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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澤華口述:馬蹄刀裡有裝裱技藝的傳承

我是1981年來的故宮。當時故宮博物院跟英國有一個合作,複製青銅器,招了一幫年輕人。我在那兒跟著趙振茂老先生干了三年,幹完了以後就分到各個組。我覺得不管什麼事兒都是一個緣分。我更喜歡的就是裱畫,從那會兒一直幹到現在。人家說了,裱畫就跟那大醬缸似的,你掉進去了,這輩子就爬不出來了。

裱畫室的發展其實挺有意思的。建國時文保科技部只是一個修復廠,做些簡單的修復。後來形成這麼大的規模,應該是從1954年,因為急需修復像《五牛圖》《清明上河圖》這些珍貴的書畫。國家文物局還有博物院的院長,從南方挑選了有名的一些修復大師,請到了故宮,組建了故宮博物院書畫修復的基礎。我覺得他們的貢獻不光是修復了《五牛圖》《清明上河圖》,更大的意義是他們帶了大概有十幾名的徒弟。也就是從那時起,博物院開始有了書畫修復技藝傳承的脈絡。等於我算第三代。這些老師傅當時都是從蘇州上海那些地方來的,所以我們傳承的是蘇裱的技藝。

我剛來時是複製青銅器,所以青銅器的基本功已經練過了。搓銅、磨刀,那三年其實已經磨過一次性子了。說實在,我們那會兒淘氣,因為我們那幫小伙子什麼氣都淘過,也淨挨批評。在後海游過,筒子河也游過。筒子河是不讓游的。吉他就是那時候學的,王有亮也會,我們剛看港台片時就迷住了。你也知道,過去有茬琴那麼一說,當時沒人教,誰也不知道去哪兒學,但是特別想擁有一把琴。我記得那時候二十多塊錢一把琴,中午休息的時候,我跟王有亮一幫年輕人彈吉他唱歌。包括現在木器室劉師傅中午有的時候還拉那二胡去了。不敢去後海茬琴,到不了那個級別,就是喜歡唱唱歌。我們那時候下班不回家,一般去工會,打橋牌,打球,乒乓球、籃球、足球都玩。故宮打籃球是有傳統的,我們那會兒老跟當兵的比賽。

蛤蟆鏡、喇叭褲,都幹過,反正我們頭髮都挺長的,最長的時候頭髮都過肩了。老師傅倒沒怎麼說,領導有時候會說。領導那時候把我們當孩子,都小,那時候。王有亮好像因為出去玩被師父說過,我們也被說過,有時玩瘋了回來晚了。王津沒被說過,他比較正經,打橋牌他也不跟我們玩,打球他也不跟我們玩,滑冰他跟我滑過。

我到裱畫室的時候,已經熟悉故宮裡的節奏和要求了。裱畫室有裱畫室的基本功訓練,老話說的隔行如隔山,所以又當了一次學徒。當時我們有三個人去裱畫室,廠裡還擬了一份師徒合同書,大概內容就是誰帶誰,三年之內要完成什麼、學到什麼。在這之前,老先生教我們師父的時候,明確是師徒關係,但是沒有合同書。

傳統師徒制學徒都是三年,這三年主要是基本功訓練。包括現在我們也是。新來的一年之內不能碰文物。然後在這三年,慢慢師父會讓你打一下下手,端個盆、打個水、擦擦汗,或者是「你幫我翻一下抬一下」,慢慢你可以上手去跟著師父一塊兒干了。實際上,你在打下手的過程中已經開始接觸文物了,那時你已經知道正確的手法,特別是在意識上知道小心文物。記得特別清楚,在銅器室時趙先生跟我說,這銅器有規矩,一開始你只能看,別輕易就伸手。帶提梁的東西,別伸手就拎。他說得對,青銅器這東西,有時看著挺完整的,但是它內部的損傷你不清楚。一失手拎了,它內部已經銹蝕了,壞了那不麻煩嗎?各科室都有自己的規矩。

