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三生三世步生蓮 > 第十章 >

第十章

是夜有宴,成玉沒有出現。皇帝來曲水苑是為著消夏,關乎遊興,故而時不時便要宴一宴大臣,宴上一向還有雜耍和歌舞助興。皇帝曉得成玉是愛這個的,但宴上卻沒瞧見她人影,皇帝氣笑了,向沈公公:「她居然還知道躲朕。」

沈公公替成玉謙虛:「小郡主也是個有羞愧之心的人。」

次日,太皇太后召了公主和誥命們聽戲。皇帝同臣子們議事畢,太皇太后派人前來相請,皇帝便攜了幾個親近臣子同去,半途碰上了麗川王世子,皇帝亦順道邀了世子。

到得戲樓,看台上略略一望,居然還是沒瞧見成玉,皇帝疑惑了,向沈公公道:「這也不大像是在躲朕了。連戲也不來聽,小賴皮猴這是轉性了?」

沈公公是個細緻人,從不在自個兒沒把握的事情上胡亂言語,因此很謹慎地回皇帝道:「要麼老奴去打聽打聽?」

被皇帝順帶著攜來聽戲的除了麗川王世子外還有幾個方才在議事堂議事的要臣,包括大將軍,東西台的左右相,吏部禮部工部的尚書,還有國師。

今上是個後宅很清淨的皇帝,家事也是些很清淨的家事,除了嫁公主還是嫁公主,因此今上議論起家事來從不避著外臣。不過外臣們也不大在皇帝的家事上頭給主意,成筠議起家事來,一向也只沈公公能奉陪他一二。

但今日大將軍竟插了一句話進來:「是不是病了,她?」

舉朝皆知大將軍是十九公主煙瀾的表兄,聽一向不愛管閒事的大將軍此時竟有此一問,只以為方才皇帝口中所提乃是煙瀾公主。

皇帝顯見得也如此想,因向連三道:「愛卿無須多慮,煙瀾她倒是沒有什麼。」

將軍抬眼,倒似疑惑:「皇上方才說的,不是紅玉麼?」

一直靜在一旁的麗川王世子神情中有明顯的一怔,直直看向連三。被連三直言反問的皇帝愣道:「朕方才問的確然是紅玉,」奇道,「不過愛卿怎麼知曉?」

將軍淡淡道:「臣不過一猜。」沉吟道,「郡主愛宴會,又愛聽戲,昨夜大宴上乃至今日戲樓中,卻都不見她人影,」將軍微微垂目,「臣還是覺得,她是病了。」

麗川王世子瞧著連三,微微蹙了眉,皇帝亦微微蹙了眉,但兩人顯見得不是為同一樁事蹙眉,皇帝道:「她昨兒下午還騎著馬在鞠場飛奔,沒看出什麼生病的徵兆,照理說……」

將軍卻已從花梨木椅上站起了身:「臣代皇上去看看郡主。」

麗川王世子似乎也想起身,手已按住椅子的扶臂卻又停了下來。

世子終歸還是顧全大局的世子,曉得此種場合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在座諸位大臣卻沒有意識到王世子的這個小動作,大臣們目瞪口呆地瞧著坐在座上沉吟的皇帝和背影已漸遠去的將軍,只覺皇帝和將軍方才一番對話十分神奇。他們印象中將軍話少,議事時同皇帝基本沒有話聊,當然和他們也沒有話聊,著實沒有想到有一天能聽到將軍當著他們的面跟皇帝聊女人,聊的還是那位紅玉郡主。

紅玉郡主同將軍有過什麼瓜葛,太皇太后雖嚴令宮中不許再提及,但……可當日大將軍為了能拒掉這門婚事,連北衛未滅何以家為的名目都搬出來了……肱股要臣們壓抑著內心的波瀾湧動面面相覷。

