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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斗

——童年生活回憶片斷峻青

我們那一帶,大概在古代的時候,是個戰場。這種猜想,是我從我們周圍的一些村莊的名字琢磨出來的。比如南面距離我們村五里路的地方有一個村莊,名叫戰場泊,顯然,那兒是曾經擺過戰場的;而在北面,同樣離我們村五里路的地方,有個村莊名叫陣勝村,分明是說在那兒打了一場勝仗;而在我們村莊的東北面三里處,則有一個坐落在高岡上的小村莊,名叫看斗村,這說明了當時曾經有人在這高岡之上,觀看這場戰鬥的。

我琢磨的這個道理,也曾和一些老年人談起過。他們都說有道理。可是誰也不知道,這場戰鬥,是在哪一個朝代裡進行過的。

我也曾做過一些童年的夢,有過一些童年的幻想:在那戰場泊的西沙河裡,浮現出「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的殺伐場面;陣勝村外,幻化出屍陳山野骨暴沙礫的慘烈情景;而在那村北的港兒村的西河汊裡,蘆葦叢中,則噌的一聲,飛出一支響箭,箭聲過處,一隻小船,欸乃一聲,搖出碧綠的蘆蕩,船上面站著赤膊龍紋的江湖好漢。於是,一場激烈的戰鬥,就在這水泊梁山般的環境之中展開了,那震天的喊聲,那蔽日的沙塵……

啊,多麼希望著能夠看到這麼一場戰鬥,又多麼希望著能親身參加這麼一場戰鬥啊!

啊,童年,富於幻想的童年。

其實,也並非幻想,在風雲多變戰事頻仍的中州平原和華北大地上,哪兒不是兵家頻爭的要地,又哪兒不是血跡斑斑的戰場呢。

一場真槍實彈的戰鬥,終於在這古戰場上發生了。我,一個才十歲多一點的孩子,就成了這場戰鬥的目擊者。不過,戰鬥不是發生在東北方向的看斗村,而是在我們的村莊正東面的東嶺上。

這戰鬥,既不像我想像中的水泊梁山式的戰鬥,更不像中世紀那種橫戈躍馬盾矛相擊的廝殺,甚至,也不是現在的那種炮火連天的場面。

這是一場正義與邪惡的鬥爭,然而卻又是一場現代化與原始武器的交鋒!

情景是十分悲壯的,它在我童年的心靈上,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那大概是一九三三年或三二年吧。

冬天,是靠近年關的時節。有一天,我和風林在南泊的楊樹林裡打柴,忽然聽到東北面響起了激烈的槍聲。我們吃了一驚,循著槍聲望去,卻什麼也看不見。這時,我看到山裡的許多人,都在向著東北嶺方向奔去,風林也拉著我說:

「走,咱們也看熱鬧去。」

這小傢伙,非常大膽、機靈,像猴子似的攀山越嶺跑得飛快。我緊緊跟著他。這時候,槍聲越來越近了,也越來越激烈了,還不時地聽到子彈在空中嚶嚶地飛過,還隱隱地聽到了人喊馬嘶的喧鬧聲……

當我們爬上了於家頂的時候,看到有一個人,一手拿著笊耙,一手提著網包,一面跑,一面喊:

「紅槍會和官兵接火啦!紅槍會和官兵接火啦!」

於家頂是我們村莊東面的一座山頂,這兒地勢高,望得遠。這時,我們也已經望見,槍聲喊聲是從東北方向傳來的,那兒有一條煙台通往洛陽城的大道,一群黑壓壓的人馬,順著那條大道,邊打邊向南面奔來。

「走,這兒看不清楚,到前面去。」

風林拉著我,順著於家頂的山脈,迎著槍聲,一直向北奔去。跑了一會兒,就遇上一夥人,從西面我們村莊裡奔了過來,其中有我四大爺,他看到了我們,大聲地喝道:

「小孩子來幹什麼,快回家去。」

我們沒有理會他,兀自往前奔去,一直奔到山頂上的一塊大岩石後面,蹲下身來。這時,這塊大岩石後面,已經有四個人伏著身子,隱蔽在那裡,向東眺望。

嘿!好激烈的戰鬥。

這時候,我們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

東面的大道上,大約有兩三百農民,他們手裡全都端著紅纓長矛,哇哇地叫著,直向著官兵衝去。那長矛的白刃,映著太陽,閃爍著耀眼的銀光,而那長矛上的紅纓,則像一片燃燒著的火焰……

官兵,人數不多,大約有三四十人,全是騎兵。聽說,他們是從城裡下來的馬快隊,是到郭城鎮去押解共產黨的。走到河南村西嶺,就遇到了紅槍會的攔擊,他們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這東樓子村北的高岡上。這兒,地勢比較寬闊,火力容易發揮,於是,一場激烈的戰鬥,就在這兒展開了。

紅槍會都是我們附近村莊的農民。他們入了紅槍會,唱符唸咒,迷信神靈附體,上天保佑,可以刀槍不入,水火不濟。他們不顧一切地橫衝直撞,儘管有的戰友在他們身邊倒了下去,但他們仍然前赴後繼地英勇衝殺。

官兵的武器是精良的。他們每人都有一支馬槍、一把馬刀,有幾個還使用手提式衝鋒鎗。他們騎在馬上,用猛烈的火力,向著農民射擊,又用馬隊去衝撞農民的隊伍,用馬刀亂殺亂砍。

農民們毫無懼色,他們不會排成作戰的散兵線,也不會利用地物地形,而像一窩蜂似的,嗷嗷地喊叫著,端著長矛,直向前衝。我看到有一個年輕的農民,頭上包著一塊青頭巾,大冷天,卻光著上身,腰間紮著一根紅腰帶。他走在隊伍的最前頭,迎著馬隊直衝過去。一個隱蔽在大路拐角處的一塊岩石後面的官兵,向他發射了一串衝鋒鎗子彈。於是,這向前飛奔著的青年人,猛地身子向前一栽,在地上翻了一個跟頭,但他隨即站了起來。這時,我看到他那健壯的胸膛一下子變成了血紅一片。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就身子向前一躥,把手裡的長矛插進了那個射擊他的官兵的肚子,同時,他自己也倒了下去。而後面,他的戰友們,立刻就像潮水似的湧了上來,踏著他和敵人的屍體,向前殺去……

我簡直被這壯烈的場面嚇呆了。

我忘記了自己的危險:戰場在迅速向南移動,有幾個手持長矛的農民,沿著山坡,從北面跑來,離我越來越近了。突然,叭的一聲,一顆子彈,打在我前面的一棵松樹上,那斷落的松枝,就落在我的面前。我吃了一驚,回頭去找風林,這小傢伙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正在這時,我忽然聽到身邊有人大聲喊道:

「小傢伙快走,這裡危險!」

我抬頭一看,是一個紅槍會員,他大約四十年紀,滿臉絡腮鬍子,上身光著一隻膀子,身上灑滿了殷紅的鮮血。

「快,快走!」他一手握著長矛,一手抓著我的胳膊,把我用力向坡下一推,於是,我就順著西山坡,骨碌碌直滾下來。當我滾到半山坡,站起身來,向嶺上望去時,我看到山嶺上出現了兩個騎兵,那個光膀子的人,正揮舞著長矛,向著前面的那匹馬的前胸刺去,那馬忽地前蹄騰空,嘶叫了一聲,就順著山坡滾下去。但緊接著,第二個騎兵,卻把馬一縱,直向著那光膀子農民衝去,那農民一下子撲倒在地,接著,又有幾個騎兵,縱韁馳馬,從那農民身上奔了過去……

