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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

  七十個人,四十輛車,劉長所謂的起兵帶著傻氣,卻也讓劉恆頭痛不已。
  劉恆繼位以來一直是施仁政德天下,可是幾次三番的起兵也讓他的殘害劉氏子孫的名聲多多少少有了些許的真實。
  杜戰和劉恆的談話一直持續到深夜。也是這晚,我開始計較起他到底會回未央宮還是錦晨宮。
  皆大歡喜的是,他哪都沒去,凌霄殿的內侍過來稟告時,我笑不出來。
  四處尋找了靈犀,她並不在,只得命令旁人傳見長君。
  深夜,仍是不眠,渾身僵直著,靠在長榻上。
  風襲布帷,隱隱瞄見疾行來的男子。嘴角不自覺的彎了一下,笑看著他。
  眼前晃動的一幅潔白,如同淡染畫中的仙人,好像因為這白連帶了身體也顯著靈氣。
  清絕的身影還是像惠帝,但是我卻把他當成長君。
  「今日之事,到底怎麼決定的?」等他來到近前,我斂起笑意,看著桀驁的眼睛,厲聲問道。
  「杜將軍明日十萬大軍兵發淮南國。」長君似笑非笑的答著,沒有下跪,他直接坐在我的身旁。
  「放肆!」我將袖子甩在他的身上。
  他低眉斂目,卻掩不住笑意:「的確放肆!是他自己和聖上要十萬兵馬的!」
  我抬眸看著他,長君是最會轉彎的人,他能將你的怒氣撫平,也能在談笑之間毀掉一個人的前程,他也開始忌恨杜戰了麼?
  半晌,我輕聲問道:「那,皇上怎麼說?」
  長君揚起眉笑著答:「姐姐是問皇上怎麼說杜戰,還是皇上批准沒批准?」
  我冷不防的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拽到眼前:「本宮警告你多少次了,你只是一個物件,是本宮用榮華買下來的東西,如果想玩花樣,輪不到你侍候!」
  隨手一放,他仍是笑著,目光變幻莫測。從不反駁是他的好處,一如這兩年來的表現,每每我警告他時,他只是笑,什麼都不說,卻能輕易讓我在事後悔恨自己的行為。
  「說!」我恨恨的喊道。
  長君用手拂拂領口的褶皺,低笑一聲道:「杜戰請兵十萬,聖上答應了。」
  答應了?為什麼?七十個人對十萬精兵?我不由的升起冷意。
  幽深的寢殿裡只有我們二人,我沉思,他妖冶。
  淡淡的燈影下,靜的森然,沉的窒人。我望著他詭異的笑,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覺。
  劉恆應該是思慮周全的,比我想的要多的多。我嘗試著用他的想法來琢磨原委。給杜戰兵馬雖險卻好過再次有劉姓人造反,一再縱容後再派重兵壓境是臣民齊聲喝彩的境況。忍了太久,塗炭生靈也變得理所應當。
  民心也有殘忍的時候,這就是為什麼劉恆肯讓杜戰領兵十萬去打區區小國。
  他要的就是民心。
  劉恆是睿智的,只是他會不會和我一樣有些不安?渺渺的不安來自於何方,我仍不能尋查抓住。
  殿門被推開,是靈犀。倉惶的小臉,有著難掩的緊張。
  「下去吧!明日下了早朝過來!」我微微蹙眉,覺得頭痛欲裂,疲累的只想沉睡不醒。
  強撐起精神抬手招喚靈犀過來。
  「去哪裡了?」我瞇闔著眼睛。等著她的回答。
  顫顫的呼吸聲在我耳畔急促,我想忽略她的緊張,卻做不到。
  如今還有誰會把未央宮的尚書嚇成這樣的慌亂?我很想知道。
  靈犀良久以後才開口,「奴婢想出去見杜將軍。」
  我心有些鬆了下來,原來是為了此事。靈犀今年也有三十了吧,那杜戰也快四十的人了,原本一對佳偶卻總是勞燕分割,我也不忍心。
  只是現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情況下,我能讓靈犀去麼?
