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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7章 初綻鋒芒

  毓婉被猛然問到閨房密事,騰的漲紅了臉,杜允唐在一旁玩世不恭抓住母親的手臂,戲謔笑道:「我這麼大了,母親還怕會睡錯了床?」
  杜凌氏嗔怪他一眼:「老爺好不容易才讓你接手一些生意上的事,別再惹出亂子,總歸這個家將來都是你的,仔細讓別人佔了去。」
  毓婉手中的勺子停住,冷眼見樓梯上翠琳的身影還沒閃去,輕輕說了句:「昨日允唐是在我房睡的,只是我累了睡沉了,怕打擾我,允唐在一旁沙發休憩的。」
  杜凌氏淡淡嗯了一聲,「身為□,丈夫未睡,你先睡了去,多少有些不適宜。」
  杜允唐也看見翠琳身影,察覺毓婉心思細膩,又似笑非笑的對杜凌氏說:「總之不會耽誤母親抱孫子就好,母親且放寬心。」
  如此一說杜凌氏自然不好再說什麼,毓婉心下有些說不出的煩亂,只是緘默繼續吃飯。杜允唐昨夜去了哪裡她並不想知道,眼前跋扈的杜凌氏,時時刻刻如同陰影存在的笑面姨太太翠琳,還有行動坐臥都透著對自己鄙夷的大嫂,想要在杜家殘喘生存下去,當真不易。
  出乎意料,中午用過中飯,杜瑞達派車來接兩個新人去紗廠,毓婉更衣與杜允唐一同乘車去了郊外,一路顛簸,用了半個時辰終到了廠門口。
  清冷的冬日陽光被遠處皚皚白雪折射得晶瑩剔透,迎面吹拂過來的雪粒子細密的形成雪霧,一陣風捲了去,毓婉摟緊肩膀上的紫貂披肩向前邁步。
  杜家產業從前多以實業為主,極少涉足紡織行業。但,近來日本人喜歡在「上青天」即上海,青島,天津直接投資在華紡織廠,壓搾本地廉價勞動力,擾亂業內正常秩序,華企實業家不堪其低價競爭進而影響其他行業,需成立聯合會排除日本紡織廠迅速擴張導致的商業威脅,他們希望可以成立屬於華人自己大型新興機械紡織廠,將中小紡織企業合併,一同生產降低成本,衝擊目前國人喜購洋布的局面。
  身在上海的杜瑞達看準時機斥資籌建遠達紗廠,並成立紡織業聯合協會,招募中小企業將訂單共享,利潤按訂單完成量分成,一時間生意極其火爆,大有將日本紡織業逐出上海的趨勢。
  杜瑞達遠遠見毓婉和杜允唐一同來了,向各位同仁介紹:「昨日本是我家大喜之日,今日帶孩子們過來看看,也是想他們懂得振興中華,強我實業的道理,也讓他們開闊些沿街,需知道各位同仁才是心懷國計民生,興我子孫千秋大業的先驅。」
  眾人聽了自謙不已:「還是杜兄敢於笑天下人之短視,我等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杜允唐和毓婉站在眾人面前。若是舊式家族的女子,見到這樣的場面必定是百般迴避的,毓婉出乎意料的坦然,從容與眾位伯父叔父一一見禮,施禮完畢站回杜允唐身邊,如此舉動顯得謙謹守禮,又不失落落大方,與杜家頗有往來的熟友笑道:「子謙兄,看來你退休之日近矣。」
  杜瑞達心滿意足的笑,拍拍杜允唐的肩膀:「他尚需鍛煉鍛煉,倒是我這個兒媳婦在還娘家做女兒時便自己經營了畫廊,生意做得有模有樣呢。」
  世家女子未婚時拋頭露面經營畫廊?這一番讚揚使得眾人驚異不已,那熟人更是脫口而出:「哦,可是那家婉居?」
  毓婉向前走了一步翩翩施禮:「正是婉居。」
  「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報紙上可都是見了照片的,子謙兄,能得這樣的佳婦,汝幸耶!」那熟人誇張的溜須行為惹來更多的追捧者,毓婉對此異常冷靜,只是一一回禮後又站在允唐身側。
