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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傷情過往(三)

迷谷勸我緩一緩,好歹閒個一兩日莫再酗酒,多加保重。

可此次與我以往傷情都十分不同,一日不醉便無法成眠。

我醉得狠了便什麼也不曉得,但醉得不狠時,隱約記得迷谷常來同我說說話。他說了許多話,大多是無關緊要之事。有兩樁我記得清楚些,一樁是九重天上我著他多留意的那位太子側妃不曉得受了什麼刺激,終於悟了,向天君呈了書,甘願脫出天族仙籍,到若水之濱一面修行一面守東皇鐘。天君感念其善德,准了。一樁是下凡世歷劫的太子夜華,本應喝了忘川水什麼都記不得的,卻篤信鬼神,窮其一生追尋青丘仙境,雖官至宰相然終身未娶,二十七歲鬱鬱病卒,遺言命家僕將屍首燒成一團灰,和著貼身帶的一個珠串合葬。

我不曉得迷谷說這樁事時我是不是灑了兩滴淚。若我當真灑了這麼兩滴淚,又是為什麼灑的呢?我喝得多了,腦子轉不快,想不大明白。

也不曉得過了幾日,迷谷急匆匆踏進狐狸洞,來傳話給我。說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華君,已在青丘谷口等了七日,想要見我。

迷谷說他守著我這個做姑姑的下給他的令,不敢放任何人進來,即便是夜華他也不敢放進來。但七日已過,夜華沒有半分要走的跡象,他做不得主,只好進來通傳我,看看我的意思。

我幾天沒轉的腦子終於轉起來。

哦,夜華他在凡世時二十七歲便病卒了,兩把黃土一埋,自然要回歸正位。

不曉得怎麼,心中突然一陣痛似一陣。我壓著心口順了桌腿軟下去,迷谷要來扶,我沒讓他扶。

靠著桌腿望了一會兒房梁。我想見見夜華。

我想問問他三百年前,果然是因素錦背叛他嫁給了天君,他傷情傷得狠了,才一狠之下娶了化作個凡人的我?

他可是真心愛上我?他在天宮冷落我的那三年,可是為了我好?他愛著我的時候,是不是還愛著素錦?倘若是愛著的,那愛有多深?若我不是被誆著跳下了誅仙台,他是不是就會心甘情願娶了素錦?他如今對我這樣深情的模樣,是否全因了心中三百年前的悔恨?

越想越不能繼續想下去。我用手摀住眼睛,水澤大片大片從指縫中漫出去。

若他說是呢?他全部都說是呢?

我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動手殺了他。

迷谷在一旁擔憂道:「姑姑,是見,還是不見呢?」

我長吸一口氣,道:「不見。跟他說,讓他再不要到青丘來了。我明日便去找天君退婚。」

良久,迷谷回來,在一旁默了一會兒,道:「太子殿下他,臉色十分不好。他在谷口站的這七日,一步也沒挪過地方。」

我瞟了他一眼,灌了口酒,沒搭話。

他磨磨蹭蹭道:「太子殿下他托我帶句話給姑姑你。他想問問你,你當初說,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將他綁回青丘來鎖著。縱然他在凡界除開撿了個同你做凡人時一般模樣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母親外,半朵桃花也沒招惹過,你當初許給他的這句話,卻還算不算數?」

我一個酒罈子摔出去,失聲道:「不算數,什麼鬼話統統不算數,滾,你讓他滾,我半點都不想看到他。」

我心中卻悲哀地曉得,自己不是不想見到他。只是心中梗著這一個結,不知道如何來見他。

第二日我並未上九重天去退婚。只覺得先姑且拖著吧,等哪日有心情再去。

但短期內,怕是難得會有這個心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迷谷說夜華他仍在谷口立著,沒挪一步地方。我同他說,若他再提起夜華這個名字,便將他打回原形再去當個萬兒八千年的迷谷樹,他才終於住了口。

我已不怎麼再喝酒。因自從曉得夜華在青丘外頭立著時,我喝酒每每越喝

越清醒,越清醒越傷情,越傷情越不能入睡。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我精神頭忒不濟的當口,一日清晨醒來,卻感知到五百年前加諸在東皇鍾上封印擎蒼的那幾成仙力,有大波動。心中突突跳了幾跳。果真多事之秋,近日的事多得前仆後繼,半點不辜負「最煩惱是秋時」這個名號。大約,前鬼君擎蒼他又一輪功德圓滿,要破出東皇鍾了。