大臣們八卦且疑惑,皇帝其實也有點疑惑,但皇帝嘛,怎能將自己的疑惑輕易示人,因此待臣子們都散了後,才向沈公公道:「連三同紅玉是怎麼回事?」

沈公公是個說話很趣致的人,沈公公笑答:「那陛下是希望將軍同郡主有事呢,還是無事呢?」

皇帝喝了口茶:「連三若是不娶,也好,若是要娶,為著成家的江山,他最好是娶我成家的宗女。」成筠平生第一次感覺嫁妹子這個話題不是那麼的沉重,但想起這個堂妹其實是個什麼德行,又忍不住喪氣,「紅玉她也十六了,眼見得一天天就知道胡鬧,騎馬爬樹,她還烤小鳥,」提起這一茬成筠的心又痛了,平復了半晌,「就那張臉還能看,這種時候朕就希望連三他能盡量地膚淺些,為著紅玉那張臉,破誓將她給娶了。」

沈公公有些擔心:「但據老奴所知,大將軍他並非是個膚淺之人。」

成筠心絞痛要犯了。

沈公公湊近輕聲:「老奴聽說昨日小郡主在鞠場玩耍時耍出了『五杖飛五銅錢』的絕技,引得烏儺素的球手盡皆拜服,小郡主彼時真個是顧盼生姿,神采飛揚,大將軍其時在觀鞠台上瞧見了,似乎也很是讚賞,老奴猜測便是如此,將軍對小郡主才有了今日的留意……」

成筠因不擅擊鞠,並不明白「五杖飛五銅錢」是個什麼概念,因此並沒有理解昨日成玉出了多麼了不得的一個風頭,聽沈公公說起顧盼生姿之語,越加無望道:「顧盼生姿,神采飛揚,說白了還是那張臉。」問沈公公,「若連三他瞧見紅玉翻牆爬樹烤小鳥,他還能迷上紅玉?」

沈公公雖然是個公公,也並不能想像什麼樣的男人能迷上這樣的姑娘,因此沈公公選擇了沉默。

成筠也沉默了一陣,又問:「連三平日那些紅顏知己都是些什麼樣的?」

沈公公在這上頭頗有當年國師伺候先帝時的百事通風範,立刻對答如流:「將軍似乎偏愛文靜的姑娘,說起話來溫言軟語,行起路來弱柳扶風,又要才高,素手能調丹青,還要能彈瑤琴,將軍的數位知己都是如此。」

皇帝聽得「數位」二字,歎道:「若紅玉能嫁得連三,朕竟不知對她是壞是好。」

沈公公道:「皇上宅心仁厚。」

但皇帝只宅心仁厚了半盞茶,茶還沒喝完已經決定把成玉給賣了,抬頭向沈公公道:「連三既愛琴愛畫,宮中的畫師和琴師,挑兩個給紅玉補補課去,好在她聰慧,學什麼都快。」

沈公公意會,笑道:「如何說話行路,老奴亦找宮人匡一匡郡主。」

成玉的確病了。驚悸之症。是個老症。昨夜犯的。

十花樓中的紫優曇這幾日便要自沉睡中甦醒,須得朱槿坐鎮,而優曇花的族長醒來是個大事,成玉就讓梨響也留了一留。

成玉一個人入了宮,太后撥了幾個宮侍給她暫用著。因她一向不愛有人跟著自個兒,太后跟前的宮侍又哪裡有梨響的高藝,因此昨晚在去夜宴的半道上就把她給跟丟了。最後是齊大小姐將暈過去人事不知的成玉給抱著送了回來。幸好梨響忙完十花樓的事體趕回來得及時,這事才沒有驚動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上。

梨響踩著夜色急匆匆回城去仁安堂架來了剛脫衣睡下的李牧舟。小李大夫閉著眼也能診治成玉,被梨響提著來給成玉紮了幾針,又打著哈欠揉了幾顆香丸子給她點在香爐中,他就功成身退,被梨響拎著又重新送了回去。

昏睡中的成玉並不知道自己病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昏睡中,當她於昏睡中陷入夢鄉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因為一切都挺真的。

夢裡她剛在鞠場同齊大小姐分了手。她今日挑戰成功了「五杖飛五銅錢」,她自個兒做了一次,大熙球隊裡擔任後衛的太后娘家侄女柳四小姐又央她來了一次,兩次她都表現得很精彩。但做這個耗力氣,又耗神,因此天一黑下來她就困上了。

可齊大小姐說行宮養著的雜耍團裡有兩頭會拜壽的獅子,將在今晚的夜宴中助興。這種新奇她是絕不能錯過的,因此強忍著困意約了齊大小姐半個時辰後在接水院的假山旁會面,一同去赴宴看獅子。

