去,又上來一批新菜,侍宴的丫環走花燈似的忙這忙那。胡夫人和兩位姨太太輪番給芝芝搛菜,芝芝低頭吃,都不很分得清吃的什麼。劉琪居然很能喝酒,左一杯右一杯,杯裡還沒空下,又讓侍宴丫環斟滿,同時跟胡老爺不停說話。芝芝一開始還注意聽,聽了幾句,覺得沒意思,只感到耳邊嗡嗡嗡,嗡嗡嗡,聒噪。

芝芝被上來的一道醋溜鱸魚嚇一跳。呀,鱸魚突然張開嘴了!鱸魚都裝在盤子裡了,怎麼還會張開嘴呢?芝芝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凝神再看,魚嘴又張開,張得大大,隔半天慢慢閉上。芝芝汗毛豎起,手裡筷子差點掉下。胡老爺顯然看出了芝芝的緊張,解釋說:「這是現殺現做,走一下油鍋,淋上滷汁就上桌,張嘴翻眼是常事。唯其如此,才能保證肉質鮮嫩,美味可口呀。」

芝芝頭埋下去,堅決不再看那魚盤。眼不看,可由不得腦子裡不想。想鱸魚。

想一張一合的嘴和那白白瞪著的眼。想一群鴨子被趕上燒紅的鐵板,鐵板上「嗤嗤」

冒煙,鴨掌上的一塊塊嫩肉被粘下來。想一根竹片抽向活豬的脊背,一名廚役舉著雪亮的刀子從豬背上剮下一片片嫩肉,微微跳動

牽來一隻猴子。猴子眼睛很靈活,水汪汪的。芝芝的目光與猴子的目光碰上了,嚇一跳。這哪是猴子的目光?分明就是人的目光,有思想,有情感,就差跟人說話了!

猴子被納入一隻籠子。一隻四周封閉得很牢固的鐵籠。籠子頂部有兩塊活板,中間有洞。牽猴人將猴脖子往洞中一卡,合上機關,猴子立刻被固定死了。

芝芝詫異。這是幹什麼?耍猴把戲芝芝看過,可不應該關在籠裡呀。

一個廚役過來。廚役走到籠子跟前,手裡亮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在猴子頂部轉了轉,又轉了轉,猴子天靈蓋上的細毛落下,露出白白的一塊頭皮。

天呀,這是幹什麼?

劉琪微笑著對芝芝說:「胡老爺特別盛情,請我們吃猴腦,猴腦可是一道難得的美食呀。」

吃猴腦?把這活生生的猴子的腦子吃下去?芝芝眼前立刻出現猴子與她相碰的目光。芝芝怎麼可能將它與一道美食聯繫到一起呢?芝芝有點坐立不安了。芝芝到這時才發現,就在剛才把猴子往籠裡關的時候,侍宴丫環將一隻火鍋端上桌,火燒得旺旺的,火鍋周圍擺了十幾隻碟子,紅的,白的,灰的,黑的,好像是各種名目的作料。

就在這時,猴子在籠裡掙扎起來,卡在板洞裡的頭拚命扭動,嘴張開,一聲接一聲尖叫。叫聲像尖硬的釘子猛力劃在玻璃上,十分刺心,又似一根細細的鋼絲在空中飛。芝芝看不下這種恐怖的場面,低下頭,雙手將耳朵緊緊捂上。聲音弱了些,但依然能清楚地聽到,尖銳激烈,聲嘶力竭,惶惶不可終日。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銳叫,餐廳裡突然靜下。空空洞洞的靜。沒有一點點聲音。靜得有點不真實。靜得讓人心虛膽怯搖搖晃晃。

