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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鬼族之亂(二)

我一個趔趄栽下樹來,勉強抬頭道:「大師兄,你方才說什麼?」

他一愣,忙來扶我:「方纔在山下,我老遠看到那斷袖同玄女牽著手散步,兩個人甚親熱的模樣。」

「咦?」他扶我扶了一半,又堪堪停住,摸著下巴道:「玄女是個女神仙,那斷袖卻誠然是個斷袖,他兩個怎麼竟湊作了一堆?」

我如同五雷轟頂,甩開他的手,飛一般奔出山門。

火麒麟在洞外打盹兒。

我捏個訣化作個蛾子,一路跌跌撞撞飛進洞去。

那石榻上正是一雙交纏的人影。

下方的女子長了一張同我一樣的臉,細細喘息。

上方的男子披散了一頭漆黑的長髮,柔聲喚:「玄女,玄女。」

我心口冰涼,支撐不住,穿堂風一吹,落下來化成人形。所幸還站得穩,沒失了崑崙虛的風度。

離鏡同玄女齊齊轉過頭來,那一番慌亂著實不足為外人道。

我尚且記得自己極鎮定地走過去,扇了一回離鏡,又去扇玄女。手卻被離鏡握住。玄女裹了被子縮在他懷中。離鏡臉色乍青乍白。

我同他僵持了半盞茶工夫,他終於鬆開手來,澀然道:「阿音,我對不起

你,我終究不是個斷袖。」

我怒極反笑:「這倒是個很中用的借口,是不是斷袖都是你說了算,甚好,甚好。如今你卻打算將我怎麼辦?」

他沉默半晌,道:「先時是我荒唐。」

玄女半面淚痕,潸然道:「司音上仙,你便成全我們吧,我與離鏡情投意合,你兩個均是男子,終究……終究不是正經。」

我斂回神,冷冷笑道:「那什麼才是個正經,始亂終棄卻是個正經?勾引別人的相好,破壞別人的姻緣卻是個正經?」

她煞白了一張臉,再沒言語。

我心力交瘁,散散揮一回袖,將他們放走。與離鏡,便徹底完了。

那時著實年少,處理事情很不穩健。平白同他們辯了半日道理,浪費許多口水。不懂得快刀斬亂麻,一刀宰了他兩個,讓自己寬心是正經。

我初嘗情愛,便遭此大變,自然傷情得很。一想到為離鏡和玄女穿針引線搭鵲橋那笨蛋還是我自己,更是傷情。一則是失戀的傷情,一則是做冤大頭的傷情。

同離鏡相處的種種,連帶他送我的一幹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全成了折磨我的心病。我輾轉反側,將它們燒個乾淨,卻是難以紓解。飲酒消愁比燒東西要中用些,於是在崑崙虛的酒窖裡大醉了三日。

醒來時,正靠在師父懷中。

墨淵背靠一隻大酒缸坐著,右手握一隻酒葫蘆,左手騰出來攬住我。

見我醒來,皺了皺眉,輕聲道:「喝這麼多酒,要哭出來才好,鬱結進肺腑,就可惜我這些好酒了。」

我終於抱著他的腿哭出來。哭完了,仰頭問他:「師父,你終於出關了,傷好了嗎?有沒有落下什麼毛病?」

他看我一眼,淺淺笑道:「尚好,不需要你將自己燉了給我做補湯。」

我同離鏡那一段,實打實要算作地下的私情。

眾位師兄皆以為我愛的是玄女,因玄女被離鏡拐了,才生出許多愁思,恁般苦情。這委實是筆爛賬。

只有墨淵看得分明,揉了我的頭髮淡淡道:「那離鏡一雙眼睛生得甚明亮,可惜眼光卻不佳。」

墨淵出關後,接到了冬神玄冥的帖子。

玄冥上神深居北荒,獨轄天北一萬二千里的地界。此番要開個法會,特派了使者守在崑崙虛,延請墨淵前去登壇講道。

因墨淵乃是創世父神的嫡子,地位尊崇,四海八荒的上神們開法道會,皆免不了將他請上一請。

墨淵拿著帖子虛虛一瞟,道:「講經布道著實沒趣,玄冥住的那座山還可以攀爬攀爬,小十七,你也收拾收拾與我同去。」

我便樂顛樂顛地回房打包裹。

大師兄跟著一道,在門口提點我:「以往師父從不輕易接這種乏味帖子,此番定是看你寡歡,才要帶你去散一散心。十七,師兄知道你心裡苦,然師父整日諸事纏身,百忙裡還要抽空來著緊於你,未免勞累。你也這般大了,自然要學著如何讓師父不操心,這才是做弟子的孝道。」

