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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一生劫(二)

天君很開心,誇讚道:「當年桑籍已算是很有悟性,卻也沒你做得好。今次定要好好獎一獎你,你想要什麼?」

他心中並未覺得快慰,低頭道:「孫兒想見一見母妃。」

天君臉色青了兩青,冷聲道:「慈母多敗兒,你要接我的衣缽,你母妃卻注定不能將你養得成器,只能令你長成一副優柔寡斷的性子。我不讓你見她,是為你好。」

他抬頭看了兩眼他的爺爺,低頭再道:「孫兒只想見一見母妃。」

天君怒道:「若要令我准你見她,你便在兩萬歲前修成上仙吧。」

這已是刁難,四海八荒,從沒哪個神仙能在兩萬歲上修成上仙的,便是天界的尊神墨淵上神,當年也是兩萬五千歲才修得的上仙。墨淵之後又是多少萬年,才出了個桑籍,能在三萬歲上受劫飛昇。

那時的他,離整滿兩萬歲,不過須臾三四年。元始天尊曉得這樁事,只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他父君來勸他道:「你母妃如今很好,你無須掛心,天君如此看重你,你便應事事順他的心,何苦違逆他,惹得他不高興。」

聽了這番話,他略有動容,不能明白自己為何會攤上這樣一個懦弱的父君,但也並不覺得難過。天君自小對他的那一番教導安排,本就是要化去他的情根,叫他靈台清明,六根清淨,將來才好一掌乾坤,君臨四海八荒,做一個能忍受並享受高處不勝寒這滋味的天君。

他想去見一見他的母妃,其實並不為年幼時他母妃對他的憐愛,那些事太遠,遠得他已記不清,連同他母妃的面貌。那時他才九歲。他只是想,他不是沒有母妃的人,那至少,他要記得自己的母妃長的是個什麼樣子。

他的父君已不再令素錦日日陪著他。這麼兩萬年處下來,他只當這位昭仁公主是他案頭的一張晾筆架子,並未將她當一回事。她還會不會繼續立在他案頭,於他而言,實在沒什麼分別。

他自以為這兩萬年,素錦日日守著他也守得難受,熬到今日,大家終於都得解脫。出乎他意料的是,素錦卻仍日日守在他的案頭,他去元始天尊處時,便守在上清境的入口。他因忙著修行,要在兩萬歲前飛昇上仙,也沒多在意這樁事。

眼看著他兩萬歲生辰日近,天君本人幾乎已忘了同他的那個賭約。

他生辰的前一日,素錦將九重天搜了個遍也沒找到他。卻忽聞第三十六天雷聲滾滾,閃電一把一把削下來,劃破雲層,直達下界的東荒,攜的是摧枯拉朽的勢,一摞一摞的山石樹木頃刻間化作灰燼。是個神仙都知道,這雷不是一般的雷,是神仙飛昇才能經歷的天雷。

凌霄殿上的天君一張臉瞬時雪白,這天雷,一旦降下來便逃不掉,經歷了便壽與天齊,經歷不了便就此絕命。

天君白著一張臉攜眾仙一同站在南天門口。

兩盞茶過後,他一身血污,倒在一朵辨不出顏色的軟雲上頭,慢吞吞騰回來。

他見著南天門上的天君,竟費力從雲頭上翻下來,踉踉蹌蹌拜倒在天君的跟前。他眼梢嘴角尚有細細血痕,面容卻十分沉定,只淡然恭順道:「天君答應孫兒,若是能在兩萬歲前飛昇上仙,便允孫兒見一見母妃,今日孫兒已歷劫飛昇,不知何時能與母妃相見?」

天君神色複雜地看了他幾眼,終妥協道:「把這一身的傷將養好了再去吧,省得你母妃擔心。」

兩萬歲便修成上仙實在曠古絕今,他這一舉在四海八荒立時掀起一場軒然大波。自此,再也沒哪個神仙拿他同墨淵比對了。只他的師父元始天尊在玄都玉京中同來座下問道的靈寶天尊模糊讚過一回:「大抵長得那個模樣的,天生都帶了副十分的仙骨,當年的墨淵上神如是,夜華亦如是。」

尋常人只見著他年紀輕輕便飛昇上仙的體面,關懷他一身沉重傷勢的卻沒幾個。經了三道天雷的傷,自然比不得一般的傷。那日他能從雲頭上翻下來拜見天君,已是使了僅存的力。此後,只能日日躺在靈越宮裡將養,便是用個膳行個路,也須得人來攙扶。

雖同處了兩萬年,他卻一直沒怎麼放在心上的那位昭仁公主日日守在他的病榻前,端茶送藥,攙他行路,扶他用膳。他以為是天君下的令,令她來照看自己,也沒往旁的方面想。這一照看,便是三四年。有一日,卻偶然聽到兩個嘴碎的宮娥議論,說這位昭仁公主思慕於他,他受的這一頓傷,累得昭仁公主背地裡落淚落了好幾場。