「好了,嘗嘗吧。」劉琪對她說。

芝芝眼一直閉著。

「你怎麼啦?」劉琪微笑道。

芝芝極不情願地睜開眼。

芝芝發現面前多了一隻精緻小碗,碗裡盛著一小勺像豆腐腦一樣嫩嫩的雪白雪白的東西。

劉琪說:「在火鍋裡輕輕涮一下,加點作料就可以吃。」

芝芝「哇」的一下吐起來。

終於結束了。

終於離開了餐廳。

芝芝腳步有點不穩,恍恍惚惚,彷彿做夢。

接下來看戲。有專門的戲廳,很大很豪華,但芝芝並沒有心情。戲就是劉琪說的《救風塵》,芝芝在家曾經看過,印象中是元代關漢卿寫的,講一個叫趙盼兒的女子為救遭難的妹妹與富家公子鬥智鬥勇的故事,是一出名劇。芝芝想,胡老爺為它花二十萬兩銀子,一准請了海內一流的名角,唱念做打肯定天下獨絕了。可等到開場才發現,這個《救風塵》根本不是那個《救風塵》,劇本是胡老爺請人新寫的,說一個商人愛上一名艷妓,為了把她從青樓贖出,歷盡周折,罄盡錢財,最後花好月圓,終成眷屬。

台上角兒的唱腔台容確實一流,但芝芝不喜歡這類戲,覺得內容俗爛,沒有趣味,芝芝倒很想把關漢卿的《救風塵》再複習一遍。不好看也得坐著,這是禮貌規矩,但硬守著這規矩,芝芝不舒服不自在,別彆扭扭,於是禁不住東張西望開小差。芝芝發現,劉琪看得挺專心,兩眼一眨不眨盯著台上,嘴咧著,滿是笑。有丫環不時過來,加茶,送香噴噴的巾帕。劉琪突然看得哈哈大笑,把芝芝嚇一跳。劉琪笑得咳嗽起來,丫環立刻將痰盒漱盂捧到面前。胡老爺吩咐丫環拿一隻引枕給劉琪歪靠著。劉琪目光一刻沒離戲台,身子舒舒服服半躺著。

芝芝有些坐不住了。

「我想回去了。」芝芝終於忍不住道。

劉琪沒聽到。

芝芝又說一遍,聲音比前一次大。

劉琪茫然轉過頭:「你說什麼?」

「我想回去。」

劉琪詫異:「回去?」

芝芝點頭。

劉琪說:「忙什麼呀,早呢,胡老爺還請我們吃消夜呢。想看別的,等一會兒再換。」

芝芝堅持:「我想回去。」

劉琪遲疑了一下小聲道:「看完《救風塵》就回,好嗎?」

芝芝只得忍住。

台上一直「咿咿呀呀」唱。芝芝想找點事想想,打打岔。她想起了猴子。猴子被卡住,猴子被剃髮,猴子尖叫不,不想這個,想別的。魚。魚沒有死,魚的嘴一張一合,魚的眼睛是白的不,不,也不想魚,想老家。歙縣的老家。夏天。老家的桑樹。桑樹的果子紫黑發亮,吃到嘴裡甜甜的。山上儘是樹,遠遠看過去涼浸浸讓人舒服。山頂上是天。瓦藍瓦藍的天。白雲一朵朵,輕輕地飄。叮叮咚咚的山泉。

山泉流動像彈琴。水多清多亮呀,沿著草坡往山下跑,歡歡地跑,一路唱,一路笑進來一個人,黑黑的看不到臉,到了胡老爺跟前彎下腰,黑糊糊的嘴臉湊到胡老爺耳邊,說話聲很小。不一會兒,人影兒退到一邊,胡老爺起身前探,對坐在前面的劉琪說,康府來人接小姐了。

芝芝聽到心裡一熱,一準是藍姨派人接她來了!

