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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不是所有小孩都天真無邪 忘川之水

無論是好學區還是差學區,無論是公立學校還是私立學校,都不可能完全杜絕青少年霸凌現象的發生。但如果家長能夠及時發現,學生能夠及時表達,老師能夠及時制止,三方共同採取適當的應對措施,再對受害者和施暴者加以安撫、疏導,就能最大程度地減輕傷害,或許還會因禍得福,使孩子學會人生的重要一課。

-1-

那條河,一直沒有語言可以描繪它,描繪不了它的顏色和形狀。

一想起來,它漆黑的、完全不流動的水面,我的喉嚨就一陣灼熱。

無論離開那裡多遠了,多久了,那條河都在我的黑夜裡,猝不及防地鋪滿整個夢境。

直到有一天,我在書裡讀到一個名詞:忘川。

傳說中,人死後會過鬼門關,經黃泉之路抵達冥府,而黃泉路的盡頭,與冥府之間,隔著一條河流,此河即忘川。古希臘神話和中國神話甚至北歐神話,都提到了這樣一條河流,據說它的顏色是凝固的血色,紅、黑、黃相間。

渡過此河,就刷新了你這一世的記憶,一切重啟。

不肯過河的靈魂,會浸泡在忘川裡,受盡回憶的折磨,毒水的侵蝕……

我合上手機,閉上眼。

不,我不需要等到死亡降臨。

忘川,在13歲那年夏天流入我的生命,汩汩作響,尼羅河氾濫一樣四處橫溢。

我13歲。對,13歲。家裡有小孩子的父母們,我跟你們講,一定要保護自己家的孩子,讓他們遠離那些十二三歲到十八九歲,正值青春期的熊孩子。這個階段,他們破壞力超級強,荷爾蒙作祟,攻擊性也極強,卻少有道德感和規則意識約束。他們是一群狡猾凶殘的小獸,做得出任何事,不怕傷害任何人。

沒錯,我就是其中一隻。

-2-

我那時候有多殘忍?

我父母那時候特別忙,父母都忙。我們住在一個大院裡,父母們都沒空管我們,所以我們這些半大不大的小子們就一起扎堆玩兒,最常見的玩具就是各種各樣的蟲子和小動物。放大鏡燒螞蟻,抓耗子用汽油點燃?小意思啦,家裡的兔子不吃我給的食物,我抓它,它蹬我,只是把我手心蹬擦了一塊皮,我竟然把它扔進了燒開的鍋子裡。

夏天,我們抓蟋蟀,鬥蟋蟀,玩著玩著就變成了對蟋蟀的酷刑。我們慢慢地把一隻蟋蟀的後腳拔掉,翅膀拆了,看它變成一隻肉蟲子,在地上顫動,明知它爬不了,卻用蚊香燙它的屁股,看它微弱地掙扎著蠕動,做最後的求生。我捉青蛙,剝開青蛙的皮膚,看到那粉紅的肌肉。捉青蛙有時候是為了吃,捉蝌蚪就是為了取樂——我把蝌蚪放在冰箱裡,速凍起來,再研究它透明的腹部。

我和小夥伴們扎堆玩兒的時候,像是為了奪取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承認,我們會比賽著出餿主意,去折磨那些小生靈取樂。

大院裡很多家都養狗或者養貓,我家貓很凶悍,經常四處翻牆越壁,偷吃扒拿,鄰居家晾的香腸、風雞都在它的橫掃之列。

時間久了,它就成了一個公害。

有一天,一起玩兒的小夥伴裡,有個叫大海的小子領著三四個孩子找上我們家門,指責說我家貓偷了他家的肉。

大海是我「哥們兒」,他還有兩個弟弟,也和我「玩得挺好」,某種意義上來說,大海兄弟三人,是我們大院孩子中一支很重要的「勢力」,所以大海氣呼呼地領著兄弟闖進我家,要求搜查,我不能阻止。

