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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荊軻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

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

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

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築,宋意唱高聲。

蕭蕭哀風逝,澹澹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

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

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

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題解

荊軻,戰國末刺客,自齊入燕,燕人稱之荊卿。好擊劍,與市中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交好。燕太子丹曾召見他,待以上賓之禮。後來荊軻答應太子丹要求,決計赴秦劫持秦王。臨行,眾賓客皆白衣素冠,於易水旁為他餞別。荊軻至秦,事敗被殺。詳見《戰國策·燕策》、《史記·刺客列傳》等。姑且不論作為一個歷史人物的荊軻應當如何評價,作為一個藝術形象,荊軻無疑是感人至深的。

三國王粲、阮瑀,晉左思等人都寫過詠荊軻的《詠史》詩。在以荊軻為對象的詠史詩中,陶淵明這首是比較出色的。它取材於上述史料,但並不是完整複述荊軻的一生及刺秦經過,而是在把握荊軻那種不畏強暴、視死如歸的精神的基礎上,將重點放在易水送別這一最具悲壯感的場面上(這也是《史記》荊軻傳記中最精彩之處)。

詠荊軻 詩意圖 馬援 繪

句解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

開首四句從燕太子丹養士報秦引出荊軻,概括了荊軻入燕,太子丹謀於太傅鞫武、鞫武薦田光、田光薦荊軻,太子丹結識荊軻、奉為「上卿」等經過。而且此詩一開始便將荊軻置於燕、秦尖銳矛盾的風口浪尖之上,因為這個人物是最出眾、最雄猛的勇士,於是他自然成了處於弱勢的燕國希望之所在。故事的背景、人物肩負的重任,都已點明,而矛盾的發展、人物的命運等懸念,也同時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報」,報復、報仇。「百夫良」,超越百人的勇士。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荊軻出燕,史書中記其臨行前,等待與其同行的助手,而「太子遲之,疑其改悔」,於是荊軻怒叱太子,而且一怒之下,帶著並不中用的秦舞陽同行,為後來的行事埋下隱患。詩中略去這一情節,而直接寫荊軻為報太子丹知遇之恩而慨然出行。這樣描寫,一方面與上文「善養士」相呼應,使得內容和諧統一,一氣貫注,另一方面也使得詩句筆墨集中,結構渾成。一「死」一「出」,何其簡練,而「士為知己者死」的一腔豪氣也噴之欲出。

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

「素驥」,白馬;「廣陌」,大道。《史記》寫易水餞別:「遂發,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白衣冠是喪服。在詩人筆下,連馬也是一身素白,並且白馬似乎也通人情,在大道邊聲聲嘶叫,為荊軻送行。馬猶如此,送行的人就自不待言了。詩的情調一下子激昂起來,其慷慨悲涼之情催人淚下。

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

頭髮直豎,指向高高的帽子,即所謂「怒髮衝冠」;雄猛之氣,直衝長飄的冠帶。「危冠」,高冠。雖是誇張筆法,卻因其情真意足而顯得貼切自然。正是在這種氣氛中,醞釀、展開了易水餞別這激昂悲壯的一幕。

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以下十句對易水餞別這一場景集中刻畫。燕國豪傑都列坐在餞席之上,英雄齊聚,可見荊軻其人和此次行動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漸離擊悲築,宋意唱高聲

荊軻的好友高漸離擊築奏樂,那築聲是悲涼的,寄托了依依惜別的感情。太子丹的門客、燕國勇士宋意也慷慨高歌,高昂的歌聲鼓舞了英雄的壯懷。千般萬種情意,都隨這樂聲、歌聲飄悠迴盪在易水河的上空。

「築」,古代擊絃樂器,形似箏,頸細而肩圓。演奏時以左手握持,右手以竹尺擊弦發音。

蕭蕭哀風逝,澹澹寒波生

蕭蕭秋風,帶著悲哀和寒意一陣陣從易水上吹過,河水泛起寒波,大自然彷彿也呈現出一派悲涼情調。這已經是秋天時節,「悲哉,秋之為氣也,草木兮搖落而變衰」,情景相生,更添人黯然銷魂的別愁離恨。「蕭蕭」,風聲。「澹澹」,水波湧起的樣子;「寒波」,秋冬季節的水波。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

