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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兄弟之死

香芸這些日子隔三差五鬧出些事情。第一樁為辭退房裡丫環。陳碧水先對玉娥交代了,玉娥就桃兒一個,雖說不忍,但還是將她叫出,給了些簪環裙襖,相對著傷心地抹了一陣眼淚,最終讓她走了。可到香芸這邊,麻煩就大了。香芸見陳碧水進門,也不讓坐,直瞪她,一聽說要辭丫環,立刻氣喘不勻,粉臉紅赤,兩手一拍叫起來:

「這叫什麼話?這還讓人活嗎?雖說大樹倒,朱樓塌,可窮歸窮,家有三擔銅,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真的就連養活兩個小丫頭的谷糧都沒有啦?我這屋裡跟別處不同,一個小龍頂幾個,日裡夜裡要人忙,多多少操心?多多少事情?你大姐姐給我掰開指頭算一算,哪一樣能省減?我就使了杏兒花兒兩個,把康家使窮啦?真想不通呀,一向轟轟烈烈,怎麼說趴架就趴架啦?難不成真成了銀樣鑞槍頭?繡花枕頭外面光?打進這院,我哪天享過福?我天天是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一顆心吊在半空中呀!好了,我香芸也不讓大姐為難,放個響炮仗,花兒讓你們帶走,杏兒對不住,要留下!府上窮得供不起,我香芸不吃不穿養她!」

陳碧水被她鬧得沒法,只得把杏兒留下。

第二樁,為月錢。康府的各房各院,每月都有月錢,大奶奶八兩,二奶奶三奶奶一個等級,三兩,每月月頭發放,這是定規。一天,香芸跑到陳碧水房裡問起這事:

「這是咋啦,上月月錢雖說只發了一半,多少還發了,這個月都到了什麼時候,怎麼不見一點動靜?你是大姐姐,你不能只是菩薩似的坐著,代我們去問問呀?」

陳碧水說:「這事藍姨已打過招呼,眼下不能發,等以後日子好轉了再恢復。」

香芸急了:「這怎麼行?不得了啦,月錢都不發了,這簡直不讓人過日子啦!」

陳碧水一臉不高興,腔調板下來:「怎麼這樣講話?月錢是讓你零花花,買些胭脂花粉小零碎,又不是買衣穿,買飯吃,怎麼是不讓你過日子?」

香芸臉一下紅了,白著眼辯解:「可我粉盒裡的粉餅用完了,頭油到了瓶底,香只剩下幾片,銅鏡又等著磨,大姐姐你說說,這哪一樣不是花銷?」

陳碧水不願跟她磨嘴費舌,起身從箱裡抓出兩塊碎銀給她。

其實陳碧水細想想,香芸這麼叮叮噹噹鬧不奇怪。她是香芸,她不鬧誰鬧?太平時辰沒事還要找碴兒呢,這多事之秋,能夠安逸?這麼想透了,陳碧水心裡不氣了,也就見怪不怪。可香芸要是就這麼一直鬧下去倒也罷了,怪的是,一夜之間她彷彿變了個人,這幾天突然不聲不響,安安逸逸,連一句牢騷怪話都沒有了。陳碧水清楚地記得,守誠護送老爺回歙縣老家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一再叮囑她,他不在家這段日子,務必要多多用心,不能再出任何事兒。陳碧水心想,她香芸這麼弄神弄鬼,莫不是背地裡在搞什麼花樣?

香芸的屋在後面,陳碧水一向不大愛去,可這幾天,不得不過去轉轉了。陳碧水先到鄭玉娥房裡小坐一會兒,然後順便拐過去看看小龍,這讓香芸覺得不是專門過來的,不起疑心。

香芸的屋門關著,窗戶掩得嚴嚴實實。陳碧水進去後發現,屋裡亂亂的,箱籠蓋子擱在桌上,東西翻得一塌糊塗,心裡不由奇怪:「這麼翻箱倒櫃,幹嗎呀?」

香芸連忙請陳碧水坐,要杏兒上茶,苦笑道:「沒法子哎,天氣轉眼暖和了,我這身子比先時胖,好些衣裳不稱身了,本想找大姐姐說,喊張裁縫進來做兩件裌襖穿穿,但想到府上這副樣子,大姐姐這段日子事情又多,就沒敢打攪,想從箱底翻找兩件舊襖改改,馬馬虎虎對付一下,沒想到給大姐姐撞上了。」

