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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距小江東樓的那個雨夜,整整過去了二十五日。

說前幾日皇帝突然想起來成玉跟著師父重新學畫也有一個多月了,想看看她長進如何,因此四日前繪畫師父特地留了她一道課業,令她十日內以秋日山水、林中花鳥、宮廷仕女為題各作一繪。

繪畫師父比成玉自己還怕她發揮不好將作業交上去皇帝會責罰,這幾日都沒來十花樓,意欲使她專心作畫。不僅他沒來,他還將馬頭琴師父也勸退了。真是師門有情,大愛如山。

然後成玉花了兩天時間就將三幅畫都畫完了。

此時她坐在書房中蹙眉看著攤在身前的三幅畫,想著她要不要借請連三指導畫作之名,再去一次大將軍府。她聽說煙瀾就總以這個名目去大將軍府,連三從沒有拒絕過,她推測那他應該覺得畫畫也是一件正事。

前二十多天裡遇見連宋時她總躲著,其實並非如她同齊大小姐所說,是她沒有想好,早在小江東樓的那個雨夜,她就將一切都想明白了。一直以來,是她太過依戀連三,將他視作親密特別之人,理所當然地以為連三也將她同等視之,所以當連三不再主動找她,她才會感到不安、失落,還難過。

可於連三而言,她或許從來就不是個多麼重要的人物,也許他只當她是個普通小友,他閒暇時會邀認識的小友喝茶吃飯,看她可憐時還會順手幫一幫,忙起來當然就再顧不得。就像她事情多的時候,也不會記得要去找他們蹴鞠隊的湖生斗蛐蛐兒。

是她一直誤會了自己同連三的關係,誤以為他們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兄妹。

可這並不是連三的錯。雖然剛開始是他要她做他的妹妹,但那或許只是句戲言罷了,因為後來他其實一直有提示她,他並不想做她的哥哥,是她一直沒有當真。該當真時她沒有當真,不該當真時她卻當真了。是她的錯。

想清楚這一切令她感到非常難堪,可更多的卻是失望和痛苦。就像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唯一用來照明的那支蠟燭不小心被吹滅了,四周突然湧來無邊無盡的黑,和淒冷的風雨聲,而片刻之前蠟燭帶給她的溫暖和光明,就像是一場她從未擁有過的幻覺。

那恐懼和痛苦如此強烈,令她不由得在想明白的那個雨夜裡緊緊拽住了身上的被子,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流了一整夜的淚。

她不知該如何面對連三,因面對他就像面對一個破碎的美夢,這才是她不願見連三的原因。

她最近時常懷念十五歲前的時光。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從來沒有渴望過長大,可能那時候她就懵懂地知道了長大會有很多的煩惱。

她以為在想通這一切之後她能平靜面對連三的冷淡,就像當初季世子說不想和她交朋友時,她的確難過了一陣,但沒多久她也就平靜了。她從小就不是強求的人,求不得的東西,她從來不執著。

可待時間一天天過去,當那白衣的身影真的在她的生活中越走越遠時,她感到的卻並非釋然和寧靜,而是巨大的恐懼。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想要強求。她甚至想,如果他不願意她太過依戀或是依賴他,她會努力和他保持一個萍水之交應有的距離。

她不想讓他走得更遠。

她不能讓他走得更遠。

巳時初刻,成玉帶著她的三幅畫出了門。

大將軍府上,國師正同連三匯報自他離開平安城後,這二十日來朝中的動向。三殿下剛回到府中,此時正在換衣。

這些時日,朝中其實也沒有什麼動向,最大的動向是國師抱病了二十日告假未朝,而國師抱病這事還是他們自己搞出來的:連三需出一趟遠門,得留國師在京中假扮他上朝候召,扮了連三後國師分身乏術,他本人只好告病不朝。

皇帝習慣性日理萬機,看上去依然很忙,但理的基本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奏章。國師覺得根本沒有什麼好匯報,因此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京城中的事,期待地望著三殿下,想聽聽他在遠行途中有什麼發現。

二十日前連三離城,乃是因黑冥主謝孤栦遣冥使呈給了他一樣東西。

三殿下當日找謝孤栦要的是人主阿布托的溯魂冊,但阿布托的時代距今已有二十一萬年,便是冥主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在二十一萬年的浩繁卷帙中找出他的溯魂冊來。因此彼時謝孤栦遣使相送的並非連三討要之物,而是他母親留下的一則筆記,筆記中亦提到了在阿布托活著的時代裡發生的一些事。謝孤栦讓冥使帶了口信,說是正物送抵之前,先將此物借給三公子做參考。國師覺得謝孤栦真是很會做神了。

