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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因十億凡世的凡人們死後皆需入冥司,冥司空間有限,為了容下前赴後繼的幽魂們,故而冥司在時間上比之凡世被拉長了許多。冥司中並無日夜,單以時辰論之,國師他們所處的這一處凡世裡一盞茶的時候,便當得上冥司中的十二個時辰。

這就是說即便三殿下帶著小郡主在此處待上個十天半月,他們依然能在凡世裡明日雞鳴之前回到曲水苑中。國師鬆了口氣。須知要是他們不能準時回去,郡主失蹤一夜這事兒被發現後鬧出去,毫無疑問被丟到皇帝跟前收拾爛攤子的必定又是他。

他就是這樣一個倒霉催的國師。

一個時辰前三殿下將小郡主從輪迴台上帶下來,冥姬們便安排了一處宮室令他們暫歇下。小郡主倒是睡了,三殿下卻一直在院中自個兒同自個兒下棋。

連三一個神仙,精神頭如此好國師並沒有覺得怎麼,可季世子一介凡人,折騰了一夜,竟然也無心休憩,孤獨地站在廊前遙望郡主歇下的那處小殿,背影很是蕭瑟。

旁觀了一夜,季世子此時為何神傷,國師大抵也看明白了,只感到情之一字果然令人唏噓,幸好自己年紀輕輕就出家做了道士。

惘然道中那自稱飄零的玄衣女官來相請連三時,國師剛打完一個盹兒。

那女官稟明來意,靜立在一旁,三殿下仍在下棋,將手上的一局棋走完後他才起身,見國師候在一旁,隨口道:「你一起來。」

冥司中有兩條河川,一條忘川,一條憶川。

忘川在冥司的前頭,教幽魂們忘記,憶川在冥司深處,關乎的則是「憶起」。相傳一口憶川之水便能令幽魂們記得前世,而一碗憶川之水,能令幽魂們記得自己數世。問題在於經歷了思不得泉和忘川折騰的幽魂們,個個如同一張白紙,根本想不到要往憶川去,因而數萬年來除冥主和服侍冥主的冥司仙姬們,基本上沒人踏足此地。

遍佈冥司的銀芒照亮了整條長川。

憶川說是河川,卻不見河水流動,滿川的水都像被封凍住了似的,但若說水是死水,被凍住了,河面之上卻又養著一川盛放的紫色子午蓮。半天星芒,一川紫蓮,碧川似鏡,清映蓮影。星芒與蓮影相接之處,一座玄晶的六角亭璀然而立。

玄衣女官就此停住了腳步,只恭敬做出一個相請的姿勢,然從河畔到河川中心的小亭,卻沒有搭建出什麼可行的小路。國師正要開口詢問如何渡川,只見連三已先行一步踏足在了那川中的紫蓮上,那紫蓮卻也未被踩壞,穩穩地承住了三殿下。國師便隨三殿下一路踩著這些紫蓮行過去,既覺奢靡,又覺神奇,再次真切地意識到凡世同神祇們居住的世界的確有許多不同,而凡人同天神們也的確有許多不同。

剛走近小亭,便聽到亭中傳出了一陣輕咳,打斷了國師的思緒,一個微啞的聲音響起:「聽飄零說,三公子想要拿到人主阿布托的溯魂冊。」耳聞人主阿布托這五個字,國師驚訝地望了三殿下一眼。

三殿下步入亭中:「上次見到孤栦君,還是在七千年前父君的大朝會上。」

亭中之人淡淡一笑:「三公子好記性。」那人站在一張書桌前,看樣子先前正伏案作畫。書桌亦是玄晶製成,只不過更為通透,案頭擺了盆幽蘭。他隨手將畫筆扔進筆洗,「實則我已醒了五百多年,只是近幾百年,三公子都不再參加天君的大朝會,故此你我沒有機緣得見罷了。」說完又咳嗽了一陣。

冥司之中能上九重天參加朝會者,除了冥主不作他想。國師目瞪口呆。凡世中稱掌管冥司的神叫閻王,閻王廟裡供著的閻王像無不凶神惡煞,但眼前這看著很有些病弱的、膚色蒼白的英俊青年離凶神惡煞豈止差了十萬八千里。國師有點蒙。

三殿下淡淡:「大朝會是天君特意開給冥司和凡世的,我掌理四海,與凡世和冥司都不太相干,幾千場參加下來,感覺其實沒什麼必要。」

冥主化出兩張玄晶座椅示意他們入座,又將手邊的畫作疊了一疊,在空出的桌面上化出一套茶具,邊沏著茶邊道:「八荒之中,也只有三殿下敢在大朝會告假,還一告幾百年了。」親自將茶沏好後,這位臉色蒼白、但從髮冠到衣飾皆為暗色的冥主再次開了口,「三公子從來明見萬里,應是料到了我請你來此是何意吧?」

三殿下低頭摩挲著冥主剛遞過來的白晶茶碗:「孤栦君是想同我做筆交易吧?」國師聽出來三殿下雖然用的是個問句,卻一點疑問的意思也沒有。

冥主又開始咳嗽,咳了好一陣才停下來,神色中增添了幾分嚴肅:「不錯,神族之中,論在魔族中交遊的廣闊,數來數去,只能數到三公子頭上。若三公子能替我在魔族尋得一人,那阿布托的溯魂冊,我必然雙手奉上。」

三殿下把玩著手中的白晶茶蓋:「孤栦君欲尋何人?」

冥主似是忍耐了一會兒才道:「青之魔君的小兒子。」

「哦,南荒燕家的嫡子。」三殿下看了國師一眼,「我記得……叫什麼來著?」

國師當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國師連青之魔君是個什麼鬼東西都不曉得,無辜地回看了三殿下一眼。

「燕池悟。」冥主代他回答了這個問題,表情卻像是完全不想提起這個名字。

「一個神族要尋一個魔族,這魔族的身份還非同尋常,」三殿下笑了笑,「孤栦君尋人的原因是何?」

冥主沉默了好半晌:「是家姊尋他。」國師注意到冥主的神色有點咬牙切齒。

三殿下終於將那白晶茶蓋放了回去,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我是聽聞畫樓女君當初遊歷南荒時,無意間救了一個少年。」

冥主微訝:「不愧是你,」停了停,「正是這個因由。」皺了皺眉,又是一陣咳嗽,緩下來後繼續道,「家姊孤傲,四海皆有聞,我也不知她為何竟救了一個魔族,還收了他為徒,醒來後看到她沉睡時給我的留書,也頗覺荒唐。聽說燕儺的這個小兒子除了長得好看外,別的一無是處。」眉頭擰得極緊,滿心不願卻逼不得已這個意思躍然眉上,「如今我仍覺此事荒唐,不能明白家姊她為何會收這麼一個蠢材為徒,但也不得不盡力,否則她醒來之時我無法交代。」

