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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津口述:修文物是與前任工匠的對話

故宮裡的鐘錶修復從清代傳下來一直沒斷。因為鐘錶一直在使用,皇上被趕出去了,維修保養的人還是要有,所以徐文璘老先生一直在。他兒子是徐芳洲,在東華門開著一個修表鋪,解放後跟著父親也進了故宮。我的師父叫馬玉良,是從故宮警衛隊轉過來跟老先生當學徒的。

我爺爺在故宮圖書館工作,1973年奶奶去世後,我跟爺爺一起生活,照顧他晚年。1977年我十六歲,初中畢業,那會兒畢業好像還是要上山下鄉,就去插隊。10月份爺爺去世,院裡主動找我們,看你比較小,乾脆辦個接班來故宮上班。

小時候我很少進故宮,爺爺不讓。送飯就送到北門,他出來接。那會兒老人和現在不太一樣,故宮裡的東西進來怕說不清。故宮重新開放後,那會兒跑故宮比較多,替我爺爺取工資,報銷醫療費,上醫務室拿藥,一個月至少也得來個兩趟。但最多就到圖書館,或者北邊醫務室。沒什麼心曠神怡,真沒那感覺,覺得故宮就是一個單位。

上班前各屋轉了轉,當時鐘表組人最少,遮著簾子擋西曬,屋裡暗暗的,就馬師父一人。跟師父聊了聊天,給開了兩個鐘錶,問喜不喜歡這一類的,我說喜歡,他說那你就回家等著。後來就來這屋了。那會兒不太懂,感覺別屋人都挺多的,木工室一進門六七個人,地下全是刨花,感覺沒有下腳地兒。鐘錶屋安靜。我是有點喜歡安靜,你想一個十幾歲的小孩跟一七十幾歲的人一起生活,受爺爺的影響挺大。

基本第一年都是拿非文物練習。那會兒我們各個工作室都有一個小座鐘看時間,鍾壞了幫著修修,或者拿非文物的鐘錶練手,拆拆裝裝,裡面怎麼回事,誰挨著誰,怎麼拆怎麼裝的,就是練個手感。慢慢熟了,第二年開始能接觸文物類,也是比較簡單的,拆完以後找問題,為什麼不走啊,是齒輪間隙磨損大,還是說齒輪有彎齒或者彎尖,基本就是這類。有大活跟著干,打下手。修理這東西師父也沒法說這個應該怎麼幹,那個應該怎麼幹,關鍵還是自己動手,自己體會。他不會主動把我們叫過來教,說跟動手是兩碼事,聽完以後不如上手干更直接,練得更方便。

馬師父1932年出生,我來時他是四十五歲,一直跟到1992年馬師父退休。師父對人要求挺嚴的,也不愛說話,工作時間都沒什麼交流。他人很正直。我們八點上班,師父七點半就到了。他來了可能先在這屋裡巡視一圈,看看我們的工作進展,他雖然不問你,「昨天給你一活兒你干到什麼程度了」,但活都在桌面上擺著,師父能看到。我們是一個活兒利索了再干一個,這個弄不利索,那個也別沾。我覺得他肯定心裡有數,比如我說活兒幹完了,「那行,差不多了,擱那兒吧,再拿一個新的活兒。」心裡要沒譜的話,他會說「你干到什麼份上了,成不成啊」,肯定要問一下。所以說我覺得早晨我們沒來之前他肯定就轉一圈看過了。現在也一樣,比方說是亓昊楠干的什麼活兒,我有時候過去轉一圈,我也能感覺到他干到什麼進度了。都是同行,能看出來。

下班的時候,老師傅不洗手,我們也不敢洗。原先這兒有一個盆架子,每天必須把這個水給打好了,洗手水。差一刻鐘十二點,一打鈴師父洗手,洗完手就下班了。師父先走,我們鎖門,關燈,斷電什麼的,基本就差個五六分鐘再走。肯定師父先走。哪能我們先走,師父關燈鎖門?打水必須得是徒弟打,哪有師父去給你提水去。家裡沒教,就是習慣,覺得就是這樣,一個傳統。也沒人說過。你看亓昊楠早上來得比較早,到這兒把水都打好了,就是這樣。

那會兒師父給你一個活兒,你老幹不出來不成,自己著急,有什麼問題自己先琢磨,實在琢磨不透再說,一般情況下不敢輕易地問,一問,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還不知道,不是招師父說嘛。