我訥訥地點一回頭。

北荒七七四十九日,我大多時候很逍遙。

沒墨淵講經時,便溜了漫山遍野晃蕩。輪到墨淵上蓮台,便混跡在與會的神仙堆裡嗑瓜子打瞌睡。

墨淵素來以為法道無趣,論起來卻很滔滔不絕。是以許多神仙都來同他論法。諸如輪迴寂滅、人心難測之類,墨淵每每大勝。令人唏噓。

如此,我幾乎將離鏡之事拋於腦後。只是到夜深人靜時,免不了夢魘一兩回。

玄冥上神的法道會做得很圓滿。

法道會結束。墨淵領我在北荒又逗留三日,才拾掇拾掇回崑崙虛。

方回崑崙虛,便聽說鬼族二王子娶妻的消息。婚禮大肆操辦,鬼族連賀了九日。

大紫明宮與崑崙虛早已交惡,自是不能送上帖子。只大嫂來信說,她娘親甚滿意這樁婚事,玄女虧我照顧了。

我白淺也不是那般小氣的人。離鏡縱然負了我,左右不過一趟兒女私情,千千萬萬年過後,自當有釋然的一天,相逢一盞淡酒,同飲一杯也是不難。只是,莫出後來那些事。

墨淵來救我和令羽的那夜,將擎蒼傷得不輕。離鏡大婚第三月後,擎蒼大約終於養好傷勢,立時以墨淵奪妻為由發兵叛亂。

這委實不是個體面借口。尚且不說墨淵來劫人時,他還未同令羽行禮拜堂,算不得什麼夫妻。然那名目雖拙劣,竟也說服了鬼族十萬將士。擎蒼為了表決心,還另為離鏡選了個鬼族的女子,把剛娶進門不久的玄女抽了一頓,鮮血淋漓地送到崑崙虛來。

大師兄本著慈悲為懷的好心腸,一條花毯子將玄女一裹,抱進了山門。墨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這樁善事只做不見。

一眾鬼將已行到兩族地界不過三十里,九重天上的老天君整整派了一十八個小童前來催請,墨淵才將他那套壓箱底多年的玄晶盔甲取出來刷了刷灰,淡淡道:「擎蒼既拿我做了名目,我又是司戰的神,少不得要與他鬥上一鬥。小十七,你把這套盔甲拿去翻檢翻檢,畢竟放得年成久了些,怕是有個蟲子蛀了就不太好了。」

老天君十分歡喜,與了墨淵十萬天將,天門上灑了三杯薄酒,算送了征。

我們一行十七個師兄弟,各在帳下領了職。

那是我此生所歷的第一場戰爭,開始到結束,整九九八十一日。

九九八十一日,烽火連天,硝煙瀰漫。墨淵是不敗的戰神,這場戰爭原可以結束得快捷些。可在鬼族兵敗山倒之時,玄女卻暗暗將天將們的陣法圖偷出去渡給了離鏡。才始知當初玄女被休本是他們使出的一個苦肉計,可歎大師兄竟救了玄女,將一條白眼狼引入崑崙山門。

墨淵耗了許多氣力補救,大傷元神。趁著鬼族還未將那七七四十九道陣法參詳通透,又領著天將們一路急攻,將鬼族三萬殘將圍在若水。

我那時很是愚蠢,從未想過,縱然墨淵有超凡的本事,替我挨的那三道天

雷卻也不是玩笑,怎可能在短短幾月內便將養完整。

但凡我那時有稍微的懷疑,最後便不該是那般結局。

可他裝得很好,一直裝得很好。

最後一戰,兩軍排在若水兩岸,千百里長空烏雲洶湧翻騰。

我以為到此為止,事情已基本無甚懸念,要麼鬼族遞降書,要麼等著滅族。卻不想擎蒼半途祭出東皇鐘。東皇既出,萬劫成灰,諸天滅噬。一等一的神器,一等一的戾器。

擎蒼笑道:「只要我還是鬼族的王,便萬萬是不能降的,天地也該變上一變了,此遭有八荒眾神同我做伴,我也不冤。」

我那時卻很放心,因想著雖然東皇鍾是個毀天滅地的器物,可到底是墨淵做出來的,他自是有力量輕鬆化解。

我並不知墨淵那時已是勉力支撐。縱然東皇鍾是他造的神器,他亦已無法駕馭。要抑住東皇鐘的怒氣,只有在它尚未完全開啟之時,尋個強大的元神生祭。

東皇鍾瞬時在擎蒼手中化成若干倍大的身形,上界的紅蓮染成熊熊業火。

如今,我尚記得墨淵倒提軒轅劍全力撲過去抱住東皇鐘的情景。鍾身四周爆出血色一般艷紅的光,穿過他的身體。愈來愈盛的紅光中,他突然轉過頭來,輕輕掀動唇角。

後來,擅長唇語的七師兄與我們說,師父臨終之時,只留了兩個字,他說:等我。

墨淵是東皇鐘的主人,自是沒人比他更懂得東皇鍾內裡乾坤。被鍾體噬盡修為之前,墨淵仍強撐著施了術法,拼著魂飛魄散,硬是將擎蒼鎖進了東皇鐘。如此,即便祭出了八荒神器之首,鬼族亦沒討到半分便宜。

鬼君既已被鎖,他此遭帶出來做將軍的大兒子領著三萬殘部在十萬天軍跟前抖得篩糠一般,急急地遞上降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