三殿下看了國師一眼:「你好像有話說?」

這種場合本不是國師能開口的場合,連三和謝孤栦一番對話國師也基本上沒太聽明白,不過關於謝孤栦說不懂他姐姐為何要收一個蠢材為徒這事兒,國師的確有自己的見解。國師遲疑了片刻,向謝孤栦道:「貧道是想著,冥主既說那位小燕公子長得好看,興許正是因他長得格外好看,令姊才破例收他為徒。」又向連三,有些訕訕地:「三殿下也知道這種事我們凡世有許多了。」

孤栦君立刻哼笑了一聲,不以為然:「若論容貌,四海八荒第一美人是青丘白淺,第二美人便是冥司畫樓,燕池悟再好看,總好看不過畫樓她自己,她為何要因一副不如她的皮囊而對燕池悟另眼相看?」

三殿下亦道:「八荒美人譜上,畫樓女君是略遜於青丘白淺,不過我也並不覺得白淺是最美的那一個,此事見仁見智罷了。」

聽得此言,謝孤栦面上現出滿意之色,沒再繼續為難國師。國師卻在心中搖了搖頭,想著冥主殿下你真以為三殿下潛台詞裡誇讚的是你姐姐麼,你太天真了。

國師一時間覺得自己很是敏銳,但又有點心灰意冷,因他作為一個道士,其實不應該在這種事上這樣敏銳。好道士們,一般都不這樣。國師憂愁了片刻。

沒多久連三便辭別了謝孤栦。

回程時國師沒忍住一顆求知好問之心,煩了連三一路。一路下來,國師才明白白冥主謝畫樓與黑冥主謝孤栦姐弟執掌冥司有些特別:這兩姐弟自出生之始便從不同時現世,白冥主執冥司時黑冥主沉睡,黑冥主執冥司時白冥主沉睡,因此謝孤栦才會說他姐姐留書給他令他照顧小燕。

同時,國師也明白了連三為何突然要尋找人祖阿布托的溯魂冊。

原來來冥司時三殿下已詢問過紅玉郡主關於南冉古書中所記載的祖媞神紅蓮子之事,但郡主回憶中,原冊中對祖媞神仙體化為紅蓮子後的去向並無記錄,他們所見的那一頁空白,在原冊中亦是一片空白。查找祖媞神的線索因此又斷了。

不過正巧他們此行是來冥司,冥司中藏著凡人的溯魂冊,故而連三他便順道來跟冥主借一借阿布托的冊子。

若阿布托仍在輪迴之中,溯魂冊中可覓得他今在何世,又為何人,找出他來灌上一大碗憶川之水,便能知道那顆紅蓮子究竟去了何處,說不定便能尋到祖媞神的芳蹤。

國師此前一直懷疑連三壓根將尋找紅蓮子這事兒給忘了,乍聽他已將此事推進到這個地步,很是欣慰。

連三干正經事兒的時候,國師還是很願意為他分憂的:「所以殿下讓我一起來見冥主,是因換阿布托溯魂冊這樁事,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是嗎?」國師很是主動,「此事上殿下若有什麼差遣,只管吩咐便是,粟及無有不從。」

三殿下看著他,面露困惑:「你能幫什麼忙?」

國師比三殿下還困惑:「如果我什麼忙都幫不上,殿下同冥主議論這樁大事卻帶著我,這是為何呢?」

「順道。」

國師跌了一下:「順道?順道……是何意?」

三殿下奇怪地看了國師一眼,像是不理解為何這麼簡單的事情他都看不明白:「有你在院中守著,你覺得那位自尊高過天的季世子,會去和阿玉說清楚,同她道歉嗎?」

國師自然一向是妥帖的國師,否則先帝朝也輪不著他來嘔心瀝血,但他們修道之人不問人心,國師在對人心的理解上毫無造詣。國師很納悶:「可郡主心結已解,此事已經了結了啊。」

「阿玉的心結因他而起,他同阿玉沒有說清,就不算了結,否則我讓你將他帶來這裡做什麼?看我打架好玩嗎?」

國師還是不太懂:「但殿下在輪迴台上不是已然問過郡主是否解脫,我雖沒聽到郡主的回答,可離開輪迴台時,我看郡主的確是已經釋然的樣子。我不是很懂殿下為何要讓季世子再單獨見郡主一次,這豈不是節外生枝?」

大約是怕不回答他他就能繼續沒完沒了地問下去,三殿下權衡了片刻,忍住不耐回答國師:「季明楓其實很清楚蜻蛉之死,最大的罪責應該在誰身上,當日責難阿玉,不過為了一己私心。」他淡淡道,「阿玉信任我,所以當我告訴她錯不在她時,她能接受這個說法;季明楓這個罪魁則應該告訴她真正錯的是誰,她才能徹底從這件事中出來,她那份並不太恰當的負疚感早已深入骨髓,將它們徹底剔除並不容易。而我將她帶來這裡,要的就是徹底二字。」

國師了悟,感佩不已,今夜他防火防盜就防著連三和季明楓為了成玉打起來,不曾想三殿下心中的賬簿竟是這樣,倒顯得他是個十足的小人了,不由慚愧:「殿下胸懷博大,看事又看得這樣真切明白,真是叫我輩汗顏。」

三殿下點了點頭,接受了他的恭維。兩人一路前行,沒再說什麼,半盞茶後便回到了院中。

在入內院的月亮門前,果然瞧見小院深處一株如意樹下,季世子同郡主正站在一處。國師見三殿下停下了腳步,他也就停下了腳步。

探頭望去,只見小院中銀芒漫天,在樹冠籠出的陰影中,季世子同郡主相對而立,兩人身姿皆很高挑,衣袂隨夜風而舞,遠遠看去如一株妙花伴著一棵玉樹。

郡主背對著他們,應該是沒發現他們回來了,季世子一雙眼只專注地望著郡主,看樣子也沒發現他們站在月亮門旁。

國師兌起耳朵,並未聽到二人說什麼,無意中偏頭,嚇了一跳。

三殿下面沉似水,神色若冰。

國師也不是個蠢人,想了片刻,有點明白,不禁凝重:「是殿下你說要讓他們徹底了結,要讓郡主徹底解開心結,他們兩人現今這般獨處,還是你特意給他們製造的機會,可此時您瞧著他們站在一處,卻又這樣生氣,」國師兩手一攤,「您這是何苦呢?」

三殿下面無表情地問他:「我有生氣嗎?」

國師點了點頭。

三殿下依然面無表情:「可能因為做的時候是一回事,看到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

國師不敢回答,察言觀色道:「那我去把郡主帶走?」走了兩步忍不住折回來勸諫,「要不然還是以大事為重罷?」

三殿下沉著臉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反對以大局為重,半晌,拂袖道:「我出去吹吹風。」

國師忍住了提醒三殿下這裡風就挺大的,順從地點了點頭。他覺得方才自己真是白感佩了也白慚愧了。

成玉方才睡醒後瞧屋子裡沒人,因此去院子裡尋連三,她在院裡晃了一圈,連三沒瞧見,卻看見了季世子。她本能地覺得需避一避,但剛走到這棵如意樹下,便被季世子給攔住了。季世子的臉色不太好。