雖然又當了三年學徒,當時並不著急,因為你知道這是一個水特別深的行當。文物有普遍性的傷化受損,另外每個文物還有它的特殊性,每個文物你碰到的情況都不一樣。而且,不像IT行業可以不斷地跳槽,傳統技藝一旦想幹肯定是一輩子的事。我們這兒沒有說學兩年走了,不幹了。可能有幹不下去了走的,但是還真沒有來回辭職跳槽的。

每個傳統行業的學徒都是有講究的,我自己也在寫這方面的文章,比如說磨刀訓練。馬蹄刀磨起來特別不容易,又很有講究,比如刀刃不能是圓鈍,一定要是一個斜面。後來有好多新的刀具出現,比如說美工刀,特別方便。刀片用鈍了不用磨,一掰又是新的,不行我再換一刀片,還快。但是為什麼還要找廠家去按照老樣子做馬蹄刀?每個人我都給他做一套,不同大小的馬蹄刀。馬蹄刀首先代表了書畫裝裱技藝的傳承,特別是蘇裱,從宋代就有了,它有歷史信息在裡面。另外,磨刀的過程,其實就是在磨你的性子。半天你都不一定磨得好,要不厭其煩去磨,磨完要拿馬蹄刀挑刮紙。宣紙,一刀一百張,拿一摞,一頁一頁挑,把紙上的一些小沙粒、髒東西挑掉,挑完這一百張,調個面,再把那半拉一張一張挑乾淨了。其實現在這宣紙也不像過去有很多的雜質,你不用挑也沒事。實際上這兩個過程就是在磨你的性子。讓你能坐得住,能靜得下心來。

《崇慶皇太后八旬萬壽圖》的三幅局部圖

我進裱畫室就是跟徐建華師傅。我倆脾氣有點像,不管是師父還是什麼,都是一緣分,得投脾氣。我們這兒不乏失敗的師徒關係,誰也看不上誰,這就完了。

我剛來的時候也坐不住。有一次在鑲活,給一張畫鑲邊,這個流程不能斷。我愛玩,正好休息時間,外邊一叫我,「蹭」就跑出去了,活沒幹完。等我回來徐老師已經給我弄好了。人家老先生跟我挺客氣,說下回想玩就踏踏實實玩,想幹就別想著玩,這不能中途就斷了。人家說得挺客氣,但是說得跟扇我一大嘴巴一樣。就那一次,不用再說第二次了。

你看砑光打蠟,因為那砑活有一節奏,光噠噠光噠噠,天熱,師父在旁邊累得睡著了。但是你真要是偷懶的,眼睛就睜開了。為什麼?節奏不一樣,聲音不一樣,他就知道你心裡怎麼回事。不想使勁了,想快點,光光光光,節奏就不一樣了。師父不用看著你,他聽聲兒就知道你怎麼回事了,「歇會兒吧」,人家也不說你。北京人這幽默,他這話會反著說,歇會兒吧?你心裡不好意思了。

轉變是不知不覺的。比如我們幹活時上下手的配合,師父幹活時你打下手,下手不容易,不能讓師父老跟你要東西,他一伸手,你得知道他要什麼。實際上上下手配合好了是很安靜的,不用說什麼,師父反一把手的時候,你就知道該拓那飛肩12了,不用他說,早早地就給好了,他要竹片再遞給他。這個過程特別安靜。不知不覺中上下手有一個轉換,師父可能是有意的,比如說碰到活,他說你上。比如覆褙紙,技術要求挺高的,一開始師父不敢讓你上手,它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可能師父會有意無意地,你也不知不覺地這活兒怎麼幹著幹著上手了,師父給你打下手去了。實際上是師父對你的一個認可的過程,他有意把你放到前邊讓你去幹。