  我睜開眼睛,笑了笑:「這次路程不遠,也不會有太大的廝殺,你還是放下心吧!」
  靈犀一震,彷彿整個人都僵硬了,躬身賠著笑說:「娘娘見笑了!」
  我突然有些悲憫,對她。微亮的宮燈搖曳著,將她的身影拖長,瘦弱的身軀變得搖擺不定。
  已到今日,她仍是割捨不下,這份心思在我看來,看的清楚,心也跟著酸了起來。
  想了想,再次開口:「若是這次他回來了,本宮命他娶你,不娶就誅殺他們杜家九族!」
  這不是玩笑話,我再也不能困著靈犀在我身邊。雖不是好辦法,卻希望可以換得一個好結局。
  這是第三次,第三次我為她謀劃婚事。
  她莞爾一笑,少了前兩次的困窘:「是時候了,館陶今年也要出宮了。奴婢也老了,也該出去了。」
  當年她當成借口的孩子如今都大了,也要為人妻了,此時嫁人是最適合不過的。
  我看她有些暗自出神,淡淡笑著:「放心,定不會虧待了你。安平郡主下嫁功臣良將,長安城一大曠世美事,怎麼能寒酸的了呢?」
  靈犀笑了笑,心神飄忽的說:「娘娘,若是有人,本無心害您,卻一時糊塗,做錯了事,您可會饒恕?」
  往日總是恭順的臉,帶著難得的嚴肅,我沉吟。瞥見裙擺上若有若無的粘了一瓣粉紅。我拈起來,抿碎了。
  這種花是進貢的珍稀品種,全漢宮只有三株。全在一個地方。
  我抬起眼眸笑著看她:「你說呢?」
  如今的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蕭清漪,對她說的那個人我之所以忍讓是因為她還和我流淌一樣的血。
  我不癡傻,我也知道自保,但卻不意味著我會動手殺了自己的妹子。
  我不原諒,我也不會動手。
  用意不用言明,只等她自己領悟。
  靈犀幽黑的眸子中,失望之色流露無遺。原來她想讓我們和好是麼?還是她被人的求饒弄的心軟?劉恆既然已經與我和好,擔驚受怕的人也該是這個意思了。
  「娘娘睡吧,夜深了。」靈犀起身,將我攙扶著。
  我隨她慢行,扶了扶她的臂膀,「你是好意,只是有時候我做不到如此大度。尤其是現在!」
  錦墨收買朝臣的步伐讓我不得不防,此時的求饒也不過是哀兵之計。她在想什麼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想和她交鋒。
  靈犀長吁一聲,笑了笑:「是呢,奴婢也太沒用了些。」
  她眉目間的哀愁讓我有些感慨,忠心的她自然是希望我們姐妹能夠攜手的。
  我慢慢躺下,和地上的她聊著武兒的課業,聊著啟兒的莽撞,還聊著館陶的婆家。
  聊著聊著我有些睏倦,更漏沙沙的響聲伴我入眠。彌蒙中,我仍聽到靈犀的長歎,也聽到她輾轉翻身的聲音。
  難關邁過去就好了,等杜戰回來,我就把你親手交給他。
  遠遠的離開這個地方吧,這裡不該是你長久待下去的地方。
  清晨醒來時,靈犀已經不在床下。執事的宮娥進來為我梳洗,我低聲問道:「靈犀呢?」
  那宮娥是靈犀一手調教的,將手中釵環放下,輕輕跪倒答道:「靈犀姐姐不舒服,怕讓娘娘晦氣,在後面躺著呢,讓奴婢來侍奉娘娘。」
  「哦,給本宮梳洗好了你就去照顧她,千萬記得今天一天也別讓她出屋子!」我吩咐道。
  如果靈犀去見杜戰,怕就亂了。
  那宮娥嗯的一聲答應了我才放下些心。靈犀阿靈犀,今天就委屈你了,等杜戰回來了,本宮定會兌現承諾。