真的偷了他家的肉。

大海在我家廚房的洗手池底下,找到了貓藏在那裡的一條肉,上面還有貓牙啃過的痕跡,尖尖的,一個一個的洞。

大海家孩子多,燒頓好吃的不容易,一塊肉,斤把重,一家子可以吃一個星期呢,所以他在看到貓拖走肉之後,才會四處查找。大海的媽媽聞訊趕來,氣急敗壞地把肉撿起來拿回去,說要洗洗再燒了吃,鄰居們七嘴八舌地勸她這個肉吃不得了,大海媽媽吼說:「家裡這麼多張嘴,饞得屎都能吃,貓啃過的肉咋不能吃?」

她跺腳罵貓,罵完又罵自己兒子沒看好肉,越罵越氣,邊罵邊掄起肉條,劈頭抽了兒子好幾下,才拎著肉回去了。

大海揉著被抽紅了的臉,叫我:「你說說,咋辦?」

我咋辦?

於是我「咪咪咪咪」地四處喚我家貓。貓知道惹禍了,藏在床底。被我喚了出來,我一把抓住它的脖子,四腳懸空地提起來,拿到大海跟前:「喏,給你。」

大海找了一根塑料繩子,綁住貓的脖子拖走,貓扒著地面,把我家地板摳出四道深深的痕,但還是被拖走了。

我其實是捨不得貓的。我9歲,貓8歲,它是我過週歲時爺爺奶奶送的。我還在搖籃裡的時候,它就睡在我枕頭邊上,從來不朝我伸爪,我哭了它就伸出粗糙的貓舌頭,一下一下舔我的臉,兩個貓耳朵夾得平平的,黃眼睛溫柔地看著我。

放不下,就去大海家去找。

我原希望他把貓打一頓就能放了,哪怕狠狠打一頓呢。我可以賠他的肉,把我最喜歡的一個變形金剛賠給他。可是我過去了以後,發現大海家院子裡聚集了好多孩子,我擠進去,一個孩子嗷嗷地跟我叫著說:「你家貓在和大海家的狗打架!」

大海弄了個木桶,圓的,把我家貓和他家的黃狗都扔到了桶裡,讓它們打架。

在狹小的空間裡,貓施展不開爪子,被黃狗壓在身體底下,四腳一陣亂踩。每每貓掙扎著爬出來,想跳出木桶,大海就舞著手裡的木棍子,把它砰地打下去,落到狗身上,狗又跳起來按住它。

貓的肋骨一定被踩斷了,腹部突出一個奇怪的銳角,它淒慘地叫喚著。看到我,它眼裡射出求救的光,掙扎著爬過狗頭,朝我這個方向扒。

它扒上桶的邊緣,快要爬出來時,大海毫不客氣地一棍子又把它打了下去。

貓滾下去,又被狗跳起來按住。

它淒慘無比地叫著,叫得不像貓了。

我什麼也沒做。

我沒有救它,也沒帶它回家。

事情怎麼結束的我忘記了。我怎麼回家的也忘記了。那天晚上,是貓自己回來的。回到家,它倒在自己一直睡覺的紙箱裡,我湊過去看它,它沒有看我。

第二天我去上學,回來時貓和它的箱子都不見了。

媽媽怕我難過,還安慰我說,改天再去誰誰家抱只小貓回來。我哦了一聲,說:「我不要貓了。」

我走開了,拿著變形金剛。其實我心想的是,貓死了就算了,這樣至少我不用把我心愛的變形金剛賠給大海了。

-3-

小孩子真的不是什麼潔白無瑕的小天使。

大海不只是對我家貓下手凶狠,對他自己家的大黃狗也一樣。

有一次,不知道是誰聽說了一個奇聞,說狗是土命,就算是吊死了沒氣兒了,放在泥土上,也能馬上續命,回過魂兒來。

我們幾個爭了起來。一邊說狗和人一樣,吊死了就是吊死了;另一邊說狗很神奇,吊死了放在土裡真的能復生,吵著吵著,大家就說弄條狗來試驗。

有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挑釁地問大海:「你家大黃狗很壯實,最適合的,你敢不敢弄來試試?」

