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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宮

  驅逐與被驅逐,宮闈爭鬥的重頭戲。
  也正是此時才能彰顯新皇的威儀和恩德。
  當真正置身其中,才知道什麼叫做殘忍。慘烈宮洗遺留下來的宮人卻仍要對曾經參與宮洗或者得勝的一方屈膝下跪,那該是怎樣的心境?感恩戴德?涕淚橫流?抑或是乞求得到最後的憐憫?
  我不知道,因為我高高在上,我是勝利者。
  而我面前,天階之下,正是被驅趕去北宮的前朝宮人們。
  為首站立的,凜然不跪的,白衣蕭索的,就是張嫣。
  遙遠,太遙遠了,我竟無法看清她眸子中的冰冷。
  那身輕盈揚起的白衣,是為故帝素服,還是為了符合自己無依無靠的身份1?
  可憐的少帝,她美其名曰的第二個兒子,已經在黃泉路上先行了一步2,卻帶給了親生兄長齊王無限的榮耀。
  殿前飛簷遮掩之下,是碧藍如水的天,也帶著悲憫的金色光芒,俯照著我們昔日的主僕。
  今日是登基大典,這是最後一項。移宮。
  我,站在新帝劉恆右側,凌雲髻上簪釵十二隻,鎏金嵌寶暗福壽釵一對,鎦金壘絲點翠茜石榴石紅花果紋釵一對,包金蝙蝠梅花套釵一對,雙鳳對飛銜壽果鏨花纏釵一對,珍珠翡翠珊瑚碧璽鳳凰點翠多寶簪一對,最後雙鬢斜插荷葉珠玉扇子釵一對。裡外三層的刻繡纏金的朝綬霞衣,逶迤拖地的鳳尾外裳,團團的金鳳鸞鳴羞紅了我的雙頰,斜佩的紫金綬帶,也讓我有些尷尬難以面對。
  滿頭的珠翠,繁瑣的華裳卻抵不過她的一身白衣。
  六年之後一切都已掉轉,蓮與華服,仍是我們之間的距離。
  迷茫之中有些微妙的悲喜。
  我側首看著劉恆,那日是她與劉盈,今日是我與劉恆。
  唯一不曾改變的是,皇權。
  我邁步,大紅色的蠶絲繡鞋,仍帶著百鳥朝賀的熠熠生輝,仿若此時下方臣服宮人的境況。我急急的,似乎想甩掉了它,步下台階時,有些慌亂。寬大的羅袖,被人輕輕拽住,回頭,卻是劉恆探究的幽深眼眸。
  為什麼要去。
  我必須去。
  非要去不可麼?
  是的,非去不可。
  幾下交匯,他卻輕易的笑了出來。
  那就去吧,這是他對我的縱容。
  奔向張嫣,離的近了,才觸摸到她的拒我的冰冷。
  她有些恍然,輕輕一笑,卻不如同身後大片的妃嬪一樣的俯身跪倒。
  是認出我來了麼?所以才笑得這樣淒惶?
  她素白的衣裙逶迤在地,滿是骯髒。
  這就是距離的真實,只有近了,才知道原來一切都不是那麼美好。
  朱虛侯血洗禁宮時,也必然凌辱了她的尊嚴。而她此時已經將這一切都還給了我。
  嫣兒仍是美得讓人屏息,芳凜的香氣逼人清明。
  她有十八了,不,是十九?混亂的記憶被她的淡然嘲笑著。
  「臣妾叩見太后娘娘。」我俯身大拜,淚也滴落了下來。太后於她是此生最後一次有人如此稱呼,須臾,她將是被廢去一切稱號的庶人。
  她淡笑著,眼底輕藐,唇角有著我不熟悉的深意。
  俯身逼近我,細細的聲音,只有我倆相聞,「清漪姐姐還怕太后麼?」
  那聲音雖細,卻深深剜著我的心,痛得抽搐,緊張著全身。
  「我聽說過你,母親說你聰明又漂亮。果然如此。」
  「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
  「清漪姐姐什麼都知道,清漪姐姐講給我聽吧。」
  「清漪姐姐,我們畫畫好麼?」
  大婚的嫣兒,驚恐的嫣兒,撒嬌的嫣兒,嬉鬧的嫣兒,我的記憶中唯獨不曾有過不屑的嫣兒。
  再民心所向,於她心中也是亂臣賊子。
  「娘娘,該啟程了。」身邊管事的內侍,催促道。滿臉的不耐,卻只敢對她。
  嫣兒將去的地方是禁宮之北。北宮。一個繁華的冷宮。寂寥將在與這些宮人相伴,荒涼寒冷是那裡唯一遺留的東西,一生所能企盼的不過就是陽光。
  我不捨,拉住掃過我面前的白色衣袖。
  紅白相持著。
  她是惠帝的皇后,是當今聖上的皇嫂,卻也是呂家的後人,雖沒死於宮亂,卻必須要遷移到北宮,這是劉恆給的「生」,也是劉恆所給的恩典。
  大臣們的恭維成就了張嫣的苟活,卻削了她做為惠後的一切優待。
  皇嫂,當繼位的是故帝的弟弟時,皇嫂的位置就不再是徽征,而是障礙。是我的障礙。
  我橫視那個內侍,他有些畏縮。還想抬頭對嫣兒說些什麼,卻哽噎在喉嚨裡無法說出,還說什麼呢?感謝?辯解?此時的她都不需要,而她需要的,卻是我不能給的。
  仍在沉吟,卻被一雙枯槁的雙手抓住了腳踝,大紅的敝屣裙擺襯著那嶙峋的皓腕讓人看著刺目。
  「娘娘,皇后娘娘,竇娘娘,救救嬪妾,嬪妾不願意去北宮。」哭的撕心裂肺,卻是討饒。
  我定了定神,原來是她。
  陳夫人已經不如當年風光了,如今的她雖只比我大上三五歲,卻是如同花甲婦人。
  嫣兒絕美的臉龐上滿是不屑,彷彿陳夫人的卑膝討饒玷污了惠帝的英名。
  我低頭,用力將腳撤出。
  她匍匐向前,仍是想要拉扯住唯一的希望。
  果然還是從前的模樣。連嫣兒都不曾有了希望,她憑什麼就篤定自己會獨得我的青睞?