可巧的是,筆記中載錄的正是當年祖媞神的四位神使助其列陣獻祭混沌之事。

說祖媞雖在此世獻祭,但欲使十億凡世皆得恩澤,故而在獻祭前列出了通衢之陣,此陣一旦發動,能將十億凡世同此處凡世短暫地接連起來。而正因有了通衢之陣,當年祖媞神在此間的捨身獻祭方能恩澤十億凡世整個人間。

此陣有二十一個陣點,三個陣眼,列在二十四個地方,遍佈這一處凡世的五洲四海,陣點和陣眼均有靈物鎮守。而尤為珍貴的是,謝孤栦送來的這幾頁筆記上,竟還明明白白繪出了陣點和陣眼所在之處。

通衢之陣雖已廢多年,但說不定陣點和陣眼處能有祖媞神去處的線索,這便是連宋拿到筆記後立刻便出了城的原因。

彼時當三殿下將京中之事全托給國師時,國師蒙了一刻,因為他記得最開始他只是拿著南冉的述史之書去求教了三殿下一個小問題,為何他就成為三殿下尋找祖媞神這事的得力助手了,他感覺有點雲裡霧裡。但三殿下的意思是,九重天上他的元極宮中一直缺一個稱手的仙伯,待他凡界之事畢,打算將國師帶回他的元極宮,既然國師遲早要到他手下當差,現在就開始當和幾十年後再當也沒有什麼分別。

甫一聽飛昇成仙後三殿下還要將他繼續收在麾下,國師當場就哀莫大於心死了,對自己修道多年的意義產生了懷疑。

但這事也沒有什麼再商量的餘地。因此在三殿下出城的二十日裡,國師想通了一半,覺得無論如何,跟著三殿下尋到祖媞神,護佑神性尚未甦醒、不能自保的祖媞神不被神魔鬼妖四族覬覦這事還是很有意義的。況且三殿下也說了,待東華帝君出關後他便將這事轉給帝君。他們其實也忙不了多少時候。

此時,連三的書房中,國師眼巴巴望著更好衣正在喝茶的三殿下:「殿下這些時日,想是已將那二十四處陣點和陣眼查驗完畢,可有什麼收穫?」

他問得直率,三殿下答得也直率:「尋到了沉睡中的雪意。」

可問題在於,雪意是個什麼,是個人,還是個物件,國師完全不明白,尋到雪意意味著什麼,國師也不明白,國師臉上的表情有點傻傻的。

三殿下看了他一眼:「大洪荒時代,祖媞神自光中降生於中澤的姑媱山,一生點化過四位神使:槿花殷臨、九色蓮霜和、帝女桑雪意、人主帝昭曦。九色蓮霜和棲在小瑤台山中,那正是通衢之陣的一處陣眼,帝女桑雪意則沉睡在第二處陣眼羌黎草原。」他淡淡道,「祖媞當年設陣時,應是以她的三位神使鎮守三個陣眼,但是在第三處陣眼大淵之森裡,我卻未能覓得槿花殷臨的影子。」

國師雖然完全不懂神族的太古遠古史,但在先帝的栽培下……當然先帝也不懂神族的太古遠古史,但先帝是個說話沒有章法的話癆,因此國師的理解能力和應變能力都是一流的。國師立刻發現了連三話中的問題:「殿下何以斷定第三處陣眼一定由神使鎮守,且是由槿花殷臨鎮守,而非另一位神使人主帝昭曦呢?」

三殿下皺了皺眉。國師覺得這個皺眉應該又是在嫌他蠢。國師感到心塞,但是他撐住了。三殿下道:「人主是個尊號,你以為世間能得幾個人主?」

國師腦中靈光一閃:「因此人主帝昭曦和人主阿布托……」

三殿下點頭:「是同一人。南冉語中將人主稱作阿布托,但在神族的史冊記載中,唯一的人主叫作帝昭曦,是祖媞神的其中一位神使。」

國師恍然:「南冉古書上說,當年祖媞神獻祭之時,人主率族眾於祭台之外跪拜……既然當是時人主另有職責,那麼第三處陣眼自然不可能由人主鎮守。」

剛說完已見三殿下單手將一張陣法圖攤在了面前的書桌上。這種時候被三殿下拿出來的陣法圖,當然只能是他根據謝孤栦送來的筆記親自復原的通衢之陣陣法圖了。

國師好奇地探過去,見三殿下拾起一支炭筆將其中的二十一個陣點連了起來,竟似兩個相交之圓;而三隻陣眼中的其中兩隻在兩圓的圓心處,第三隻陣眼則處於兩圓相交的正中心,亦是整個圖形的中心。