他那時已長成個十分英俊的少年,修仙路上又立了許多無人能出其右的勳績,仙法卓然。雖然一張面容不苟言笑了些,卻更襯得天界未來儲君的威儀。不只那位昭仁公主,天族的許多少女都暗暗地思慕於他。

他兩萬年來被天君逼著只埋頭修行,從未有空閒能分一分心去想那風月之事,陡然聽說有人思慕他,心中驚了一驚,再聽說是那位昭仁公主思慕於他,又覺得荒唐。昭仁公主素錦,是老天君欽封的公主,這一代天君名義上的妹妹,他父君尚且要稱她一聲姑姑,他更是要稱她一聲姑奶奶。姑奶奶喜歡上孫子?縱然他們談不上什麼血緣關係,他也覺得不可理喻。

他那樣冷淡的性子,從來就不自找麻煩。素錦藏在心中不說,他便當不知道。只是後來素錦的慇勤服侍,能推他一概推了。女孩家的心思終歸敏銳些,

他那樣三推四推之後,終有一日,素錦白著一張臉問他:「你都知道了?」

他並不願她將這事抖出來同他談。那時他雖不諳風月,卻也曉得有些事情,只適宜牢牢埋在土中,並不適宜大白天下。他只沉默著搖頭,便要去拿茶喝。素錦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哆嗦著一雙手,道:「我知道你全曉得。你既然都曉得,為什麼要做出這副模樣?」他冷冷反問道:「你覺得,我該知道什麼?」素錦那一張雪白的臉微微地泛紅,手哆嗦得更厲害,半晌,才細聲道:「我……我……我喜歡你。」

素錦表的這個白,自然沒能得到回應。他那句話將素錦傷得很深,他說:「可我一直只將你看作我的姑奶奶,像尊敬我爺爺一般尊敬你。」

素錦眼角微紅道:「你……你是嫌我比你大了兩萬歲?可……可你將來要娶的那位正妃,青丘之國的白淺上神,卻整整要比你大九萬歲。」

他從小就是被當作下一代天君養著,修習課業雖辛苦,可除了天君、他的兩位師父和他的父君,從來沒人敢用這樣不敬的口吻同他說話。他略有些生氣,只道:「有本事你便像白淺一樣,讓我非娶了你不可。」很多年後,他一直記著當年對素錦說的這句話,因為正是他當年隨口說的這一句話,令他在今後的人生中,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價。

(下篇)

又兩萬多年匆匆而過,他便要到五萬歲了。

九重天上有千千萬萬條規矩。其中有一條,說的是生而非仙胎、卻有這個機緣位列仙菉的靈物們,因違了天地造化升仙,須得除七情、戒六欲,才能在天庭逍遙長久地做神仙。若是違了這一條,便要被打入輪迴,永世不能再升仙上天。

妖精凡人們修行本就不易,一旦得道升天皆是戰戰兢兢守著這個規矩,沒哪個敢把紅塵世情帶到三清幻境中來的,活得甚是一板一眼。其中活得最一板一眼的,成了這一派神仙的頭兒。這個頭兒在規矩上的眼光向來很高。但就連這個頭兒也承認,論起行事的方正端嚴、為人的持重冷漠,三十六天裡沒哪個比得過尚不滿五萬歲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他三叔連宋找他喝酒,時不時會開他兩句玩笑,有一回佐酒的段子是九重天底下月亮的盈虧,從月盈月虧辯到人生圓滿,連宋被他噎了一回,想搶些面子回來,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這個人,自己的人生尚不圓滿,卻來與我說什麼是圓滿,紙上談兵談得過了些。」

他轉著酒杯道:「我如何就不圓滿了?」

連宋立時接過話頭,端出一副過來人的架子,做滄桑狀道:「觀星台上夜觀星相,單憑一雙眼,便能識得月之盈虧。三清幻境外頭晃一晃,經歷了情滋味,才能識得人生之盈虧。」

連宋這麼一說,他這麼一聽,聽完後只淡淡一笑,並不當真。他從未覺得情這東西是個多麼大不了的東西。

這趟酒飲過,七月底。天君令他下界降伏從大荒中長起來的一頭赤炎金猊獸。

話說這金猊獸十年前從南荒遷到東荒中容國,兇猛好鬥,肆虐無忌,令中容國十年大旱,千里焦土,舉國子民顛沛流離。中容國國君本是個難得的好脾氣,可第十個年頭上,這金猊獸看上了國君的妻子,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將王后擄回了洞中,染指了。難得好脾氣的中容國國君也怒了,這一怒便抹了脖子,一縷幽魂飄飄蕩蕩斂入幽冥司,將這頭金猊獸的惡行一層一層告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