她覺得她同季世子有點無話可說,因此站那兒有點尷尬,也沒察覺連三進院子了。

她沒說話,季世子也沒說話。直到她有點煩躁起來,季世子終於開了口:「我知道你已從過往中解脫。」

他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成玉就愣住了,然後在頃刻之間遍體生涼,良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世子是覺得我不配得到解脫,因此又來提醒,是嗎?」

她的目光中浮上來許多情緒——有層次的情緒,那些層次極為清晰,先是不解,再是疼痛:「……我那時候是壞了世子的事,但之後我不是留下南冉古書彌補了世子嗎,世子為何,就非想要看到我痛苦呢?」

季世子幾乎立刻抬起了頭,他看著她,臉上沒有半點血色:「我並不想讓你痛苦。」他急促道。

她方纔的反應全在他意料之外,同她說那句話之前他想過很多,他想她也許會恨他,也許會責罵他。他沒有想過她沒有憎恨,沒有責難,她甚至連抱怨也沒有,她只是誤解了他。可他卻寧願她此時能同他發脾氣,打他也好,罵他也好,那些都比不上這樣的誤解來得誅心。他從前總以為讓她遠離是好的,但此時卻真切地發現沒有什麼比她的誤解更讓他感到痛苦。

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沙啞:「古墓那一夜我說的那些,並不是我的真心話,並非是你害死了蜻蛉。」他終於說出了早該說出的話,「砍斷化骨池上那座索橋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兇。」

成玉一怔,猛地抬頭。

「是孟珍的侍女砍斷了索橋。」他繼續道,「她的侍女精通毒瘴,對醉曇山亦十分熟悉,我們到漕溪後令她守著古墓。那古墓開啟之後,除非闖墓之人死在墓中或成功出來,否則墓門不會關閉。蜻蛉在你之後入墓,看到蜻蛉入墓後,她自作主張砍斷了索橋,想將你們困死在墓中。」

他的臉色蒼白,目光中含著苦澀,落在她怔忪的面容上:「連將軍是對的,蜻蛉沒有遺憾,她的職責是保護你。她是影衛,你還活著,她便不會有任何遺憾。」

好一會兒成玉才反應過來,她後退一步扶住了如意樹的樹幹。

是了,她想起來了,那一夜的確有人砍斷了索橋,正是因索橋被砍,蜻蛉才犧牲了自己將她送到了對岸。但事發後是季明楓在第一時間告訴了她是她害死了蜻蛉,她在劇烈的疼痛中接受了這個說法,因此便忽視了還有一個元兇,是那人砍斷了索橋,直接導致了蜻蛉之死。她也從沒有想過要把蜻蛉之死歸在那元兇身上,彷彿那樣做,便是在推脫自己的罪,會令人不齒。

如今她當然不再那樣偏激。她沉默了許久:「那你……」她想問問如果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明白這件事是怎樣的道理,那時候卻為何……可一時又覺得似乎也沒什麼必要。因一切都過去了,蜻蛉已順利入了輪迴,而她,也不再為此事痛苦了,雖仍思念著蜻蛉,卻也發自內心地釋然了。

季明楓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主動回答道:「當夜我會那樣震怒,口不擇言,是因為我的私心,我的私心是……」

她沒有說話,只靜靜聽著他的解釋。但這一刻他卻無法出口,告訴她什麼呢?

告訴她他對她的所有傷害都來源於他的癡念,都來源於……他喜歡著她?不過是一個拙劣的借口罷了。事實就是他傷害了她,他是她這一年來噩夢的根源。若連這一點他都無法面對,他今後又要怎樣控制自己的心魔,不再繼續傷害她?因此他沒有再說下去。

他靜默了許久,許久後他道:「沒有什麼可解釋的,一切都是我的錯,」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看著她問出今夜他最想問的一句話,「你可以原諒我,我們可以重新來過嗎?」

她當然十分吃驚,像是他同她致歉,祈求她的原諒,比方纔他告訴她害死蜻蛉的元兇是誰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議似的。他將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看在眼中,那每一個懷疑的表情都令他心臟鈍痛。

她靠著如意樹的樹幹,終於,她回答道:「其實談不上什麼原諒不原諒。」她微微低著頭,似在思索,「當夜世子以為我毀了南冉古書,壞了王府的大事,會那樣責難我,我能理解,這並非世子的錯,我也從未怪過世子。只是世子……」

她抬起頭來,微蹙了雙眉:「為什麼要和我重新來過呢?」

她困惑地道:「若世子是因覺得愧疚,想要補償,又知道我過去一直想同世子做朋友,因此才提及要重新來過,那其實大可不必。」

她依然蹙著眉:「從前是我不懂事,而我如今已經明白,季世子不交……」似乎覺得所要用及的詞不大妥當,她頓了一下,換了一種說法,「世子不隨便交朋友,」她笑了笑,「而我是個沒用的郡主,世子其實無需勉強,我和世子的緣分就止在麗川,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聽出來她是想說他不交無用的朋友,驀然之間每一寸血管都泛出了涼意,手指握得發白,緩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是誰告訴你,我不交無用的朋友?」

她沒有說話,卻很禮貌地笑了笑。宗室貴女的笑法,是委婉的拒絕,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的意思。

他抑制住一身涼意,半晌,低聲道:「你並不是個無用的郡主。」

正如輪迴台上連三所說,能破南冉古墓取得南冉古書,那並非一般人可以辦到。他從前總是評判她天真不知世事,卻是他自視太高。以為古書被毀的那一夜後,他又帶著影衛闖過三次古墓。

前兩次闖墓,她仍被關在麗川王府中,他折損了三十名良將,然而連古墓的巨石長廊也沒有走過。而後便是她的離開,她離開了,卻留下了以她的筆跡抄錄成冊的五本古書在王府。孟珍要強,即便拿到了古書,仍偷偷去闖了那古墓,誓要同她一比高低。他領著侍衛們將孟珍自巨石長廊的迷陣中救醒時,醒來的孟珍在迴光返照的最後一刻,不得不承認,是她低看了成玉,她遠不及這位中原的嬌嬌郡主聰慧能為。而後孟珍帶著遺憾和不甘死在了墓中。

事實上,他們所有人都低估了她。這位來自京城的年幼郡主,她有著絕頂的智慧和勇氣。連三用了那個詞,非凡。的確,唯有她拿到古書從那座噬人的古墓中全身而退了,唯有非凡才能如此。

可此時,她卻對他的認可毫不在意似的。從前他誤言她無能弱小,她放進了心中,今日他說出了真心話,她卻並沒有將這句話當做一回事。

她安靜地站在他面前,沉默了片刻,而後笑了笑:「我沒有什麼好,世子從前也是知道的。」雖笑著,那笑卻未必真心,因他在她眼中沒有看到一點親近,甚至不及他們初見時的那個月夜,那時候他至少在她眼中看到了信任,但此時,那裡面什麼都沒有。

他傷過她,因此她絕不會再信任他。

那笑將他刺得生疼,可她還要繼續說話,用極規整、極客套的語聲告訴他:「世子說的我都知道了,關乎過去我已全然沒有心結,望世子也不要再有芥蒂得好,這樁事我們從此後便不再提起了吧,那麼我就先……」說著便要走。