三殿下點了點最中間那一處:「此處便是大淵之森。太古遠古之陣,若要以正神來守陣眼,以法力最高者鎮守最重要的位置,這是常識。殷臨是祖媞座下四位神使之首,既然這套陣法中其他兩個陣眼是由霜和與雪意鎮守,那這第三個作為中心的陣眼,除了槿花殷臨以外,無神可鎮守。」

國師了悟地點了點頭,卻又立刻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殿下方才說九色蓮霜和同帝女桑雪意都在當年鎮守的陣眼之處沉睡,可槿花殷臨卻不見蹤影……殿下是懷疑這非因他故,而是同祖媞神的復生大有關係?」

就看三殿下靜了好一會兒,方道:「既然此世是當年祖媞神羽化的凡世,通衢之陣亦列在此中,包括神使們亦是在此世沉睡,若祖媞神由光中復生,你認為復甦在何處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國師想都沒想:「當然是此世。」

三殿下就笑了:「可若祖媞神已復生,雖還未曾覺醒歸位,但既是祖媞之魂,必然仙氣磅然,你我身在此世,卻沒有半點感應,是為何?」

國師有些糊塗:「……或許是她還未曾真正復生?」

三殿下就又笑了:「『昭曦滅,霜雪謝,神主不應,槿花凋零。』這句話的意思是若他們的神主沒有意識,那麼昭曦之光將滅,九色蓮霜和與帝女桑雪意當枯萎,且槿花殷臨亦會凋謝。所以,若祖媞未曾真正復生,那我看到的霜和同雪意應當只是一簇枯謝的蓮花和一叢枯謝的桑樹,不大可能那樣有生氣,且原身為槿花的殷臨也應該還凋零在大淵之森,而不是渺無蹤影。」

國師想了想,恍然明白過來:「殿下是說,很有可能槿花殷臨已率先甦醒,尋到了復生的祖媞神且隨侍在了女神的身旁,是因殷臨動了什麼手腳,您才無法感應到女神的仙澤,是嗎?」

三殿下一邊捏著炭筆在那張陣法圖上補了兩個字,一邊道:「孺子可教。」

國師雖然看著比三殿下年長一些,但在三殿下四萬多歲的仙齡之前,的確可當一個孺子,因此也沒有覺得什麼,反而受到了鼓勵,再接再厲道:「那殿下是不是打算先去找殷臨了?」

三殿下依然低頭在那張陣法圖上寫寫畫畫,隨意道:「尋找殷臨和尋找祖媞同樣困難。」

國師繼續出主意:「既然殷臨已經甦醒了,那霜和和雪意說不定也能很快甦醒呢,他們又同為祖媞神的神使,說不定彼此間能有什麼聯繫,好好看著霜和與雪意,待他們醒了說不定能帶我們找到祖媞神?」

三殿下依然很隨意:「殷臨比他們強太多,只要祖媞不滅,便只有一口氣息在這世間,他也能清醒長存。但霜、雪兩位神使,在祖媞歸位前他們都醒不來,因此看著他們也沒有太大意義。」淡淡道,「既然殷臨已在祖媞身邊,她的安危倒不用太過擔心。如今之計,先等著謝孤栦的溯魂冊吧。」

國師就很崇拜三殿下了:「殿下曾說神族已無有完整記載祖媞神的史冊了,但關乎祖媞神,殿下卻似乎什麼都知道。」

三殿下頭也沒抬:「可能是因為我有那麼一個常聊天的朋友,比祖媞神還大一些,卻一直沒有要羽化的意思,現在還好端端活在九重天上,被稱為天宮的百科全書,四海八荒的活化石。」

國師表示有點羨慕。三殿下神色莫測地笑了笑:「你證道之後若不喜在元極宮中當差,我可將你推薦到他處。」

國師先表示了一下這怎麼好意思,又立刻表示他也沒什麼別的愛好,就愛吃個甜糕看看書,三殿下這位百科全書朋友,聽這個名字他就甚是仰慕,若三殿下有此美意將他引薦給他,他又怎好推辭,之類之類的。