她打著瞌睡回松鶴院換衣衫,卻沒想到剛繞過明月殿後面的遊廊,就瞧見了立在一株槐花樹下的季明楓。

其時暮色吞沒了天邊最後一絲霞光,宮燈亮起,映出長長的遊廊來。

她站在拐角處看過去,一身黑衣的季世子半身隱在暮色的暗影中,半身現在宮燈的明光裡。風中飄來槐花的香味。

她知道槐花長什麼樣,有人曾畫給她瞧過,它們像串起來攢成一簇的小小鈴鐺。麗川的小孩子都喜歡在手腕腳踝綁那樣的小鈴鐺,叮噹,叮噹,鈴鐺響起來時,常會伴著孩子們的歡笑。蜻蛉曾送給她一套,銀子打成的小小鈴鐺,繫在她的手腕上,一動起來就發出叮噹叮噹的輕響,蜻蛉眉眼彎彎:「郡主果然很喜歡這個。」

晚風拂過,她眨了眨眼睛,眨眼間像是再一次聽到了鈴鐺的響聲,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手腕處卻什麼也沒有。

南冉古墓。

鈴鐺不在了,蜻蛉也不在了。

困意剎那間消散,她蒼白著臉站那兒發了好一陣呆,直到一隊提燈的宮女輕移蓮步行過季明楓時停下同他行禮,才打破了這一幕靜畫,驅趕走了那些無休無止的鈴鐺聲,將她拉回現世。

回過神來時,她覺著季明楓不一定瞧見了她,因此後退兩步退到了轉角的一棵桂樹旁,打算繞路避開他。卻聽到青年的聲音忽然響起:「你是在躲我嗎?」

她定住了。季明楓緩步來到她的面前。那一隊提燈的素衣宮女亦正好行到她的身邊,宮女們停下來同她禮了一禮後方魚貫而去,搖曳遠去的燈光就像晨星碎在海裡。她僵了片刻,「沒有躲你啊。」

季明楓就那麼看著她。

她終歸是不擅撒謊的,在季明楓的視線下選擇了沉默。

她當然是在躲他。那時候朱槿帶她離開麗川王府時,她有一瞬間想起過季明楓,在那短暫的一瞬裡,她卻只想起季明楓最後留給她的那些話:「你真是太過膽大包天恣意妄行,錯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今日蜻蛉因你而死,來日還會有更多麗川男兒因你此次任性喪命,這麼多條人命,你可背負得起?」還擔心這些話刺得她不夠疼似的,「或許你貴為郡主,便以為他們天生賤命,如此多的性命,你其實並不在意?」

故而,她覺著季明楓是不可能想見她的。她再不通人情,這一點還是知道。她想著為彼此計,他二人做回陌路才是最好,但今日他卻讓她有些迷惑,季明楓似乎是專在此候她?

再見面有什麼好說呢,一次次提醒她她身上還背負著一條人命嗎?

她靠著木欄,茫然地看向季明楓,心想,是了,說不定他就是這樣想的。

她久不開口,季明楓也靜了一陣。

最終是季明楓打破了沉寂,輕聲問她:「方纔我看到你和朋友們在鞠場擊鞠,你打得……很好。在麗川時卻不見你如何喜愛這項活動,季明椿邀你你從不理他。」季明椿是季明楓的哥哥,側室生的浪蕩公子,日日游手好閒,鬥雞走狗無所不精。他緩緩道,「那時你只愛看書,兩月不到,我書房中的書被你來來回回翻了兩遍。」語聲中竟透出了一絲傷感和懷念,「你現在,比那時候要活潑很多。」