大海沒作聲。

我就笑嘻嘻地說:「怎麼,捨不得?」

大海斜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這等著他呢,看他到底以義氣為重,還是以自家的狗為重。別人說了或許說不動他,可是之前我那麼大方地把自己家貓交出來「公審」,現在他也不能慫的。

果然,大海沒慫。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罵了句:「有啥捨不得?媽的批!等到!」然後呼地站起身走了。

我們那個時候真的很殘忍,而且生怕證明不了自己殘忍。

過了一會兒,大海真的把他家大黃牽過來了。

大院的後牆那裡正在建樓房,我們一起嗷嗷叫著,圍繞著大海,他領頭,牽著他家大黃,我們排成一列,窸窸窣窣,爬到那個空樓上。

樓梯的扶手都還沒有,水泥牆裡的鋼筋猙獰地杵在外面。我們沿著粗糙的台階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大黃老老實實地跟在我們後面,並不知道等待它的是什麼。

剛爬到三樓,樓下忽然有一個尖厲的聲音叫我們。

「哥,你要把大黃做啥?」

是大海的妹妹,也是大海家最小的孩子,才五六歲。

她站在樓下的黃沙堆旁邊,仰頭驚恐地看著我們。

「不要吊大黃!」

看到我們把一根粗繩子往大黃脖子上綁,小姑娘哇地哭了起來。

大海很沒面子地看了我們一眼,粗聲粗氣地喝罵他妹妹:「你個呆批,死回家去哭!」

大黃在三樓看到它的小女主人,嗷嗚嗷嗚地叫了起來,從鼻子裡哼哼地叫,蹭著大海的腿,拿頭拱他的手。

小女孩聲嘶力竭地跺著腳哭喊:「不要吊大黃,不要吊大黃!」

我在大海臉上看到了猶豫。

尤其是聽到他妹妹喊:「我告訴爸爸,我告訴爸爸去!」

他臉色變得很難看。

大海的爸爸是我們工廠的木匠,打孩子是出了名的凶殘。

當著一圈人的面,他把兒子吊在院子裡的樹上,用銅頭武裝帶抽。聽我媽媽說,有一次都把大海抽暈厥過去,快沒氣兒了,也勸不住,有人喊來了工會主席,才攔下來。

見他要後悔了,我刺了他一句:「大海,還是算了吧,給你爸爸知道了,你又要挨打。」

大海一下就火了,撿起一塊石子,朝他妹妹砸過去,口沫橫飛地罵回去:「小呆批,滾!死回去!你敢告狀,我夜頭拿被子捂死你!」

為了展示自己的果斷,大海咬牙切齒地親手把繩子套在大黃的脖子上,一邊套一邊咒罵著,他嘴唇翻動得極快,兩堆小小的白色泡沫湧出來堆積在他的嘴角。繩子另外一頭拴在牆上的一根鋼筋上,大黃感覺到大事不妙,背上的毛都豎了起來,嗚嗚地淒厲喊叫著,拚命後退。我們把大黃往前推,大黃四隻爪子扒拉著水泥地,使出全身力氣往後賴。

最後,還是大海把大黃拖到了樓層邊上,飛起一腳。

樓下的妹妹發出一聲瘆人的尖叫,狂奔而去。小花裙子飛起,底下兩條髒兮兮的小腿打著後腦勺。

大黃四隻爪子在空中扒拉,喉嚨裡發出嗚嗚的低鳴——真是鬼知道咋回事,脖子都被吊起來了,還能發出聲音。

我們站在樓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四腳亂蹬,我腿直哆嗦,腹部發熱、雙腿夾緊的感覺又上來了。

