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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敬元四年的仲夏,靜安王府的紅玉郡主從麗川的挽櫻山莊回到了王都平安城。

因當朝太皇太后一道懿旨,將她許配給了某位剛打完勝仗的將軍,著她即刻歸京。

紅玉郡主成玉年幼失怙,六歲時她親爹靜安王爺戰死疆場,去了;她親娘靜安王妃從此一病不起,撐了半年,在她七歲上再撐不下去,跟著她爹也去了。從此偌大靜安王府,只留她一棵獨苗。

雙親早逝,紅玉郡主懂事也早,接到太皇太后旨意,並不似她的公主姐妹們一般,先要去打探打探駙馬合意不合意。倘若不合意,不得寵的公主便要哭一哭,再嫁;得寵的公主便要大哭一哭,還不嫁,還要將皇宮鬧得雞飛狗跳。

紅玉郡主成玉,她是個令人省心的郡主,她一沒有去打探傳說中的郡馬合不合她意,二沒有哭。她二話沒說端著個繡架就上了馬車,一邊心平氣和地給自己繡著嫁衣,一邊算著日程,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回到了平安城。

結果進了城才被告知,說婚約已然取消,信使早已被派出王城,大約路上同他們錯過了。

據宮裡傳來的消息,說婚約取消,乃是因那被賜婚的將軍心心唸唸著北衛未滅,恥於安家,而將軍一腔捨小家為大家的愛國之情令太皇太后動容非常,便照著將軍的意思,將此事作罷了。

成玉的侍女梨響脾氣急,得知這個因由,火冒三丈:「北衛未滅恥於安家?毋庸說北衛近年兵強馬壯,數次交鋒,彼我兩朝都是各有得失,便是在北衛不濟的太宗時期,我們也不過只將大熙的戰旗插到了北衛的玉渡川!哼,他這擺明了是不想娶我們郡主找的托詞!」梨響含著熱淚歎息,「郡主已將自己鎖在樓頂兩日兩夜,想必是不堪受辱,心傷得狠了,奴婢真是為郡主憂心。」

大總管朱槿面無表情地查驗手中的藥材:「不必擔心,送過去的一日三餐倒是都食盡了,夜裡還要拉鈴討要加餐。」

梨響熱淚更甚:「須知心傷也是極耗心力的一樁事,食得多,大抵是因郡主她心力耗得多,心力耗得多,大抵是因郡主她太過心傷,我可憐的郡主嗚嗚嗚嗚……」

朱槿停下來看了她好半晌,話中隱含不可思議:「你這個邏輯,居然倒也說得通……」

梨響口中的樓頂,指的是紅玉郡主在王都的繡樓十花樓的樓頂。

十花樓此樓,乃京中第一高樓。

十層的高樓,比京郊國寺裡的九層佛塔還要高出一截,且日夜關門閉戶,也不知建來何為。年長日久,傳說就多了。

其中最出名的一則傳說,說「群芳之冠,冠在十花,奇卉與異草共藏,珍寶同美人並蓄。」傳得十花樓簡直是個人間天國。

人間天國不敢當,但說起奇花異草、珍寶美人,十花樓還真不少。

相傳紅玉郡主週歲上得了怪病,天下神醫莫之奈何,眼看小郡主要一命嗚呼,靜安王爺無奈之下求助國師。國師開的藥方子十七個字:「起高樓,集百花,嬌養郡主十五載,病劫可解。」靜安王爺得了方子,火急火燎從皇帝處求來旨意,三個月裡起了這十層高樓,集了百種花卉,這便是奇花異草的來處。

再說珍寶。當年靜安王爺尋遍大熙搜羅到的一百種花木裡,有兩株已修煉成形,皇帝的皇宮裡也尋不到這修煉成形的奇花異草,自然可算是無價珍寶。這兩株花妖,一株是棵梨樹,便是成玉的侍女梨響;另一株是棵槿花,便是十花樓內事外事一把抓的大總管朱槿。

最後說美人。雖然十花樓裡能算得上是個人的,只得紅玉郡主成玉一個。但紅玉郡主顏色之好,常令樓中花草自生羞愧,一美可比百美,因此十花樓中諸位都正兒八經地覺得,外頭傳說他們美人很多,那也不算妄言嘛。

一美可比百美的紅玉郡主在第三天的早晨頂著一雙青黑的熊貓眼,邁著虛浮的步子踏出了閨門,守在門外的梨響箭步迎上去,一邊心疼地關懷郡主的玉體,一邊忍不住痛罵:「那勞什子鬼將軍有眼無珠,沒有此等福分同郡主共結連理,那是他的損失,無論如何,心傷憔悴的都不該是郡主,郡主您要是為他氣傷了身子可怎麼了得!」