  「正因如此,杜某將紗廠做為新婚禮物送與他們夫婦歷練歷練,怕是這個紗廠來日媳婦操勞的要比兒子還多些。」
  眾人又是寒暄讚歎一陣,杜瑞達親自帶眾友人參觀,允唐與毓婉走在隊尾,唇邊揚起若有若無的低聲冷笑:「沒想到,你善經商的名聲傳的這樣遠,如何,對這新婚禮物可是滿意?」
  毓婉不敢直視他冰冷的眼睛,低低說一句:「男主外,女主內,我不敢越矩。」
  「你都敢殺人拒婚,還有什麼不敢的?」他站過身子掐了她的下巴迎向自己,聲音愈發尖銳:「你可知,你最幸福時刻,卻是別人最悲慟時刻。」
  毓婉靜靜對上杜允唐視線,心中閃過一絲狐疑:「你什麼意思?」
  杜允唐驚覺自己有些失言,又是冷笑:「沒什麼,就是告訴你,相當好杜家媳婦你需扒了一層皮才行。」
  杜瑞達發覺兩人並未跟隨,在人前回首,見小兩口正在不遠處貼在一起膩歪著,當即搖頭笑了扭過身:「咱們先行,讓他們兩個自己慢慢熟悉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眾人領會新婚夫妻甜蜜恩愛,悉數隨杜瑞達轉過廠門口直入其內。
  風再次捲起剔透的雪珠砸在毓婉的脖梗裡,紫貂的披肩已經沾滿了白瑩瑩的顆粒,兩人頓住幾秒鐘,她突然笑了:「杜少爺,既然你不想與我同起同坐,我倒有個主意。」
  杜允唐眉尾揚起,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在自己百般威脅下還能笑得出來,他冷聲反問:「你別想用什麼鬼花樣求我饒了你。」
  「也不需什麼鬼花樣,無非就是在外,我幫你斡旋老爺太太,在內,你願做什麼就做什麼去也不要管我。」毓婉一早看出杜允唐心思並不在杜家產業上,強綁了他在此處受罪還不如放他出去,這樣兩個人都生活的方便。
  「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他俯身,想要看出她心底隱藏了怎樣的詭計。
  毓婉避開杜允唐探究的視線轉過頭淡淡的笑,一股裊裊的淡白色哈氣,沉甸甸的壓住人心頭:「我只想有個能靜神容身的所在。」
  「你是想在我杜家懷念別的男人?」杜允唐語氣已經惱怒至極,毫未察覺其中酸意。
  兩人對視佇立,一片寂靜,終於毓婉昂起頭,微怒的臉龐紅得駭人,表情雖然平靜,眼底卻湧動了無垠的怒氣,她抬起手,緩慢的抽了過去,意外的是杜允唐愣住並沒躲閃,清亮的聲響震醒了兩個人,毓婉的掌心被震得發麻,而杜允唐陡然抓住她的手腕:「你敢打我?」
  毓婉倔強的小臉褪去紅暈,整個身子微微不住的發顫:「杜允唐,我再說一次,嫁你,是我佟毓婉的決定,此生此世絕不反悔,你休想借此來羞辱我!」說完,幾日來所忍耐的痛苦,所悲慟的心傷都湧出來將她擊潰,彷彿耗盡全身力氣,整個人再支撐不住,軟綿綿倒下去。
  杜允唐手腳失措,強拉住她的身子,瞬間腦中一片空白,他煩躁的大喊:「來人,快來人!」
  毓婉病倒,杜瑞達負疚,直言自己並未思慮新婦過門連日操勞,竟讓她侵了冷風受了風寒。杜凌氏對此不以為然,無非找了西醫給毓婉診治,免了她幾日起床請安,多在床上休養。
  只是這一來,回門一事就耽誤了。到了第三日回門時,杜瑞達準備了許多回禮,由容媽媽親自帶著素兮等人回到佟家恕禮。
  那氏聽得毓婉才去了三日便病了,人前不好發作,人後將杜家上上下下憎恨一遍,生怕毓婉受氣又將素兮拉來反覆問了究竟,素兮因見到的都是杜允唐對毓婉的好,自然安撫太太放心。那氏聽得素兮也是如此說,這才稍稍有了些許寬慰。