成玉沒有開口,她垂著頭看著長廊上的樹影。

季明楓亦隨著她的目光看向那些輕輕搖曳的樹影,半晌,歎了一歎:「許久不見,阿玉,你就沒有什麼話想和我說?」

她依然沒有開口。

季明楓停了片刻,微微皺了眉:「那時候你雖然文靜,但……」

她終於開了口。她打斷了他,重複著他的話:「那時候。」她輕聲,「世子總想讓我想起來那時候,是因為世子覺得,我沒有資格過得開心吧。」

季明楓怔在那兒。

有清風過,她覺得自己又聽到了鈴鐺的輕響。她試了好幾次,終於說出了那個名字:「我沒有忘記蜻蛉。」她道。

她沒有去看季明楓,遠遠望向蜿蜒的遊廊深處:「那時候,世子說我的任性會害死很多人。」她停了停,「最後雖然沒有成真,但我一直沒有忘記,我的確害死了蜻蛉。」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輕皺的眉頭讓她看上去有些像要哭出來,但她的聲音很穩,「世子說我貴為郡主,便不在意人命,世子可能不相信,我其實……」她眨了眨眼,眼尾泛上來一點紅,「我其實,不要說那麼多條性命,就連一條性命,我都背負不起。」她緊緊咬住了嘴唇,終歸是沒有哭出來。

風突然大起來,這將是個涼夜,小小的桂葉被吹得沙啦作響,季明楓的目光極深,他向前一步:「我說的那些話……」

她退後一步道:「我其實很希望同世子做回陌路,但我也知道世子覺得我不配有這種希望。世子問我難道就沒有什麼想同你說,」她的臉上顯出一點困惑,「我從沒想過此生會再同世子相遇,因此並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她停了一停,像是有點茫然,「世子見我一次,便是折磨我一次,世子可能覺得我就是應該被這樣折磨,但……」

她將視線移向季明楓,可她什麼都沒有看到,只覺得腦袋裡鈴鐺聲愈響,從最深處傳來針扎似的疼痛,她輕聲道:「請世子憐憫我。」

季明楓的臉在一瞬間變得蒼白。她卻沒有看到,因她的眼中已模糊一片,季明楓在她的眼底,不過是個黑色的影子罷了。眼珠也開始刺痛,她胡亂拿手揉了揉,在那一剎那,她察覺季明楓似乎想要上前來,她不確定他想做什麼,本能一躲,居然躲過了。

她匆匆說了告辭,說告辭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季明楓的表情,季明楓沒有嘗試攔住她,她快步離開時他也沒有追上來。

接著她糊里糊塗地回了松鶴院,吃了兩粒寧神丸,發了會兒呆,想起了同齊大小姐之約。她就帶了個小宮女出了門,連衣服都忘了換,汗濕的白裙裹在身上,逢上涼夜中夜風一吹,半道她就開始打噴嚏。小宮女折回去幫她拿披風,她站在個避風處等候。

百無聊賴時,抬眼瞧見不遠處飄來許多燈光,她記得那是個湖,想來該是誰在放河燈。閒著也是閒著,她就踱了過去。

湖邊立著許多石燈座,路過第七個石燈座時,她隱約看見了那些放河燈的少女們。似乎是幾位被邀來行宮消夏的貴女。

湖風吹過,那一茬貴女中突然傳出爭辯聲來,聲音有些模糊,但又急又厲。她對這種事沒有什麼興趣,轉身欲沿原路折回去,卻突然聽到一聲尖叫:「救命,我們家小姐落水了!」

她本能地回了頭。回眼的一瞬,望見了湖面上掙扎的人影,和她慌張撲稜的手臂掀起的破碎水花。那水花是白色的。並不清晰的畫面,卻像一把重錘猛地敲過她的腦子,她眼前一黑,那因不會水而在湖面上慌亂揮舞的白色手臂像是突然來到了她的眼前,用力一撕。

封印解開。

一片瘆人的漆黑中,她又看到了南冉古墓。彷彿再一次回到了那條遍種著毒草的墓中小道。

蜻蛉牽著她的手在那條小道上飛奔。從古墓深處傳來點鼓的輕響,咚,咚,咚咚,鼓聲召喚了無數毒蟲緊緊追隨在她們身後。前面就是化骨池,化骨池上有一座木製的索橋,只要過了橋砍掉橋索阻斷那些毒蟲,她們就得救了。

她壓住胸口,僅是片段的回憶便箍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伸手胡亂抓住身旁的月桂樹。不可以想起來。她哆哆嗦嗦地告誡自己,但被撕開的記憶卻似許久未進食的惡虎,一旦確認了目標做好了攻勢,便帶著要將她吞噬殆盡的凶狂猛撲而來。