高漸離的築聲時起時伏,低沉時,如泣如訴,使人感動得流淚;高昂激揚時,甚至震動了壯士的胸懷,令人心驚。寒風哀水,擊築高歌,聲色俱現。送者、行者無不熱血沸騰,慷慨流涕,有力地烘托出荊軻深沉而豪邁的感情。「商」、「羽」均為古樂五音之一,商聲淒涼,羽音激昂。

《水經注》中的一段記載可與詩中所寫相對照:「荊軻歌,高漸離擊築,宋意和之,為壯聲,士發皆衝冠;為哀聲,士皆垂涕泣。又前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

又一筆折到行者荊軻。他心中知道這一去不可能再回來,就權且得到一份傳揚後世的聲名吧。這道出了行者的決心,寫出了他的氣概。

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

還等什麼呢?登車而去,義無反顧,飛車入秦。上述的決死之心與一往無前的氣概,這裡再從行動上加以具體表現。一個「飛」字,形象地刻劃出荊軻從容赴難的神情和風貌。「蓋」,車蓋,代指車。

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

「凌厲」,奮起直前的樣子。「逶迤」,曲折前進。這二句互文見義。在詩人的筆下,荊軻入秦的行蹤好似一連串快速閃過的鏡頭,使人物迅速逼近秦庭,也把情節推向高潮,扣人心弦。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詩中以大量筆墨寫出燕入秦,鋪敘得淋漓盡致,而寫到行刺失敗,則惜墨如金,只此二句。前一句冼練地交代了荊軻在所獻地圖中藏匕首以行刺秦王的計謀,同時也宣告了高潮的到來;後一句只寫秦王慌張驚恐的神態,側面烘托荊軻之果敢威猛。而對荊軻被秦王左右擊殺等情景,詩中則隻字不提。其傾向之鮮明、愛憎之強烈,都在不言之中。「豪主」,指秦王;「怔營」,惶恐不安的樣子。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歿,千載有餘情

可惜啊,荊軻的劍術粗疏不精,使得奇功不能建立。然而,其人雖逝,千載之下卻仍然能感到他的無盡豪情。

這四句直接抒情評述,在惋惜與讚歎之中,為這個勇於犧牲、不畏強暴的形象增添了不滅的光輝。正如清人張玉谷所說:「既惜之,復慕之,結得摶捖有力,遂使通首皆振得起。」(《古詩賞析》)

評解

本詩重點表現易水送別,施以濃墨重彩,精心描繪。駿馬的嘶鳴、怒發的衝冠、築聲的悲壯、歌聲的昂揚,以及易水的風聲、波浪,送別時的淚水……都被用來烘托英雄的悲壯性格。

詩人集中筆墨突出易水送別的場面,因為這一場面能集中表現荊軻的英雄本色,也是塑造他悲壯性格的關鍵。刺秦失敗是客觀史實,而易水送別卻是在失敗與成功尚未分曉之時。荊軻雖然「心知去不歸」,意識到的失敗的可能,但為了完成反抗暴秦的不平凡的事業,依然勇往直前,義無返顧。詩人歌頌荊軻,正如《史記》作者司馬遷一樣,關注的並不是其成功或失敗,而是從肯定這種敢於深入險地反抗強暴、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的英雄精神出發的。詩中充分運用聲音、色彩、景物等多種元素來營造悲壯氣氛,烘托人物性格。

有一些人認為,此詩是劉裕篡晉後陶淵明思欲報仇之作。這種說法不無牽強。讀這樣的作品,與其去猜這樣那樣的啞謎,不如就從文本出發,欣賞它所表現出的氣度、筆力。陶詩的風格一向被認為是平淡的,但這首詩則表現出了一種豪放之氣。宋人朱熹說:「淵明詩,人皆說平淡,余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語言出來。」(《朱子語類》)他的看法是很有道理的。陶淵明在《讀山海經》詩中歌頌精衛、刑天、誇父等人的「宏志」,並且疾呼:「明明上天鑒,為惡不可履。」其間奔流著汪洋浩蕩的一腔豪氣。清人龔自珍對陶淵明金剛怒目的一面有深切的體會,曾寫詩慨歎:「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己亥雜詩·舟中讀陶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