劉琪對立在一旁的人說:「你要他們不必等,戲看過了,我把小姐送回去。」

芝芝站起:「不,我就回去。」

劉琪蹙眉:「還沒結束呀。」

「我這就回去。」芝芝已離開位置往外走了。

胡老爺挽留:「看完戲,吃點消夜再走嘛。」

芝芝什麼也不說,直往外走。

劉琪無限惋惜地望著芝芝,但他興致正濃,不想離去,令台上暫停,打算送過芝芝回來再看。

芝芝出了門,上轎。家裡的轎子早在門口等著了。秋兒怕她涼,還帶了一件披風。

夜已很深,街上一盞盞明瓦風燈亮著。東圈門城樓上的更鼓一聲聲敲響,數一數,已是三更。

放下轎簾,芝芝身子倚在皮靠背上,手抓著滑溜溜鑲有玉石的把手,心裡立刻有了一種踏實。

芝芝一早來到母親屋裡,把劉公子的事說了。安靜瓶含笑道:「好事嘛,你怎麼想?」

芝芝咕噥:「我還小,不想這事嘛。」

「小?十六歲了,不小啦。告訴媽,到底怎麼回事?」

芝芝不語,低頭撮弄裙邊。

「是不是不喜歡?」

芝芝點頭。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不喜歡嘛。」

「人家可是府學的廩生,父親又是揚州知府。」

「我不管,反正不喜歡。」

「不喜歡不喜歡,那你為什麼跟人家看戲?」

「我想看,藍姨又要我去。」

「這就不對了,你既然不喜歡人家,就不應該去。」

「就看了一下戲嘛,有什麼大不了?」

「瞎說,跟人家去,就表明喜歡人家。」

「媽,我沒這麼說!」

「可就這麼個意思。」

「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

安靜瓶搖搖頭:「你這孩子,真是太任性了。」

芝芝嘴嘟起來:「媽,我是說什麼也不答應的。」

「既然如此,那你趕緊找你爹去說。」

「我不去,你替我說。」

「不,你必須去。」

「我不想去。我怕爹」

安靜瓶想了想說:「那你去跟藍姨說。」

芝芝嘴一嘟:「幹嗎跟她說!」

「這事是她張羅的,前前後後她最清楚。」

「可她做不了主。」

「但先要跟她說,讓她心裡有個數。知府家一來下小定,就不好辦了。」

「都下小定了?」

「已拿走你的年庚帖子,要是沒什麼沖犯,下一步不是下小定嗎?」

「我害怕!」

「趕緊去說。」

「爹爹要是不答應呢?」

安靜瓶望住她:「那你就答應嘛。」

芝芝急了:「媽,我不會答應的!」

「一定要你答應呢?」

「不可能,我怎麼也不會答應的!」

安靜瓶目光柔柔地對著芝芝,寬緩道:「好了,我曉得了。等你爹回來,我盡量替你跟他說。」

芝芝摟住母親,甜甜地笑了。

芝芝沒按母親說的去找藍姨,而是找了大哥。芝芝知道在自己的婚事上藍姨用心很多,尤其昨天在胡老爺家看戲遲了,藍姨心裡惦著派人去接,讓芝芝深受感動,但芝芝想來想去,還是不願去找藍姨。芝芝不喜歡這個人,正如不喜歡羅影,這種情緒日久天長,積澱在心,沒法改變。在芝芝想像中,如果找藍姨,簡直不知道怎麼跟她說話,相反跟大哥,雖不像三哥那樣親密無間,但覺得踏實可靠,容易貼心。

走在火巷裡,芝芝碰到花大叔。花大叔肩上挑著兩盆臘梅,梅枝上孕了許多嬌黃嬌黃的花朵,準備往前廳裡送。擺在往日,芝芝一准攔住花大叔,跟他逗一會兒,鬧一會兒,甚至還扯扯他花白的鬍子,可今兒不行,今兒芝芝心裡有事。芝芝在巷道邊上站下,衝他撅撅嘴,翻翻眼,笑笑,就讓花大叔過去了。

巧得很,大哥正跟二哥坐在春暉堂說話。芝芝叫過他們,在靠邊的一張椅子裡坐下。轉眼間,丫環把茶送來,芝芝不要喝茶,留神著大哥二哥說話。原來過了年父親要帶戲班進京祝壽,大哥跟二哥商量隨行需帶哪些賀禮。芝芝覺得一點沒意思,想到裡面轉轉。可想到大嫂人雖厚道,但整天悶悶不樂,而那個鄭玉娥,雖說見過,但畢竟不熟,就沒進去。