  佟家近來因有了毓婉的聘禮也在四處選址準備做些生意,與一些舊識多番懇談發覺此刻西醫藥劑最為吃香,若能漂洋過海運過一些再通過教會人士賣出,必定能得暴力。佟鴻仕覺得此舉大為可行,便將大筆的錢送給舊識,那人與法國領事也是極熟的,下個月要去法國找些西藥廠商購買藥品販過來,佟鴻仕有些憂慮,連問幾次都說眼下混戰政府少管此類買賣,方才安穩下心,專等錢財到手。
  那氏對此一無所知,整日坐在女兒閨房思念出嫁的毓婉。在她身邊長了二十餘年,出嫁後冷冷清清反而並不適應,再加上佟鴻仕近來忙於商務極少陪伴,整個人越發沉默不愛用餐。
  無意中她打開毓婉衣櫃,發覺被錦緞包裹好的翡翠屏風,整個人猛地坐在床榻上,眼前那些斑駁的日光晃得她滿臉是淚。翡翠屏風毓婉並未帶走,與其說是感念母親操勞不忍奪愛,不若說她只是想為娘家留些最後保靠。那氏心中異樣,忽覺得毓婉早已料到一些端倪,連忙將翡翠屏風收好,再不肯示人。又命佟福從賬上每月多支一些錢儲備在自己身邊。
  一切事宜都在悄然進行,病重沉睡的毓婉並不清楚。杜允唐被杜凌氏強求每日探訪,他不耐的繞過素兮坐在床邊,「你先出去吧。」素兮應聲,閃身離去。
  因為蜜月未過,床品仍是大紅喜色,毓婉蒼白的臉以及鋪陳在枕頭上的烏黑長髮,三色匯在一處,靜謐而又嫵媚。
  杜允唐冷笑,「倒是你過的容易,打人以後可以睡得如此香甜,我想做些什麼也不能。」
  毓婉彷彿能聽到他的說話,眼皮眨了眨,驚得杜允唐仔細辨認,不過她還是沒有醒來。偌大的床上只有瘦弱的她佔據一隅,著實有些浪費。杜允唐連日連夜忙了外面的事,挨在暄軟的床似乎也有些疲倦了,將毓婉身上的被子向她那邊掖了掖,自己彎腰背對了她也躺下去,頭挨上枕頭剛剛閉上眼,睡意就已襲來,沉沉入了夢。
  毓婉睜開眼時,天有些微微暗,她分不清是晨昏還是傍晚,動了動眼睛覺得身邊有人,勉強側了身子望過去,竟有寬大的背橫在一旁,她掀開身上的被子坐起身,因出了許多冷汗,整個寢衣都貼在皮膚上,出了被子分外的冷,她又將被子裹緊望過去,身邊的人是杜允唐。
  是他在照顧自己?毓婉有些不確定,見杜允唐身上並沒有被子,整個人半蜷縮的睡在一側,心中動了惻隱之心,將被子散出一角搭在她的身上,忽聽得他夢中喊了誰的名字。
  她蹩眉:「什麼?」
  「青萍。」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但那兩個字卻被毓婉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咬了嘴唇,手上的被子過了許久才輕輕落在杜允唐的身上。
  自從與杜允唐達成協議,毓婉對他的早出晚歸視若無睹,除了一早與杜瑞達和杜凌氏一同吃飯,整日杜家不見杜允唐的蹤影,沒有他的存在,毓婉的生活極其自在輕鬆,業餘時間到紗廠聽老師傅講課,閒暇則陪杜凌氏飲茶聊天。
  美齡因丈夫允威沒有拿到紗廠的管理權,心中泛酸,言語間也流露出對毓婉的嘲諷,無非說些剛剛過門就守了活寡,女人做到如此境地當真是悲哀之類的風涼話。當然毓婉對此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是難了素兮,整日裡聽了這些氣話又不敢跟小姐說,心裡慪的難受。
  「今天讓你過來,我就是想問問,最近允唐整日沒天沒夜的往外跑,你做妻子的怎麼都不問一聲?」杜凌氏端了老君眉抿了一口,將金絲邊眼鏡推了推,回頭示意容媽媽為毓婉也添上一盞。