她跌倒在月桂樹旁。

無邊的靜寂中,她聽到蜻蛉的聲音響在她身後:「郡主,快跑!」她猛地回頭,看到不到十六歲的自己摔倒在了斷掉的索橋旁,而面前的化骨池濺起來丈高的水花。那水花是白色的。她聽到自己失聲驚叫:「蜻蛉!」

她站不起來,絕望順著脊骨一路攀爬,穿過肩頸,像一張緻密的絲網要擠碎她的腦髓。她一邊哭喊著蜻蛉的名字一邊爬向化骨池,那冰冷又恐懼的時刻,有一隻手伸過來蓋住了她的手背。那隻手非常溫暖。

她睜開了眼睛。

有微光入眼,昏黃的亮光,就像是南冉古墓中長明的人魚燈。但此處並非南冉古墓,因她看到了頭頂的床帳。帳頂上有繁星刺繡,成玉恍惚中明白過來自己此時是身在春深院自個兒的屋子裡,躺在自個兒的床上,方纔她是在做夢。

她睜大眼睛回想方纔的夢境,夢中一切都是真實,她的確遇到了季明楓,的確著了涼,也的確在湖邊看到了一個放河燈的少女落水,然後她……是了,她承受不住那一刻的恐懼,暈倒在了一棵月桂樹旁。

記憶一開閘就很難再將它們重新封印,暈倒那一瞬的可怕回憶再次襲進她腦中,那些回憶也全是真的,除了一處:森然的古墓中當她發瘋似地爬向化骨池時,在那個絕望的時刻,並沒有誰伸手給她。

只有那是假的。

她緩緩坐起身來,茫然地看向床前。

有腳步聲響起,六扇屏風上突然映出了個男子的身影,因會在這種深夜出現在她房中的男子除了朱槿再不會有別人,因此她什麼也沒想。

朱槿應是持了燈燭,房中比方才亮堂了些,她低頭揉著眼睛,便是在她揉眼的空當,他繞過屏風來到了她的床前。燈被放在了床邊的小花几上。

她懨懨地抱膝坐那兒,不抬頭也不說話,是拒絕的姿態。但朱槿並未知難而退,反倒坐在了床邊她身旁,下一刻一張浸濕的白絲帕已挨上了她的臉。

她垂著頭躲過:「我不是故意去回憶,是看到了……」她停了一下,「封印……被觸發,自己解開了。」握著絲帕的那隻手在她的話音中收了回去,停了停,然後絲帕被疊了兩疊。

朱槿並沒有這樣文雅的習慣,但她此時卻沒有想到此處。她強自平穩著吐息,繼續道:「你封住了那些事,這一年來,我再不會主動想起它們,所以才能無憂無慮地生活這許久,但也許我是不配這種無憂無慮的……」

她哽咽住,伸出右手摀住了眼睛:「我……很想念蜻蛉,就一晚,」她停了一會兒,「我不想被封印,也不想要任何人待在我身邊,就一晚。」

疊好的絲帕被放在了擱燈的小花几上,四四方方一小疊。油燈的燈窩裡突然爆出一個燈花,啪的一聲。朱槿沒有回答她。那隻手輕輕拉開了床頭裝小物的小屜,從裡頭取出把銀剪子來。油燈被籠住,燈芯被剪了一剪,火苗瞬間亮堂起來。這時候成玉才聽到對方開口:「朱槿他,封印了什麼?」是熟悉的,卻絕不應在此時出現在此地的微涼嗓音。

成玉猛地抬頭,側身坐在她床邊的青年正放下剪刀,用那張方才預備給她拭淚的絲帕低頭擦著手。感覺到她的目光時,他抬起了頭,目光掠過她。

下一刻他的手伸了過來,拇指觸到了她的眼睛,似乎預料到她會躲避似的,他空著的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的肩膀,輕輕一拽,是輕柔的力度,她卻不受控制地傾了過去。只來得及抬手抵住他的胸膛。