陳碧水見條凳上確實摞著幾件翻出來的舊裙舊襖,便說:「罷了,我那邊還有兩段料子,回頭讓慶兒送過來,要是看得中,我叫人請張裁縫過來替你做。」

香芸十分不過意:「大姐姐的料子我怎麼好用?大姐姐留著自己穿吧。」

陳碧水說:「你別客氣,我一時半會兒也派不上用場。」

香芸眉花眼笑:「那真是太感謝大姐姐了!」

陳碧水回到上房,正趕上藍姨派小月過來招她去說事,一時沒空翻找,直到第二天才把兩段料子翻出來讓慶兒送去。慶兒送完回來,兩眼望著陳碧水,神情十分不安。陳碧水問:「怎麼啦,這麼愣愣怔怔的?」

慶兒猶豫不決道:「我,我碰到杏兒拎著一隻食盒出門,說是上三奶奶娘家。」

「什麼事?」

「說是三奶奶的爹病了。」

「家裡人病了,去看看也是常情,幹嗎大驚小怪?」

「可,可我看她那樣子,怪怪的。」

「怪怪的?怎麼怪怪的?」

「躲躲藏藏,好像生怕我看到,我看她手裡食盒特別重,不像吃食。」

「不是吃食是什麼?」

「不曉得,我只是覺得奇怪。」

陳碧水滿心疑惑地出來,沒想到在天井裡與香芸撞個迎面。香芸抱著小龍走在前面,杏兒一手拎一隻小箱,一手提一個扎得緊緊的包袱跟在後面。陳碧水正要發問,香芸一張粉臉上媚笑陡生,脆脆地開口道:「真是無巧不成書,我正要上大姐姐的門,沒想到立馬就遇上了。也沒別的,想去跟大姐姐告個假,回娘家一趟。我爹身骨不好,病倒了,回家看看他老人家去。」

陳碧水望著她,心裡不高興。你要跟我請假,早上吃早飯時咋不做聲?請假兩句話的事,又不複雜。這會頂頭碰面了,倒說得好聽,分明是沒告假的打算,不把我放在眼裡。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不得不應付:「老人病了,確實也該回去看望。是哪兒不好?要緊嗎?要不要把張大夫請過去?」

香芸回:「歲數大了,老毛病。本來只想讓杏兒捎點吃的回去,問候一下就罷了,不曾想,我爹不答應,偏要我回,不回不行。人老了一害病,對兒女特別念想,沒法子。」

陳碧水拿眼望住她,不說話。香芸感覺到陳碧水目光的重量,頭一埋,撅起嘴一下一下親著小龍肉肉的臉蛋:「乖,你公公害相思病了,一看你精神就好!一看你包治百病!」

陳碧水目光轉向杏兒手裡:「一個城裡住,又不隔十萬八千里,拎這麼多大包小包幹什麼?」

香芸一臉媚笑地解釋:「我是想,既回去了,就住上兩晚三晚,索性讓我爹盡個興。

都病到那個程度了,挨一天是一天,就滿足他一回吧。」眼往杏兒手上瞥瞥,「東西嘛,其實都是小龍的多,我的能有什麼。都不曉得哪天回娘家的了,大概都住不習慣了。」

陳碧水說:「你把小龍丟在家裡吧。老人家病身子,別礙了孩子。」

香芸嘻嘻笑:「大姐姐說得是,不過,我會當心的。」

陳碧水堅持:「不,還是丟在家裡吧。」

香芸格格笑:「這可使不得,剛才我都說了,我爹心心唸唸想的就是小龍乖乖,一再央求,要把小龍帶去,讓他好好看看,不帶怎麼行呢?」

陳碧水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香芸為難:「怎麼說呢,依我心情,回去看過一眼就回,我又不是大夫,守在身邊有什麼用?可既回了,只怕由不了我了。養兒養女一場,圖的什麼?不就圖的臨了有個相伴?」