  毓婉低頭緘默,倚靠在藏青絲絨的沙發上似足木頭人。既然她已經答應杜允唐以自由換自由,當然不會蠢笨到掀了丈夫的底子。新婚已三月有餘,允唐當真是沒有一晚在她房中度過的,每每到了傍晚時分,他便乘車出門,去了哪裡,與何人見面,她一概不知。
  杜凌氏對毓婉不回答有些憤惱,提了口氣又不好真為此發洩出來,眼睛一轉忽而說道:「我聽說你父親那邊在做西藥生意,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做這些,不怕被外國人搶了去?」
  毓婉聞聽杜凌氏話鋒一轉,心中也是一沉,對於父親與他人合夥投資西藥一事,她心中並不贊同。此事來得太過蹊蹺,縱使有豐厚的利益也輪不到並不擅通經營之道的父親身上,不過前一次販運確實賺了許多,惹得一番沒參與的親友眼紅不已。
  近來,那人要通過佟家的名聲來募集資金。而後開出讓人無法回絕的優渥條件許諾父親一旦募集更多的資金會有極大的豐厚報酬,不懂其中利害的父親如今也是鼓動了許多親朋參與其中,募集數額之大讓人聽上去咂舌。
  毓婉愁眉不展的歎口氣:「我也給父親說過的,此事怕是另有蹊蹺,只是他並不聽勸,事已至此,我母親說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
  杜凌氏睨了毓婉,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毓婉,我可是醜話說在前面,你需知道,我們杜家是最注重生意場上的商譽的,若是親家屆時有些紕漏,我們也是不好出面幫忙的。」
  毓婉向來氣盛,聽得杜凌氏一早撇清干係,心中也有些不滿:「母親放心,此事本就是佟家自己的家事,自然上不勞您和父親惦念,也不勞您和父親承擔的。」
  杜凌氏輕哼了聲,「毓婉,知道為何允唐要娶你麼?」
  毓婉收了話尾,雙手不覺握緊成拳:「因是遵從父母之命罷?」
  杜凌氏點點頭,將手中的茶盞放在一邊小几上:「最初對你滿意的人是我,只是你一次次拒婚我也失了耐心。可老爺喜歡你,老爺想為允唐尋一位能支撐起家業的妻子,而我,更願意由你引得老爺將重任交給允唐,至於允唐麼……你這樣聰慧該知道他為何會同意你進門。」
  「他以我為擋箭牌,能多些隨意自由。」在杜允唐心中娶誰與否其實無謂,只需是杜瑞達看中的人選,他出面將其娶回當擺設即可。幸而毓婉未等他先冷落自己,先下手定了協議,既滿足了他的需求也應了自己的心意,將兩人的關係變為合作,似乎並不那麼讓人難以忍受。
  「當年我嫁過來的時候,還不知道有翠琳,她是老爺青梅竹馬的表妹,家境落寞與老爺無所幫扶,所以老太太下令娶了我。做大房需有家世,需有威儀,才不會讓宵小有心篡權奪位。」杜凌氏笑笑:「男人們,年輕時候誰沒有點荒唐事,端看日後誰來當家作主,是吧?」
  毓婉並不太懂杜凌氏的意思,心不在焉的她想的卻是若杜允唐當真娶了一位姨太太回來,自己是否也能如杜凌氏這般看得開些。「
  杜凌氏似不經意的說:「你最好守得住二少奶奶這個名分,他荒唐他的,你要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也不知是不是杜凌氏言語頗有深意的緣故,毓婉總覺得她似知道杜允唐去了哪裡,與什麼人見面,所以才會提點這些摸不到頭腦的話。毓婉抬眼,正撞上容媽媽擔憂的目光,更令她心中一震。