那馬隊把農民踏成了肉醬的地方,正是我剛才蹲在那裡的地方。我的眼圈一陣發熱,淚水簌簌地直流下來。

槍聲喊聲漸漸向南移去,也漸漸稀疏微弱以至於聽不到了。顯然,戰鬥已經結束。

官兵突破了紅槍會的攔擊和包圍,順著去城裡的大道,向南奔去,望得見在戰場泊以北的月牙河一帶,揚起了彌天的灰塵……

有些大膽的人們,紛紛向著剛才激戰過的地方奔去。我也隨著重又爬上山頂,望得見,在那赤裸裸的冬天田野上,大道上,躺著一具具屍體,汪著一攤攤殷紅的鮮血……

正在這時,風林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你到哪兒去了?叫我好找。」我生氣地問道。

「撿子彈殼來,你看,這麼多。」他說著,伸出右手,手掌中一堆步槍空彈殼在陽光下發著閃閃的金光。他又用左手拍了拍口袋,「喏,這裡還有。」

口袋鼓脹脹的,發出了金屬的摩擦聲。

「走,咱們到那邊拾去,大道上多著哩。」他說著,拉著我就向東嶺下面的大道上奔去。

我們剛剛走到離大道不遠的地方,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們驚住了。原來,在大道旁邊的高岡上,有一棵白楊樹,在這光禿禿的樹枝椏上,掛著一個血淋淋的紅槍會的人頭,再向前一看,前面不遠處的一棵松樹上,也掛著一個人頭。

我嚇得大叫一聲,拔腿就跑。風林,這個大膽的小傢伙,也嚇得臉色蠟黃,再也顧不得拾子彈殼了。我們一口氣奔上了嶺頂,扶著一塊大岩石,哇哇地嘔吐起來……

這時候,太陽已經平西了。不知怎的,我覺得今天的太陽,顯得特別蒼白,像個有著病容的人一樣,它冷冷地掛在空中,斜照著這屍橫遍野的戰場。

戰場上,一片寂靜。一群烏鴉,哇哇地叫著,在空中飛旋。不遠處,傳來了婦女哭泣的聲音。從東面沙子埠的方向,從北面郭城一帶,不斷地有人向著戰場上奔來。

收殮親人們屍體的人來了。

我和風林,木然地站在嶺頂的岩石下面,既不想下去看,又不願離開嶺頂。我們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一直站到村子裡起了炊煙,蒼茫的夜色,從四面八方圍繞上來的時候……

這天夜裡,村裡像開了鍋似的,家家戶戶都在議論白天發生的事情。最熱鬧的是牛倌屋裡。那裡向來就是窮弟兄們聚會的地方,是農民們談天說地的俱樂部。這一天夜間,到牛倌屋裡來的人就更多了。

許多人都親眼觀看了這場戰鬥,都在講敘著自己的目睹耳聞。我和風林,也來到了這些人們當中。我們貪婪地聽著大人們的談論。

原來馬快隊到郭城來押解「犯人」(共產黨人)的消息一傳出之後,各村的紅槍會立刻就從四面八方向著郭城鎮奔來。馬快隊一聽風聲不好,午飯還來不及吃完,就趕緊押解著「犯人」離開了郭城鎮,順著大路,火速向著南面的洛陽城方向趕奔。當他們走到河南村西南嶺松樹塋時,最先趕到的一批紅槍會的人就從後面接近了他們。於是,戰鬥開始了。馬快隊邊打邊向南跑,到了東樓子北嶺,又被從沙子埠一帶來的紅槍會的人,斜刺裡從東南方向插了過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於是,我親眼看到的那場戰鬥,就在這片開闊的地帶展開了。

紅槍會的人越來越多,越殺越勇。

帶著強烈愛憎的情感,傳說一經從農民的口裡說出,事情就演繹成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和傳奇味道了。

我的那位會說「封神」、「水滸」、「三國」、「說岳」的四大爺,他把這場戰鬥說得有聲有色。他說,紅槍會的人不但個個是所向無敵的好漢,死不皺眉的英雄,而且有不少法力無邊的能人。他說他親眼看到,有一個打扮得像何仙姑模樣的姑娘,右手拿著一把扇子,左手提著一隻花籃,她站在大路當中的高岡上,擋住了官兵的去路。馬快隊的人,一齊向她開槍射擊,手提式響成了一片,子彈像雨點似的向她潑過去。那姑娘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迎著槍口,用右手的扇子扇來扇去,那射到她身邊的子彈,全被她扇到了花籃裡面,不大一會兒工夫,那花籃就扇進了滿滿一籃子子彈……