陳碧水一時找不到話說。

香芸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住大姐姐,府上這些日事情多,按理說我哪也不該去,幫著大姐姐分擔些才對,我粗手笨腳,大事不會做,跑跑腿總行吧?卻扭頭拔腿走掉了,真不像話呀,還望大姐姐大人大量,不要見怪!不過香芸遲則後天,快則明兒,一准回來!」

陳碧水見香芸說得在情在理,倒有些不過意,說:「能早點回來最好。不過,既回去了,也該好好陪陪老人。這一時半會兒的,我也來不及備禮了,你就代我向老人家問個好吧。」

香芸笑道:「謝謝大姐姐,心意領了。」

就走了。

可陳碧水萬想不到,香芸這一走,竟再也沒有回來。原來在此之前,香芸與貴子悄悄聯繫上了。貴子聽從香芸的話離開揚州後,在鎮江開了一片生絲鋪,兢兢業業兩年做了大掌櫃,生意很火。香芸見康家敗落到這種地步,心早冷了,決意投靠貴子。

知道他已娶妻生子,但無所謂,心想,一切事在人為,沒有一輩子的鐵桶江山,做小的未必永遠處人之下,不是說刨灰還有發熱的時候嗎?於是讓杏兒早早將金銀細軟轉移出來,由父親悄悄雇了一條船在東關碼頭等著,抱著小龍,投奔了鎮江的貴子。

藍姨飯吃不下,覺睡不著,輾轉反側地在榻上想:非常時期到了,我可萬萬不能生病,萬萬不能倒下!無論如何要撐下去!一直撐到守誠回來呀!藍姨掙扎著從榻上坐起,接過小月遞過來的參湯勉強喝了一口,稍定了定神準備出門。

「太太又上哪?我陪你去?」小月追著說。

「不要,我沒事的。有空你到厚德堂撣撣塵,那邊幾天沒有人收拾了。」

藍姨出了清和堂,穿過天井角門,往喜字大院走去。

喜字大院裡靜靜的,亢曉婷房裡的丫環紅雲跟廚房裡一個剝蔥打雜的丫環伏在桌上玩紙牌,紅雲見藍姨一腳跨進,一張臉漲成大紅布,一下撇掉手裡紙牌,離開凳子往牆邊退,低頭哆嗦道:「奴婢該死!奴婢不知太太過來,卻在這裡」

藍姨溫和地打斷她:「好了好了,偶爾玩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轉臉對那廚房丫頭說:「你回廚房去,沒事別到後院亂竄。」

廚房丫頭臉嚇得粉團一般白,弓腰縮頭直往外跑。

藍姨問紅云:「你奶奶呢?」

紅雲答:「回娘家去了。」

「幾時回來?」

「奶奶沒說。」

「怎沒讓你跟著去?」

「奶奶不要。」

藍姨見桌上亂亂的,說:「沒事把屋裡收拾收拾,別盡想著玩。」

紅雲低頭答應:「奴婢記住了,奴婢這就收拾。」

從亢曉婷屋裡出來,藍姨隱隱聽到一陣琴聲從後面傳來,婉轉抑鬱,淒清悱惻,如泣如訴。毫無疑問,這是柳依依在彈。柳依依搬進這所大院後藍姨慢慢發現,她跟別人不一樣,話少,飯桌上沒一點聲音,特別那眼神,陰陰的,暗暗的,像一團化不開的黑雲。直覺告訴藍姨,這個人一定懷著大心事,很大很大的大心事。什麼呢?藍姨沒閒空琢磨,但藍姨覺得守信應該清楚。

走進後院,碰到麗芳帶著繼貴在花園折梅枝,微仰著的臉正對著一抹陽光,白白胖胖的臉上帶著笑。藍姨心想,她真好性情,府裡人都能像她一樣,日子保準安安逸逸太太平平。

麗芳看到藍姨過來,忙不及地上前招呼,要兒子行禮,並請藍姨到屋裡坐。藍姨說:

「罷了,也沒什麼事,隨便過來看看的。今兒這麼好的陽光,紅梅又開著,在這裡看看風景真好。」停了停問,「可有守信消息?」

麗芳白搭著眼:「哪有呀,自從那天以後,再沒見過他的身影。」

藍姨摸摸繼貴白嫩的小臉,問:「五歲了吧?」

「快告訴奶奶,幾歲了?」麗芳溫柔含笑地盯著兒子說。

「五歲。」繼貴仰著小臉回答。

面對這一對母子的祥和安樂,藍姨心裡升起一種酸澀的羨慕。

「府上這段日子不太平,讓你跟孩子受罪了。」藍姨說。

麗芳低眉順眼地笑道:「我們倒沒什麼,要說遭罪,老爺遭的罪才大呢。」

藍姨說:「這話倒也是,不過,會好轉的,會的。」

從喜字大院出來,藍姨進了福字大院。走到裡屋,藍姨嚇一跳。修竹雨衣衫不整,額上不知在哪擦破了皮,喘喘地坐著,紋兒頭髮凌亂,一張臉紅赤赤。藍姨吃驚地問:

「你們這是怎麼啦?打狼還是捉虎的?」

修竹雨沒想到藍姨這一刻進來,連忙起身讓座。藍姨哪顧得坐,盯著問:「說話呀,到底怎麼啦?」

修竹雨耷下眼皮,苦笑道:「能有什麼事,給守慧戒煙呀。」

紋兒跟著插嘴:「三爺之先跟我們說,一旦煙癮發作,要我們拿繩子綁他,繩子是他自己準備的。可我們真的去綁了,他又死活不答應,還把奶奶推了個跟頭!」

藍姨驚詫地望住修竹雨。修竹雨一身疲倦,兩眼對著地上苦笑:「真拿他沒法,跟打仗似的。」

藍姨問:「綁上啦?」

修竹雨點頭。

藍姨一聲歎,起身走到修竹雨一側,細看她額上傷:「疼嗎?」

「還好。」

「這個老三,真是太不知輕重了。」

修竹雨無奈道:「也不能怪他,他也恨呢,可煙癮一發作,全由不了自己。」

藍姨見修竹雨如此體貼大度,十分感佩,心裡不忍道:「等一會兒,我讓人送膏藥來。」

修竹雨說:「不必了,就擦了點油皮。」

「防止發炎。」

「不會的,洗臉小心點就是了。」

停了停,藍姨問:「他這會兒可在書房?」見修竹雨搖頭,心想,不在書房,一定是在羅影的靈屋,起身道:「我去看看。」

修竹雨攔她:「不,你別去,這一會兒他最怕見人。」

藍姨望著修竹雨,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

一直噙著眼淚的紋兒終於忍不住了,氣促道:「我們奶奶到這會兒都沒吃中飯呢。」

藍姨吃一驚:「到這會兒還沒吃?」接著責怪修竹雨:「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即使天塌下來,也不能這麼餓著呀。」轉臉吩咐紋兒:「你去廚房,要他們趕緊熱一些飯菜送來。」見紋兒嘴上答應,兩隻腳磨磨蹭蹭不動,立刻明白了,廚房裡年前辭了幾個廚師,當頭的張大胖子一直在鬧脾氣,紋兒去了肯定不理。藍姨於是說:「罷了,我這也準備回去了,順便往廚房繞一下,關照他們就是了。」說著站起身。修竹雨要送,藍姨攔她,要她隨便先找點東西擋擋饑,飯菜一會兒就讓他們送過來。

藍姨離開福字大院,一腳走進門額上鐫著「調羹」二字的廚房院門。一股魚腥味直撲鼻子,廊簷下一隻大木盆裝著魚,魚在盆裡「嗶嗶叭叭」亂跳,水花四濺,盆邊撂著的兩隻空蒲包上粘著無數白花花的魚鱗。