  莫非……杜允唐徹夜不歸惹了什麼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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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裡,杜家西洋式的花園風景如畫,毓婉換掉夾棉旗袍又添了一件穿珠鉤花的披肩,漫步在碎石小徑,手端了杜瑞達寫的經營手札,邊讀邊走,不知不覺走入樹叢深處,隨便尋了個亭子坐好,素兮在一旁見她讀的認真,輕輕為她掃落頭頂落下的柳絮,小聲嘀咕了什麼,毓婉讀得認真,並未真的聽進去。
  忽然鑄銅大門由內拉開,一輛黑色小汽車率性駛來,塵煙過後停在樓梯前,車內人影綽綽,晃了身子走下來,素兮定睛發覺是杜允唐,連忙晃了毓婉的身子:「小姐,你看,二少爺回來了。「
  毓婉並沒抬頭,仍在專注看書:「哦,知道了。」
  素兮發覺杜允唐下車後並未上樓,整個人靠在車邊似漫不經心的姿態拉出一位美麗女子,那女子身穿中規中矩的旗袍,神態羞澀純淨,美妙容顏讓人過目難忘。素兮驚得更加用力晃動毓婉身子,「小姐,你看,二少爺身邊還帶了個女人。」
  毓婉不耐,抬頭望過去,整個身子頓時定住,手中的手札頓時掉落在地。
  那女子窈窕的身姿背影似極了已經過世的青萍,毓婉頓覺心險些從腔子裡跳出來,後背被大片的冷汗溻濕了,風由此灌入激得身子發顫。
  再仔細看去,那女子又不似青萍。她容貌清麗,舉止更為端莊,雖與杜允唐同行,卻遠遠隔了距離,並不像青萍那樣喜歡嫵媚依附在男人身上,動作有著天差地別的迥異。
  汽車前,杜允唐彎腰做出謙卑的手勢,那女子笑了將手指放置他的掌心上方,杜允唐欲騰空抓住,她又閃到身後背起來,朝得不到的杜允唐調皮眨眼,杜允唐似無奈被她的捉弄,只得將手拍了拍,兩人對視一笑,不覺有些相識多年的默契。
  杜允唐有所察覺毓婉的存在,回過身視線正對上毓婉呆愣的目光,忽而他貼在那女子耳邊說了一句,而後拉著她的手徐步向毓婉走來。
  毓婉慌亂的撿起掉落地上的手札,掃了掃灰塵站起身,杜允唐已到近前,將那女子拉過來:「這位是……杜家二少奶奶,佟毓婉。」
  那女子坦然露出笑靨,深深對毓婉施禮,「姐姐,我叫紅羽。」
  兩廂對望,毓婉發覺她並不是青萍,因她眼中沒有青萍那種練達風情,更沒有青萍那般嫵媚動人的神韻。可即便她不是青萍,毓婉仍身處尷尬之中,自己的丈夫與女子十指相扣同自己見禮,這樣的異樣舉動恐怕只能意味即將發生的事,並非她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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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婉所猜沒錯,允唐今日帶向杜凌氏提出納妾。
  杜凌氏倒是出乎毓婉意料的勃然大怒。
  原本杜凌氏禮佛完畢由翠琳服侍在花廳飲茶,聽得杜允唐提議,杜凌氏揚手將茶盞摔了出去,砸個粉碎,容媽媽見狀連忙按扶杜凌氏的胳膊:「太太,仔細傷了手。」
  杜允唐對母親的怒氣早已習以為常,氣定神閒的靠在沙發上,將紅羽的手放入掌心:「她身家清白,父母早亡,一個人在上海讀書,與我情投意合,為何不能結婚?」
  杜凌氏猛地站起,語氣有些氣急敗壞:「老爺剛剛將紗廠交給你打理,沒出半年你又惹了這些事,叫我如何幫你?」
  翠琳看了一眼紅羽,拉住杜凌氏袖子語氣柔和的勸說:「大姐,我看這位姑娘相貌端莊也是正經人家,倒也沒什麼不好與老爺開口的。」
  杜凌氏剜了她一眼:「你巴不得允唐在老爺面前鬧得翻天覆地是吧?」當著翠琳的面,杜凌氏已經將話說得不能再露骨了。她千辛萬苦以迎娶並不滿意的毓婉來平衡杜瑞達對兒子的偏見,可半年沒到又要鬧著納妾,納妾也就罷了,她本不在意,可見到杜允唐手牽入內的女子,一個與那個死去賤人神似的女人,她當真再無法冷靜自持。