基本功包括自己做工具。每天弄點銅絲,粗的細的,銼銷子什麼的,也是練手感,讓你掌握手工工具。現在外面有現成銷子賣,我們還是手工銼。不愛用外邊的。手工的做出來方便,而且也快。銼銷子很容易,打一個鋼貼兒,銼一個斜的,然後一削。現在有用車床削,我覺得還是手工的更好,車床弄這幾下,還得找準,勁大它就彎了,還不如手工快。

你看我們桌上,桌沿加裝一根竹條,就是為了銼東西。

修復鐘錶流程,第一步先做記錄照相,拍下原始情況;第二步除塵;下一步拆解;第四步清洗,清洗當中看看有需要修的,需要補的;第五步,修補;然後是組裝,一步步調試,恢復它的部分機能,最後再整體組裝。要一步步的,底層中層上層,最後總體組裝咬合。

宮廷鐘錶都是特製的,恢復演藝功能是最難的,因為它表演功能多,稍微差一點都不成,沒法湊合。有的東西差不多就行了,這鐘錶的東西差一點兒都不成,本身比較精密,你差一點兒,你要糊弄它,到最後肯定給你擱這兒了,轉不了。這個從底層開始干,就是精細地一步一步往上,最後出了問題你還好找點,要是說底下就想湊合的話,將來它給你處置。

難度比較大的,我覺得還是前幾年修的魔術鍾2,東西不是特別大,六七十厘米高,但是結構緊密,又表演又變魔術。據說原來提出過修,後來沒修,是趕上「文革」了還是什麼,又退回庫。聽老師傅說那東西破得比較厲害,時間長了。2007年跟荷蘭合作,荷蘭看見它想展覽用,我就給它提出來,修了將近小一年。

當時荷蘭也參與修,他們修的是比較簡單的,幾個小的,我們這個魔術人鍾他們沒參與。一開始也想修,小道消息是他們想請俄羅斯專家修,俄羅斯人開價比較高。而且那會兒也沒決定讓他們修,因為這種複雜鐘錶很稀少,他們拿走幾件小東西,像升降塔鐘,故宮升降塔挺多的,魔術鍾有代表性,我覺得還應該咱們自己修。

它一共有七套傳動裝置,走時一套,音樂一套,鳥叫一套,開門一套,底下聯動變魔術一套……每一套,都有自己運轉模式,這七套還有一個聯接,不能說這門沒開就開始變魔術,應該是門打開同時變魔術,開這個碗,出什麼樣的球,什麼情況下,中間碗一開,小鳥飛出來,都是要有時間聯動性,錯一個都不行。

開始修時,也沒有圖紙,一步步拆下來一大片東西,拆得挺散的。發條不行了,配幾盤發條;表演的小鳥什麼的,裡面都壞了,有的桿都是折的,接起來;小鳥交換的氣囊全糟了,蟲子打爛了,從荷蘭買皮子,重新糊。當時咱們國內還沒有這麼薄的皮子;裡面那些小氣門都是重新做的。

調試最費工夫。這麼點小地方裡有四個東西在互相變,這個起來那個上來,差一點就互相打起來,一打架就卡那兒出不來了。還不敢輕易下手,不是說覺得不合適就調,動錯一點,將來恢復起來更難,所以必須看準了,才能調試。

整個修復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沒有修不下去的時候,就是難點,就是慢,一點一點琢磨,干時間長了,性子也就磨出來了,你越急它越不轉,以前師父說急了就別幹,你再干有可能還出婁子。上周邊轉轉,安安心,接著干。所以在這兒最大的基本功就是耐心,坐不住的人幹這個比較困難。時間長了,要是喜歡,再急的性格也能磨出來。

建院九十週年展覽,我們挑了一對兒乾隆時期的大型鐘,這些鍾一直在庫房裡擱著,一百多年也沒有修過。按原設計有五個面,底下跑人,正面是兩層的四開門,第一道第二道門打開,裡邊有轉花表演,中層以上有十幾隻小雞翅膀拍動,還有一盆水,水上面有一隻鴨子在游,然後兩個小水溪,一隻大雞帶著一些小雞在撿食,中間自開門跟底下是同步,打開後這個人在紡線。挑它也是因為觀賞性比較強。

機芯打開一看,可能是皇上身邊的工匠修過,沒修好,零件拆完以後又合上了。裡面又是塵土又是銹,零件全是散的,還有些壞了。好賴他還不錯,給你扔裡頭,沒有拿出來擱別地兒,那缺幾個件修起來更麻煩了,這個基本沒有缺大件,個別的輪壞了,你還能補能修,四周也比較嚴實。這麼多年搬家、調庫什麼的,零件也沒掉出去,底下要有鏤空,零件掉出去兩三個小的,那修起來難度更大了。