她懵懂地抬眼看他。他似對那只緊貼住自己胸膛以示拒絕的手掌毫無所覺,那撫觸著她眼睛的右手輕柔地來到了她的眼下,然後拇指順著眼角一點一點,拭去了她眼下的淚痕。

意識到青年是在幫自己擦拭眼淚,成玉立刻想要自己來,抬起的手卻被青年攔住了。

「讓我來。」他說。

他的拇指來回撫過她的眼下,嘴唇輕抿著,那使他的神色看起來有些過分認真。

成玉的臉卻一點一點泛白了,因她在那一刻的靜謐中,想起來了方纔她在青年面前哭著說了什麼。她說了朱槿的封印。那是秘密。她整個人都有些緊張的輕顫:「連三哥哥……我不是……」

他的手指還停留在她的眼尾,拭去了最後一絲淚痕,他低聲:「不想告訴我朱槿在你的意識裡封印了什麼,是麼?」

她僵了一下,立刻反駁:「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剛才說的封印,它實際上……它其實是……」

「是一種法術。」他接住了她的話,看著她濕潤的眼睛,「宗室皆知紅玉郡主有病劫,靠十花樓中百花供養而活,也知服侍紅玉郡主長大的侍從是靜安王尋來的不凡之人。」他淡淡道,「一個不凡之人,會個把法術並非什麼離奇之事。」

成玉再次僵了,她垂下了頭,她的臉終於離開了連三的手指。他並沒有挽留,順勢鬆開了她。許久,她才重新抬起頭來輕聲道:「連三哥哥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是紅玉的?」

「昨日。」

她靜了一瞬,抱著雙膝吶吶解釋:「我沒有騙過你,我只是沒有告訴你,但你也沒有問……」突然想起連三似乎問過她是哪家的阿玉,又立刻改口,「你也沒有使勁追問。」

他笑了笑,「我也沒有告訴你我是誰,我們扯平了。」

她搖了搖頭:「我其實知道你是個將軍。」

她的確知道連三是個將軍,但她從未費神想過他是個什麼將軍,那似乎並無必要。此時細思起來,大熙朝共設十七衛統領天下兵馬百萬雄軍,其中有四衛常年戍衛平安城,除此外皇帝還有支分成天武、元武、威武三軍的親衛部隊亦常年待在京城中。既然她常在街上碰到連三,這說明連三很可能是個內府將軍,奉職於這三軍四衛之中。

不料連三卻歎了一聲:「你不知道我是誰。」

「可你是誰都沒有關係,我知道你是個將軍就夠了。」她堅定道。

他像是愣了愣,停了一會兒才問道:「所以,是大將軍也沒有關係?」

平安城中的三軍四衛泰半是從勳爵子弟中挑選出來,而連氏乃是大熙名門五姓之一。大熙朝各軍各衛都設了大將軍及將軍之職,七個大將軍裡有一個出自連氏,這並不稀奇。

她驚訝了一瞬:「是大將軍麼?」三軍四衛的七位大將軍,皆位居正三品,連三這樣年輕,卻已是個正三品的將軍,她此時的驚訝皆出自歎服,但同時她也有些莫名:「是大將軍又有什麼關係呢?」

連宋看了她一陣:「你以為我是三軍四衛中的大將軍?」

成玉有些疑惑:「那……除了三軍四衛……難道你是其他十三衛的將軍麼?」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別騙我,其他十三衛的將軍這時候隨皇帝堂哥來行宮的幾率,我覺得不太大。」

「十七衛上面,不是還有別的大將軍?」連宋問她。

十七衛正三品的大將軍上面的確還有別的大將軍,且不只一個。成玉她是個常常幫著皇城內外的子弟們代寫課業賺零用的郡主,大熙的軍制她當然比其他的郡主們都更懂一些。正三品的各種大將軍上面還有個從二品的鎮國大將軍,一個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以及掌魚符統帥百萬兵馬的正一品大將軍。是了,他們大熙朝武將的最高官階其實沒有它下頭的那些官階華麗,前頭沒有什麼定語,就是三個字,大將軍。

