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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命情劫(一)

不幾日,六月初一。

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載得不錯,皇帝果然率了文武百官並一眾的妃嬪往漱玉川上出遊了。我自住進皇宮以來,因不受皇帝待見,雖擔著太子他師父的名,卻並未封下階品。然禮部幾個主事的小官很有眼色,曉得我是個高人,硬是將我列入了百官之列,在那出遊的龍舟上,挨著幾個從八品的拾遺,佔了個位置。這個位置乃是個只能見著皇帝後腦勺的位置。離皇帝三丈遠的另一個後腦勺,瞧著有些像陳貴人的。

卯日星君很給面子,在元貞小弟同東華帝君雙雙應劫的這個大日子裡,將日頭鋪得十分毒辣。半空裡三三兩兩飄著幾朵浮雲,也像是被熱氣兒蒸得快散了,懨懨的。

漱玉川的河道並不寬敞。皇帝的龍舟卻大,佔了大半河面。

河兩岸擠滿了百姓,估摸天剛亮便來河邊蹲著的才有好位置。

皇帝游的這個河段並不長,京城的百姓卻多,是以許多沒在地上尋著位置的,都爬到了樹上或近處的民房上。

開船的小官十分艱辛,因河兩畔的堤岸上蹲滿了百姓,便定要將這船開在河的正中央,不偏左一寸,也不偏右一寸,才顯得出皇帝恩澤四海,一視同仁,既不便宜左邊的百姓,也不便宜右邊的百姓。因這是個極精細的活,有道是慢工才能出細活,於是,船便開得越發的慢。

一船人在大太陽底下,皆熬得兩股戰戰。

眼見午時將近了。我塞了兩枚金葉子與在船後忙活的一個小宦臣,著他幫忙請一請太子。小宦臣手腳麻利,我閉著眼睛還未歇上半刻,元貞已樂呵呵湊了過來。

今日他著了件天藍的織花錦袍,少年模樣很俊俏,見著我,眉梢眼角都是桃花地笑道:「師父這個時候叫元貞過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他雖有個刨根問底的脾性,我卻早已在心中盤算好,先頓一頓,做出莫測之態來,方攏著袖子深沉道:「為師方才胸中忽現一束道光,將平日許多不通透的玄理照得透白,為師感念你對道法執著一心,既得了這個道,便想教傳於你,你願不願聽?」

元貞小弟立刻作個揖,垂首做聆聽之態。

我肅然清了清嗓子。

在崑崙虛學藝時,我有些不才,道法佛法凡是帶個法字的課業,統統學得不像樣。但即便當年墨淵授這些課時我都在打瞌睡,也算是在瞌睡裡受了幾千年熏陶,與一介凡人講個把時辰道法,自然沒有問題。

我一邊同元貞講道,一邊等待司命星君命格簿子裡那位美人,眼看午時將過,有些著急。

講到後來,元貞欲言又止了半天,插嘴進來:「師父,方才房中雙修、養氣怡神那一段你前前後後已講了四遍。」

我恨鐵不成鋼道:「為師將這一段說四遍,自是有說四遍的道理。四這個數代表什麼,你需得參。這段道法講了個什麼,你需得參。為師為何恰恰將這段道法講四遍,你亦需得參。學道最要緊的,便是個『參』字,似你這般每每不能理解為師的苦心,要將道修好,卻有些難。」

元貞羞愧地埋了頭。

因被他打了回岔,我想了半天,方纔我是將一段什麼與他說了四遍來著?唔,暫且不管它,便接著房中雙修、養氣怡神繼續說吧。

我講得口乾舌燥,茶水灌了兩大壺下去,司命星君命格簿子裡那位美人,終於出現了。

我其實並未見著那美人,須知我坐的是船尾,縱然極目四望,也只能瞧見各種後腦勺。知曉那美人已然登場,乃是因見著了在天邊盤桓的,司命星君不惜血本借來的,西天梵境佛祖跟前的金翅大鵬。

我活了這許多年,從未親眼見過一個皇帝跳水救美人,頃刻便要飽了這個眼福,一時熱血沸騰。但因需穩著元貞小弟,少不得要裝得鎮定些,忍得有些辛苦。

河道兩旁百姓的歡呼乍然少了,船上也由前至後寂靜開來,我自眼風裡掃了掃那尚在天邊呈一個小點的金翅大鵬,以為,這詫然的沉默絕不該是它引起的。

想必驟然沒言語的人群,是被剛剛出現的美人迷醉了。

元貞小弟尚沉迷在道學博大精深的境界裡不能自拔,並未意識到這場奇景,我略覺安慰,一邊繼續與他弘揚道法,一邊暗暗地瞟越飛越近的金翅大鵬。

佛祖座前的這隻大鵬長得十分威武,原本一振翅要飛三千里,此番因是扮個凡鳥,飛得太剛猛有些不宜,是以縮著一對翅膀,從天邊緩慢地、緩慢地飄過來。許是從未飛得如此窩囊,它耷拉著頭,形容很委屈。