沒到上手那個位置時,你會有依賴性。師父在你邊上站著,你心定,不怕出事。但是角色轉換過來,不一樣了。就跟學開車一樣,學開車都容易,但重要的是出現情況以後判斷和處理的能力。修復當中,每張畫情況都不一樣,出現一個新的問題,以前師父會幫助你,但是角色轉換以後,這是你需要具有的一個能力。當然這一定是建立在你積累了很多經驗之後。

我刻意培養我的獨立意識,覺得為什麼師父老不讓我獨立。有一天趁他出去,我獨立清洗了一件,那是我進裱畫室的三年之後了。雖然也是按照流程來做,心裡還是撲騰,師父不在邊上,怕出問題。師父回來說不錯,很好。

印象比較深的,師父的手卷做得特別好。另外我覺得我跟他學的是一種統籌學。以前跟他一塊兒出去到哪個博物館幹活,最重要的就是工作計劃、安排,比如說,在你來的這二十天,這期間你要修復完的有多少,牽扯到什麼?我要去買什麼東西、買多少材料?不能買多了,浪費也不成。多少材料、進度應該怎麼安排,我先弄哪張畫,哪個簡、哪個易,我怎麼穿插著安排,我學到了不少這樣的東西。一個管理學。所以他們拍《我在故宮修文物》的時候我老喜歡扮導演角色,教他們應該怎麼拍。

我正好也想總結一下傳統師承製。過去叫師徒如父子,我說師徒的關係是維繫一生的。它不是只師徒三年,完了以後,就解除合同了。形式上的合同都可以解除,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在這三年當中,產生了一種關係,這種關係是維繫一生的。即使這個形式化的東西不存在了,師父也會無時無刻不在關心你,包括你以後的成長,他都會關心你,不斷地跟你提些經驗什麼的,它是一種師徒如父子的關係。

傳統中師父對徒弟有一生的關注。所以師承製對傳統技藝的保護是有優勢的。它不像大學裡教課,老師教完課走了,下班回家了,你學生明天怎麼樣不管了。不一樣,真不一樣。

從出發點來說,師承製有一個積極的起點。咱就說過去的鋪子,徒弟肯定要好好學,學會意味著你有飯碗,有賺錢的行當了;師父會好好教,因為徒弟的一切都會影響著他,別人說你不好,說誰?不是說師父不好嗎?你幹不好這鋪子名聲壞了,生意不也沒了嗎?所以傳統師承的出發點就很積極,學是要好好學的,教肯定也會好好教的。

傳承體現在技藝的傳承,也體現在精神層面上。很簡單的,我現在基本上是第一個來,來了以後要開門,檢查安全、打水、擦地。沒有人要求我這麼做,因為我的師父們,他們當時就是這樣,每天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檢查安全、打水擦地。等大家來的時候呢,工作室的這些都收拾好了,工作前的準備都做好了。所以我是耳濡目染的,我覺得我是從他們身上學到了這些動作。每天五點半起來,不到六點坐上地鐵,最後一段是從東四走過來,到單位也就是六點四十。每天早上從東四走到公司,下午從公司走到東四,就這麼走,走著走著就老了。

這種東西不是刻意讓學的,更多的是你自己親身去感受。新來的我跟他們說,我不要求你們跟我一樣來那麼早。但是這種東西是言傳身教,你會影響別人。像我徒弟建祥,他每天跟我一樣早,我到他也到了,還有李老師。來了還是老一套的東西,就是很平淡、平常的東西。開門、打水、擦地、收拾屋子,每天就這樣,它是一個傳統了。

什麼叫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這裡邊除了技藝,還有一個精神層面的東西。它也是代代相傳的。就是對故宮的熱愛,對你本職工作的熱愛。你只有熱愛,才會這樣去做,要不然的話不可能的。我們也碰到好多苦惱的事,現在招聘的孩子,部裡面左強調右強調紀律,還經常會有人怎麼的。其實真的,如果我們像我跟我的師父,還有建祥作為徒弟,將來也會有他的徒弟,以後還用去說嗎?大講特講我們有什麼制度要求、不能遲到,我覺得那太沒意思了。

