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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幸福只在一念間

招弟小姐曾經設想過無數遍她和行簡君的媽媽見面的情景,但想必她萬萬料不到會是在這樣一種狀況下。

她的應變能力一向很差,這時便明顯有些不知所措,只訥訥地招呼阿姨坐,自己去倒水。

行簡媽媽接過杯子,和藹地端詳了一下招弟小姐,說:「聽行簡說了你好多遍,早就想來看看你——你和我想像得一模一樣。」

「哦,是我應該去看望您……」

話一出口,她似乎意識到了眼下的情形,表情就有點僵。

行簡媽媽說:「我看到你給我買的護膚品了,謝謝你。阿姨沒有女兒,還從來沒人給我買這些東西,我真的特別高興。」

「阿姨喜歡就好。」

她們沉默了片刻。

行簡媽媽開口道:「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我這次來,是代行簡向你道歉,不管他有什麼理由,隱瞞這麼重要的事都是嚴重的錯誤,而且還把難題留給你去解決。」

「阿姨……」

「另外,阿姨想跟你講點行簡的事。」行簡媽媽露出了微笑,「我想,有些事情他大概不會和你說,你也不會問他,可是阿姨覺得,還是讓你知道比較好。」

「嗯。」

行簡媽媽說:「行簡從小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雖然不太愛說話,但性格很開朗。他自己知道上進,運氣也不錯,一路順利地讀到名牌大學,又有了體面的工作,那時候,親戚們都說我有福氣。

「可是,哪有那麼十全十美的事。這孩子偏就在婚姻上栽了大跟頭。這些年,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過得那麼苦,卻一點兒也幫不上忙。一想到他都三十多了,還孤零零地一個人,回到家連口熱茶也喝不上,我這心裡……」她的眼圈泛紅了。

「行簡考上大學的時候,人家還開玩笑,說那學校都是工科,男孩多姑娘少,怕是不容易找對象。可出人意料的是,在他剛讀研究生的那個寒假,他就把女朋友帶回了家。

「我和他爸爸又驚又喜,可是等我們見了那位小菡姑娘,我們心裡就打起了鼓……」

行簡媽媽歎了一口氣,「怎麼說呢,這麼些年來,我和小菡見了總也有六七回了,可是我們在一起說話的工夫,加起來大概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她給我的印象就是,她眼裡似乎只有畫畫。

「第一次回家,我和他爸爸很忙活了一陣,刷了牆,換了新沙發,聽說小菡愛吃香菇雞蛋的餃子,我就包了好多凍在冰箱裡。她不喜歡吃肉,我們就去買了好多魚蝦、凍螃蟹,你知道,我們那兒不靠海,這些都算稀罕的東西。結果,她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興沖沖地對行簡說,咱們快去老城區吧,早就想畫這邊的古城樓了。兩個人丟下一桌子菜走了,留下我和他爸爸面面相覷。

「後來就一直這樣,即便在飯桌上,小菡說的也淨是些我們聽不懂的話,夾著好多外國人名字。我有時跟她說幾句家常,她倒也和和氣氣的,不過只是隨口嗯兩聲,就轉過頭跟行簡說話了。吃過飯,她就背著畫夾出門,很晚才回來。

「記得有一個下雨天,我想這回小菡不會出門了,終於可以和她說說話。沒想到她很高興,說終於下雨了,各種光線的都畫過了,就差雨天的。那天,他們過了中午還沒回來,我想那還不餓壞了,就去老城區那邊找。結果,我看到他們坐在城門外的一個破屋簷下,行簡撐著傘護著小菡,又要遮住畫夾,自己的肩膀上早已經濺濕了一大片……「我私下裡問過行簡,為什麼選擇這樣一個女孩。行簡說,小菡是他見過的最單純、最理想主義的女孩,只要能吃飽,有一個小屋子可以畫畫,她就別無所求,和這樣的女孩在一起,他感覺世界很簡單,很美好。

「我說,媽媽擔心以後過日子你會吃苦。行簡說,小菡是有點不通世事,也有不少同學不喜歡她,但老師們都說她是有天分的。小菡的頭腦裡沒有世俗的東西,她不在乎錢,甚至不在乎成名,只要能畫畫,她就是快樂的。行簡說,他願意替小菡擋住世俗的煩擾,給她一個可以安心畫畫的小屋,只要小菡快樂,他也會快樂……「看他這樣堅持,我們也不好再說什麼。而且,後來我發現,小菡的心地確實單純。比如說吧,我做一大桌菜,她固然不會說好,但偶爾我沒有時間做菜,她也不挑剔,並不會認為我怠慢了她。我就想,她還是個學生,心思都放在學業上也對,等以後慢慢成熟了,自然就會分些心在過日子上面了。