忽然,大海爸爸像一尊凶神一樣出現在樓下,一隻手拉著哭得稀里嘩啦的小女兒,後面還跟著幾個大人。

一看到他爸爸那張臉,大海就嚇尿了。

是真的嚇尿。我看到他雙腿一屈,摀住肚子,褲子就濕了,一攤水在他腳下迅速擴大。他手忙腳亂地想把大黃拉回來,我們也幫他拉。但這才發現,大黃很重很重,我們根本拉不動。

大海爸爸衝上樓,後面還跟著那幾個大人,他們一下子就把狗拎了上來。

一個大人說:「還好是個死扣,活扣就吊死了。」

大黃癱在地面上,舌頭拖出老長,口水頓時把水泥預製麵弄濕了一攤。

另外一個大人說:「莫急,莫急,真吊死了,今天就燉狗肉鍋子。」我猜他的意思是想安撫大海爸爸,但誰也沒想到的事發生了。

大海爸爸看了狗一眼,朝大海走過來。

大海面色煞白,朝後直退,一直退到牆邊上,那只是一堵建了框架的牆,門窗的位置都是空的。大海就站在那個空當裡。

大海爸爸抬起腳,當胸踢了大海一腳!

大海被懸空踢飛了——而且——飛出了樓外!

那是三樓!

大人們齊齊發出一聲驚呼,我嚇到一聲慘叫噎在喉嚨裡,樓下也有人在驚叫。

所有人都湧上去朝樓下看。

噫!樓下有好幾個黃沙堆,也有磚塊堆,還好——大海掉在了黃沙堆上。並且是屁股先掉下去的,從三樓掉下,他竟然沒受傷,翻滾了一下,滾到了沙堆底下,就自己站起來了。他抬頭看看樓上他爸和他妹,又看看我們,狠狠地呸了一口嘴裡的沙子,轉身,走了。

-4-

這事過後,大海家的狗,都是繞著他走的,一見他的影子就躲。

我們升入了六年級,蟲子早就不玩了,玩貓玩狗的興趣也逐漸減弱。

這時,我們有了更好玩的「玩伴」。

大院裡新來了一個鍋爐工家庭,他們一家都住在鍋爐房隔壁的宿舍裡,夫妻倆帶著一個小孩,叫小忘。

小忘跟著父母來這裡,轉學也轉到我們班上。

和他父親一樣,他全身都灰突突的,那個頭髮,髒得像凝固的雕塑。整個一個冬天,他都穿一件改小了的綠軍衣當罩衫的棉襖,一次都沒換洗過。他們家連飯桌都沒有,那個宿舍以前是鍋爐房堆工具的地方,小到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個櫃子。他們家就是在食堂打飯,飯幾乎不要錢,於是只打飯——然後蹲在鍋爐房門口吃,兩個大人一個小孩,圍著一個鹹菜碗,吧唧吧唧吃得歡。

我們常常會端著碗在院子裡吃,互相窺視小夥伴家裡吃啥。

我家吃得比較好,爸爸媽媽都把葷菜夾給我,所以每每我端著飯碗都能在大院裡昂首闊步地走。當碗裡堆著糖醋排骨或紅燒雞塊這樣的吃食時,我更是揚揚得意。給哪個小夥伴分一塊肉,全憑我的心情和交情了。大海家吃得不好,家裡孩子又多,有點兒肉也架不住狼多,所以他常會饞兮兮地跟我要吃的。他心裡其實挺不爽的,每每此時被我擠對幾句,也只好忍著。