藍姨走到廚房門口,腳步一下收住,門裡的師傅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話。

「了不得!真的了不得!出大事了!」

「屙屎屙半段,最討人嫌!快說,什麼事?」

「不是駭你們,你們曉得呀,今兒大清早在廖家溝河面上,發現一具屍首!」

「跳河的?還是失腳落水的?」

「你們猜得都不對,幾個打魚的把船划過去,一個個嚇呆了。」

「怎麼回事?到底什麼人?」

嗓門突然低下來:「北府的二爺。」

聽者倒抽一口冷氣:「守信二爺?你可不能瞎說呀!」

「我要瞎說半句,站著死!我一早到黃金壩魚市買魚,多少人都在議論。」

「肯定不會假?」

「怎麼會假?人家看得真真的!」

「不得了!」

「真不得了,我都駭死了!」

藍姨一陣發暈,一把扶住門框,身子差一點跌倒。

小月見藍姨趔趔趄趄進門,臉色雪白,嚇壞了,連忙上前攙她,小心地扶她到床上躺下。

不知過了多久,藍姨迷迷瞪瞪,覺得有個人老在面前晃動,不肯離開,硬睜開眼,見是翟奎,心裡立刻對小月生氣,她躺著,怎麼讓翟奎進來的?心口「撲通撲通」一陣急跳,盡力提了一口氣問:「你,什麼事?」

翟奎目光垂下,低聲道:「沒,沒什麼事,奴才見二太太這樣子,實在不放心。」

藍姨掙扎著往起坐,翟奎心癢癢地想扶她,手伸了伸又縮回。小月不知道翟大管家怎麼進來的,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連忙將藍姨扶起。

藍姨對小月說:「你出去一會兒。」

小月遲疑了一下,拿眼瞅瞅翟奎,默默退下。

藍姨一直覺得,翟奎在康府雖然只是個管家,但其實並不安身認命。他一方面為康府恪盡職守,賣力做事;另一方面,又對老爺暗懷艷羨,拉下口水,甚至時不時對她藍姨暗揣幾分非分之想。藍姨對這一切瞭如指掌,可她並不怪怨,因為藍姨覺得,這是他的權利,這本身沒有什麼大錯。

藍姨本想讓翟奎坐下,但又擔心過於寬鬆會助長他的大膽,就故意讓他站著,直接問道:「你在外面聽到什麼情況沒有?」

翟奎抬頭望了藍姨一眼:「二太太是說今天早上的事?」

「對。」

翟奎頭直點:「聽到了,聽到了。」

「說說。」

翟奎目光游移閃爍,猶豫道:「傳說,二爺被人打了悶棍,沒了。」

「是真的嗎?」

「應該真的。有人看到了二爺漂在河上的屍首,在廖家溝那兒,趕早打魚的發現的。一早門房黃精聽到街上人說起這事,顛顛地跑來告訴奴才,奴才嚇呆了,立馬派人上街打聽。人回來說,情況屬實。奴才正準備稟報二太太,沒想到,二太太已先一步在廚房那邊聽到了。」

藍姨詫異地望住翟奎:「你怎麼曉得我在廚房那邊聽到的?」

翟奎躲避著藍姨的目光,閃爍其詞道:「奴才見二太太臉色煞白,一路搖搖晃晃從廚房出來,就這麼猜想。」

藍姨立刻明白,翟奎原來一直默默跟在她後面,身上禁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臉上卻是平平定定:「那還勞駕你,趕緊去把屍首收回。」