成玉卻並沒有理她這一茬,瞌睡著遞給她一隻青色的包袱,打著哈欠:「送去錦繡坊,他們正是急用的時候。」

梨響將包袱皮打開一個小口,嚇了一跳:「這是您的嫁……」

成玉還在打哈欠,手捂著嘴,眼角還有淚:「我改了兩日,改成了十一公主的尺寸和她必然會喜歡的花樣。」看梨響一臉蒙圈,她忍著困意解釋,「十一公主下月出嫁,她自己的針線活繡個喜帕都勉強,宮裡的針線她又一貫看不上,聽說是去了錦繡坊定嫁衣,指名要蘇繡娘,可蘇繡娘近日犯了眼疾,錦繡坊上下急得團團亂,」她伸手拍了拍梨響手中的包袱,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他們要得急,我們正可以坐地起價,誆他個五百金不會有問題。」

梨響默然了:「這麼說……這幾日郡主您並不是在為被拒婚而傷心?」

成玉停住了哈欠,愣了一愣,立刻倚住門框扶著頭:「傷心,傷心啊,怎麼能不傷心,那位將軍,呃,那位……嗯……將軍……」

梨響淡然地提示:「將軍他姓連,連將軍。」

成玉卡了一下:「嗯,是啊,連將軍。」她說,「連將軍鐵血男兒啊,北衛不滅,誓不成家,志向恢宏,有格局,錯過了此等良人真是讓人抱憾終生。哎,是我沒有這個福氣。」說完她力求逼真地歎息了一聲,歎完卻沒忍住又打了個哈欠。

梨響感覺自己有點無話可說。

「這事兒真是提不得,」她家郡主卻已經機靈地為這個不合時宜的哈欠解了圍,「你看,這傷心事,一提就讓我忍不住又想去抱憾片刻。」她居然還趁勢為自己想要睡個白日覺找了個絕佳的借口,「你中午就不用送膳食上來了,我睡醒,呃,我從這種憾恨中想通了會自己出來用糕點的。」

說著她一隻腳踏進了房中,似乎想了一想,又退了出來,強睜著一雙困極的淚眼比出一根手指吩咐梨響:「方纔那件事,不要讓我失望,五百金,絕不能低於這個數,懂麼?」

梨響:「……」

梨響琢磨了好半天,午膳時虛心同朱槿求教:「郡主她這是傷心糊塗了還是壓根就不傷心呢?」

朱槿正埋頭在蘿蔔大骨湯裡挑香菜,聞言白了她一眼:「你說呢?」

梨響撐著腮幫尋思:「看著像不傷心,她連連將軍姓什麼都沒搞明白,但明明回來的路上她那麼興高采烈地繡著嫁衣……」

朱槿繼續埋頭挑香菜:「不用和親去那蠻子北衛,嫁誰她都挺開心的。」大熙開朝兩百餘年,送去北衛和親的公主郡主足有半打,個個英年早逝,芳魂難歸。

思及此,梨響歎了口氣,湊過去幫朱槿一起挑香菜:「可她自個兒又說了,錯過連將軍此等良人,可能要令她抱憾終生,我不知她這是隨口說說還是心裡真這麼想過,是以我琢磨著……」

朱槿一臉深沉地看向梨響:「是以宮裡若來人問起郡主的情形,你只管形容得越淒涼越好,太皇太后還算心疼郡主,令太皇太后有所愧疚,總少一分將來送她去蠻族的風險……爪子拿開,那不是香菜,那是蔥,蔥我是很愛吃的。」

每到月底,成玉就會覺得自己是個十分悲慘的郡主,因朱槿發給她的月例銀子總是難以支撐她到每月最後一日。從前爹娘俱在時,她自然是個衣食無憂的郡主,直至雙親仙逝,成玉依稀回憶,她也過過挺長一段不愁銀子的好日子。

壞就壞在她手上銀子一多,就容易被騙,常被誆去花大錢買些令朱槿大發雷霆的玩意兒。

譬如十二歲那年,她花了五千銀子興高采烈地牽回來一匹獨角馬。可走到半路,馬頭上的獨角被路旁的灌木勾了一勾,居然就這麼被勾掉了。

再譬如十三歲那年,她花了七千銀子買了一粒傳說中佛祖蓮台上的千年蓮子。結果次日蓮子就在她書案上發了芽,梨響將發芽的蓮子移到盆裡,她激動地守候了兩個月,兩個月後盆裡居然長出了一盆落花生。

其他零零碎碎她被誆騙的事件更是不一而足,有一陣子朱槿一看到她,敲算盤的手就不能自控地發抖。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朱槿覺得總是被她這麼折磨也不是個辦法,就沒收了她的財權。