現在有個墊底的了,有了小忘,我們完全忘記了大海家的拮据,小忘家的寒磣勁兒,讓大海揚眉吐氣地歡樂。

「你們看那個呆批,衣服上的油刮刮,好炒一碗菜了。」

「喂!」他朝小忘吼,小忘不知道是叫他,還是呆呆地蹲在那裡扒拉碗。大海撿起一塊煤渣投過去,準確地砸在小忘頭上,他迷茫地轉過頭,看著我們。

「你過來!」

大海命令地叫他。

小忘的父母都吃完飯去忙活了。他見我們叫他,並沒有感覺到危險和惡意,反而受寵若驚地端著碗走了過來。

他雖然跟我們同一年級,可是身量卻比我和大海都矮一頭。

大海打量著他說:「你吃屎長大的呀?」

小忘茫然地搖搖頭。他完全不明白大海在說什麼。

大海瞥了我們一眼,才接下去:「你不是吃的屎,怎麼身上這麼臭,像茅廁裡撈出來的?」

我們快活地哄笑起來。

小忘傻傻地撓了撓後腦勺,也笑了。

小忘和他父親一樣,無論誰呵斥他,損他,讓他難堪,都只會撓撓後腦勺,傻呵呵笑一笑。那笑可能是他保護自己的示弱方式,也可能是給自己化解尷尬、減少傷害的生存本能。他不會反抗,也不會告狀。告狀,我們也不怕,他爸爸絕對不敢到我們的家裡來告狀。學校老師也不喜歡他,因為他又髒又臭學習又不好。我們英語老師都怪模怪樣地拿小忘造句說:「你臭得像一隻耗子。」

就這樣,小忘成了我們的最好玩伴(具)。

「那個臭呆批,一副呆樣,皮都呆蛻(tuō)掉了,不耍耍他我們就是呆批了。」大海說。

我們班上最髒的活兒,漸漸地都推給小忘去弄了。他跟他爸爸一樣,肯賣力,幾乎不需要報酬。別人誇獎的一瞥或一個獎勵的笑容,就會讓他忸怩不安,露出滿足而羞澀的微笑。所以就像大海說的,這樣的呆瓜,不欺負他都對不起自己。大海經常示範給我們看——無論怎麼貶損欺負小忘,只要大家樂完以後,大海像揉大黃的頭一樣,揉揉他的頭,恩賜似的說:「小忘,我們是朋友,對吧?」他就會感激涕零地呵呵傻笑——時間久了,我們都覺得,不欺負他真是沒天理。

「來,小忘,給我們說說你爸爸媽媽夜裡怎麼日批的?」大海拍拍小忘的頭,把他拎出來轉向我們。

小忘臉漲紅了,吭哧吭哧地描述。

「怎麼動彈的?」

「怎麼叫的?」

「學學,學學。」

「你媽批的學不學?還是不是兄弟?」大海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記。

小忘艱難地嚥著吐沫,細長的脖子青筋一跳一跳。

還是學了。

我們屏住呼吸聽,互相看一眼,臉都紅了,然後又為了掩飾臉紅,一齊哄堂大笑。

人多的時候,把小忘叫出來。

「小忘,再給我們學學怎麼動的。」

「學嘛,你昨天還學了,學得可好了!」

「媽批的,還不好意思啊?別裝,快學!」大海在小忘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

於是,他再學一次,模仿著,胯部聳動著,前後晃動。

「聲音呢?聲音聲音,要帶聲兒!」

他艱難地模仿著,細豆芽一樣的身體前後晃動,嘴裡發出像大黃一樣的嗷嗷聲。

我們笑得倒在地上,雙手拍打地面,也跟著嗷嗷地叫起來。

「小流氓!」女人們吐一口吐沫迅速走開了,男人們都露出曖昧不明的笑容,津津有味地看小忘表演,看完一遍還鼓勵他再來一遍。

看完了,他們好笑地歎一句:「真是個夯娃。」

-5-

夯娃小忘漸漸成了大海最忠實的跟班,忠犬一樣寸步不離。

他得到的回報是,大多數時候大海會庇護他。只有大海自己可以欺負小忘,不過當大海心情好或特別不好時,他就會把小忘拿出來,像一隻吃飽了的頭狼把獵物慷慨地扔給手下,允許我們一起尋尋開心。

六年級很快過去,學期的結束讓我們更加亢奮而無所事事。去學校領完成績單,等於學期結束了,我們無處可去,大海、我、小忘,還有十幾個男孩子,在操場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著。