守誠見芝芝轉東轉西坐不住,就問有什麼事?芝芝望二哥一眼,心想,這事最好別給他聽到,就說:「有是有,還是等一會兒再說吧。」

守信手裡轉動著西洋美女鼻煙壺,盯住芝芝笑道:「什麼了不起道的事呀,害怕讓我聽到?」

芝芝辯解:「誰怕你聽啦?我是看你們在說正事,怕影響你們。」

守信嘻嘻笑:「這麼懂事,真是好孩子呀。」頭一歪,「說說,讓我聽聽。」

芝芝心想,說說就說說,紙反正包不住火,早晚都會曉得的,就望住大哥說:「爹爹給我說了一門親,我想請大哥去跟爹爹說,我不答應。」

守信瞪眼叫起來:「你說什麼?你居然不答應?」

芝芝沖二哥翻了翻眼:「不答應,怎麼啦?」

守信手指芝芝,對守誠驚詫道:「你看她,是不是昏了頭了?這麼好的親事居然不答應?」見守誠不言語,臉又轉向芝芝,「不是我說你,你真是太不懂事了。那是什麼人家?知府大人家,全揚州的三大戶之一!三大戶你知道嗎?鹽政、鹽運使、知府。它們是揚州的三尊菩薩,三大祖宗呀。只要進了知府家的門,日後保你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自己享福不說,哥哥我沒準兒還能沾上不少光呢。這真是踏破鐵鞋也難找尋的好親事,天下女孩子只恨遇不上,遇上了,沒一個不燒高香磕響頭呀。你居然不答應?真昏了頭啦!」

芝芝被守信說得滿肚子不高興,鼓著嘴說:「你覺得好你去,我不要你這麼說我!」

守信再一次手指芝芝對守誠道:「你看看,這說的什麼話?什麼話?」

芝芝衝他:「外國話!」

守信嬉皮笑臉望住芝芝,聲音細溜溜:「這麼凶?有種去跟父親說呀,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害怕了?不敢了?」

芝芝臉蛋紅漲起來,眼淚鼓鼓道:「我就跟爹說!不要你管!你走!你走!你走」

守信坐不下去,就勢起身道:「好,我走,我走,我不管,你哭鼻子求我也不管,好了吧?大哥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你跟大哥說吧!——大哥,我回了。」

守誠抬頭道:「等等,我還有句話。父親進京送的壽禮,我想可以跟年禮一道辦。

年就要到了,該準備著給各大衙門送規禮了,鹽政阿里得克又是新上任的,這事半點兒不能馬虎。」

「知道了。」守信應道,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裡靜下,守誠目光轉到妹妹臉上。

「到底為什麼?」守誠問。

芝芝聲音不高但很執拗地咕噥:「不為什麼,就是不想答應!」

守誠端著煙鍋,吐出一口煙:「不為什麼,又不答應,這就不對了。」

「我不喜歡他!」

「人家哪兒不好?」

芝芝低頭盯著腳下方磚,不語。

「說話呀。」守誠催促。

芝芝抬頭眼巴巴地望住守誠:「反正他沒一樣讓我看得順眼。哥,我求你了!」

守誠點起一鍋子煙,咕嚕咕嚕吸一口:「你沒跟媽說嗎?」

「說了。她要我找藍姨,我不想找她。」

守誠想了想說:「好吧,我代你說說看。只怕父親」

「爹逼我我也不答應,肯定的!」

守誠望住芝芝,輕輕一聲歎。

芝芝後來知道,大哥當天就找父親談了。芝芝曉得大哥不贊成自己的做法,但他卻去為她說情,覺得大哥真太好了。大哥談的經過芝芝不可能知道,但芝芝估計絕不可能一帆風順。芝芝心裡煩呀。芝芝躲到書房裡看書,看不進去。天要下雪,窗外西北風呼呼地刮,簷口的鐵馬時不時發出令人心煩的怪響。芝芝坐臥不安,時刻擔心著父親對她大發雷霆。