這次修我們就是從底下一步步修的,發條斷了,新配盤發條。調和齒輪也不行。這個鐘所有零部件全坐落在木板上,當時歐洲可能空氣潮濕,不像北方這麼幹,這木頭經過一百多年二百年熱脹冷縮什麼的,變形挺厲害的。有的齒輪咬合也就是兩到三個毫米的量,那木座一變形,就達到五六個毫米,修復起來,也是挺難的。目前調合適了,但是就看看伏天有什麼變化。

過去修大多是為了展覽,都挑外形完整,缺失較少的修。你想經過建國以後,成立科技部,包括前面老先生們修了七八十年,外形完整的基本都修完了。現在為什麼修的時間越來越長,因為挑不出來好的了,說實話,越來越破;最近這幾年沒太多展覽,時間比較充裕,就進行搶救性修復,都是挑外形破損,機芯複雜的。這些東西銹損得越來越厲害,再不修復,越往後修起來難度越大。從破的開始修,將來就能越修越容易。

文物修復必須有參照物,不能創造性修復。如果是一對兒鐘錶,可以相互參照,缺什麼可以配。沒有確切參照物,外形缺就缺了,零件壞了就自己修補。我們不會輕易說一個零件「壞得不能用了」,比如這齒輪,這個尖斷了給它補一下,斷幾個補幾個,這一個尖0.3毫米,不算特別小,有比它還小的。如果所有齒都掉光了,那我們就把輪片摘下來換一個,保留軸承,這就是最小干預原則。如果因為尖斷了、齒折了就換一個新輪,這是不允許的,換個新輪擱上就不叫最小干預了。因為這是原件,換的是新的啊。

郭(福祥)老師說我修過寫字人鍾嗎?哦,那是瑞士的寫字人鐘,那裡面的人寫出來的字兒是英文。當時瑞士在北京辦一個活動,鍾摔壞了。他們有修復師過來,但可能時間緊,晚上發現,第三天早上就要用,就請故宮幫一下忙,地方在金融街,離我家特別近。那時晚上十點多了,我從家過去幹了半宿,損壞的小零件做了做,第二天中午又去,弄到晚上十二點。

其實也沒什麼,它有一個鏈斷了,不夠長。我說你乾脆摘掉這個,買根0.5(號)的釣魚線。那個線粗細合適,韌性好,力量夠,新聞發佈會能用。救急你沒辦法。它應該是這種鏈,這種鏈我們故宮有一些,不多,不能給他用呀,兩碼事。只能拿這個代替一下。他也同意,他說行行,達到效果就行。

用民國的紙幣代替羊皮補氣囊,我們師父那一代就用。那種紙幣韌性好,比紙要強。後來我們發現前人修復中也有拿那紙幣粘的。那種羊皮是國外做的,挺薄,跟紙似的,國內沒有。這些都是沒有辦法,(零件)沒有啊。現在我們錢(紙幣)也沒了,也沒用了。

修文物是跟古人對話,他們那麼說,我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但的確感覺跟歷代修復過它的工匠有交流,你打開一個鐘,你能感覺到有的修得很敷衍,有的做得非常細。這人手藝怎樣,活糙活細,有感覺。可能很多鍾上一次修都還在清朝。包括桌上這個鐘,它上一次修是什麼時候?解放後修過的鍾肯定不會損壞得這麼厲害。距離上次修應該百八十年了。

我一共修過多少鐘錶不是很確切了,一年平均七八個,五六個。大型的,一年也就一兩個,還有小型的,估計怎麼也得有二百多件三百件。

故宮的寫字人鍾我沒修過,師父修時我們看了一眼。它寫出來的毛筆字還帶筆鋒,比有的人寫得還好。據說現在寫不了了,可能有什麼問題。我當然想修了,誰不願意修沒修過的東西。但它還在展覽,除非換展或改陳。據說好像有那種想法,可能會在屋裡搭個玻璃房子,達到恆溫恆濕,現在那個殿太高,防塵啊、恆溫恆濕不好做到。如果改陳的話應該有機會,這些鐘錶展了幾十年,應該做一個保養。