日頭越來越高,我們都有點兒渴了,有人提議去水龍頭那裡喝水。

有人說:「還是去涼茶攤吧,老師說喝生水不衛生。」

大海輕蔑地說:「有啥不衛生的?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一言不合,又嗆上了。就喝生水到底會不會拉肚子爭論了一會兒,大海像偉大領袖一樣,揮手在空中果斷劃過,決然下結論來終止爭論:「別說喝生水了,那條河裡的水,都能喝!」他手指落定,指向遠處,轉頭問小忘:「你說是不是?」

他的手,指向那條我們平時都不去的小河。

我們學校有個建在校園角落裡的小工廠,工廠邊上流淌著一條小河,原來是條小河,但已經廢棄,其實就是工廠排污水的廢水溝。河邊連草都不長了,除了工廠排污,周圍居民的垃圾也都丟在這條河溝裡。

我們都很少去那裡玩,因為就在那年的夏天,溝裡——漂浮起了一具屍體!不是常見的貓狗豬的屍體,而是人的屍體!

不知道是失足淹死的、自殺的,還是別人殺死的!屍體在溝裡漂浮了幾天,才不見!

河溝因此蒙上了一層詭異,我們本來就很少去,現在更不敢去了。在我們的想像裡,那是一條劇毒的河流,別說喝了,就是皮膚偶然沾上,也可能像武俠小說裡寫的那樣,全身潰爛而死呢。

河面上散發著惡臭,水混濁到呈現出一種無法描述的顏色,鐵銹紅混著黑,黑裡泛著黃。

大海指著河,斬釘截鐵地說:「小忘,那個河水你敢喝的,對不對?」

小忘張大嘴巴,傻傻地撓著後腦勺。

大海掃了我們一眼,我們會意地起哄起來。

「小忘,你身體素質好,百毒不侵的!」

「就是,我們都知道你抵抗力超級好的。別人喝了沒準就毒死了,你這個棒棒的身體,不會有事兒!」

「如果小忘都不敢喝,就沒人敢喝了!」

我們像簇擁一個英雄一樣,推著小忘朝河邊走去。

走到河邊,那種無法描述的臭,頓時讓我一陣作嘔。

小忘第一次被這麼多人包圍著,成了中心,他有點兒靦腆,也有點兒小激動,而且每個人都真誠地說,他如果真的敢當第一個喝這水的勇士,大家就真心誠意地佩服他,以後敬愛他,去哪都叫上他玩。他在我們的簇擁下勇敢地走向這團由無厘頭的惡意而觸發的邪惡之火,我們哇哇作嘔,他強作鎮定地擺出一個滿不在乎的表情。

可是,他真的彎下腰,也忍不住嘔了一聲。

實在是太難聞了,比糞便更臭,比化工染料更刺鼻。

他猶豫了,直起腰,就像大黃一樣,求援地看了大海一眼。大海親熱地搭住他的肩,頭湊近了他髒兮兮的頭髮,貼著他的耳朵絲絲地說:「兄弟——」大海拖長了聲音。

小忘頓時挺直了腰桿。大海狠狠地摟住他肩膀,重複了一遍:「兄弟,你,是不是我兄弟?」

小忘臉紅了,狠狠地點了點頭。

「是我兄弟,就別叫我丟臉!」大海凶悍地、響亮地說,朝河水的方向推了他一把。

小忘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真的彎腰下去,伸手探入了那漆黑的液體中。

我們一齊發出誇張的驚呼。

當然,小忘的手沒有像電視劇裡那樣冒出白色的毒煙,也沒有皮破肉爛。那黑水掬上來一捧,在陽光下看並不是像河流那般漆黑黏稠,而是灰色的、無數的細小顆粒在陽光下晃動著。

大海莊嚴地、神聖地瞪著小忘:「喝!是爺們兒,你就喝!」

小忘踟躕著,大海吼了一嗓:「咱們哥兒倆的面子今天就看你了!」

小忘滿臉通紅,不知道是熱的還是激動的,額頭上、脖子上都是汗珠,他一揚起頭,真的把捧上來的一捧污水,全數灌進了自己嘴裡。我們驚呆了,真誠地爆發出熱烈的喝彩。在這樣巨大的鼓舞裡,他梗梗脖子,生生嚥了下去。