晚飯前,父親召芝芝了。來傳話的是小月。小月走進門,手裡抓一把紅油紙傘,輕輕抖著傘面上沾著的雪花。芝芝一刻兒不敢耽擱,跟小月往外走。

這年天冷得早,才冬月半就下雪了。路面白了,花窗上,台階上,假山石上,天井裡的花木上,雪一點一點往起積,越積越厚。芝芝很喜歡下雪,芝芝在歙縣老家時,逢到下雪就往外跑,揚臉張臂,張大嘴巴,讓那輕盈白潔的雪花飄入口中。可此刻芝芝沒心情去做這些,只是往天上看了看,就又埋頭往前走了。

康世泰與藍姨在書房裡等著芝芝。父親的臉板板的白,跟平常比明顯有些兩樣。

芝芝叫了一聲爹,然後又叫藍姨。康世泰沒有應。書房裡顯得特別靜,靜得讓人窒悶。

藍姨見芝芝惶惶恐恐站著,招呼她到火盆邊坐,問她,從外面過來,身上挺冷吧?芝芝因父親不發話,仍不敢坐。

康世泰忍不住開口了,聲音像窗外天空一樣陰沉:「坐什麼坐?就站著吧。」

芝芝心開始收緊。

「說話呀。」康世泰催促。

芝芝低著頭,不知道說什麼。

藍姨含笑道:「沒事的,心裡到底怎麼想的,對你爹說。」

書房裡陷入一種令人難熬的岑寂,隔一層窗,雪在外面簌簌地落。

「說呀。」康世泰聲音明顯變高了。

芝芝鼓了鼓勇氣,抬頭道:「爹,女兒不孝,女兒讓您生氣了。可是爹,求您了,別氣,聽我說幾句,好嗎?爹喜歡我,我曉得。爹讓三哥把我從老家接到揚州,一開始我不曉得為什麼,常跟媽鬧著回老家。直到媽告訴我,說爹接我來是要給我找婆家,才曉得怎麼回事。我曉得,爹這麼做完全為我好,希望我留在揚州。我也想了,留在揚州,就可以跟爹靠近,跟大哥二哥三哥還有姐姐靠近,確實是好。芝芝身為女兒家,不能像大哥二哥三哥那樣為爹做事,幫爹分憂解難,就應處處聽爹的話,多多孝順才是。爹爹鹽務上的事那麼忙,還一直把我的終身大事擺在心上,費了許多神,事到如今,我應該十分感恩,十分高興,絕對服從才是。而且,我也不是不知道,婚姻大事,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要說這是知府大人家,就是一個很一般的人家,我也應該」芝芝語速較快,可說到後面聲音變小,漸漸慢下,因為芝芝發現爹爹的臉越來越板,越來越難看。