傳統技藝需要朝夕相處。一個就是剛才我說的言傳身教;再一個,傳統技藝裡面好多東西是難以描述,只可意會的。它是真的要跟師父朝夕相處,才能慢慢悟到的。

比如說裱畫修復中好多說不清楚的東西,力道的度,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力度,你怎麼能說得清楚?調顏色,師父說再淺半色、淺一色,一色是多少?你不知道,師父也說不清楚,所以過去的老師傅都怕寫東西。現在對我們要求高了,評職稱寫文章,還論文性的,你看不是難死我們嗎?這東西就是你老跟他一塊,慢慢干,你多看,慢慢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概念。所以我們現在不是也恢復傳統師承製了嗎?

不僅恢復傳統,還要賦予傳統師承製新生命。過去那鋪子,他只在乎自己的徒弟,別人不好才好。我們現在賦予傳統師徒制一個新生命,就是說它是一個團隊,我想提倡團隊精神。我們科組會定期地舉辦業務交流,不是說我只教我自己的徒弟,不教別人。你看包括徐老師,誰問都告訴你,而且都特別認真地告訴你,沒有什麼保留。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徒弟。當然也不排除,有的人雖然歲數不大,但還是有過去的毛病,只跟自己的徒弟說,還不讓別人聽。但是我會營造一個團隊精神的氛圍。

中國書畫它的載體就是紙、絹,這個沒有改變,所以我們的修復技藝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但是任何東西都會受社會發展的影響,每個時代的裝裱師都要有一種開放態度,對新的事物積極地去認知和接受,你不能拒絕時代。我們現在已經有很多科技、儀器應用到修復當中了。隨著不斷地有新人到來,我也讓他們接受一些新的修復理念和必要的程序。比如以前的修復,只有一個修前、修中,修後圖片的對比。現在修復前,我們會做大量的測試,包括顏料、紙、絹,這些都是重要的原始數據,會對你的修復有指導性。比如好多顏料用肉眼你看不出它是什麼樣成分,但是數據告訴你這個東西是什麼,我們修復當中就可以參考這個。

我寫了一篇文章,我想表達的是「修復、保護是一體化」的概念。比如說《崇慶皇太后八旬萬壽圖》,就電視片裡的那張畫,這張畫修復完以後,我們會對絹的質地、包括繪畫方面的東西做一些研究。我們的修復檔案都要寫得非常詳細。這個可能是跟以前的老師父、老先生們不太一樣的地方。我現在就要求他們,你修完東西,舊的材料一定要收集研究。包括我這兩年幹的事:我們找廠家做了馬蹄刀;傳統用的水油紙沒人做了,專門跑到安徽找廠家做;找廠家做仿古圖案的綾子;從庫房提畫,對照老的圖案做仿宋錦。這樣對宋錦的發展也是一種保護,而我們在修復當中選擇面就寬了。

非遺保護是全方位的,不僅僅是單一的縱向脈絡的一個保護。

我也跟新人說,現在對你綜合素質要求挺高的,你幹這個,最起碼紙是怎麼做的你得知道,紙你瞭解,絹你得知道,絲織品它是怎麼回事你得知道,顏料你得知道,墨、筆你都得知道。這每個裡面學問都很深。所以每次出去我都帶年輕人,讓他們可以多看多學。有的人為什麼特別?跟學問的廣度跟深度有關。你的知識面的廣度跟深度越大、越厚,這個人寫出來的東西一定跟別人不一樣。(笑)我也一直在努力做這樣的人。

我剛從遷安回來,去找高麗紙了。這高麗紙跟咱們以前說的乾隆高麗紙不一樣,說叫高麗紙,實際上它跟朝鮮沒什麼關係,實際上就是咱們國內自己生產的。它的原料都是桑皮。這造紙也是一個特別深的傳統行業,包括要當年生的桑樹,要在當年初雪之前砍下它的枝條,這個皮才最好。過了這個時間,桑皮就老了。而且必須是當地的紅桑,別的桑樹還不行。