翟奎低聲道:「收不回了,廖家溝緊靠大江,屍首早漂得沒影兒了。」

藍姨咬住唇,硬是把眼淚忍住。

翟奎望了望藍姨,低聲勸道:「求二太太想開些,務必多多保重。」

藍姨淚光閃閃地瞪著窗戶:「我曉得,你請回吧。」

翟奎說:「二太太不要過於勞神,千萬要愛惜自己。」

藍姨不說話。

翟奎說:「二太太這些天總睡不好,總失眠,多傷身呀。求二太太早點睡,養養神。」

藍姨臉對著窗外:「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你回吧。」

翟奎小聲道:「奴才都看到了,二太太屋裡的燈亮到半夜」

藍姨忍不住了:「你去吧,我要安靜。」

翟奎滿懷疼惜地望了藍姨一眼,默默退下。

剩下一人。藍姨一步一步挨到榻邊,一屁股坐下,眼淚泉湧而出

守誠護送父親回老家是正月底,此刻回到揚州已是二月。船上的帆慢慢落下,艄公收掉扳槳,改為撐篙,船穩穩地向碼頭駛來。

很好的陽光,風吹到臉上帶著料峭的寒意,河面上時不時有融化的薄冰漂來,支稜迭撞,發出白亮的光,碰到船板「卡嚓嚓」脆響。船離碼頭越來越近,遠遠的岸上傳來一陣鑼鼓嗩吶的合奏,夾雜著鞭炮「辟里啪啦」的爆響,灰濛濛的空中飛揚著一片灰藍的硝煙。守誠目睹此景,心裡暗想,這麼熱熱鬧鬧幹什麼呀?

離岸越來越近了,原來是城裡新冒出的一批小戶鹽商給鹽船舉行插旗儀式。這是大事,它不僅正告眾商某某某將走上一條與你一樣的鹽業之路,而且那高高插在船頭的新角旗向人們昭示,從此以後,他便是某某總商手下的散戶了,他將接受該總商的領導指揮了。守誠心想,這一會兒剛過二月,哪位總商這麼早就招兵買馬啦?抬頭往桿端上看,是一面黃色旗,旗子在風中不時飄動,上面的字很難看清。

船在碼頭上停下,艄公將踏板穩穩放好扶守誠上岸。碼頭兩邊熱鬧得很,有人在舞龍,有人在劃旱船。龍是一條金龍,舞得翻起來,陽光下,金甲張開,耀眼奪目。

守誠看到高台邊歇著一頂朱纓寶蓋六人大轎,轎上有一大大的「杭」字,立刻恍然大悟,是杭浚睿,那朱纓寶蓋轎不是他的專轎嗎?仰頭再看高高旗桿上的號旗,立刻看到赫然醒目的「順昌」二字。「順昌」是杭浚睿的總號,揚州城無人不知。原來今天是他舉行收受新散戶的儀式呀。

守誠禁不住頭皮發麻,一時進不是,退不是,一頭鑽進路邊的一頂轎子,令轎夫一路不要停,直接往城裡抬。

轎簾不嚴,有陽光亮亮地透入。碼頭上儘是熱鬧的人聲,守誠鼻孔裡嗅到一陣陣硝煙味灰塵味。轎子有些搖晃,守誠從未坐過這麼小的轎子,很不習慣,很不舒服。

前面木輪車跟什麼碰上了,吵吵的,儘是人聲。轎子停下,守誠想掀開簾子望一下,但忍住了,外面說話談論聲清清楚楚傳進轎子:

「杭商總今兒一下收了三戶,來日更要大發了。」

「那還要說,康家倒台,這如今全揚州杭商總算老大了!」

「讓人想不到,程墨齋以前都跟在康商總屁股後面轉悠,如今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完全投到杭商總門下啦。」

「這算什麼,你曉得洪大宇這個人嗎?他原來是康家鹽號的掌櫃,前幾年出了點紕漏,跑到海陵躲避,如今竟被杭浚睿請回來做掌櫃了!」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想想前兩年,他杭浚睿也是夾著尾巴做人呀!」

「一個字,命!」

守誠無法把耳朵堵起來。不能怪人家,人家不知道你康守誠坐在轎子裡。況且平心而論,這些話也沒一句錯,事實明擺在這裡,誰都怨不得。但想歸想,守誠實在不願聽,不想聽。守誠只巴望轎子快些起身,快些離開這裡,離得越遠越好。

轎子晃了晃,終於起身了。往前一拐彎,進了一條巷子,耳根立刻清淨,一切變得安靜下來。守誠長長地舒了口氣,一直端坐著的身子慢慢放鬆。

終於進了東圈門,往西不多遠,這就到了康府門口。守誠掀轎簾下來,頭在低矮的轎門框上磕了一下,生痛!付了轎錢,要挑夫將行李箱籠直接挑進,手摸著頭上傷處往大門裡走。

「大爺好!大爺一路辛苦了!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大爺盼回來了!」門房黃精顛顛地跑上前,對守誠弓腰作揖。

