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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書·夢迴洪荒遠古時 02

碧海蒼靈乃四海八荒靈澤最為深厚的聖境,位於天之盡頭,主人乃東華帝君。

折顏上神坐在碧海蒼靈石宮中的佛鈴花樹下,看著對面執著白子暌別三年的銀髮青年,有許多問題想問,但一時又不知從何問起。

新神紀封神,封給青年的尊號乃八荒至極玉宸上聖濟世救厄東華紫府少陽帝君,為其建宮一十三天。帝君乃八荒的帝君,這個神職,掌管著天地八方諸位天尊,是個頂要緊的實職。而世所周知,東華他也的確去一十三天的太晨宮住了三個月,理了一段時日的事,但在墨淵失蹤的次日,帝君便離開了一十三天重回了碧海蒼靈,從此避世避塵。

帝君離開天宮的時間同墨淵上神失蹤的時間如此接近,也不是沒有神眾懷疑過關於神座失蹤這事,帝座或許知曉一些內情,他們也存過去碧海蒼靈打探的意思,然碧海蒼靈一關就是三年,帝君自己不打開禁制,那整個碧海蒼靈就連只蚊子也飛不進去,大家只好歇了心思。

折顏上神今日有幸能坐在這佛鈴花樹下同帝君下棋,也是全賴他在碧海蒼靈的後門斷斷續續蹲守了三年,好不容易蹲守到碧海蒼靈的掌事仙者霏微仙官有事出門,才得以被引進來。

白子落棋盤,帝君看了雙眉緊蹙的折顏上神一眼:「你遠道而來,應當不是單為了尋本君下棋吧?」

折顏一怔,一笑:「賢兄果然一向的快人快語,愚弟來此的確有事相問。」頓了一頓,「墨淵失蹤之事,賢兄可知曉什麼內情?他離開,是因為少綰嗎?你可知曉如今他的行蹤?」

帝君並沒有正面回答這緊鑼密鼓的三個問題,拿起茶盞來喝了一口,只風輕雲淡道:「在學中時你便同他一派,你二人的關係理當更近一些,若連你都不知他的去向,本君又如何能知?」

折顏上神被噎了一噎,他安慰自己,帝君說話一向如此噎人,無須在意,再則順著帝君的說法想想,其實他說得也不無道理。論關係親疏,的確還是他同墨淵更親近一些。

折顏陷入了回憶之中。

不過也就是幾萬年前的事。

水沼澤學宮的學子裡曾有八位叱吒風雲的人物,被眾學子尊為壽華野八聖。八聖雖只有八個成員,但也分了兩派,一派四位俱是神族,有他,有墨淵,有青丘的九尾狐白止,還有如今已身入梵境的悉洛;父神之子墨淵是他們的頭兒。另一派三位皆為魔族,有少綰,有悉洛的弟弟瑟珈,還有如今已身化冥司的謝冥;魔族始祖少綰是這個三魔小團體的頭兒。

顯而易見,四神三魔之外,八聖中還有一聖居然是不拉幫結派的。這個不拉幫結派的人物就是東華。

神族與魔族那時候勢不兩立,因此壽華野八聖這個風雲團體也整天搞內鬥,作為內鬥兩派的頭兒,墨淵和少綰成天上學宮小報,故而那時候,少綰的名頭是要比東華更響亮些的。但論起武力值,能與墨淵一戰的卻並非少綰,而是不怎麼搞事情上小報的東華君。

明明是憑著一己之力靠著一雙拳頭便稱霸天之盡頭、將彼處的魔族、妖族盡皆收於麾下當小弟的狠人,東華君卻不怎麼在學宮裡搞事,折顏覺得這可能主要是因為他也不怎麼來學宮上學的原因。東華君偶爾賞臉入學堂,也只是在夫子眼皮底下睡覺。而與之相對應的是,少綰君她雖然是個經常搞事的校霸,但這個校霸她居然是從不缺課的。

東華和少綰是自幼結識的朋友。折顏記得,彼時不怎麼來上課的東華為了應付旬試,總找少綰借筆記。但校霸怎麼會認真寫筆記,因此頭幾年上學,東華同少綰一樣,只要是靠筆記取勝的什麼經義課算歷課史學課,統統不及格,沒留級全靠射御課技擊課術法課得高分拉成績。可見兩人也是真的能打。

後來學宮小報上壽華野八聖內部兩派的衝突不斷升級,沒事也愛看學宮小報的夫子對此甚為憂心。雖然墨淵向來有如蘭君子之稱,但被小報洗腦嚴重的夫子那一陣怎麼看他和少綰兩人,怎麼擔心他們一言不合打起來。夫子膽戰心驚地思索了一番,自以為英明地將原本坐同桌的少綰和墨淵調開了,將謝冥安排給少綰做了新同桌,而原本同墨淵沒什麼交集的東華,則成了墨淵的新同桌。