「可是直到他們結婚,小菡還是一點兒沒有變化,當然,那時她也不過二十四歲。我們本來打算,趕在小菡出國前,給他們熱熱鬧鬧辦場婚禮的,可沒想到她竟一個人去敦煌寫生,一走就是半個月。

「行簡也知道我們不高興,安慰我們說第二年正好是千禧年,那時再辦婚禮更好。可我心裡隱隱覺得不踏實,果然,小菡走了之後就再也不肯回來。

「行簡過去看她,告訴我們那邊真是個藝術世界,是小菡的天堂,每一天對小菡來說都很珍貴,他想耐心等小菡學成回來,這期間不去打擾她。

「那兩年,行簡一個人在這邊買房子、裝修,把所有繁瑣的事情都承擔下來。房子裝修好之後,他拍了好多照片,一心高興地飛過去看小菡,可就是那一次,小菡終於提出了分手。

「行簡這孩子的性子一向能忍能咽,可那一次他居然在電話裡哭了,說媽媽這到底為什麼……唉,讓我怎麼說……我是又心痛又後悔,如果當年我能堅決一點,反對他們在一起,也許我的孩子就不會受這麼大的傷害。可是他爸爸說,當年那麼個情形,難道還能活活拆散他們……可能,這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數吧……」

行簡媽媽抬手去擦眼淚,招弟小姐把紙巾遞給她。

行簡媽媽勉強一笑,「我嘮叨這些給你聽,你心煩吧?」

招弟小姐搖搖頭,「行簡從來不提過去的事,他的過去像罩著一團霧,朦朦朧朧的。可越是模糊,我越會胡思亂想,越是覺得不安全,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敢做出判斷呢?聽了您剛才這些話,我覺得眼前清楚了很多……」

行簡媽媽說:「他們離婚的時候,行簡已經三十歲了。他怕我們擔心,有親戚朋友給他介紹時,他也會去相親,但總是見一面就沒了下文。就這樣,一拖就是兩年,直到遇上了你……」

她看看招弟小姐,「你們交往不多久,行簡就告訴我們,終於遇到了一個有感覺的姑娘。我和他爸爸簡直喜出望外,天天在家裡嘀咕,給行簡打電話吧,又怕催著他,不打電話吧,又怕他不抓緊。不怕你笑話阿姨老迷信,我還去燒了兩回香,求菩薩保佑早結姻緣呢。」

招弟小姐不由得撲哧一笑。

行簡媽媽拉住了招弟小姐的手,「招弟啊,剛才我一進門,就覺得眼前一亮堂。跟你說了這會兒話,越看你越覺得舒服——你不要以為阿姨在說奉承話,其實做父母的,心裡本來就是有個框框的。你這樣的姑娘,一定是個好媳婦,好媽媽。」

招弟小姐臉上一紅。

行簡媽媽說:「阿姨把以前行簡和小菡的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你,我本來還有點擔心,不過看到你的反應,我大概沒有做錯。你一看就不是心胸狹窄的姑娘,也很聰明,對你遮遮掩掩倒是不對……招弟,你不會因為行簡愛過別人,就嫌棄他吧?」

招弟小姐搖搖頭,「聽了您的話,我突然覺得行簡和我拉近了很多,我能想像出他十年前的樣子,那麼認真地愛一個女孩,想用自己的努力,幫助女孩成就天分和夢想,這樣一步步走過來,吃了很多苦……如果,這個主角不是行簡,我肯定感動得不得了。不,即便是行簡也沒關係,畢竟,我知道了,他是這樣一個人……」

「那麼,你肯原諒他了?」

「我……」

行簡媽媽看看遲疑不決的招弟小姐,忽然說:「招弟,你是不是擔心行簡還沒有從那段感情中走出來?」

招弟小姐一驚:「您也這麼認為?」

行簡媽媽歎口氣:「行簡這孩子和他爸爸一樣,都重感情……」

她說:「阿姨今天的話太多了,可是已經說到這兒了,阿姨就把自己的事也講給你聽聽——這些事,就連行簡也不知道。」

「行簡的爸爸年輕時是我們廠的技術員,他長得好,又是當年的老大學生,廠裡很多姑娘喜歡他。最後他選擇了我,我當時覺得像做夢一樣。

「他對我非常好,可是跟他相處久了,我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好像他心裡藏著些什麼東西,我看不到,夠不著,總覺得兩個人不夠貼心。