大將軍。成玉啊了一聲,猛地想起來那位幼時從軍年少拜將七戰北衛出師必捷的帝國寶璧,正是姓連。

成玉呆呆地看著坐在床沿的青年:「你是……那位大將軍。」

三殿下點頭:「對。」

那位大將軍,是帝國唯一的那位連大將軍,是退了她婚的那位連大將軍。

看成玉震驚地傻在那兒,三殿下靜了一瞬:「你沒有什麼話想和我說?」

「有、有啊。」她吞了一口唾沫,試探著問他,「這幾日烏儺素的使臣們來朝,你說他們看到你長這個樣,有沒有為我們大熙朝的未來感到憂慮啊?」

三殿下笑了笑:「看到我這麼健康,他們可能會對烏儺素的未來更感到憂慮一些。」

「哦。」成玉乾巴巴地,「那我就放心了。」

三殿下冷靜地看著她:「除此外,我想你應該還有別的話想和我說吧。」

「我沒有啊。」她回答。

「你有。」

「我沒……好吧,我有。」成玉眼神飄忽,「我知道連三哥哥你想讓我說什麼。」她停了一下,「你想知道那時候你退了我的婚,我有沒有怨你,現在知道了你是退我婚的人,有沒有重新怨上你,對麼?」

像是知道他不會回答似的,她抱著雙膝,偏頭看著他:「這件事我從未在意過,就算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是你退了我的婚,我也沒有生過你的氣,此時就更不會了。」似乎感到好笑似的,她抿起了嘴角,「但此時想起來,差一點就要被皇祖母逼著娶我的那個人居然是連三哥哥你,有些好笑。」她的側臉枕在膝頭上,不由失笑,「要是我和連三哥哥成婚了,會是怎樣的呢?一定很奇怪吧,因為連三哥哥是哥哥啊。」

她兀自感到有趣,卻聽到他突然開口,嗓音有些冷:「我不是你哥哥。」

他背對燭光坐在她的床邊,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她呆了一下:「可……」

他沒有讓她的反駁說出口。「你聽清楚了,」他看著她,整個人都有點不近人情的冰冷,「我不是你哥哥。」

她眨了眨眼,察覺他是生氣了,可她根本不知道何處惹了他生氣:「可你自己說,你是我哥哥啊。」

他突然笑了,那笑卻也是冷冷的:「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她不知所措,憋了半晌:「是的吧?」

他抬眼:「那我說我是你的郎君,你就認我做郎君了?」

她愣了一愣:「……不能吧……」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那為何我說要做你哥哥,你就讓我做了,要做郎君,你卻不讓我做了?」

她呆呆地:「我又不傻啊,哥哥和郎君,能一樣麼?」

「有什麼不一樣?」

她腦子突然轉得飛快:「那假設都一樣,連三哥哥你又為何非要計較是哥哥還是郎君呢?」

「嗯,你是不傻。」他氣笑了似的。

他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但她也不是真的想要他回答。她斟酌了一下:「所以我想,連三哥哥你那時候拒婚,是因為你注定要成為我的哥哥呀,我們之間的緣分,乃是兄妹之緣,這是上天早就注定好了的呀。」說完她想了一遍,自覺沒什麼問題,抬頭看向連三時,卻只接觸到他冰涼的眼神。僅看了她一眼,他便像受夠了似地轉過了頭,冷笑道:「天注定,就你還能知道什麼是天注定?」

她心裡咯登一聲,感覺他這是氣大發了。

她一點一點挪向床沿,挪得靠他近了些,試探地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垂了眼,目光落在她作怪的手上,但並沒有撥開她。她就自信了些,鼓勵了自己一下,挪得更加靠近他,又試探著將臉頰挨過去。她輕輕蹭了他的手臂一下,仰著頭抬起雙眼看他,聲音軟軟的:「連三哥哥,你不要生氣,我錯了。」

她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但她明白只要她認錯他就一定會消氣,伺候太皇太后時,她若犯了錯,只要這樣撒嬌,她老人家就一定會原諒她。

她感到了連三的手臂有一瞬的僵硬,她也搞不清這僵硬是為何,但他既不言語,身體也沒有給出要原諒她的信號。她不禁再接再厲地又蹭了一下他的手臂,還順著手臂向下,將臉頰移向了他的手掌。

不用她再做什麼額外的小動作,他的手掌已攤開,因此她的左頰很輕易地便接觸到了那溫熱的掌心,她在那掌中又蹭了蹭,側著臉輕聲問他:「連三哥哥,我們難道不要好、不親了嗎?」