  這次討伐我沒有送行,所有的一切也不過聽長君在事後跟我敘說。
  杜戰也老了,甚至頭上有了白髮。
  長君說到這裡時,眼睛睨著我,笑著,將眉眼挑起:「只是姐姐是不老的,兩年過去了,什麼都沒變。」
  我嗤笑,有些不屑。討好的話我聽的太多,我只要聽真心話卻沒人敢講。
  「若是來生,我定要娶像你這樣的女人。」他難得的正經,卻說著不正經的話。
  揚手,將他的荒誕扇掉,也成功的截斷了他下面還沒說出的話。俊美的臉頰登時浮起紅痕。
  我詭異的笑著逼近他:「你很喜歡本宮打你是麼?」
  他從容的看著我,嘴角帶著邪佞:「是,再打我都可以看清楚你的心!」
  又是這樣的神情,又是這樣的熟悉,我恨恨的咬牙,卻拿他無可奈何。
  我還需要他,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不用了,我發誓一定親手宰了他。
  一聲驅趕我將他放出我的視線。心仍是悸動著,不知為了什麼。
  杜戰也老了是麼?這麼多年來的架空讓他身心也開始疲憊麼?其實我不只一次在太子宮中看見過他,卻假裝不知避開。
  雄姿英發的他是被我逼老的。當年那個颯爽的杜將軍活活被我逼成了中年武夫。
  富貴也有了,名望也有了,孑然一身的他仍蕭索的回憶過往。
  他是天生的戰神,卻被我擱置閒放。只為一個不信任,他再沒有馳騁疆場的機會。少年勃發的他到老了,卻變得只會窩囊的教太子騎馬。
  我錯了,又害了一個人。
  此次出兵也好,算我虧欠他的一一補償。軍權,女人。
  再來,就沒有愧疚了。
  「娘娘!娘娘!……」嘶喊哭叫的是門外的宮娥,我,迎著光,帶著一絲荒亂的顫抖,「進來!」
  飛奔進來的宮娥撲通一聲摔在地上,也驚起了塵灰飛揚。靡麗金色的塵帶著重量向我壓過來。
  我扶住臥榻扶手飛橫的鳳頭,咬緊了牙厲聲問道:「說!到底怎麼了?」
  那宮娥顫著嗓子稟告:「靈犀姐姐,靈犀姐姐她……沒了!」
  我一驚,眼前莫名的黑暗,一個用力,生生將鳳頭擰下,喀嚓一聲,我的五根指甲也從根部劈斷。
  我默然頓坐在長榻上,顫抖著雙手,重重的喘著氣。
  靈犀。
  她陪伴我十四年,風波跌宕之時,她是最堅定站在我旁邊的人,沉也罷浮也罷,她都沒有離開過我。一顰一笑間她甚至超過了錦墨在我心中的地位。她沒有害過我,她沒有做錯過事,一路走來,她最知道我的心,往事浮現,沒有一處她不在。
  我,坐在這裡,哭得無聲無響。
  靈犀的笑,靈犀的的話語,全部都在黑暗當中與我相見。
  娘娘相信奴婢,連日來的情分勝過其他,別的奴婢都忘記了。
  奴婢不嫁,奴婢心裡只有娘娘和郡主。
  奴婢歡喜死了,娘娘和聖上可算是和好了。
  昨日的笑容仍在,今日她卻狠心撒手。好狠阿!
  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在敝屣裙上,我卻看不清它的顏色。
  踉蹌著站起,摸索著往前,一聲痛呼,我摔倒在長榻旁。
  眼睛,我的眼睛。
  眼前這樣的黑暗讓我有些恍惚。一疊聲的呼喊著靈犀,卻一口氣哽在喉間,劇烈的咳嗽起來。
  甩開了攙扶上來的手,我哭倒在地。靈犀,沒有了你,這世上我還能相信誰?誰還能讓我在黑暗中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