「終於有一天,我在一個小鐵匣子裡發現了他的秘密。那是兩封信,一張小相片。信裡都是普通的問候,相片是一個姑娘的半身照,文文弱弱的一個姑娘。

「我那時也年輕,有了心事藏不住,又覺得委屈,就和他鬧了幾次,還差點分手。後來,他告訴了我關於那個姑娘的事。

「他們是同鄉,都在高中讀書,他比姑娘高一屆,彼此並不認識。他們學校的習慣,會把各班的優秀作文貼在走廊裡,有一回他偶然讀了一篇作文,覺得寫得真好,看到作者名字裡有一個字筆畫很複雜,他就留下了印象。後來他留意到,那個複雜的名字總是貼在走廊上。

「再後來,有一次他聽到有人在叫那個名字,他順著聲音望去,看到一個文靜的姑娘。

「他們慢慢有了點接觸,但在那個時代,在學校裡談戀愛這樣的事,大家是想都不會去想的。

「他考上了大學,心裡暗暗盼著。可是就在姑娘要考大學的那年,國家取消了高考。

「我想,你肯定聽說過布票、糧票、配給這些詞,不過你們這一代大概想像不出來,當時的城市人和農村人有什麼樣的天差地別。

「他給那姑娘寫了好幾封信,但姑娘只回了兩封,就沒有了音訊。那年暑假,他找到了姑娘的家,才知道她已經服毒自盡了。

「姑娘是高中文憑,本來可以做個小學老師,但她家裡成分不好,只能到生產隊上幹活。她身體文弱,性格又清高,根本沒法適應,不過我想,比艱苦生活更可怕的,大概是那種看不到明天的絕望感吧。

「她死在麥收季節,是在拔了好多天麥子之後的一個晚上服毒的,死的時候手上全是血痕,纏滿了紗布。

「她成了行簡爸爸心裡永遠的痛楚。

「知道這個姑娘的事之後,我哭了一場,我既哀歎姑娘的命運,也同情行簡爸爸的痛苦。

「就在我哭的時候,行簡的爸爸抱住了我,他也哭了,那一剎那,我突然覺得,我們兩人的心緊緊貼在了一起……」

行簡媽媽的眼圈又紅了,她叫了聲,「招弟……」

招弟小姐的眼淚早就辟里啪啦往下掉了,「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行簡媽媽說:「可能,是我這個做媽媽的太自私了,讓你這樣純真的姑娘來承擔這些,真是難為你了。本來,你完全可以不找行簡這樣的男孩……可是,行簡似乎只和你有緣分……」

招弟小姐說:「我和行簡相處半年,是他讓我找到了自信,每天都那麼開心。我其實很想和他好好相處下去,讓我猶豫的,就是您剛才說的那種不夠貼心的感覺……現在我明白了,如果能放開自己的心懷,去體會對方的難處和苦處,那麼就會發現,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東西,其實並沒有多麼嚴重。」

「招弟,太謝謝你了……你放心,行簡不是不通情理的孩子,他肯定會努力的。」

「其實,我也應該謝謝阿姨。我以前只知道讀書,感情上的事懂得很少,您今天給我講了這麼多,我明白了好多道理。」她笑了笑,「而且,阿姨還現身說法,我要是照著您說的去做,應該也會像您這麼幸福吧。」

「你這孩子……」行簡媽媽慈愛地拍了拍招弟小姐的手,「行簡在外面,你要見他嗎?」

招弟小姐想了想,點點頭。

梗在招弟小姐心裡半個月之久的糾結,終於被行簡君的媽媽妙手解開。當我看到久違的行簡君握著招弟小姐的手表演深情對望時,我雖然覺得背上有點涼颼颼的,但心裡還是鬆了一大口氣,公子小白則乾脆顛顛地去蹭行簡君了。畢竟,這半年來,我們都已經習慣了行簡君的存在。

春節轉眼就到了,行簡君帶著我們一大早從京城出發,順著海灣沿線的高速公路南下,一路走走停停,朝招弟小姐老家迤邐而去。

傍晚時分,我們到達了半島的最東頭。

微風吹來,帶著些海腥味,一輪圓圓的紅日掛在西天,發出柔和的暖光,陡峭的紅褐色山崖下,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靜靜地看海。

過了一會兒,行簡君舒了一口氣,「真遼闊……大概只有在海邊長大的女孩,心胸才會這麼開闊吧。」

招弟小姐吸了吸鼻子,「唔,好像飄來一股諂媚的味道……」

行簡君笑了,「那索性再諂媚一下。」他攔腰去抱招弟小姐。

招弟小姐驚呼:「放下,很沉的……」

「是麼,那我看看到底有多沉……」

我轉過頭,不去看那涼颼颼的一幕。

夕陽已經有一小半沉落到海裡,大海像一面覆蓋在天地間的巨大青銅鏡,一縷縷金色的波紋在海面上微微搖動。兩三隻白色海鳥嘎嘎叫著,朝著淡紅的西天飛去,不一會兒就融進雲彩裡,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