「你若不相信我是真心想和你成為朋友,」他疾走兩步攔住了她轉身的腳步,抬眼認真地看著她,「從前總是你追著我跑,這一次,就讓我追著你吧。」

方纔的所有吃驚加起來都不及她此時的吃驚,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開口,目光中流露出不解:「世子何必?我們其實連做朋友都很不合適,世子在京城也待不了多少時候,我們不如就此……」

他卻打斷了她,想要握住她的手,看到她懷疑的眼神,發僵的手指頓在了袖中。他蹙著眉,像在說一句誓言,很認真地再次同她重複了方纔的話:「這一次,讓我做那個追在你身後的人。」

同季世子分開後,成玉頗愣了一陣,同季世子這場談話讓她感到很是疑惑,因在她心中,季世子毫無疑問是討厭她的。

當初煩厭著她,讓她不要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他;認為她天真無能而低看她,希望她能早日離開麗川王府別再給他找麻煩的也是他。她的確難以理解今夜世子的舉動。他竟然說一切都是他的錯,還想再同她做回朋友。

她方才對季世子所說全是真心話,她的確從未恨過他,因站在他的立場,她從未覺得他有什麼錯,他當然可以對她有偏見,他也當然可以不想交她這個朋友。他也說過我覺得你煩這種話,是了,他當然也可以覺得她很煩。

那時候她的傷心其實同他沒什麼關係,都是她自找的,因此明白過來後,她便收了性子淡了心。

季世子想一出是一出,此時又說希望和她重新開始,但她其實早已做出了選擇:她和季世子,不太適合做朋友。

然季世子今日如此言辭切切,滿心同她示好,她若一力拒絕,倒顯得氣量狹小。她歎了口氣。其實,若不是極要好的那種好友,萍水相逢能互相點一點頭的平淡之交,他們倒也做得。想到此處,也就釋然了。

一抬頭看到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她身旁的國師,成玉轉頭就把才纔的煩惱忘了,一意同國師打聽起連三的去向來。國師一臉深思,看著她欲言又止:「你是不是不太懂季世子他對你……」

成玉莫名其妙望著國師:「季世子對我很是愧疚?我雖覺得沒有必要,但季世子如此說,我也信他,國師大人又想要說什麼呢?」

國師在心中為季世子默哀,他聽到郡主對他的稱呼,立刻想起了自己是個道士。一個道士,真的很不應該參與他們這種兒女情事,國師咳了一聲閉了嘴:「沒有什麼。」他道,正色指了指月亮門外,「將軍在外頭吹風。」提醒了她一下,「將軍心情不太好,郡主你小心些。」

成玉尋著連三沒花多少時候。

冥司中冥主住的宮城建在輪迴台後。

入得城門,能見到數座孤島浮於半空,宮室皆位於浮島之上,浮島之間則以廊橋相連。

成玉順著一陣悠揚樂聲來到一座銀裝素裹的浮島跟前。

島上籠著一片雪景,仔細一看又並非雪景,蓋因遍佈浮島的林木天生銀枝銀葉,樹林中的小路也皆由白石壘成,因此看上去像剛下過大雪一般。

成玉跟著樂聲步入面前的白葉林,沒走上幾步,眼前豁然開朗。

白葉林環出的一座泉池中,數位紅衣舞姬正立於水面之上翩翩起舞。在舞姬們自一個花瓣陣列中散開的一刻,成玉瞧見了方才被舞姬們擋住了的連宋,他正靠坐在一張白玉長椅上提著酒壺喝酒。

一名舞姬白色的水袖向著連三多情地拋去,輕薄的綢紗自他撐腮的左手拂過,拂過他的手背,亦拂過他半張臉。成玉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她記得琳琅閣的舞姬們也有這一手。姑娘們這樣做的時候,那綿軟的身段,嬌艷的臉蛋,再和著水袖中暗藏的旖旎花香,她一個姑娘她有時候都要被迷得暈暈乎乎。

連三微微抬眼,那舞姬腰肢一扭便要倚去他懷中。卻在那一瞬間,舞姬拋出去的純白水袖突然化作了萬千碎片,又化作一簾雪花,飄飄蕩蕩自半空落下。三殿下則往後靠了靠,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舞姬被連三冰冷的眼神嚇得愣住,生生頓在了他跟前,另有一個機靈舞姬一個旋身轉到那飄零的雪花之中,輕輕拽了那拋袖舞姬一把:「還不入列,不要毀了這支舞敗了三公子的興。」

舞姬們重舞作一列,雪花也在此時落盡。

在那落盡的雪花之後,成玉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連三看到了她,他的目光穿越整個泉池落在了她身上。她不知那目光中含著什麼,只是凝在她臉上時,叫她感到沉甸甸的。

成玉想起來國師說連三可能心情不大好,這麼看來果然是心情不好了。

待她繞過泉池走近時,他已收回了目光,又開始自顧自喝起酒來。他生氣也罷,心情不好也罷,她反正從來不懼怕的,因此在他的長椅邊兒上找了個位置拿袖子隨意揩了揩就坐了下來,渾不在意地和他搭話:「國師說連三哥哥你就在院子外邊吹風,怎麼卻吹到這裡來了,叫我好找。」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你來這裡做什麼?」

泉池之上舞姬們一曲舞畢,一個長得尤其好看的舞姬從遠處靜候的侍女手中端了新的瓜果酒食呈上來,成玉一邊從漆盤中挑水果一邊道:「來帶你回去啊。」

「回去做什麼?」

這可不像她原始見終見微知著的連三哥哥能問出的問題,成玉拎著一串葡萄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狐疑地:「就休息一下,然後回凡世啊。」

連三喝著酒沒有再說話。她覺得他有些奇怪,因此仔細瞧了瞧他的臉,但那張臉除了特別好看以外,別的她也看不出什麼來,她想了想,又問了一句:「你是還不想回去休息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她,那托著漆盤的紅衣舞姬在此時微微一笑:「小姐擔憂三公子之心令人動容,但小姐如何知道三公子在此處就不是休息了?」是有些發沙的聲音,卻似陳釀的果酒一般,有一種熟透了的好聽。

成玉反應過來這就是方才為那個拋袖舞姬解圍的機靈舞姬。

那舞姬淺淺一彎眉眼:「實不相瞞小姐,三公子難得來一趟冥司,我們姐妹其實每人都備了一支拿手之舞想呈給三公子一觀。但若小姐此時帶三公子離開,我等的心願豈不就此落空了。」這話其實說得有點逾越,但由眼前這舞姬說出,卻並不令人生厭。

成玉托著腮幫等她的下文,便見她果然抿了抿唇,唇邊的一雙梨渦也很令人喜愛:「今日我主為三公子設下這舞宴,雖是小宴,但照冥司的規矩,若小姐要提前帶三公子離開,卻需同我等比一比本事。今次不如就同我們比一比舞技如何?小姐同我等一比,既全了我等獻舞給三公子的心意,而若小姐舞技在我等之上,那一定更能取悅三公子,三公子大約也更願意同小姐回去,小姐以為如何呢?」