大海朝我們眨了眨眼,嘴巴一張一合,做出了一個我們熟悉的口型:「呆批——」

一回頭,他連臉都不帶抹的,就變成了誇張的激動佩服,又大聲地給小忘加油起來。

「小忘,你太牛了,你太牛了!不愧是我兄弟,我沒白認識你!」他不顧小忘濕漉漉臭烘烘的手,狠狠地擁抱了他一下。

小忘眨了眨眼睛,眼睛裡紅紅的,似乎想哭又想笑。

「再來一次!」不知道誰這麼喊。

有幾個小孩子是後來趕過來的,因為沒有看到這樣的「壯舉」,也加入到激動的陣營中來:「小忘太牛了,太牛了,再來一杯!再來一杯!」

不知道是誰,遞給大海一個杯子。

在十幾個少年的圍觀裡,大海沖小忘鼓勵地微笑著,把自己親手舀上來的水遞給小忘:「給這些呆批看一個,看看什麼叫牛!」

小忘眨巴著濕漉漉的眼睛,抹了抹汗,看了看杯子,看了看大海,接過了杯子,一閉眼,就像水滸裡的綠林好漢飲下大碗烈酒一樣,再次把杯子裡的污水一飲而盡。

接著,他劇烈嘔吐起來。

可是,看著我們期待的眼神,他使勁卡住自己的脖子,不讓自己吐出來。他的臉已經變成慘白色,伸長了脖子如同公雞。分明在顫抖抽搐,卻不知他從哪裡來的力量,把作嘔的污水,生生地噎了回去。

……

那個下午其他的記憶都已經模糊。

我們玩夠了,都回家了。

小忘第二天沒有在院子裡出現。他肚子疼,發起了高燒。聽說肚子疼得很厲害,在床上打滾。

他的父母並不知道病因,當是普通的小孩子拉肚子,也因為窮,捨不得去醫院,他就在家裡拖著。

我在那個下午之後,就沒有再看到過小忘出現在大院裡。

唯一與此有關的記憶,是某個下午我路過鍋爐房,聽到小屋裡傳來低低的呻吟,聲音雖然輕微,卻是壓抑而顫抖的,像一隻小獸在垂死呻吟。那是小忘的聲音,也是我有生以來聽過的最恐怖的聲音。

我好奇地趴在門縫朝裡看。一張慘白髮灰的臉,恰恰抵著門縫,戳進了我的眼睛。

他家很小,床就緊貼著門,他躺的床頭,就離門縫一寸之隔。

他的眼睛貼著我的眼睛,只有一寸。

他看到了我,可是他已經說不出話。他眼神裡爆發出一縷奇怪的亮光,嘴裡呢喃著,似乎在說,救我,又似乎在說,好疼。

我倒退一步,腳下一趔趄,幾乎滾下鍋爐房的台階。

我趕緊掉頭走開了。

過了幾天,我們一家在院子裡乘涼,看到小忘的父母推著一輛板車,板車上放著幾個包裹和紙箱,像是搬家的樣子。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小忘。

大院的孩子們出奇地統一——沒有人提起過那個下午。

大院裡,沒有一個大人知道那個下午發生了什麼,而所有的孩子都知道那個下午河邊發生了什麼。

-6-

大海後來自己開了個傢俱廠。結婚了,搞了外遇又離婚了,前妻給他生了一個兒子,現在的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我回縣城時遇到過他兩次,他的嗓門還是很洪亮,臉膛紅而發亮,額角也是發亮的,過得很好很旺的樣子。

