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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偉口述:規矩的第一條就是要守住寂寞

我們是1983年一起進來的一批,鼓樓中學文物職業班的。對,我跟王有亮一個學校,他是二班我一班,定向培養的。當時故宮有一個跟國外合作的項目,我們進來做青銅器複製,幹完以後分到各個室。當時刻章組的老師傅正好五十多歲了,要收徒弟,給我調過來的。

篆刻屬於摹畫的一部分。古畫都有印章,我們是專門摹印章。摹畫裱完以後,最後一個程序是蓋章,所以說是比較特殊,重中之重的。從金禹民先生算起,我們現在是故宮摹章傳承的第三代。

我師父是劉玉,他現在還健在,八十多歲。眼睛不行了,青光眼,刻章比較費眼睛。一隻眼看不見,一隻眼睛可能是零點幾。還行,保持住了沒往下發展。後來師父跟我說,他是從十幾個人裡選,看寫字,看靈性什麼的。我都不知道。

我師父的師父叫金禹民,北方篆刻泰斗。我師父「文革」時中學畢業,進故宮後先在木工室待了一段時間,心靈手巧,也是我們師爺給選過來的,來繼承篆刻。他也是在故宮裡學的,不是大學出來的。我沒見過金禹民先生,他們有時候跟我講到他。我們講一輩傳一輩,過去講究做手藝收徒弟,一點點訓練,現在我們師父也退休了,就剩我一個人了。摹章組沒有說一個師父帶幾個徒弟,都是一對一,單傳。篆刻工作量不是特別大,教得好,一個就能勝任工作。

我跟我們老師關係很好,每年初五去拜年。一年可能能見個三四面,平常打電話。見面的時候就聊些過去的事,工作情況、人員變動什麼的。那幫人思想感情不一樣,對這個廠子有感情。老師眼睛不是特別好,每年體檢我都陪他去,他在職的時候青光眼手術也是我帶他去的,我在場他踏實。怎麼說,就是跟父子似的,有什麼要求,就直說。有的徒弟,師父退休就忘了。我們單傳,不一樣。所以說我找徒弟的話也是看人品。現在都是院校畢業研究生博士生,就看一個人品,看一個為人,對你師父尊重不尊重。現在這方面比較淡,因為老人不多了,我們還承接著上一輩的風氣,可是下一輩,院校的又不一樣。

剛來的時候覺得師父話不多,熟了以後特親近。八十年代出國熱,裱畫室走了五個,我年輕還沒結婚,想去日本。那時候不懂。師父沒勸我不要出國。只是叫我好好學,因為我一心想走,心沒用這兒,後來慢慢地心才收回來,撲在這上面也二十多年了。

師父知道我想出國。我不想出國了之後,去他們家,他跟我說,一定要好好學篆刻,這是自己一輩子的手藝。我們憑經驗,不是一時衝動,心血來潮想幹什麼幹什麼,不是那樣的,是平下心來踏踏實實幹一項工作,一門心思撲在這上面別想其他的。因為他經歷過很多事情,什麼「反右」「文革」,他說手藝誰也拿不走,真的。後來覺得他說這話挺對的,也就專心做篆刻了。

師父工作中比較嚴厲,平常做人的話很隨和。我剛來的時候,他比較內向,剛經過「文革」嘛,後來老了比較開通,有時候跟我們一塊吃飯什麼的。

《清明上河圖》可能有一百多個章,都是我們老師蓋的。我蓋過的最多的一幅是《蘭亭序》,一百多塊章。這一百多個章裡,可能既有我師父劉玉的章,也有金禹民先生的。以前摹過的章就擱組裡當資料,下次可以再用。沒有的我才摹。

師父最常跟我們說的是要守規矩,規矩就是圓規,幫你把章蓋對地方。字面上講規矩,第一個就是寂寞,守住寂寞。(我們)從事這一行時間都比較長,我們老師幹了一輩子了。然後第二個是認真。不能出錯,人家兩年、三年畫出來的畫,我們蓋印章就是十分鐘,不能錯。蓋錯了沒法修,印章是紅的,擦不掉的。所以幹一輩子不能出錯。要是光線不對、情緒不對,不干都行。情緒激動就別幹活,幹出來不如不幹。因為人工有生命力,不像複印,人工臨摹有生命力,可以反映人當時的心態。