折顏想起來,好像純粹是因為坐得近,東華就就近抄了兩次墨淵的筆記,沒想到當月的旬試居然同墨淵並肩考到了第一。

大家雖然不明說,但泰半覺得這應該是墨淵筆記的功勞,墨淵的筆記一時在整個學堂裡奇貨可居。但次月墨淵居然病了,沒來學堂,大家借不到筆記,東華也借不到筆記。沒有墨淵的筆記,大家還有自己的筆記,也勉強可以準備旬考,可東華是個沒有自己筆記的人,總得找個人抄筆記吧,巧的是從前借他筆記的少綰也病了沒來上學,東華就抄了白止的,結果當月旬考又考了第一。

大家就發現了,當然東華也發現了,只要他不要想不開去抄少綰的筆記,一般都能考第一。

折顏記得,後來東華一般就固定抄三個人的筆記了,墨淵的,白止的,以及謝冥的。因為坐得近,墨淵的抄得格外多些。但除了抄筆記,東華好像的確同他們關係平平,除了借筆記和還筆記時能有幾句話,平時好像也沒有什麼話說。

後來五族之戰,東華為何選擇與墨淵並肩作戰,折顏也不太清楚內情,戰場上二人如何相處,他也看不太懂。說近也是近的,彼此都有在強敵環伺之時將後背托付給對方的信任,但似乎的確論不上一個「親」字,因為平時看他們好像依然沒有什麼話說。

帝君同墨淵,或許的確如他所言,論起親疏來,是不及自己同墨淵的。

一個小仙童上前來添茶,折顏方從回憶中醒過神來。

帝君說話滴水不漏,不過折顏上神也並非三歲小兒那麼好打發好忽悠,或許他的確不知墨淵去向,但墨淵為何失蹤,一向洞見萬里的帝君總不能什麼也沒有察覺。

折顏想了想,換了個方式探問:「墨淵,」他籌措了一番言語,「近時雖說神族的戾氣也漸漸重起來,但墨淵他一向並非是個好打好殺的神,空山幽蘭一般的謙謙君子,時論課上也從不是個主戰派,這個賢兄也是知曉的。不瞞賢兄,七百年前他決意踏上戰場加入五族之戰時,還著實令白止和我吃了一驚。但聽說他做出這個決定的前一夜,曾見過父神和少綰一面,因此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在猜測,是父神和少綰同他說了什麼,才使他做出了那個決定,是嗎?」

喝著茶的帝君略略抬目,像是覺得莫名其妙:「這樁事,與其現在來問我,你難道不應該前幾百年趁墨淵還在的時候直接去問他?」

折顏上神再次被噎了噎。自他今日踏入這碧海蒼靈,除了開首的寒暄,說一句話就被帝君噎一回,簡直要說不下去。但不愧是以長袖善舞著稱的折顏上神,咬著後槽牙,硬是呵呵笑了兩聲將此段揭過了:「呵呵,這不是一直沒來得及問嗎,誰知道他就失蹤了呢。」

但折顏上神也不欲再領略帝君的毒舌了,想著問那幾個問題原本是為了同東華套近乎,誰知他並不買賬,那又何必多費事呢,趕緊將神族幾位長老囑托自己的事傳達清楚了事吧。他就咳了咳,不再搞什麼花架子,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方纔那幾個問題不過是愚弟的一點私心,賢兄不願答倒也罷了。其實愚弟今日來,主要還是代神族長老們延請賢兄重回九重天的。」他誠懇地面向東華,「長老們希望賢兄能再回太晨宮主持大局。」

帝君終於沒有噎人了:「哦?才三年,神族就出亂子了?」他垂眸看著棋盤,摩挲著手中的棋子。

聽到「亂子」二字,折顏真情實感地歎了口氣:「可不是。」他三言兩語將眼下神族的棘手內情總結了一番,「墨淵離開了,賢兄你也避世了,因此兩年前眾神推舉了墨淵座旁的後桭神君主事。後桭與伏嬰二人同為墨淵的左右手,後桭主事,伏嬰自然不服。兩派各有擁躉,在凌霄殿分庭抗禮,現在鬧得是沸沸揚揚。幾位長老同我感歎,說若墨淵離開時能留下隻字片語,名正言順地定出下一位繼任者,如今神族也不至於亂成這樣。」說到此處,很是無奈地攤了攤手,「如賢兄所聞,後桭上神同伏嬰上神,誰做神主彼此都將不服,屆時神族必定會迎來一場內鬥,要避免這場禍事,唯一之法便是恭請一位能使八荒都敬服的上神坐上神主之位。長老們商議後一致認為,這位上神,非賢兄莫屬。」

嗒一聲,一粒黑子落在棋盤上,帝君容色平淡:「本君離開太晨宮時,長老中喜出望外者不在少數,如今他們收拾不了爛攤子,便讓本君去收拾?」這話是嘲諷之言,但帝君語聲淡然,聽上去便並無諷意,更像是真心實意地在好奇,「本君有這麼好差遣?」

接下這樁差事時,折顏便明白,要將它做成很難,如今東華是這個答覆,也算在他意料之中。折顏上神訕訕地:「我也覺得老頭子們不大地道,唉,墨淵他確然走得太倉促了些,若是定下了繼任者,如今的確不至於……」