因而,在十三歲的尾巴上,成玉便開始極慎重地思考賺錢這樁事了,鑽研了兩個月,發現最好賺的錢是她那些公主姐妹們的錢,從此奮發圖強。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之後,憑借過人的天賦,紅玉郡主在刺繡一途和仿人筆跡代寫課業一途上的造詣都變得極為高深,成為王都第一成衣坊錦繡坊、以及王都第一代寫課業的非法組織萬言齋的得力干將。

自成玉體味到生活的辛酸,不再被人誆銀子後,她誆人銀子的本事倒是見長。

次日午後,梨響果然從錦繡坊拎回來五百金,光華閃閃地擺到她面前。成玉開開心心地從一數到五百,再從五百數到一,掏出隨身錢袋子裝滿,又將剩下的放進一個破木頭盒子裡裝好塞到床底下,還拿兩塊破毯子蓋了蓋。

將錢藏好後,成玉麻利地換了身少年公子的打扮,冷靜地拿個麻袋籠了桌上的那盆姚黃,高高興興地拎著就出了門。

今日朱槿要去二十幾個鋪子看賬目,梨響又在方才被她支去了城西最偏遠的那家糕點鋪買糕點,她溜出十花樓溜得十二萬分順暢。

到得琳琅閣時正碰上徐媽媽領著個美嬌娘並兩個美婢送個青年公子出樓,那公子同那嬌娘你儂我儂、難捨難分得全然顧不上旁人,徐媽媽卻是一雙火眼金睛立時認出站在一棵老柳樹下的成玉來。

認出她來的徐媽媽一張老臉既驚且喜,不待眾人反應,已然腳下生清風地飄到了她跟前,一邊玉小公子長玉小公子短地熱絡招呼她,一邊生怕她半道改主意掉頭跑了似地牢牢挽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架進了樓中。

成玉隱約聽到身後的青年公子倒抽了口涼氣問他身旁的美嬌娘,語聲頗為激動:「他、他他他他便是傳說中的玉小公子?」

成玉一邊跟著徐媽媽進得樓裡,一邊不無感慨地回憶起她過去用銀子在這塊風月煙花地裡頭砸出來的傳奇。

玉小公子在王都的青樓楚館裡是個傳說,提起玉小公子的名號,但凡有幾分見識的煙花客們差不多都曉得。

當年她年方十二,便拿九千銀子砸下了琳琅閣花魁花非霧的第一夜,這個數前無古人估計也將後無來者。而在她砸下這個數之前,多年來整個平安城煙花界花魁初夜的價格,一直穩定地維持在五百兩銀。

玉小公子一砸成名,雖然她逛青樓不比其他的紈褲公子們逛得頻繁,但玉小公子她次次出手闊綽,隨意打賞個上糕點的小婢子都是七八兩銀,當得上旁的客人們叫姑娘的夜度資了,她就是這樣一個令人喜愛的敗家子。

徐媽媽只恨手底下沒一個中用的姑娘能套上她讓她天天上琳琅閣燒銀子,每每午夜夢迴念及此事,就不禁要一口老血翻上心頭,恨不得自己晚生四十年好親自下場。

同徐媽媽敘完舊,又擋了幾個聽聞她的敗家子之名而頗為仰慕的毛遂自薦的小娘,成玉熟門熟路上了二樓,拐進了花非霧房中。

花非霧的兩個小丫鬟守在外間。

成玉抬眼向小丫鬟:「徐媽媽不是派人來打過招呼了?怎不見你家姑娘出來相迎?」

兩個小丫鬟囁囁嚅嚅:「姑、姑娘她……」

倒是四方桌上那盆開得正好的夜落金錢接口道:「芍葯她壓根不曉得花主您來了,方纔這兩個小丫頭進去稟報,剛走到門邊就被她拿個硯台給打了出來,芍葯她近來心情不太好。」

成玉將兩個囁嚅的小丫鬟打發了出去,揭開姚黃身上的麻袋將它也安置到四方桌上,給自己倒了杯涼茶,搬開條凳坐下來喝著茶同夜落金錢八卦:「哎我說,她這是又看上誰求而不得了?」

夜落金錢倜儻地一抖滿身的綠葉子:「花主英明。」

花非霧是株芍葯,同朱槿梨響一般是個能化形的花妖,四年前進了王都,想在人間尋個真愛。結果找了個凡人一打聽,聽說在凡界,一個女子能光明正大接見許多男子的地兒就數青樓了。