來的第一年,是跟師父寫篆字,篆刻嘛。每天寫。寫篆字寫了一年多,偏旁部首怎麼用筆都得教。然後才動刀,動刀是以磨為主。從房山那邊開的石頭,就是硬疙瘩,不像印章一樣都是現成的,它是不規矩的,自個兒磨成方的或者圓的。這也是在練手。先鋸再銼,銼完拿砂紙磨平了。怎麼保證水平?底下墊玻璃,上面放砂紙進行打磨,就這個磨平都挺難的。現在有的人可能沒那個心情,下不了功夫,不像我們過去,必須平平整整不能歪,一壓四邊不能亂晃,要打平。晃的話容易蓋錯,那是嚴絲合縫的,不能錯。這裡最關鍵的就是角度,什麼叫規矩,就是這裡成九十度。

磨石頭磨一年多。師父說,打好基礎才有後面幾步。不覺得枯燥,因為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知道這是為了磨自己的性子。不像大學,我們比較傳統,是一脈相承慢慢過來的。歷朝歷代都必須經過這一套嚴格的訓練。

最後的關鍵是做舊。真跡有的是幾百年,有的上千年,新舊不一樣,怎麼摹到不同的舊的程度,這是學問。所以書畫鑒定方面有人看絹、看紙張,一看(是)新紙就知道不是老畫。如果紙張什麼的都對,最後就看印章,這是一個書畫鑒別方法。做舊的方法各種各樣,原章有黃的有深色的有黑的,根據它的情況做舊,比如有的蓋完後塗點兒灰擦一擦,擦灰只是一種。

現在我們組就我一個人,去年我應該也帶徒弟了,徒弟沒進來。應該帶了。現在那學生都屬於科班出身,有專門書法系,一起步就比較厲害。對他們,基礎的不用教了,不像我們,剛來的時候從頭學起。但傳統篆刻裡邊講究技法和特色,這方面要再教一教。   

現在講究印章配套,不能多蓋。可是皇帝不講究那樣,過去誰收藏就蓋誰的。《蘭亭序》就好幾百個印章。皇帝呢,有專門鑒賞章,有工藝收藏章,收藏一批皇帝蓋一批。上面蓋滿了就蓋到畫芯上,其實這是比較忌諱的,破壞畫的整體。可是這樣也有歷史的信息在裡邊,也挺美。鑒定畫的話看紙張,專家們鑒定就看印章,看印章就告訴你這畫都經過了哪些人,一脈一脈的。

故宮這些字畫,基本上就是皇帝印章,老先生很多都刻過。刻完了我們給收起來,就是資料了。前輩複製過了我們就可以用現成的,沒有的印章,才重新刻。

過去老先生在的時候,一幅畫可能臨摹八年十年。中間有時候體力不濟,有時候生病,但出來效果是跟原畫一模一樣的。老師傅臨摹的許多畫現在也是文物級別了,不讓亂賣。

自己摹過的,印象比較深的是泰山刻石拓碑。裱起來,有2米×1米多吧。它特殊在於,章有時候蓋一半,畫芯蓋一半,裱的地方蓋一半。你揭的時候就一半一半的,蓋的時候也是在畫芯上蓋一半,裱的部分蓋一半,那是比較難的。必須用圓規,我們叫規矩,就方的規矩必須找齊了,然後才能用拷貝紙先蓋印,拷貝紙是白色透明的,就一次一次地找,因為畫芯上有,我們不能在畫芯上重新蓋。就蓋在我們重新裱的地方,必須把整個印章給蓋全了,這屬於半印,可是效果是一整個印,那是比較難的。