嗒一聲,一粒黑子又落在了棋盤上,帝君很難得打斷了他的話:「墨淵他踏上這條統一五族之路,原本便是為了阻止少綰打開若木之門,為人族而羽化,豈料天命不可違,若木之門最終還是打開了,少綰也涅槃羽化了,他所追尋的一切都沒了意義,自然不會再留下。一個人心灰如斯,能等到四族之事上了軌道再離開已算周到至極,你們還抱怨他臨走時未曾給神族定下什麼繼任者?」

說這話時帝君依然看著棋局,似是漫不經意,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也是淡淡的,折顏卻聽出了不悅之意。在以一手白子吃掉三顆黑子後,帝君微微抬眼,看向折顏:「他已將這天地打下來放在你們面前了,神族若還守不住,如此廢物,那便合該鬼族和魔族再度崛起。」

折顏原本還在震驚東華竟主動提及了墨淵失蹤的原因,同時也頗吃驚墨淵離開果然是同少綰相關,乍然又聽到他後面一句話,回過神來後也不禁汗顏:「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折顏上神雖不愛理事,但醫者向來有仁心,還是很關心神族的前途,「但倘若任憑鬼族和魔族壯大,那他們強盛後勢必會進犯神族,屆時天地又會……」話到此處突然一個激靈,定定看向東華,「你……你兩百年前突然離開戰場回到碧海蒼靈避世,難道是因為早料到了今日,所以才……」

帝君沒什麼情緒的眼睛裡閃過了一點微光:「哦,你猜到了什麼?」

折顏捕捉到那點微光,越發肯定:「你那時候就知道了少綰有法子打開若木之門,而打開若木之門會要了她的命。你明白一旦少綰羽化,墨淵必定也會放棄一切離開,屆時神族又將變成一盤散沙,天地會再次大亂,再打下去也沒有意義,所以你才會在那個神族一路高歌的時刻決然選擇歸隱,對嗎?」

銀髮青年沒有立刻回答他。

但若是如此……折顏又生出了一點疑問:「可若你願答應長老們回九重天主事,那即便墨淵離開,有你坐鎮,神族亦不會亂,神族不會亂,天地便不會亂,你又何須……」

帝君握著剛剛吃進的黑子,今日第一次正眼看折顏上神:「你還算有點聰明。」他讚賞道。似乎為了嘉獎對方的聰明,他也願意多說兩句:「為了在七百年內一統天地,戰場上墨淵從不含糊,但內治上卻不得不疏忽,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問題。這些年神族裡人心鬼蜮,蚊蠅鼠蟑皆在其中,若我一直在,如何讓他們現形?」

折顏驀然明白,的確,若東華在,神族便不會亂,但只有神族亂了起來,隱匿其中的魑魅魍魎才會現形。病灶出來了,才好剜腐肉剔腐骨,對症施藥。這是一盤更大的棋。

帝君在棋盤上落下了最後一子,折顏方才發現,在他一心撲在天下事上時,帝君已接過了他的黑子,自個兒同自個兒對弈完成了一局。折顏上神呆然良久,不知說什麼好,良久後語帶雙關地贊帝君:「賢兄確然是個弈棋的高手。」

帝君對這句稱讚也是很淡然:「嗯,我是。」他回答。

瞭解了帝君的打算,折顏安穩了許多,如何回復長老們,他心中也有了個譜。他也是實在不想繼續受罪和帝君下棋聊天了,站起來便要告辭,不料霏微仙者突然趨步上前來,低聲相稟,說碧海蒼靈又迎來了一位訪客。

帝君對這事也不是很熱心,一邊收拾著棋攤子一邊隨口問:「哦?你又將誰領進來了?」

霏微趕緊拱手:「這一位卻並非臣下領來的,是他自個兒穿過了帝座您的禁制走進來的。」

東華停了收棋的動作,正要說話,折顏卻已一臉震驚地先一步開口:「什麼?連本座都沒法穿過那禁制闖進來,誰還能有這個本事?難道是……墨淵?」

東華沉吟:「墨淵也沒辦法闖進來。能穿過此禁制的,要麼是被我赦免在此禁制之外的人,譬如霏微。要麼是同我血脈相連之人,可惜我並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妹。」說到此處,連他本人都有些好奇了,看向霏微,「難道我除了赦免過你以外還赦免過別的人?」

霏微欲言又止:「那位訪客……應該是與帝座您血脈相連,故而才能進入咱們碧海蒼靈。」

就見同折顏聊了半天天地大事亦八風不動的帝君那張臉空白了一下,半晌,他道:「我記得,我是個孤兒,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姊妹。」

霏微搖頭:「他既不是您的兄弟,也不是您的姊妹。」

東華立刻道:「我也沒有父母。」

霏微還搖頭:「他也不是您的父母。」

東華皺眉:「那他是……」

霏微鼓起勇氣:「他說他是您的兒子,他的名字叫白滾滾。」

東華:「……?」

折顏:「……???」

已經站起來準備打道回府的折顏上神收回了已邁開的腳步,他不僅收回了腳步,他還後退了兩步,又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

這是什麼驚天大八卦?折顏上神面上不動聲色,內心暗潮洶湧:沒想到蹲了碧海蒼靈三年的後門這麼值得,本座這後門沒白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