有人插嘴說:「這是扇子會的人呀。」

「對,今天是紅槍會和扇子會的能人們都上陣了。」

「要不,馬快隊那麼厲害的鋼槍,都敗下陣來,像兔子似的夾著尾巴直竄。」

「行,紅槍會真行,好樣的。」又一個人說,「我親眼著見,有一個小伙子,光著上身,腰裡紮著一條紅腰帶。馬快隊的子彈打過來,他把紅腰帶一甩,子彈就撲撲地落到了地上。他手拿一根丈八蛇矛,大吼一聲,一口氣挑死了十幾個騎兵。而以後,有一個騎兵,向著他衝過來,眼看著那馬的前蹄就要把他撲倒在地上,哪知他雙腳一蹬,騰空而起,一下子就飛上了於家頂……」

「咦,我看到的比你的還玄哩。」一個叫二木匠的打斷了那人的話,說,「我在東嶺上,看到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光著一隻膀子,從沙子埠那邊殺了過來,簡直就像長阪坡上的趙子龍,手裡的那桿紅纓槍,見人挑人,見馬挑馬,我親眼看到,有一個騎兵,迎著他衝來,他把紅纓槍一挑,只聽撲哧一聲,連人帶馬一下子都被挑上了半空……」

人們被這繪聲繪色的講述聽呆了,屋子裡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喏,孫儒傑8在這兒,你當時也都親眼看到的,那個大漢把你推下坡去,還救了你一命。」二木匠怕他說的大家不相信,又來拉我作證,「你說,是不是這樣?」

我連連地點著頭,說:「是,是這樣,我也親眼看見過,那人滿臉鬍子,紅臉蛋。力氣大得不得了。幾十個騎兵從他身上踏了過去,他卻沒有死,沒有死,真的。」

說著,我的眼圈又有些熱乎乎的,心裡激動得不行。

當時,我說的是那麼千真萬確,理直氣壯,但事後一想,自己也不免奇怪起來:我為什麼要隨著二木匠這樣說呢?二木匠他又為什麼要這樣說呢?還有我那四大爺,又為什麼呢?不需要多加思索,答案是清楚明白的:那就是我和所有的人,都只願意這樣說,這樣想,這樣希望。我們誰也不願去想那地上的肉醬,樹上的人頭!

到後來,我也就由此而漸漸地懂得了:什麼叫神話?神話是怎樣產生的?什麼叫傳奇性,傳奇性又是怎樣產生的?

它們不是別的,既不是迷信,更不是荒誕,它們只是人們的希望,人們的理想,人們的愛與憎。

它們永遠是帶著強烈的感情色彩的。

這天夜裡,在戰場附近林寺山周圍幾十里以至上百里之內的千村萬落裡,到處都在講述著這種帶有濃厚傳奇色彩的故事。這引人入勝的故事,沒有腿,沒有翅膀,然而卻飛快地通過千人萬人之口,向著更廣泛更遙遠的地區傳播開去,一直傳到了東海之濱,傳遍了膠東半島……

馬快隊終於被趕跑了。紅槍會雖然死傷很多,但是「犯人」們終於被救了出來,他們像火種似的,在膠東各地燃燒著,燃燒著。幾年之後的又一個寒冬臘月,在膠東半島的東部,又爆發了名聞全省的「11·4」農民起義。這場起義雖然也被殘酷地鎮壓下去了,但是,更多的帶有濃厚傳奇色彩的故事,卻像長了翅膀似的,飛快地傳遍了膠東半島、山東各地,它激勵著更多的人們勇敢地站起來,高高地舉起革命的火把……

圖 施大畏

(原載198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