我眼見著金翅大鵬十分艱辛地飄到漱玉川上空來,先在半空中輕手輕腳地來回飛一圈,再輕手輕腳地稍微展開點翅膀,繼而輕手輕腳地一頭撲下來,又輕手輕腳地慢慢騰上去。我覺得,它想必一輩子都沒有飛得這樣纖弱文雅過。

可它這套謙然溫和的動作,看在凡人眼裡卻並非如此,耳中聽得他們驚恐萬狀號了一嗓子又一嗓子,號得我耳中一陣一陣轟鳴。我近旁的一個老拾遺顫著手指哆嗦道:「世間竟有這麼大的鵬鳥,這鵬鳥竟這般兇猛,飛得這樣快。」

元貞仍沉浸在美妙的道學世界裡。他在苦苦地冥思。我琢磨著那落水美人應該已經落水了,便氣定神閒地等著船頭桑籍推皇帝那撲通一聲。

船頭果然撲通了一聲,我欣慰地點了點頭,很好,桑籍將東華推下水了。

我這廂頭尚未點完,那廂卻聽陳貴人一聲尖叫:「陛……陛下不會浮水啊——」緊接著又是撲通的一聲。緊接著撲通撲通撲通很多聲。

我呆了一呆。

我的娘。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東華這一世托的這個生是只旱鴨子,如今卻叫哪個去救那落水的美人?

我匆匆趕往船頭,元貞想必也被方才陳貴人那聲乾號吼醒了,激動地搶在了我前頭。雖然出了這麼大個紕漏,但為今之計,卻也萬萬不能讓元貞下水。即便是連累東華的命格也改了,終歸比兩個的命格都改不了好。本上神鬧中取靜,因瞬時做出了這等睿智的決策來,一抬袖子,死死握住了元貞的手。

元貞於匆忙奔走中深深看了我一眼,繼續奔走。既是太子開道,我兩個一路暢通無阻來到船頭。擠過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牆,立在船頭的桅欄後。

隔著桅欄朝下一望。

這真是一道奇景。

漱玉川中花裡胡哨全泡著大大小小的官員,不會浮水的邊嗆邊呼救命,會浮的游來游去扎一個猛子游一段喊一聲皇帝,遇到個把不會浮水卻也跳下來了的同僚,便摻著一同邊游邊找皇帝。

但河裡的人委實太多,這尋找就變成了件甚艱辛的事。

我因站在船上,俯望著整個河面,難免看得清明些,滿漱玉川的大小官員們要尋要救的皇帝陛下,此時正躺在嬌小的陳貴人懷裡,被抱著甚吃力地一點點朝龍船游過來。

眼下這情景,我估摸是皇帝被桑籍神不知鬼不覺推下水後,陳貴人一聲「陛下不會浮水」一語驚醒夢中人,皇帝座下這些忠心臣子為表忠心,急忙跳水救駕。但少不得有幾個同樣不會浮水的,被這踴躍的群情振奮,咬牙一挽袖子也跟著跳了下去。尚存了幾分理智沒有被這盲目的群情所振奮的,大約想著別人都跳了就自己不跳有些說不過去,只好悲情地也跟著往下跳。皇帝貼身的侍衛們必然是會浮水的,原本他們只需救皇帝一個,眼見著又跳下來幾隻旱鴨子,且還是國之棟樑的旱鴨子,自是不能放著不救,生生添了許多負累。這廂陳貴人已拖了皇帝上船了,那廂皇帝的侍衛們卻還在忙著救不會浮水的國之棟樑。

這麼一鬧,那命格簿子上的落水美人,卻沒人管了。

元貞一心繫在他父親身上,自是無暇顧及那落水的美人,幾欲翻身下船救他父親,幸虧被尚且沒來得及跳下水的幾個七老八十的老大臣死死擋了。而皇帝本人尚自顧不暇,自然更沒多餘力氣去關注那位美人。

方纔我眼風裡分神望了望,那美人自己游上了岸,邊哭邊走了。

皇帝被淹得半死不活。

因陳貴人是皇帝落水後唯一跳下去的妃嬪,且還一手將皇帝搭救上來了,地位自然不同。眾妃嬪皆被識大體的皇后讓在一旁嚶嚶啜泣,只得她一人能扒在皇帝龍體上,哭天搶地大喊:「陛下,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丟下臣妾啊!」

話罷捂著胸口吐了一口血,喊兩句又吐了一口。幾個隨行的見過世面的老太醫慌忙躥過來將陳貴人與皇帝分開,訓練有素地配了額,各自哆嗦著打開藥箱分別與皇帝和陳貴人問診切脈了。

這一趟出遊再也游不下去,腳下的龍舟終於可以發揮它水上馬車的長處,開船的小官再用不著小心翼翼把握方纔那個度,太子一聲令下,揚眉吐氣地抖開旌旗來,刷的一聲便沿著水道朝皇宮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