  翠琳不好多言,只能訕訕笑了:「我只是覺得允唐喜歡,索性就由了他。」
  杜凌氏狠狠吸口氣,重新望向紅羽露出並不和藹的下逐客令:「這位姑娘,我杜家向來知書守禮,你與允唐情投意合一事,我們仍需考量,你先回吧。」
  杜允唐當即站起身,將紅羽護在身後,「我與她的事,無需考量。」
  杜凌氏強壓的怒火再次迸發,冷笑著指點兒子的鼻尖:「好好好,你無需考量,可也得想想杜家的產業。」
  一提及產業杜凌氏更覺翠琳在一旁煽風點火不懷好意,生生將胳膊從翠琳手中拉扯出:「你難道也願意杜家的產業旁落他人之手麼?」
  杜允唐也不是能壓得住自身火氣的人,將母親手腕拉住,收斂了所有的笑容,肅顏鄭重道:「當年因為她身份低賤,你便不讓我娶,我順了你。如今我尋來一個神似的,家世也算乾淨,你又不讓我娶,今日,我萬萬不能順了你。」
  杜凌氏沒想到兒子會違背自己的意思說出忤逆的言語,在她印象中,杜允唐慣是玩世不恭的,喜歡搜羅了各種玩笑來為她解悶,從不會對自己母親說一句重話,更不會反抗她的意思的孩子。如今,這個孩子彷彿終於長大了,成長為一個有擔當的男子,將失而復得的愛人牢牢掩護在身後,再不容許有人傷害她,當然也包括她的母親。
  只是這樣陌生的眼神出現在向來聽話的兒子眼中,讓杜凌氏斷然無從接受,她甚至哭也哭不出來,只是咬牙一字一句問道:「你當真要為個女人斷送自己的一切?」
  杜允唐嚴肅的點頭:「我已經錯過一次,不能再錯了。」
  他費盡心力終於找到了她,不能容許再次被動放手讓她溜走。無數次面對毓婉的睡顏他憎恨自己與少年時的懦弱,無數次重新拿起青萍贈與自己的信物發誓如有來生定不負卿,今日,她重現在眼前,笑容已改,姓名已換,可他覺得還是那個與自己耳鬢廝磨的女子,還是那個等待他鼓起勇氣留下的愛人,所以,他不會輕易放手了。
  杜允唐發至肺腑的的話,讓毓婉聽了也覺心中難過。她也錯過同樣刻骨銘心的感情,可惜,上天沒有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杜允唐對青萍的愛可以續寫,她卻與心中那個人真真正正的失之交臂了。
  杜凌氏見兒子心意堅定,知萬難更改了,整個人哆嗦成一團,顫了手指指了毓婉問:「你要納妾,也要問問她是否同意!」
  春風暖意浮動了客廳的窗簾,整個大廳都因杜凌氏一句話靜下來,仿若所有人都在等待毓婉的一個決定,這樣春暖的日子,那般冰冷的心,明明陽光就拂耀在窗簾帶動了斑駁光影,恍惚得如同西洋畫裡的愜意午後,她卻只能木訥的抬起頭對杜凌氏說:「我一切聽從父親和母親的意思。」
  「我只問你,他可是你的丈夫!」杜凌氏的聲音有些歇斯底里,她原本想借毓婉得到的東西,一樣都沒得到,可不想得到的,卻隨著毓婉的到來接踵而至,這叫她如何不憤恨,如何不惱火,她恨不能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出來。
  毓婉又屏住呼吸望了杜允唐,他也正在一動不動的望向自己,目光中似含了許多含義,懇求?冷漠?鄙夷?總之看不清楚。
  毓婉深深吸口氣,「我倒是不介意的。」
  「好好好,果然是我看中的好媳婦,如今也學了我能容得下一干魑魅魍魎!等她生了兒子爬到你頭上好了。」被毓婉駁了面子的杜凌氏似乎沒想到毓婉會答應,她甚至懷疑毓婉到底有沒有看清眼前這個女人的相貌,這女人明明肖似那個害得她坐牢的賤人,她竟也能忍得下?