明明這裡最能做主的人是連三,但這紅衣舞姬偏偏來問她,這是看準了連三不會有意見。連三方才同自己說的那幾句話,也的確看不出他有想要中途離席的意思。

成玉一邊剝著葡萄一邊覺得這舞姬果真機靈,但問題是她根本不會跳舞,比這個她必輸無疑。不過好在她是個經常逛青樓的郡主,根本不覺得在這種事情上輸給別的女孩子有什麼要緊。有這麼多姑娘想要跳舞給連三看,這,這很好啊,她也很想看啊。

「這個提議太好了,就這麼辦吧。」她放下手裡的葡萄興高采烈地對紅衣舞姬說。

三殿下的酒壺一個沒拿穩摔在了地上。

樂音揚起,舞姬們挨個兒在泉池之上獻舞,果然各有妙處。成玉雖然自己不會跳,看過的舞卻多。宗室郊祭的祭祀舞,她觀過;宮中宴享的大曲舞,她覽過;蠻族進貢的胡舞,她也欣賞過;加之她沒事兒還去逛青樓,民間的那些俗樂舞她更是門兒清。

她雖然在這上頭如此見多識廣,但今夜也被冥姬們的舞姿給鎮住了。真正是身形未動,神韻已出,而且這些冥姬,她們的身段真的軟。

成玉看得入神,精彩處還要同連三點評:「你看那個雲步,果真如騰雲而行,真是輕盈優美。」「這個橫飛燕跳,腿抻得好直啊。」「方纔那個下腰連三哥哥看到沒,那樣那樣的,怎麼腰能那麼軟……」

她吃著葡萄觀著舞,看上去氣定神閒還胸有成竹,連三皺著眉,問了她一個問題:「你這是終於學會跳舞了,有底氣和她們一比高低?」

「沒有啊。」

連三放下酒壺:「所以是你自己想看她們跳舞,才答應了她們,是嗎?」

她毫無防備:「是啊。」話出口反應過來,心裡一咯登。

三殿下看著她,居然笑了一聲,又看了她一會兒,開口道:「答應她們答應得如此爽快,是原本就沒想著和她們比,也沒想著把我贏回去,是吧?」

成玉心道,壞了。她坐在長椅邊兒上只覺頭大,想了好半天,道:「那是因為你看上去也不太想回去的樣子……」

三殿下沒有容她糊弄過去,淡淡道:「說實話。」

她歎了口氣:「我……」她將雙手搭成個塔尖放在下巴下面,「我……」她又「我」了一遍,最終在連三涼涼的眼神之下選擇了放棄,「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她破罐子破摔:「好看的小姐姐們想要獻舞給你,當然應該讓她們獻啊,因為這樣她們會跳得很高興,我也會看得很高興,大家都可以很高興。那我看她們跳完了,我就認輸回去,這也沒有毛病嘛,因為我又不會跳舞啊。況且她們說得也很有道理,連三哥哥你在這裡也可以休息,也不是非得要回去不可,所以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呢?」說完她想了一遍,覺得這番話真是非常有邏輯。

三殿下額角青筋跳了跳:「我沒生氣。」

「好吧。」她嘟噥著,「那你沒有生氣。」她吃了一顆葡萄,又摘了一顆給連三,試圖將氣氛緩和一下,「那你吃葡萄麼?」

「不吃。」他抬了抬扇子,將她的手推開。

她也沒有覺得尷尬,就自己吃了。連三生氣的時候該怎麼哄,成玉其實有經驗,但她今夜大悲大喜,情緒不太穩定,怕發揮不好,不僅不能將他哄回來還要弄巧成拙,就琢磨著可能將連三放一放,放一會兒沒準他自己也能好。

她打算放著三殿下,三殿下卻沒打算放著她,他挑眉責問她:「讓我一個人在這裡休息,你就不擔心待會兒會出什麼事是嗎?」

她還真不擔心這個,不禁反問:「這些舞姬姐姐們,她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啊,冥獸連三哥哥你都不怕的,姑娘們能拿你怎麼樣呢你說是不是?」

樂音陡然一高,泉池中的舞姬一下子躍了起來,紅色的紗裙在空中撒開,成玉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但鑒於連三此時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她目光只溜了個神又趕緊移了回來。

三殿下冷眼看著她,成玉覺得他可能是忍不住想要打她的意思,出於本能,朝長椅的邊角處躲了躲。

看她這個動作,三殿下揉了揉額角,朝泉池吩咐了一句:「停下來。」泉池旁的樂音驀然凝住,泉池正中的舞姬也趕緊剎住了動作,差點摔在水中。

成玉迷惑地看向連三。

他卻懶得理她似的,只向著泉池中一眾舞姬淡聲吩咐:「換個比法。」一抬折扇,化出數本書冊浮在半空之中,「跳舞看得我眼花,你們同她比背這個,誰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背完整本經書算誰贏。」

成玉目瞪口呆。浮在半空的那數本經書,封皮上的五個大字她特別熟,《妙法蓮華經》。這本經書她幫太皇太后抄過,全書一共七萬八千餘字,字兒賊多。

她過目不忘,比背這個她贏面很大,便是不翻閱那本長經,此刻那七萬八千餘字已在她腦中呼之欲出了。

但……連三為什麼要讓她們比這個?

她發著愣,見連三朝她勾了勾手指,她配合地靠了過去,便聽他在耳邊報復性地威脅:「這個你若還贏不了,敢把我扔這兒,那這舞宴後,就換我把你扔在冥司,聽懂了嗎?」他挺溫和地問她。

比這個她雖然贏面很大,但萬一此處有哪位仙子潛心佛法,對這部長經亦能倒背如流。她打了個哆嗦:「你,」她舔了舔嘴唇,「你是認真的嗎?」

三殿下的扇子緩緩抵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拍,他附在她耳邊笑了一聲:「你猜。」

國師在小院中等了許久也沒等著成玉將吹風的連三帶回來,放心不下,出外尋找。國師沒有成玉的好運,尋了好些時候才尋到這座浮島。

穿過白葉林,倒果真瞧見了三殿下和小郡主,兩人正坐在一張長椅上說著什麼。但吸引了國師目光的卻並非他二人,而是他們面前泉池裡的數位紅衣少女。

少女們皆是舞姬打扮,坐在泉池中人手握著一本《妙法蓮華經》鄭重記誦。

「爾時如來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佛土」的誦經聲中,國師有點發蒙,心道禿驢們動作怎麼這麼快,傳經都傳到冥司來了?