我還是比較樂觀的,可能都說裱畫材料不好找,看你是在消極等待還是積極地去做這件事。我的能力也有限,我老是說每代人有每代人幹的事,但是不管多少,你積極地去邁出這一步。後邊還有人,每個人都積極地盡自己的力量去做一點事。我相信總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更美好。

其實修書畫更多的是一個枯燥的過程。揭畫不是一會兒半會兒能揭完的,有的畫甚至揭一個月、兩個月,那個過程是很枯燥的。他們採訪,我說你別希望我給你們講什麼新鮮的事,我們很多時候是很枯燥的。揭畫過程中,你每時每刻都得小心,因為命紙跟畫芯就挨那麼近,而且特別薄。你一定要仔細小心地一點點揭,急不得、惱不得,每天就是趴在那兒一點點揭。對,這個就是拼耐心。其實,這個人將來能不能幹得好,在這個過程中就能看出來。拍片子,應該體現我們在這些枯燥無味、平淡的過程中,怎麼來展現這個技藝。

修復過的作品,印象最深的還是2003年到2005年的倦勤齋通景畫的修復。這工程實際上是我的前一輩和我們這一代兩代人合作,完成的一個比較大的工程。通景畫是郎世寧的學生畫的,算是壁畫,起室內裝飾作用。它是用西畫的繪畫方式,顏料層非常厚,時間長了失膠了,顏色一碰就掉。而且它畫幅也特別大,每張之間的畫意都是連貫的。難題一是如何加固礦物色,另外一個就是說,我們不光要把它揭下來修復,修復完了還要給它復原回去,畫意還要嚴絲合縫,不能有一點的變化。實際上這些東西,我的師父也沒有很多的經驗。所以呢,我們等於是兩代人在一塊切磋研究,做了很多的實驗。而且國外專家的參與,讓我們也學到了很多國際上的修復理念。最後,在我們以前工作中沒有太多的分析測試,在倦勤齋通景畫修復中加大了這方面的比重。還有對畫幅周邊的建築構件的保護等,都是我們以前沒有接觸過的,所以我們這次有了一個「整體修復工程」的理念。再幹別的大畫的時候,我們其實已經有很多的經驗。包括修《崇慶皇太后八旬萬壽圖》,就是從那兒鍛煉出來的。

所以這個修復有幾個代表意義,一是說這畫是一個整體的修復工程,它不同於我們獨立的裱件的修復。另外它有代表性,實際上從那次修復的工作當中,我們可以非常驕傲地說,我們接過了前輩的班。因為這個東西是他們也沒有碰到過的。

國際上文物修復理念有「最小干預」「差異性修復」原則,和中國書畫裝裱的「修舊如舊」原則的衝突,表現在修通景畫時,我們跟美方的專家有過爭論。但是我們不光要有一種積極的態度,還需要有一種包容的態度。我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在頂部,我們可以全補得忽略一點,像西方一樣,可以有一個差異性修復、反差大的識別,因為觀眾離它比較遠,看得不是那麼清楚。但是在牆面部分,觀眾面對面能看到的地方,我們就全補得細一點。但是在這之前,已經做過一個很詳細的記錄,包括傷創的標注。雖然在牆壁這部分我全補得非常細,但是能找到哪兒是殘缺的,哪兒是後補的。

但我們的修復理念還是以「修舊如舊」為主。我跟他們說,永遠要把傳統理念作為一個最高的追求,把過去老師傅修圖的三面光、四面光13當作自己修補的一個追求。我老說這技藝為什麼能傳承,就是古人的智慧包含在你的每個操作手法、每個小細節裡面。

我覺得我一開始對那些來應聘的博士生、研究生希望也挺大的,但是現在我也降低標準了,我覺得懂事最好。真的是,別把無知當個性,別的都好辦。因為我們現在碰到的就是該遵守的制度,他們甚至有一些藐視。