「說呀。」康世泰扭頭催促。

芝芝不敢看父親的臉,聲音變得哆嗦起來:「爹,我不敢說,我說了你會」

康世泰瞪起眼:「不敢說?那我代你說,你是存心想惹我生氣,毀掉這門婚是不是?」

「不,不,爹,我不是存心,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是哪個意思?」

「我不喜歡他」

康世泰聲音一下高八度:「不喜歡?小貓小狗的,才認識幾天,就曉得喜歡不喜歡啦?」

芝芝眼裡鼓起淚:「爹,我真的不喜歡!」

康世泰一拍書桌:「你懂得什麼喜歡不喜歡!告訴你,這事鐵板上釘釘,由不了你!」

芝芝望住父親,眼淚下來了。

藍姨見狀,溫雅地勸康世泰:「孩子膽小,你好好說,別這麼高聲大嗓的。」一邊遞巾子給芝芝拭淚。

康世泰搖搖頭,恨道:「你讓她回吧,我沒精神跟她磨嘴費牙!」

芝芝站著不動。

藍姨對芝芝說:「你爹讓你回,你就先回吧,回去好好想想,都是為你好。

芝芝還是站著不動。

康世泰扭頭叱責:「怎麼啦?」

芝芝臉對牆,一字一頓道:「我肯定不嫁給他。」

康世泰嗓門兒升到八丈高:「你說什麼?」

「不嫁給他,死也不嫁給他!」

「叭!」康世泰手裡茶壺摜到地上,「混賬東西,想翻天了!」

芝芝僵僵地站著。紫砂片狼藉四濺,浮著茶葉的茶水順著地板亂流,一直流到芝芝腳邊。

芝芝突然哭起來。

嗚嗚嗚,芝芝哭出了聲。

芝芝從父親書房跑出,頭不抬,哭著一直往秋桂軒跑。

早上,芝芝昏昏沉沉被院裡說話聲吵醒,揉開惺忪的眼,發現房間裡亮晃晃,天窗上盡堆著雪,南邊對著院子的窗口,有白亮亮的雪光映進來。細細聽,母親在院裡跟掃雪的女傭說話。掃帚落在磚石甬道上「喳啦喳啦」響。不一會兒,門簾掀動,母親進來。

「今兒咋起這麼遲呀?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女孩子家該早點起身才是。」母親走到雕花紅床前,望著芝芝說。

芝芝錦被往緊裡裹裹,只將一張紅撲撲的臉露在外面,盯著母親嬌嗔:「人家昨晚睡遲了,平時不這樣的。」

秋兒將手爐捧給安靜瓶,安靜瓶笑道:「我沒這麼嬌嫩,用不著。這雪地裡一路走過來,身上正發熱呢。」一邊將白狐大氅往下脫。秋兒幫她褪下袖子,將大氅掛上衣架。

安靜瓶對秋兒說:「你去吧,我跟芝芝說一會兒話,有事叫你。」

秋兒應了一聲,退下去。

芝芝擁著被子想往起坐,安靜瓶說:「你躺好,別凍著。」芝芝只得又往回縮。

青銅猊足大火爐裡炭都白了,只剩一點兒紅火,安靜瓶用火鉗從炭盒裡夾了兩塊木炭放到火上。木炭是福建烏金炭,質輕,黑亮,燒起來沒有一絲煙塵,火力特旺,是木炭中最好的一種,除了宮裡,稍平常一點的官商之家都捨不得用。烏金炭轉眼燒著了,紅亮亮,噴出熱氣,安靜瓶用爐鏟將炭火控制好,屋裡很快暖和起來。

芝芝有點等不及了,叫道:「媽,你說話呀。」

安靜瓶放下爐鏟,在女兒床邊坐下:「怎麼,著急了?」

「怎麼能不急?都急死了!爹爹對我發大火!」

「你拗著他,他當然發大火。」

「那怎麼辦呢?我這一夜都沒睡好!」

安靜瓶微笑:「沒睡好就睡懶覺?」

「嗯。」

安靜瓶給她掖掖被角:「好了,都過去了,沒事了。」

芝芝眼瞪大:「什麼沒事了?」

「昨晚你爹到我那邊,我都跟他說了。」

「爹答應了?」

「很不樂意,但最終還是答應了。」

要不是天冷,芝芝真想一下躍起,撲到母親懷裡!

芝芝興奮得臉蛋通紅,嬌嬌地說:「媽,我還想回老家!」

安靜瓶望著芝芝:「這怎麼行呢?要曉得,你是要在揚州安家的呀。」

芝芝嘴一嘟:「可我不喜歡揚州,我喜歡歙縣!」

女兒的這話說到她心裡去了,可安靜瓶微笑著搖搖頭:「這,你爹大概不會答應。」

「為什麼?我們在歙縣不是挺好嗎?」

安靜瓶想,芝芝到底是她帶大的,真是太像她了。

「好嗎,媽?」

安靜瓶沒答應,但在心裡想,怎麼不好呢?媽其實早想回去了。

「你跟爹說說好嗎?」

安靜瓶充滿慈愛地望住女兒。

「你說話呀,媽!」

「好,好,我答應你,跟你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