  「嬪妾家父陳冀,是驃騎將軍,從叔父是左相陳平,還斗膽敢求皇后娘娘發還娘家。」她顫著聲音說道。
  發還麼?倒是聽過有此一說,高祖臨崩時曾讓呂後將寵幸過的妃子發還,不過卻勒令終身不許再嫁,只是陳夫人似乎忘記了,呂後,一個都沒有放!
  我淡淡冷笑,回頭看往遠處所站的左相陳平,那縷白髯,掩蓋了他的心機。
  捨給陳平面子,還是讓劉恆破例,都不是我心所想。
  只一句淡淡的:「你認為可能麼?陳夫人?」
  她聞聲,一震,戰戰兢兢的抬起頭,慌亂的眸子終於看清楚我的臉龐,頓時委倒在地,想了想,又疑惑的爬上了上來,不確認,不確定,她仔細的看著。
  我心底冷笑。
  七年的時光,我已從淡然的女子變成了凌厲的夫人,華貴衣飾下再沒有當年的清逸淡雅,她還能認出來麼?
  終於,思量了許久,她蹙著的眉還是放了下來。
  故人又如何,還是無法躲過被驅趕的命運。
  我抬眸,望著陳平,冷冷的笑著,以劉恆的仁孝之名來博陳夫人的放還,是麼?可惜,那樣的好名聲卻不是我的。既然我救不了嫣兒,又何妨再添一個人為她做伴兒?
  後退兩步,輕聲說道:「恭送太后娘娘移宮!」
  嫣兒笑著,對我也只有那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她頭也不回的北行,身後的諸多宮人也只能跟隨,細碎的腳步聲一路在我面前穿過。我卻只能看著那個麗致輕盈身影緩慢離去。白衣的翩蕸,猶如當年誤以為我背叛時走得那般決絕。
  我的確背叛了,打破了她還算舒適的昔年綺夢。
  還在怔然,大批北行的宮人隊伍被人衝散,歪歪斜斜的,各自呼喊著四散奔逃。刺耳的尖叫讓人有些心突突的。
  那是一個散發的女子,也是身著白衣。橫衝直撞的,看起來有些猙獰。
  靈犀輕跑幾步,將我擋在身後,喝令道:「為什麼還不快點抓起來?太不成體統,仔細驚了鳳駕。」
  一些力大的內侍,衝了過來,遠遠的將那瘋女子捆了,摁倒在地,嗚嗚的叫著。
  我心一動,卻輕聲問著靈犀:「查建章宮了麼?」
  她回頭,不解的問:「奴婢查過了,仍是沒有消息。」
  我們入主漢宮時,已經沒有那日的血洗痕跡,曾經瀰散的血腥氣味也全都不見。進宮的一路上,滿目的皇家庭院,雍容似錦,彷彿那是一場幽夢,不曾出現在此天闕仙境。
  我命靈犀去打探過,建章宮竟是連一人也沒有留下,再去其它地方也是沒有消息,因為那日死傷過多,甚至連統計宮人名單的花名冊也是變得無用。
  眼前的女子這樣的熟悉,一種身體的召喚讓我執意往前。
  靈犀阻攔不住,只能在我身前隨我步伐前進。
  嗚嗚之聲越來越大,我的心卻開始慢慢收緊。
  錦墨,是你麼?
  散亂的頭髮,嗚嗚作響的喉嚨,骯髒的衣裙,斑駁的血跡。
  我額頭滲滿了汗水,斂低了聲氣,「錦墨?」
  面前的散發,讓她無法抬眼看我,卻依舊是嘻嘻嗚嗚。
  我推開靈犀,蹲於那女子的面前。
  顫顫的將手指伸出,卻被她張嘴咬個正著,巨慟襲來,卻不是因為順著手指流下的暗紅血水。
  在她咬我的一霎那,散發垂落一旁。
  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錦墨。
  被內侍用官靴踩踏扭曲面龐的就是我的錦墨。
  我的親妹妹。
  1魯元公主死於高後元年,駙馬張敖死於高後五年,張嫣此時沒有親人仰仗。
  2少帝名為惠帝和宮娥所生,歷史頗有爭議,這裡以其中一種做為憑據。齊王劉襄和陳平誣少帝劉弘血統可疑,將其斬殺。歷史上劉弘(原名劉義)不是齊王的弟弟,本書為了需要,虛構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