三年學徒制仍然適用於招來的本科生或研究生,而且我們招聘的孩子,不一定是學這個的,他來的時候就是一張白紙。所以我覺得懂事是更好的一個標準。

楊澤華在指導學生

還看你怎麼跟他們溝通。我也說幹活的時候不能看手機。有時候他們不知道,戴著耳機就幹活了。我說沒事,一開始都是這樣,以後千萬不能這樣。不能戴耳機聽音樂,會影響你,分神,比如說砑活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但是你一分神哪一塊出毛病了,就前功盡棄了。幹我們這行有規矩,幹活得專心,不能有別的。

這就是一習慣問題,我老說最後的完美,是很長一個過程當中每個技藝的完美,一個綜合的體現,中間出現一點問題,後邊都會有影響。以前的那種學徒制,其實就是改人的習慣,把你最後改成一個適合做這個的人。

我覺得在故宮博物院有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你可以看到這些東西。因為你在眼前看跟你在展廳看,那個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另外我也有這種感覺,比如我碰到這些東西時會有一種穿越感,有觸摸的感覺。你會有一種想像,當年古人是怎麼來畫這個的。我這人有畫面感,看見什麼東西會有不同的畫面感,你會覺得挺不容易的,也會感慨,人生短暫、歷史悠長,這麼多年,這畫到我手裡頭,不容易。有種責任感。

我老說,其實我們這些人到外邊混不了。故宮跟個小世界一樣,外邊社會複雜得多。我們出去真混不了。為什麼我喜歡這個行業,我老說你跟文物,你的付出跟所得是成正比的。我精心地修復這張畫,我好好幹,一定會在某個時刻,這個修復的東西會給你一個回報。它不像外面人跟人打交道,你付出的和你想得到的不一定是成正比。所以老說你對畫好,畫一定對你好,就是這樣。

師父老說文物這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不定哪兒出點錯,它那個損失是無法彌補的,特別危險,古書裡說的如履薄冰。所以我開玩笑,我說我希望安安靜靜地退休,把這晚節得保住了。

註釋

7.【明】周嘉胄著《裝潢志》,中華書局,2012 年。

8.貼畫,又叫上牆、上掙子,書畫覆褙後上牆晾乾。上牆應在濕潤天氣,下牆應選乾燥天氣,忌梅雨季節和冬天大風天氣。如果條件允許,書畫在牆上的時間越長越好,最好經歷陰晴燥潤的不同氣候。【明】周嘉胄著《裝潢志》,中華書局,2012 年。

9.排筆,用長鋒狼毫製成的管狀筆,由十八管並列製成,用來刷糨糊,托染綾絹紙張的專用工具。新排筆使用前要用礬水浸洗乾淨,每次用後均要洗淨晾乾待用。嚴桂榮著《圖說中國書畫裝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

10.砑光,又稱砑活,將書畫裱件面朝下,在覆褙紙上均勻打蠟,以大塊平整鵝卵石在其上砑過,使其平展、熨帖,褙紙光滑,以免畫芯與褙紙在舒捲中摩擦受損。

11.局條,是連接畫芯與鑲料的橋樑,一方面保護畫芯,另一方面可襯托畫芯筆墨色彩,起到裝飾美化作用。陳子達主編,李漫著《書畫裝裱》,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5 年。

12.飛肩,又稱廢肩,裱件背面離天桿約二十五厘米開始,用絹做包首,其他地方用紙做覆背,紙有多餘的邊作上牆粘貼用,而包首無,因此要出兩條綾邊貼在包首位置作為上牆粘貼用,因在天頭,將這兩條綾邊稱為廢肩。待作品下牆時將兩條廢肩撕去。蘇州博物館編《治畫記憶:蘇裱國家級非遺傳承人范廣疇談藝錄》,文匯出版社,2015 年。

13.四面光,全色要求做到從上下左右四個方面看上去,都與原畫色澤光度一樣,看不出破綻,行話「四面光」。【明】周嘉胄著《裝潢志》,中華書局,2012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