花非霧是個深山老林裡頭出來的妖,彼時也不曉得青樓是個什麼地方,在路上問了個賣菜的,賣菜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足有二十遍,給她指了琳琅閣。她跑去一看,只覺得裡頭花花姑娘挺多,個個都還算漂亮,這個地兒同自己也算相得益彰,就誤打誤撞地以三十兩銀子把自個兒給賣進去了。

花非霧進了這王都的頭等青樓琳琅閣,想著自己也算是有個安身立命所了。他們山裡頭初來乍到安頓下來都講究一個拜山頭,花非霧覺著可能城裡頭也講究,花了大力氣不曉得打哪兒打聽出來,說京城花木界都由城北那座十層高的十花樓罩著,興沖沖地尋著一個月黑風高夜,就拎著自己的三十兩銀子賣身錢跑去十花樓拜山頭去了。

彼時十花樓的花中帝王姚黃正好從為救成玉的十年長眠中醒過來,花非霧傻成這樣令姚黃簡直歎為觀止,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瞧上了她,請成玉有空把這鄉下來的傻姑娘從琳琅閣裡頭贖出來。

但可能姚黃剛睡醒,腦子不大清醒,將這事拜託給了時年只得十二歲的成玉。

十二歲的成玉其時對青樓的唯一瞭解,是那約莫是個不招待女客的地兒。好在她一向愛騎馬射箭蹴鞠,梨響為行她的方便,平日裡給她備了許多公子裝。她隨意挑了一身套上就去了。入了琳琅閣,見此地香風飄飄張燈結綵地似乎在辦什麼盛事,好奇心起,隨手要了個包廂,打算瞧完熱鬧再去幫姚黃贖人。

結果剛喝了半盞茶,舞樂飄飄中就見花非霧一身紅衣登上了下面的高台,跳完一支舞,圍觀的眾人就開始熱火朝天地喊價,不一會兒已經從一百兩銀子喊到了三百五十兩銀子。

成玉心想,哦,原來青樓裡頭贖人是這麼個贖法。

彼時成玉還是個沒有被朱槿切斷財權的敗家子,這個敗家子買匹頭頂上粘了根擀面杖的老馬也能花五千銀子。她覺得花非霧是個美麗的花妖,她還是個被十花樓的花中帝王姚黃看上的美麗花妖,怎麼能才值三百五十兩銀子呢?

她就一口氣將競價喊到了七千,整整比前頭的出價高了二十倍。

七千銀子方一出口,台上台下一片死寂,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直射向她,成玉一臉蒙圈,半晌,不太確定地問大家:「那、那就八千?」

花非霧其實對銀子這個東西沒有太大的概念,只是見成玉比出個八千後,眾人更加沉默,盯著成玉的目光也更加灼灼,花非霧感覺她應該說點什麼為成玉解解圍,就仰起頭拉家常似地問她:「你一共帶了多少銀子來啊?」

成玉掏出銀票來數了數,回答她:「九千。」

花非霧就點了點頭:「嗯,那就九千銀子成交吧,呵呵。」

成玉就這麼稀里糊塗地交了銀子買了花非霧的第一夜。

九千銀子一砸成名,琳琅閣也因這九千銀子的風光,立時超越了多年來同它相持不下並列第一的夢仙樓,成為平安城唯一的第一青樓。鴇母徐媽媽多年夙願一朝實現,歡喜得當場就暈了過去。

徐媽媽暈過去的那四個時辰裡,成玉終於搞明白了她九千銀子只是買了花非霧的一夜,而非她整個人。因她一向是個敗家子,也並不覺得肉疼,心中反而有幾分欣慰,只覺她十花樓的花中帝王姚黃看上的妖,就該是這麼的名貴。

再一問要將花非霧贖出去需多少銀子,暈了一整夜方才醒過來的徐媽媽一看打聽此事的是她這個冤大頭,心一橫就開了十萬銀子。成玉感慨地覺得這個價格定得十分合適,但恕她沒有這麼多銀子,用了個早飯就回去了。

事情沒有辦成功,見著姚黃時成玉也並沒有心虛,問心無愧地同他解釋:「你眼光太好,看上的妖精太過名貴,我就買了她一夜,和她一起涮了個羊肉火鍋,沒有錢再繼續買她第二夜。」

姚黃百思不得其解:「傻成那樣了還能名貴?她自己把自己賣進青樓也就賣了三十兩。」

成玉就歎息了一聲:「自從她被你看上,就一下子變得好名貴了,」比出八根手指,「如今已經九千銀子一夜了,為了買她,我連涮火鍋的錢都沒有了。」

此話被正從田莊裡回來的朱槿和梨響聽到,梨響噹場瞧見朱槿的手都被氣抖了。

此後成玉被朱槿在十花樓裡整整關了十天。

這便是成玉同花非霧,花非霧同姚黃的孽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