國師蒙了好一會兒,回過神後他從胸前取出一本小冊子,靜悄悄靠近了那一串舞姬,拍了拍坐在最外頭的舞姬的肩膀:「姑娘,我們道教的《太平經》你有沒有興趣也瞭解一下?」

姑娘:「……」

成玉終於還是證明了自己,沒有給連三將她丟在冥司中的機會。

事實上她只背了前頭三千字,下面的舞姬們便齊齊認輸,並沒有誰有那樣的氣性非要和她一較高低。成玉早已看透,明白這是因大家都不願背書,都希望早早輸給她以求盡快結束這場折磨的緣故。同時她感到以後連三要再來冥司,再也不可能有這種十來位舞姬求著向他獻舞的禮遇了,大家不給他獻刀子不錯了。

將連三贏回來帶離泉池時,成玉還在琢磨連三為何非要她把他贏回去,他這是個什麼想頭,又是在犯什麼毛病,因此也沒察覺連三喝醉了。

她後來才聽說,冥主謝孤栦愛酒,酒窖中存了頗多佳釀,有些酒滋味溫和,酒性卻極烈,而那晚連三所飲之酒便是這一類酒中的絕品。

起初她和國師誰也沒發現連三醉了這事,畢竟三殿下從頭到腳看起來都很正常。

直到走下那段廊橋。

下廊橋後他們原本該向東走,連三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相反的方向。國師在後頭犯糊塗:「將軍這是還要去何地?」連三僵了僵:「……回宮。」國師揚手指了指東邊的小花林:「回宮是在那邊啊將軍。」

成玉的確很奇怪連三居然會記錯路,因為他們宮前有一片小花林,只要不瞎就不會走錯,但她也只是想興許連三有心事故而腳下沒有留神罷了。

但轉過那片小花林連三居然又走偏了。國師在後頭冷靜地提醒道:「將軍,我們得拐個彎向左。」成玉此時就有些懷疑了。

好不容易入了宮門,這次連三在小院跟前的月亮門前停了好一會兒,國師也低眉順眼地站了好一會兒,就她沒忍住,膽大地問了上去:「連三哥哥,你是不是記不得你的房間在哪個方向了?」

連三神色又僵了一下,國師比她可機靈太多了,見狀立刻走到了前頭,一邊在前方引著路一邊作勢數落她:「將軍怎麼能不記得自個兒住哪個殿,郡主你見天的腦子裡淨是奇思妙想!」連三先看了國師一眼,又冷冷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卻接下了這個台階,跟著國師朝著主殿行去。

成玉就確定了,連三這實打實地,是喝醉了。

醉酒,她也醉過,醉得有了行跡,那必然是難受的。雖然連三面上瞧著沒有什麼別的反應,豈知他不是在強忍?

這種情形下沒個人近身照顧著,很不妙啊。

她趕緊追了上去。

她琢磨著,連三即便在國師跟前強撐著面子,在她面前又有什麼所謂呢,她執意跟進殿中照顧,連三也不會趕她。她如意算盤打得挺好,對連三也的確瞭解,但眼看著差一點就跟進去了,半路卻殺出了個季世子竭力阻撓。

季世子對她想跟去連三房中近身照顧這事極力反對。季世子的理論是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即便初心只是為著照顧一個酒醉之人,深夜還孤身留在一位男子的房中也十分不妥。

但季世子也是位慮事周全的世子,並不只一味反對,他同時還提出了可行的建議,主張好在除了她這個姑娘外,此處還有國師同他兩人,他們亦可以代她照料連三,此事如此解決當更為妥當。任成玉如何同他解釋她和連三因是義兄妹,因此沒有所謂男女大防的分別和計較,季世子也攔在殿門之前毫不鬆口。

國師站在一旁,看著自從季世子冒出來後臉色就更差了的三殿下,再看郡主每說一次她同三殿下只是兄妹,三殿下臉色就更冰冷一分。國師心累地感到自己完全沒有辦法應付這樣的修羅場,不禁嘗試著在夾縫中求生存,提出了另一個建議:「既然郡主和世子兩位照料將軍之心同樣切切,那不如郡主和世子兩人一同進去照料將軍,世子也不用擔心郡主的閨名受損,郡主也不用擔心我們兩個大男人照顧將軍不妥當,實乃兩全之……」

「閉嘴。」三殿下終於忍夠了,揉著額角神色極為不耐,「都出去。」話罷砰地一聲將門關了。

國師看著成玉,成玉也看著國師,二人面面相覷一陣,然後成玉轉頭跟依然站在殿門前的季世子抱怨:「都是你啊,」她生著悶氣,「喝醉了沒有人照顧很難受的。」

季世子此時倒放緩了語聲,做出了退讓的姿態:「嗯,都怪我,」看著她低聲道,「但將軍看上去很清醒,我想他能自己照顧自己。」

郡主憂心忡忡:「你根本不知道,連三哥哥一定只是逞強罷了。」

季世子沒再說什麼,眉頭卻緊緊蹙了起來。

國師看著他們此刻的情形,深深地歎了口氣。

三殿下躺在床上想事情。冥司中並無日夜,他其實不需要休息。

他的確醉了,但他的頭腦卻十分清醒。他想起了許久不曾想起的長依。

為何竟在這時候想起長依來?他蹙眉看著帳頂,覺得可能是自己對情之一字的所有認知和理解,都來自她吧。

長依能夠成仙,他功不可沒。

三殿下初見長依,是在南荒清羅君的酒宴之後,她深夜出現在他房中,不惜自薦枕席,只為向他求取白澤。第二次見到她也沒隔上多久,是在他平亂的北荒,她救了他數名將士,向他求取成仙之道。

這兩次所求,皆是為了與她相依為命的幼弟。她那幼弟被南荒七幽洞中的雙翼猛虎所傷,需以白澤為質,輔以神族聖地三十六天無妄海邊生長的西茸草,以老君的八卦爐煉製成丹,一日一粒連服三百年方得痊癒。白澤,西茸草,八卦爐,皆為神族之物,她若成仙,這三樣珍寶便唾手可得,正因如此,她才有那等逾越的請求。

而他那時候為何會助她成仙呢?

他蹙眉回想。哦,似乎是覺得一株被整個南荒魔族輕視,根本不能開花的紅蓮若能成仙,還怪有趣的。

此後他耗費了許多力氣,以仙之白澤化去了她體中妖之緋澤,又助她躲過天雷劫,終於令她得以飛昇;他還同掌管仙籍的東華帝君打了招呼,為她謀得了花主之位,讓她能夠統領瑤池。可,即便是幫了她這許多,那時候,以及那之前,他其實都未曾真正地注意過她。她的確挺有趣,同他見過的許多神族魔族女子都不盡相同,但不過也就是那樣罷了。

他真正注意到她,倒是在她戀上桑籍之後。九重天上有許多規矩,有一則是生而並非仙胎、由他族修煉成仙的靈物們,證得仙位後須得戒清七情滅除六欲,否則將被剝除仙籍打入輪迴。故而她即便愛上桑籍也不敢坦言,只能在一旁默默看著他這位二哥。

她初時對他這位二哥動情,他便知曉,她偷偷看著他看了幾百年,他順道也將他們看了幾百年。

世間之事,盡皆無常;無常,乃是流轉生滅。四萬餘年的流轉生滅中,他從未見過一事能恆長,一物能恆久,只覺世間之物世間之事,一派空空如也,全是荒蕪。他的心中也一片荒蕪。可一隻半點佛法道法造詣也沒有的小花妖,卻將一份最易無常的癡戀默默保存了數百年,還頗有些海枯石爛至死不移的架勢。不是不令他感到驚異的。