修好一個特別複雜的東西的心情?原來你不知道它什麼樣,修好恢復功能,看到它的表演原來是這樣,心裡挺有成就感。別人知不知道誰修的無所謂。可能一輩子就這一次,這東西修好了,擱庫裡,或者將來展覽,再想這麼大修不太可能,有的人一輩子趕不到一次,像章一類的,上代人修過,下一代人你就沒機會幹,因為百八十年的東西,不見得讓你再過手。 一個人在這兒能工作多少年,我們幹得早的也就跟個四十年,這件東西修完了四十年之內還能再修嗎?不可能。咱們現在保存環境那麼好,恆溫恆濕,展覽也就擺著,不像過去皇室天天玩,玩壞了,那咱們再修。現在保護得這麼好,很少有機會再動,動也就是簡簡單單地上上弦,演示一下,或者有點小毛病,簡簡單單地修,簡單調試一下,不會徹底修。我覺得修好一件東西的機緣很複雜,不是人人都有這個機會。有的人這一輩子能趕上一件,有的人一輩子也不見得修得上。現在這庫裡還有好多待修的,一直沒動,上次修,可能還是清代。

「故宮男神」王津說:做自己喜歡的事,是有幸福感的的

王津和徒弟亓昊楠

1979年故宮進來一批年輕人,我們經常一撥人,王有亮楊澤華我們一起,中午吃完飯急急忙忙騎車去游泳。荷花市場原來是游泳區,前海西岸底下那一大片,一直快到小島那兒,底下是水泥的底兒,那是游泳池,體校也在那兒游泳。買張票,那會兒是二分錢,後來五分錢,上了岸有個大噴頭,露天的大水管子,水管子全是眼,一開就噴水,跟洗車房似的。夏天游泳,冬天滑冰。現在我還有冰鞋呢。那時候站在銀錠橋能看到西山。我們家窗戶那兒,往西邊一看也能看到西山,現在好天兒的時候還能看到。那會兒幾乎天天都是好天兒。

2016年5月份跟我愛人旅遊,在多倫多一個老城廣場上,有兩個小孩,留學生,直接就走過來問,您是那故宮王老師吧?這麼老遠還有人認識我?!網紅什麼的我真沒感覺,只不過可能在街上有時候被認出來了,那也只是對這個片子感興趣,可能對這種工作環境還有節奏感興趣,喜歡故宮裡面的東西。對我來說,每天坐這兒一上班還是跟以前一樣。

微博我沒有,他們年輕人都開微博。開了以後,你說老不理人家也不合適是吧,天天老看,耽誤工夫,眼睛也難受。前年體檢發現眼壓高,上限24,當時25點多,「青光眼,你去查吧」。後來我到醫院查了查,醫生說還行,問題不太大,現在又到20了。現在我比較注意,不太敢那什麼了。我習慣左眼戴放大鏡,還真是左眼眼壓高,換右眼不習慣。

從十六歲開始,我在這屋待了三十九年了。科技部這些老的工作室,基本都是在老地兒,一幹就幾十年,都差不多。離退休還有五年多點,幹這麼多年了,如果真哪天退休了,到時候想幹應該還可以幹的,故宮的老師傅退休以後好多都返聘。幾十年了,有感情。

我帶了一個徒弟,小亓,來了十年,現在幹得也不錯了,再有新人就他帶了。干十年經驗挺豐富,現在帶徒弟應該沒問題,我們這個慢慢就傳下去了。

註釋

1.寫字人鐘,英國工匠威廉森專為清宮製作。十八世紀作品,鍾型為銅鍍金四層樓閣,底層的寫字機械人是此鍾最精彩、結構最繁複部分。寫字人為歐洲紳士裝扮,單腿跪地,一手扶案,一手握毛筆,將毛筆蘸墨後開動,寫字人便在紙上寫下「八方向化,九土來王」,字跡工整有神,為故宮藏品中的扛鼎之作。——關雪玲《日昇月恆—故宮博物院藏清代鐘錶》,紫禁城出版社,2009 年。

2.魔術鐘,瑞士十九世紀作品,鍾型為建築式樣,建築內有變魔術表演,上滿弦後音樂起,門開,桌後坐一持杯魔術師,桌上放一盒子,魔術師點頭眨眼作說話狀,拿起杯子,扣上再提起時,左側杯下有紅珠子,右側有綠珠子,扣上再提起,紅綠珠子位置交換,然後再變小鳥失蹤。表演同時,屋頂圓球旋轉,球上站立的小鳥展翅鳴叫。此鍾以七盤發條為動力源,各組機械通過拉桿聯動,設計巧妙,結構複雜,顯示出極高的設計製作水平。關雪玲《日昇月恆—故宮博物院藏清代鐘錶》,紫禁城出版社,200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