  杜凌氏一邊拍撫了胸口一邊拉住容媽媽的胳膊,「走,他們成家了,也管不得了,隨他們去,讓杜家都敗在他們夫妻手上才好。」兩人向樓上走去,杜凌氏的背影仍帶有些許心不甘情不願,她的走是一種以退為進,只是也正讓有心人落得自在。
  翠琳聽得杜凌氏的話,抓了沙發扶手的絲絨,暗暗用力薅下了幾根絨毛,臉面上仍是帶著溫婉笑意:「這些事全憑你們小夫妻做主,只是還需知會老爺一聲,老爺那邊不如就由二少奶奶去說?」
  毓婉手指慢慢攥緊手中的手札,款款站起身:「這些事姨太太就無需掛念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翠琳勉強笑笑:「我去看看大姐怎樣了,你們三人再坐坐罷。」她起身拎了手帕帶著身邊的丫鬟秋月也跟著登登登上了樓,很快就在樓梯轉角處消失了身影。
  毓婉被素兮抓了胳膊扶住,她回過身,對杜允唐微微施禮告辭:「我先去休息了,你們隨意。」
  話音未落,杜允唐驀然用空著的手拽住毓婉的手腕:「你是真願意,還是想做個樣子給天下人看的?」
  兩人之間被捲了七彩的陽光劃過,刺目的光線卷浮紛紛亂舞的微小顆粒,似乎能看清,又似乎看不清對方的表情,毓婉只是笑,低低的反問:「真的願意如何,假的願意又如何?」
  杜允唐厭棄的甩開手冷哼了一聲:「你最好不要去父親那裡告狀。」
  她直勾勾的看著他,揚著嘴角:「放心,我不會自毀長城。」
  杜允唐似乎對毓婉的寬容大度並不開心,將緊握紅羽的那隻手甩開,整個人只貼在毓婉面前,盯住她白皙的臉龐,可惜,她並不慌張,甚至連呼吸也依舊平穩。若不是他克制自己,真想將眼前這個不動聲色的女子生吞活剝了。
  毓婉深深看了紅羽一眼,低頭閃避過杜允唐的威脅,「這不是你最希望的麼,我能給你的自由都給了。」
  杜允唐仍攥了她的手腕:「看來,我這個丈夫做的很失敗?」
  他眼底的憤怒的火焰幾乎燃盡了毓婉全身,毓婉別過臉去,清清楚楚的回答:「我們只是合作關係。」
  毓婉與素兮轉身上樓,只聽得身後一聲碎裂聲響,尖銳的幾乎刺破所有聽覺,素兮想下去探查究竟被毓婉攔住,她沒回頭繼續上樓回房,很快房門關攏,靠在房門上,整個人連同心才又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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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瑞達得知杜允唐納妾,話也沒說半句掄起胳膊抽了兒子響亮一記耳光,他最是倡導新式教育子女方式的人,每每到允唐這裡,那些主張的教育方式便不奏效,讓他不禁失態。
  杜瑞達只覺得還不解恨隨身又抄起辦公桌上的尺長的象牙虎踞鎮紙砸了過來,杜允唐閃也不閃,硬硬扛著,父子對視,杜允唐已高過杜瑞達身長,不知何時兒子已變了頑劣不羈的模樣,杜瑞達手中的鎮紙在空中挺半晌,終無法落下,杜允唐目光堅定,一字一句毫不遲疑:「我寧願放棄繼承杜家財產,也要娶她。」
  杜瑞達聽得這樣的荒唐話不由氣急敗壞,狠狠踹在杜允唐腿上:「若是旁人,我也就讓你娶了,只是你不覺得她長的太像周家的姨太太,來路太過蹊蹺?你娶了她只能為周明昌落下更多的口實?」
  這些擔心杜允唐早已想過,他派人調查了紅羽的身份,二十二歲以前她都是在法蘭西學習,雖然父母早亡但仰仗有一個姑姑悉心照料,生活還算順遂,經歷又極其簡單,再加上是大哥允威與她偶然相遇才介紹與自己認識,其間沒有半分異象,根本無需他人多疑。
  周鳴昌對青萍所作所為杜允唐當然明瞭,此事之所以輕易掩蓋還因周鳴昌忌憚杜家財勢,一旦被他尋了端倪重新掀起風雨必然牽累杜家。這也正是杜允唐所擔心的。
  杜瑞達冷笑,指著門外刻意壓低了聲音:「你才新婚半年就要納妾,又如何與佟家交代?」
  杜允唐默然不語,杜瑞達見他不做聲大力拍了桌子:「我說不許,就是不許,你若非要與她雙宿雙棲,便和我脫離了父子關係,我再沒你這樣的兒子!」
  父子倆的僵持讓杜允唐頭痛欲裂,他並不懼怕與父親斷絕父子關係,只是不想為家族招惹事端。