我匆匆洗了把臉,著迷谷趕緊去十里桃林給折顏傳個話,讓他來幫我一把。

五百年前擎蒼頭一回破出東皇鍾時,我勉強能攔住他將他重鎖回鍾裡。但一場架打得東皇鍾破損不少,我不得已只得耗五成修為將它補好。如今身上剩的這些修為,籠統一算,蠻攻也罷,智取也罷,倘若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便該曉得無論如何也戰不過他。

但擎蒼不是個善主,被關了這麼些年,保不準破鍾而出後狂性大發,要重啟這八荒神器之首滅噬諸天,將八荒四海並三千大千世界一應燒成慘白灰燼。

想到此處,方才睡夢中仍擾著我的風月煩惱事再不算什麼煩惱事。我撈了崑崙扇,閃身縱上雲頭,急急朝若水奔去。打算在折顏趕來之前,先勉力撐一撐,萬不能由著擎蒼將東皇鍾開啟了。

我早曉得會在谷口處遇到夜華。他一直在谷口等著,若我出青丘,勢必遇得到他。我閉了閉眼,假裝無動於衷從他身邊擦過,被他一手握住了袖子。他一張臉白得嚇人,神情憔悴且疲憊。

這個要緊工夫哪裡容得同他虛耗,我轉過頭一扇子斬斷被他拉著的那半管袖子。刺啦一聲,他愣了愣,喉嚨裡沙啞地滾出兩個字:「淺……淺。」我沒搭理,轉身繼續朝若水奔。眼風裡虛虛一瞟,他亦騰了雲,在後頭跟著。

多年以後,我常常想,那時候,那時候哪怕我就同他說上一句好話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只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若水下視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壓著沉沉的黑雲,高塔似的一座東皇鍾矗在若水之濱,搖晃間帶得一方土地轟隆鼓動。本應守著東皇鐘的素錦不見蹤影,估計見著這陣仗心中害怕,找個地方躲了。

半空的雲層中見得若水之野土地神的半顆腦袋。五百年前我同這土地有過一面之緣。他在雲縫中甚擔憂地望著躁動的東皇鐘,轉頭一瞟,見著我同夜華,趕緊拜上來惶恐道:「姑姑仙駕,若水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著。此次擎蒼的這股怒氣尤其不同,若水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幾震,小仙的土地廟也……」他自絮絮說著,忽地鍾身閃過巨大白光,白光中隱隱現出一個人影來。

我暗道不好,正欲衝下雲頭,身形卻忽地一滯。

夜華他在背後使了個絆子,趁我不留神給我下了定身咒,且電光火石間還祭出個法器來捆住了我雙腳雙手。我動彈不得,眼看著擎蒼快要從鍾裡出來了,急聲道:「你放開我。」

他沒搭理,將我一把推給若水土地,輕飄飄道了句:「照看好她,無論發生什麼也別讓她從雲頭上跌下來。」話畢左手一翻,現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寶劍。

我眼見他持著這柄寶劍,迎風按下雲頭,直逼東皇鍾帶出的那片銀光,只覺得天都塌了。張了幾次口,全說不出話來,泠泠風掃得我一雙眼生疼。夜華逼近那片銀光之時,我聽得自己絕望道:「土地,你放開我,你想個法子放開我,夜華他這是送死,他身上的那點修為,這是在送死啊!」

土地喃喃回應了些什麼,大約是說這法器自有竅門,他解不開,這定身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開。

求人不得只能自救,我凝氣欲將元神從體中提出,卻不想那法器不只鎖神仙的肉身,也鎖元神,我這一番拚死的掙扎全是無用。淚眼模糊中東皇鍾鍾身四周的銀光已漸漸散去,夜華同擎蒼鬥法帶出的電閃雷鳴直達上天。土地在我們身旁做出一個小小的仙障來,以防我被這些戾氣傷著。

夜華他用來綁我的這個法器是個厲害法器,我大汗淋漓衝破了定身咒,卻怎麼也掙脫不開這個法器。

天昏地暗間,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處仍有些危險,小仙這仙障也不知能撐住幾時,要不挪挪地方吧。」

我聽得自己的聲音飄忽道:「你走吧,我在這裡陪著夜華。」

我此時雖被捆著,是個廢物,於夜華他沒有一絲用處,即便如此,我也想陪著他,看著他。

我從未見過夜華拿劍的模樣,沒想到他拿劍是這個模樣。傳聞夜華的劍術了得,他手中劍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稱青冥既出,九州失色。我初聽得這個說法,覺得大約是他們小一輩的浮誇。今日見著青冥劍翻飛繚繞的劍花,九州失色誠然有些浮誇,但那光華卻著實令人眼花繚亂,一動一靜之間帶出的雷霆之氣,將我的眼晃得一陣狠似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