從1983年到現在三十多年了,我大概臨摹了幾百方,上不了千。過去是給原畫拍照,然後照片上再勾稿、再對照。跟現在不一樣,現在高科技電腦掃瞄。郭文林老師比我們早一輩,他摹的畫比較多,一般都是臨摹原件。現在原件少了,文物不讓碰。摹畫,文物拿出來一放三四年,怕出危險,文物意識提高了吧,很多就用電腦掃瞄代替,原則是少動文物。照一次相,放電腦上,對著電腦、對著視頻臨摹。原畫我們接觸得也比較少了。不像以前,書畫組庫房我們可以下去提文物。現在真正接觸文物都比較少。

沈偉,故宮現在唯一的摹印傳人

電腦掃瞄複製不僅快,也解決山水寫意的臨摹問題。他寫意,他一高興一畫,怎麼臨摹?字也一樣,草書你怎麼複製?楷書、行書能複製。狂草,寫意畫,我們達不到效果,以前只能照相複製,然後人工修,著色,提色,蓋印章,才能達到這個效果。現在先進多了,我們有掃瞄,一台機器十幾萬,那快。所以現在臨摹和複製的就不多了。我們科加上照相室,編製就八個人,原來十幾個呢。摹畫室是逐步減小。他們裱畫室要加大,因為裱畫需求量比較大。

但是我們原來就講究精,不講究人多。八個人其實已經夠了。因為我們不像別的科室,像漆器、木器、銅器、鐘錶,他們修的東西比較多。我們就是人工的複製,工作量比較小,但要求精。你的畫必須達到原件的效果。不在多不在大,在精。人工臨摹文物的越來越少了,故宮還有,可能國家博物館還有幾個,其它地方都是機器代替了。反正就是得忍住寂寞。

我是64年的,剛五十二,離退休還有不到十年,正好能接班。摹章的技藝必須傳下去。現在學生起點很高,不用從頭學,可是這裡邊,印章複製,有好多比較特殊的地方,秘密的技巧,要傳給下一代。畫都有絕招,你想手藝方面,沒絕招就沒法幹什麼了。可能就跟窗戶紙一樣,覺得挺神秘的,怎麼那麼像,怎麼達到效果,怎麼蓋的?就兩個字:功力。時間長了日積月累,你自然而然就形成那個工藝。說是說不出來,怎麼細也說不出來。因為這個全在手上呢。只能看作品,一看效果,怎麼那麼絕,怎麼那麼像啊?可一問的話,你就沒法說了。很多手藝的東西,特殊就特殊在這兒。

我喜歡中國傳統的東西。你看上面掛了個鳥籠,不能養鳥,髒,有鳥屎鳥毛。掛個空籠子,想像一下,想什麼鳥是什麼鳥。冬天養蟈蟈,冬天叫聲好聽,夏天你看外面鳥叫,什麼聲兒的都有,蟈蟈叫就沒有意思了。冬天鳥都不叫了,那時候蟈蟈的叫聲才好聽。

我在這屋待了二十多年,我們老師退休從這兒退的。剛來的時候小院沒有那個架子,我讓人給搭的。還有一棵棗樹、一棵核桃樹。核桃樹是他們師父種的,起碼有個五六十年了。這個季節就可以吃了。

我是西三所裡面最愛種東西的,玉米都是我的,今年我種了黃瓜、西紅柿和茄子,還有美國小葫蘆,都是小苗培養,秋天的時候才能收穫。那邊是他們點了點兒豌豆,苗出來,是被慢慢頂出來的。每年種一次,清明前後開種,秋天收穫。有時候秋天蟈蟈鳥蟲一叫喚,感覺那氣氛就回到田園。九、十月份,收穫的時候就是這樣,美極了。我們在這兒三十多年,沒什麼變化,只是春夏秋冬,四季景色不一樣。春天是生長,秋天又收穫,完了冬天又是下雪,不一樣。一年四季,表面沒有什麼變化,自個兒創造一些變化。

我們快搬了,最後一年。搬家了就不能經常回來了,院規規定沒事別串門,各工作室很少串。搬了,東西給別人唄。今年已經播種完了,秋天就收穫了。明年,讓他們後面的人種吧,喜歡就種,不喜歡就不種。一年四季完了就完了。

註釋

14.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文物保護修復實錄》,紫禁城出版社,2007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