  聽聞周鳴昌擺合頭酒與黎紹峰冰釋前嫌,兩人繼續面和心不合的做生意,周鳴昌更是甘願將碼頭租借給日本人向上海販賣鴉片,原本剛剛開辦紗廠的杜家更是日本人的眼中釘,只怕惹怒了周鳴昌是否會牽扯到日本人圍攻紗廠。
  杜允唐抿緊唇,臉上神色複雜變幻,他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你也無需與佟家交代什麼,她是答應我納妾的。這個家,本就是她更得父親的意,不是麼?」
  杜瑞達氣得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冷笑不停:「也罷,那日後我只管讓她去紗廠,你就別去了。」
  杜允唐轉身出門,連頭也不回地回答:「好,只管如此,你權當她才是真正的杜家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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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一年,上海召開大會反對四國協定,廢除「二十一條」,全面解決山東問題,引發日本方面不滿,日本人虎視眈眈中國版圖蠢蠢欲動。因為內戰,各大派系傭兵稱雄,無視中央行政機構,更無視軍政管轄系統,誰的槍桿子多,誰便可以稱王。恰在此時第一次直奉戰爭爆發,張作霖率先向北平發難,總理孫中山再次下令揮師北伐,全國上下湮滅在一片硝煙當中。
  杜家紗廠也自然難逃於難,所生產洋布以外銷為主,南北混戰邊境不平外銷難以達成,內銷因洋布價高又無人問津,問題著實棘手。而對紗廠衝擊更大的是全國上下開始大罷工,從年初長沙紗廠工人罷工,至三月香港英軍突襲工人罷工釀成沙田慘案,到了六月更是無法阻擋罷工狂潮席捲全國。沒有工人,沒有銷路,新開業只有半年的紗廠幾乎面臨倒閉。
  而此時,杜家其他實業也紛紛飽受重創。全國內戰,各地自擁的軍閥們開始巧立名目沿內陸各條道路設立關卡徵收賦稅,所經營產品若走遠洋船舶更要加收幾萬塊的商品「護商稅」即保護費,貨品無法正常銷售只能提高物價,上海市場飽和無法消化,杜家竟只能眼睜睜看著商品因無法運輸腐爛損毀進而賤賣。
  督軍沈之沛也想掌握時機大撈一筆國難財,他在海防上設立稽稅司,專負責監視來往船舶,凡有貨運到此必須停船驗貨,計量計價照章納稅,若有違背者就鳴槍攔截,不僅繳納徵稅還必須補交罰金,若再敢反抗則當場槍斃。毓婉聽聞這樣的局勢,當即決定停止運送紗廠剩餘紗布外銷,哪怕就是吃糠咽菜也不能惹上官非。
  只是,越在這樣危急關頭,越容易出紕漏。杜家紗廠的經理聽聞有渠道可以銷售一批紗布,未經毓婉和杜允唐同意擅自將紗廠的紗布運送去了碼頭,只想著一旦做成了買賣再與主人家邀功,不料想當真被沈之沛下屬抓了個正著,紗廠人來送信時正是半夜,毓婉聽得素兮在門外敲門忽而驚醒過來,心怦怦跳成一團,一邊擦了額角上的汗一邊開門,發覺素兮神色慌亂,人也閃身進來將門關嚴實:「聽說紗廠出事了,經理送了紗布去港口被沈督軍的下屬給扣下了,要繳稅。」
  毓婉皺眉,惹上了沈之沛事態難以控制,聲音不免有些焦灼:「既然抓住了,先讓送信的告訴經理將貨拉回來。」
  「不行,說是要交五萬的稅款。」素兮也有些急了,五萬稅款明顯就是訛詐,大約對方是聽得杜家的生意才敢如此獅子大開口。
  毓婉咬緊下唇,「這事先別跟老爺太太說,你給我找件衣裳,我去碼頭看看。」
  「可現在深更半夜的,一個女人家怎麼方便拋頭露面,不如去找二少爺吧?」素兮見毓婉準備親自出去辦事,自然有些急了。
  「找他?你可知他現在在哪裡?」毓婉回頭,鎮定的看了素兮一眼。
  素兮喃喃:「大約……是在蔡園那邊。」杜瑞達不同意紅羽進門,杜允唐將心上人安排在蔡園買的小樓中,兩人也算過上了和美日子。
  毓婉垂了眼眸,淡淡說:「大半夜的,去那裡找,還不是讓他多心,不如我自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