即便被八荒都冠以風流之名,他其實,從不知道情是什麼。

長依有時候膽小,有時候卻又出奇地膽大,明知情這個話題對她這樣的仙者乃是禁忌,可當新上天的小花仙們私底下悄悄討論這個話題時,她竟也敢高談闊論:「情在發芽的時候,可能只是一種好感;情根長起來時,卻生了嫉妒心;待情葉順著根兒鬱鬱蔥蔥發起來,又有了佔有慾;而當遍佈了情葉的情籐漫捲了整個心海,再斬之不去時……」小花仙們聽得興起,紛紛催促:「那時又怎麼?」

「又怎麼?那時……悔之晚矣,便再沒了主意,只要他好,怎麼都可以罷。」

那些話他當日雖不經意間聽到,當時卻並未感到如何,只覺她的比喻有些新奇,因此也就記住了。但今日,那一番話再次重現在他腦中,卻像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專為了他所說。

待情根長起來時,卻生了嫉妒心。待情葉順著情根鬱鬱蔥蔥發起來,又有了佔有慾。

嫉妒心。

佔有慾。

他對季明楓的嫉妒心。

他對成玉的佔有慾。

這就是情。

這其實是情。

不是單純的喜愛,欣賞;不是只求一夕之歡愉;不是有她陪著無可無不可。

這是情。自他的心底生出。雖然時常令他生氣,卻不令他感到荒蕪的情。

得出這個結論後三殿下愣了好一會兒,他一時很有些回不過神來。

卻在這愣怔之中,聽到了窗戶啪嗒一聲響。有人跳了進來。

成玉很慶幸連三今夜忘了鎖窗戶。

她原本打算待季世子和國師都回房歇下了,她再悄悄跑過來照顧連三。她可太知道醉酒是怎麼一回事了,著實很擔憂。但季世子卻似猜到她心思一般,一直守在她門口防著她出門。

她說得過季世子卻打不過季世子,只好自暴自棄地招了冥姬提水沐浴打算就此歇下,結果洗完澡出門一看,季世子居然不見了。

她趕緊抓住了這個機會,連衣裳都來不及換一換,順著牆根就溜去了連三窗戶底下,一推窗戶,輕盈地翻進了房中。

房中一片漆黑,成玉試探著喚了聲連三哥哥,無人應答。

冥司中因無日月,外頭照明全靠瀰漫在空中的星芒,而因星芒入不得室內之故,房中照明則需靠明珠。她來得匆忙,忘了帶顆明珠探路,此時只能將窗戶撥得更開些,靠著外頭星芒的些微亮光辨出床在何處。

「連三哥哥,你睡著了嗎?」她向著玉床的方向輕聲問。無人應答。

她知道連三警醒,可此時卻是如此,使她有些著慌,趕緊小跑到了那玉床前,想瞧瞧他如何了。然玉床置於房間深處,星芒的微弱亮光難以覆及此處,一片昏暗中,她根本看不出連三到底如何了。

她發愁了片刻,乾脆蹬掉鞋爬上了床,伸手去夠連三的額頭,想看看他有否發汗。右手撫上他的額頭探了探,倒是沒有發汗,額頭卻有些冰涼。額頭髮涼,這是外感濕邪的症候。不過梨響照顧酒醉的朱槿時也同她傳過經驗,說有些人飲酒飲得過多,酒意發出來後會全身發涼,稱做發酒寒,此時需喝些姜茶取暖。

連三這是外感濕邪還是發酒寒了,光探一探額頭她也無法分辨,因此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感到他的臉頰也同額頭一般冰涼,她的手指又順勢移到了他的頸項。便在她試著向他的領口脈搏處探去時,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一陣天旋地轉,待她反應過來時,才發現連三竟不知什麼時候醒過來了,此時正握著她的右手將她壓在身下。

這十足昏暗的床角處,便是兩人如此貼近,她也看不見連三臉上的表情,只能感到被他禁錮的右手手腕處微涼的觸感、他高大的身軀帶給她的壓迫感,以及他慢慢靠近的、溫熱的吐息。

他身上有酒味,但不濃烈,反而是他衣袖之間的白奇楠香,在這一瞬間突然濃郁起來,縈繞在她鼻尖,直讓她頭腦發昏。她雖然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狀況,卻本能地想要開口,但他空著的那隻手驀地撫過了她的喉頭,那微涼的手指在那處輕輕一頓。

她不知自己是太過驚訝還是太過緊張,忽然便不能說話。

她呆呆地看著他,但因光線暗淡之故,她什麼都無法看清。

連三其實一直醒著。

玉床所在之處的確昏暗,但自成玉翻窗躍入,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得十分真切。他聽到了她的輕聲試探,但他沒有回應,只是安靜地注視著站在窗前的她。

她應該沐浴過,穿著素綢百蝶穿花寢衣,白日裡成髻的長髮散開了,垂下來,似一匹綢緞,漆黑而潤澤。他從不知道她的頭髮那樣長。那長髮搭在寢衣之上,寢衣是以盤扣系結的絲綢長裙,十二粒盤扣,自領口系到裙角,領口開得有些低,露出一對精緻的鎖骨。

漆黑的長髮,微蹙的眉,雪白的寢衣,銀線織就的穿花百蝶翩然欲飛。

他在黑暗之中看著她,竟然無法移開目光。

他知道這並不是適合見她的時候。在他剛剛發現他對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前一刻,以及此刻,他都不應該見到她。有些事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他還沒有想清楚。她這樣出現在這暗室之中,再多呆一刻,他都無法思考了。

他知道她所為何來,他以為他裝睡她便會回去,瞧見她匆忙來到他床前,毫無猶疑地脫鞋爬上他的床榻時,一時之間,他竟不知今夕何夕。

當她赤足爬上他的床榻時,白色的裙裾被帶上去一些,露出一截愈加白皙的小腿來,因為鮮活,因此那白皙更為精緻,刺得他眼睛都開始疼。他從沒有這樣在意過一個女子的身體,還含著這樣的綺思,他想他果真是醉了,亦不能再看她,因此他閉上了眼。

但感知卻更加靈敏。

他感到她靠近了他。

她週身都像帶著濕潤的水汽似的,當她靠近時,就像一團溫熱的水霧欺近了他的身體。明淨而又柔軟的水霧,似乎在下一刻便要化雨;而當它化雨時,不難想像,那將是純然的、細絲般的雨露,灑落在這世間的任何一事任何一物之上,都將極為貞靜,柔美。就像要印證他的想像似的,她的手指撫上了他的額頭。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那手指卻無所知覺,又移到了他的臉頰。

怕將他吵醒似的,羽毛一般的撫觸。無情,偏似有情。

他深知她的所有動作都只有單純的含義,她只是擔心他醉酒,但到此時,這種單純於他,卻變成了一種難以抵擋的引誘。感情上她純淨如一張白紙,但她又天生有迷惑他的本事。他從前總為她的這種矛盾生氣,可此時,卻只是無法控制地被蠱惑,被吸引。