「家裡還好嗎?」守誠急切地問。

黃精口吃道:「出出事了,大爺快快請進」

守誠瞪住黃精:「出什麼事?」

黃精額上堆起一片褶皺,聲音細如游絲:「是福字院,三爺他他」

守誠脊樑骨上躥出一陣冷氣,神經一下繃緊,扯開大步往裡急走。

福字大院聲音嘈雜,裡面亂七八糟站滿了人。是些男僕女傭,一個個大眼瞪小眼,神情惶恐,急切而緊張地議論著什麼,不時拍手打掌,跺腳怨天。見守誠進來,一下驚異地叫起:

「哎呀呀,我的菩薩爹爹哎,大爺您回來啦!」

「大爺呀!大爺」有人立刻哭起來。

「一回來就趕上這樣的事,怎麼了得呀!」

「年紀輕輕的,真可憐呀」

「都怪那個尤秀才,是他作的孽,給三爺一趟一趟買那該死的福壽膏呀!」

「修奶奶多好的人呀,竟然留不住他呀!」

「兩個孩子都還小,真可憐喲!」

守誠腦裡嗡嗡嗡炸響。三弟呀三弟,你怎麼啦?你到底出什麼事啦?你是不是又犯糊塗病,吸了很多很多福壽膏?福壽膏就是大煙就是毒藥,不能吸,一吸就會上癮就會戒不掉,害處無窮,你為什麼一定要吸呢,我的二弟呀?守誠腳步急亂,恨不得一下跨到裡屋。

守誠耳朵聽到了哭聲。

往前走,哭聲越來越響,如冰涼的大水,將守誠的精神一點一點席捲。

修竹雨在哭,藍姨在哭,丫環在哭。

守誠臉煞白,嘴微微張著,腿打軟,腳碰到門檻,身子晃了晃差一點跌倒,硬是扶住門框站穩。一轉臉看到了弟弟,只見他瘦臉蒼白,通身壽衣裝裹,腳頭點一盞長明燈,直手直腳躺著。修竹雨哭得軟癱,一左一右兩條膀子被人挽著,藍姨用絹子抹淚,紋兒一雙眼睛哭成紅桃,旁邊圍著的有陳碧水、鄭玉娥、麗芳等,個個眼角含淚,唏噓抽泣。守誠跌跌絆絆,三步並一步奔上前,單膝往下一跪,一把抓住弟弟冰涼蒼白的瘦手,臉伏上去,嗚嗚大哭。

是吞食大煙自殺的。

其實自從真正吸上大煙的第一天始,守慧就渴望把它戒掉了,完全徹底地戒掉,而且越到後來,這種願望越是強烈。守慧不喜歡大煙,討厭它,害怕它,恨它,可又著魔了一般離不開它。守慧精神崇尚華美高潔,一直嚮往空谷幽蘭式的清遠絕俗,怎麼可能喜歡大煙?就本質而言,大煙與他風馬牛不相及,他的吸食,完全是羅影病逝後,承受不了至愛頓失的錐心之痛,精神與愛情無枝可棲,痛苦到了極點的一種飲鴆止痛。

緊接著第二天,又一個焦雷在康府大院炸開——

啞巴花大叔將尤秀打死了。

事情發生在早上。尤秀本已離開康府,這一天在街上擺棋攤混得幾個銅錢,正準備去一家茶館泡一壺茶買兩塊草爐燒餅消閒享用,沒想到被一直在尋他的花大叔撞上了。花大叔認定守慧三爺是吃了他的福壽膏被害死的,「呀呀呀」一陣發狠怪叫,舞著手中護院棍棒,一氣將他打死。

消息傳回,守誠正在福字大院處理喪事,一雙手禁不住瑟瑟抖動,玉石煙桿「叭」

地落地,跌成兩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