聽他說起以前大院的小夥伴們,除了他以外,那個下午幾個為首的少年,有的做官了,有的做生意,都過得不錯。

「你小子也是混得風生水起哇!」他高高興興地摟了摟我肩膀,「什麼時候來我家喝酒!」

我猶豫了很久,期期艾艾地問他,是否還記得小忘。

「啥?誰?忘?」他茫然地看著我。

我頓了頓,確定他不是偽裝:「就是以前我們大院那個鍋爐工的孩子,我們一個班的同學,總跟著你混的那個。」

「哦,那個啊?」他洪亮地大笑起來,聲音震得縣城混濁空氣裡的粉塵都簌簌掉落,「你說那個呆批啊,哈哈哈哈哈,我想起來了,那個呆批,真是笑死我了……對對對,我記得……哈哈哈哈。」

「他們這樣傷天害理,會有報應嗎?」這是我收到的,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

這個案例,是微博網友給我的數千條留言裡,最刺痛我心的。

留言的人有深深的悔恨,他最難過的部分是,他可能是當時所有的霸凌者中,唯一有反思,唯一懺悔的。

我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你所看到的那些霸凌者的強硬表達,不過是在試圖隱藏他的恐懼。沒有人能夠做出傷害其他生命的惡行而終身平安的。霸凌者到底內心平安不平安,在午夜夢裡到底有沒有懺悔,無從得知。而有沒有報應,這個,要放在一生甚至更長的時間裡來看。

但是,他們要承擔自己作下的惡,是一定的。

「他們會有報應嗎?」這個問題,是很多被霸凌的、曾經受到傷害的孩子來問的,我可以非常靠譜地回答:「不僅一定會有,而且,已經在有。」

一個人所能有的最大的懲罰,莫過於,長出一顆邪惡扭曲的心。就如這個故事裡的大海,他的父親凶殘暴虐,母親冷漠暴躁,他的心靈很小就被灌滿了毒素,所以他無法擁有正常的愛的能力。他可能極力追求事業的成功——因為在他的邏輯裡,成功=權力,權力=為所欲為。但因為他在內心深處無法感受愛和溫柔的美好,也無法與他人建立深切的依戀與信任的關係,所以他的生命實際上是非常悲慘的。

而內心充滿苦毒和芒刺的人,人生很難成功,更難感受到幸福。

詛咒一早就已經種下。沒有絕好的機緣和覺知的能力,無法拔去內心的芒刺,消融內心的苦毒,這樣的人無論成功與否,都活在地獄裡,很難感知平安喜樂。

另外,這個故事中,有兩個缺位的人。

小忘的父母。

某種意義上,小忘父母的失職,加重了大海等人的加害烈度。

在過往經驗中,無論是好學區還是差學校,無論是公立還是私立學校,都不可能完全杜絕青少年霸凌現象的發生。但如果家長和孩子能夠及時發現並採取適當的應對措施,再對被霸凌者加以安撫、疏導,就能避免傷害,或許還能因禍得福使孩子學會人生的一課。

家長除了要瞭解霸凌的種類和表現外,更應該與孩子多溝通。

家長一定要與孩子建立親密平等的關係,讓孩子肯對家長講心裡話。每天問問孩子學校的情況,瞭解他們對同學、朋友、老師的看法,從中大致可以看出孩子與周圍人群的關係。家長也應對孩子的社交技能做合適的指導,比如言行適度、打扮得體,如何識別人品好壞,怎樣結交朋友和處理同學關係等。一些家長為了孩子不惜「孟母三遷」,或捨得花錢送孩子上私立學校,但其實每次動遷轉學,孩子一方面不得不離開老朋友;另一方面又難以馬上進入新學校同學的圈子,會遭受友誼和感情的打擊。因此要特別關注轉遷期間孩子的社交和情緒狀況,幫助他們平安過渡,盡快融入新環境。

可是,太多的家長,做不到這些,甚至,他們連孩子情緒失控、生病、有重大異常表現時,也像小忘的父母一樣麻木不仁。

小忘的父母是不幸的。但是,他們作為父母,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誰能說他們無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