幾乎是出於一個捕獵者的本能,他無法自控地將她壓在了身下。

不能讓她說話。他太知道她。一旦她開口,必定是他不喜歡的言辭。因此他的手指移到了她的喉頭,給了那處極輕微的一個碰觸。

黑暗中,她杏仁般的眼中流露出驚訝的情緒。這種時候,她一向是笨拙的,她一定以為是因她自己的緣故才無法出聲,故而眼中很快地又浮現出一絲惶惑。驚訝,惶惑。那讓她顯得脆弱。

往常他們也有這種靠得極近的時刻,可她要麼是少不更事的純真,要麼是不合時宜的振振有詞,總能令他立刻惱怒。他寧願她這種時候表現得脆弱一些。

青絲潑墨,鋪散在他的床榻之上,穿花百蝶的寢衣裹住她的身軀,那是一具嬌嬈女子才會有的身體,纖細,卻豐盈。他放開了她的手腕,她沒有動。他的左手在她的袖中微停了停,而後撫上了她的小臂。她僵了一下。寢衣將她的身軀裹覆得玲瓏有致,卻偏偏衣袖寬大,他的手指毫無阻礙地一路劃過她的小臂,她微屈的手肘,而後是上臂,再然後,是她的肩,她的蝴蝶骨。剛剛沐浴過的身體,凝脂一般柔軟溫暖,還帶著一點水霧的濕潤氣息。

他空著的那隻手揉進了她的黑髮中,青絲裹覆著他骨節分明的白皙手指,無端便有了一絲纏綿意味。他刻意忽略了她驀然間泛了霧色的雙眼,只看到她眉心的一點硃砂,在此時紅得分外冶艷。

他俯下身,他的唇落在了她的眉心。她顫了一下。就像僅被撥出了一個音節的琴弦,那種輕顫,有一種羸弱的動人。

這輕顫吸引著他繼續在她臉上放肆。他輕柔地吻著她的秀眉,而後輾轉至她的眼,她的鼻樑,他的手掌則緊密地貼覆著她小巧凝滑的蝴蝶骨,撫弄,揉捏,本意是為了安撫,卻不可抑制地帶著一絲情慾的放縱滋味。

他有些無法克制地對她用力,吻也好,撫觸也好,而就在他的唇試圖接近她的嘴唇時,他感到了那輕顫劇烈起來,而她的肩,她的整個身軀,在他身下一點一點變得僵硬。他輕喘著停下來。便也聽到了她的喘息,低低的,輕輕的。他貼近她的耳畔,啞聲安撫她:「不要怕。」但這安撫並沒有起作用,她抖得更加厲害。

他便離開了她一些。而此時,他終於再次看清了她的眼。那泛著水霧的一雙眼中沒了驚訝也沒了惶惑,有的,只是滿滿的恐懼。

似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他僵住了,片刻後,他終於醒過神來,明白了自己在做什麼。解開她被封禁的語聲時,他聽到她像一隻被欺負的小獸,膽怯又絕望地試圖喚醒他:「連三哥哥,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是阿玉啊。」

這是她為他找出的借口。

他放開了她。在熟悉的惱怒漫上心頭之前,先一步湧進他內心的卻是無盡的荒涼感。他的失控,他的溫存,他的無法克制,在她看來只是傷害,只帶給她恐懼罷了。她從來就不懂,什麼都不懂。

許久,他才能出聲回應她:「阿玉。」聲音毫無情緒。

她被嚇壞了,還躺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喘息,試圖平復自己,聽到他叫出她的名字,才終於鬆了一口氣似地。「嗯,我是阿玉啊。」她心有餘悸地道,停了一下,又立刻低聲補充:「我知道連三哥哥是認錯了人,我不會怪你的。」

他此時真是煩透了她的自以為是,「我沒有認錯人」這幾個字卻卡在喉中無法出口。

說出口會怎樣?她會怎樣?他又該怎樣?他自負聰明,一時卻也不知此題何解。因此靜默良久後,他只是淡淡道:「季明楓說得沒錯,以後不要深夜到男子的房中,很危險。」

她已全然平復了下來,坐到了他的身旁,蹙著眉同他解釋:「我沒有深夜去過別的男子房中,我也絕不會去,我是因為想要照顧連三哥哥才……」

他看著窗外飛舞的星芒,打斷了她的話:「我也很危險,你懂嗎?」

她的眉頭蹙得更深:「我不懂,」她望著他,眼中滿懷信任,「連三哥哥不會傷害我,連三哥哥是這世上絕對不會傷害我的人。」

他終於回頭看她:「我剛才……」

她篤定地打斷他:「那是因為你認錯了人,你不知道是我罷了。」

他一生中難得有矛盾的時刻,她卻總是讓他感到矛盾,譬如方纔,他不知道是該讓她走還是該讓她留,又譬如此時,他不知是該欣慰她的信任,還是該煩厭她在這種時候對他如此信任。他只能冷淡地命令她:「以後就算是我房中,也不許輕易進來。」

她立刻坐直了身體問他:「為什麼?」

他早知道她會是這個反應,她總是這樣。要想堵住她的嘴其實很簡單,也不用真的和她講什麼道理,他一直知道該怎麼對付她。「沒有為什麼,不許就是不許。」他道。

她喪氣地低了頭,果然讓了步:「嗯,那好吧,不許就不許吧。那……」

他在她提出新的要求前利落地下了逐客令:「你可以回去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下床,趿著鞋走到了窗口,又回過頭來很有些擔憂地詢問他:「那連三哥哥你沒事吧,你真的不需要喝一碗姜茶嗎?」

「不用。」這一次他沒有看她。

直聽到她躍窗而出,他才將視線再次移向窗前。隨著她的離去,那些閃耀的星芒似乎都暗淡許多,像一隻隻休憩的螢火蟲,因困乏而光亮微弱。

房中一時靜極。

方纔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場綺夢。

而當她離開之後,他終於能夠繼續思考。

他不知情是什麼,不知它因何而生,亦不知它為何會生於他同成玉之間。他只能判定,若這是情,那麼從一開始,它就錯了。

這樁事,錯不在成玉,錯不在她一心將他當作哥哥,錯不在她的純真和遲鈍。錯在他。自他對她生情之始,所有的一切,就都錯了。他是個神,對一個凡人生出情意,對她和他都沒有任何好處。在她躍窗而入之前他就應該意識到這一點。彼時他卻疏忽了。

此時他終於想了起來,這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突然憶起今夜在曲水苑中時,她玩笑著問起他的那句話:「難道放在今日,皇祖母再賜婚,連三哥哥你就會改變想法娶我嗎?」

他那時候愣住了,因他從未想過娶妃這個問題。作為一個神族,他也還不到需考慮娶妃這個問題的年紀。

而此時,當他第一次正視娶妃這個詞彙時,卻只是感到煩亂和失望。

他即便對成玉生了情,也最好到此為止。

因他不能娶一個凡人。

因他娶不了一個凡人。

雖然他一貫惱怒她的天真和遲鈍,偶爾生氣時甚至想問她是不是被朱槿給養傻了?但此時卻不得不承認,朱槿將她養成這樣,太好了,她不曾對他動意,太好了,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她自己,這都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