他依然沒有回應她,但他的目光卻沒有離開過她,他的瞳色有些深邃。

她其實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同人撒過嬌,但這招撒手鑭百試百靈,她很有自信,並不真的擔心連三會哄不回來。

在連三的凝視中她閉上了眼,嘴角微微抿起來:「我知道連三哥哥並沒有真的生我的氣,我們還是……」話還沒有說完,她感到貼住她臉頰的手掌動了動。

她立刻睜開了眼。他的手指已握住了她的下巴,他用了巧勁,迫使她的上身整個挺直了,她的臉便靠近了他。

「你錯在哪兒?」他問她,聲音低得仿若耳語。而那樣近的距離,她不由得不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張臉上。她頭腦發昏地想,哪裡錯了,我怎麼知道我哪裡錯了。

「既然不覺得自己有錯,那道什麼歉?」他繼續追問她,語聲卻不是方纔那樣冷淡了,她心中想,是我的撒嬌起了作用,所以還是要道歉,還是要撒嬌。然後她感到他的手離開了她的下巴,卻沿著下頦的弧線,移到了她的耳垂。

他像是在體味一件工藝品,手指劃過沉香木圓潤的弧面似的劃過她的肌膚,帶著品評和賞鑒。她難以辨別撫觸著自己的指尖是否含著什麼情緒,她只是感到耳垂有些發癢,可身體卻被定住了似的,不能抬手去撫摸確認。

在他深邃的眼神之下,她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荒謬感,不由得喃喃:「連三哥哥……」

他笑了一下,更加靠近她,他們的面頰幾乎要相貼了,他在她耳邊低聲:「並不覺得自己有錯,只想靠撒嬌過關,是嗎?」她隱約覺得他們貼得太近了,他身上的白奇楠香讓她有些頭暈目眩。當他轉過臉來正對著她時,她的眼中只能看到他的雙眼。

他的眼睛很好看。她有無數比喻可以用來形容此時他那雙鳳目,或者他的目光。那目光是克制的,卻也是惑人的,就像柔軟的樹脂蓄意收藏一隻蝴蝶,只待她一不小心跌進其中,便要將她永遠定格似的。那些琥珀,便是那樣成形的。

她感到了一點懾人的壓力,因此閉上了眼睛,但卻沒有忘記回答他的責問:「我的確沒有說錯啊,都是注定的,」她想了想,又輕聲道,「難道放在今日,皇祖母再賜婚,連三哥哥你就會改變想法娶我嗎?」

話出口時,她感到他屏住了呼吸。這可太過稀奇,每一次都是他將自己嚇得要屏住呼吸,他也被她提出的這個假設驚嚇住了麼?

她一瞬間便忘記了他帶給她的那些壓力,有些想笑。她偷偷睜開了一隻眼睛,繼而是另一隻眼睛。

然後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他有些怔忪。

「你不會想娶我的。」她笑了,有點得意似地,「你也會覺得奇怪啊,因為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就做了你的妹妹。」

連三怔忪的目光終於聚焦,落回了她的臉上,他一點一點鬆開了她。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但對她的結論既沒有表示贊同,也沒有表示反對。

燈花又爆了一聲,他靜了片刻,轉身再次取了那把銀剪。他剪了燈花,卻沒有再回到她的床邊,只是站在鶴形燈旁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道:「那麼,我們重新回到最初我問你的問題上吧。」

他不生氣了,成玉就挺高興,又向他確認:「所以連三哥哥你消氣了是麼?」

他白了她一眼:「我原本就沒有生氣。」

成玉揉著裙角乾巴巴道:「好吧,你沒有生氣。」想了想,「所以最初的問題是……」然後她慢慢變了臉色。她想起了最初的那個問題。他問她,朱槿封印了什麼。

許久,她低聲道:「我不想說。」右手卻有些神經質地握住了胸前的衣襟,眼中重又聚起了水光。似乎有什麼東西帶給了她巨大的痛苦,而她的所有活力和顏彩也在一瞬間被什麼吸食殆盡。她自己知道,是封印移開,便令她無時無刻不感到負疚的那些可怕的回憶。

她的臉色再次變得蒼白起來,她看著面前的青年低聲祈求:「你不要逼我,連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