三殿下就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好。」

多年之後的某一天,在太晨宮中給東華帝君當差的國師驀然回想起這一幕,在夕陽中流下了追悔莫及的淚水。

但這時候的國師畢竟還年輕,年輕的時候總是天真,不知道人間有很多套路,還有很多坑……

天步步入書房時,國師和連三就通衢之陣正好談到一個段落。國師倒是轉頭看了她一眼,三殿下俯身在書桌前握著炭筆正修改著什麼,沒有抬頭。

天步走近兩步輕聲稟道:「郡主有月餘未上門了,方才卻拿了三幅畫作來求教,說是教她繪畫的夫子留的課業,回頭要呈給皇上查驗,皇上若不滿意,會更嚴厲地拘束她閉門向學。她已被拘得怕了,聽聞殿下十分擅長丹青,因此來求殿下指點指點她,希冀在殿下的指點下這三幅習作能令皇上滿意。」停了一停,「奴婢回郡主說殿下近日仍忙著,此事需得請示殿下,郡主現今正在東跨院的花廳中候著。」

天步邊稟邊觀察著她家殿下的神色,卻見連三猶自低頭修改著攤在書桌上的卷軸,頭未抬,筆也未停。天步心中便有了大致的計較。

在連三身旁伺候了數萬年的天步其實從沒費心思想過連三為何冷落成玉,因從前在九重天上,在連三身邊最久的和蕙神女跟著他也沒有超過五個月。因此當連三開始避著成玉時,她覺得這著實是一樁尋常之事,只是有些為那位小郡主歎息。

郡主日日來將軍府堵連三那一陣,她覺得她家殿下對郡主頗有留戀,這倒有些不尋常,因從前三殿下是不會對從身邊送走的神女有什麼留戀的。但一個月過去,看眼下這個光景,天步覺得殿下倒又成了那個淡然無情的殿下,對成玉也像確然沒什麼心思了。

她在心底再次為那位小郡主歎了口氣,見連三一時沒有吩咐,忖度著道:「那奴婢這就去回稟郡主,說殿下軍務繁忙,著實抽不出空閒,請郡主另尋高人指點。」說著便起了身,剛退到門口,卻聽見她家殿下開口道:「畫留下來,讓她回去。」

天步愣了好一會兒,不確定道:「殿下的意思是……」

書桌前的連三仍沒有抬頭:「問清楚皇帝對她的習作有何要求。」

天步領命退下時內心充滿了驚訝和疑惑。讓郡主將畫留下,是想幫她的意思,卻又讓郡主離開,是不想見她的意思。天步徹底迷茫了,不知她家殿下對那位小郡主究竟怎麼想的。

國師站在書桌旁若有所思。前些時候連三離京時曾提醒過他一句,讓他扮作他時,無論何時遇到成玉,都離她遠些。彼時國師只以為是三殿下不能忍受郡主同他這個冒牌貨親近,故而有此告誡,還腹誹過連三小氣。今日瞧著,卻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

方纔那侍女稟出「郡主」兩個字時,他離得近,瞧見三殿下原本和緩的側顏驀地收緊,手中的炭筆也在卷軸上停了一停。

連三同成玉一向多麼親近,國師也算見識過,但那侍女稟完後,卻聽到他下令將郡主送出去。這著實很不尋常。

國師本想問問他和成玉是怎麼回事,正欲開口時想起來自己是個道士。一個道士,對別人的感情問題如此好奇,算什麼正經道士呢?

憶及一個道士應該有的自我修養,國師訕訕地閉了嘴。

次日成玉起得很遲,因難得課業完成了,又沒有師父來折磨她,她就睡了個懶覺。剛起床便聽說半個時辰前有個姑娘來尋她,聽說她還未起,留下三隻竹畫筒便走了。梨響將畫筒放在她書房中。

成玉面無表情地推開書房門,見金絲楠木的書桌上果然並列放置著三隻畫筒,正是她昨日親手交給天步的那三隻。

連三既收了她的畫,便不會原封不動還回來,想必那畫筒中除了她的畫以外,還有他的批注和指點。

昨日去大將軍府,連宋只留下了她的畫,卻沒有見她,彼時成玉雖感到失望,還有些灰心,但她安慰自己他既然很忙,不見她其實也沒有什麼,萍水之交嘛,就是這樣了。她自個兒難過了一會兒也就好了。

但今日擺在書桌上的三隻畫筒卻令她一顆心直髮沉。

若連宋果真如他的侍女所說的那樣忙碌,為何能在一夜之間便將她的三幅習作批注完畢?要麼他的確很忙,卻將她的事放在了首位;要麼就是他根本不忙。

如今她當然不會再自作多情地以為答案是前者,但排除了前者,答案只能是後者了。

成玉終於意識到,或許季明楓開初時說的那句話是對的,連宋的確是在躲著她。

她從沒有想過他是在躲著她。為何他要躲著她?他是討厭她了嗎?

前一月他對她的視若無睹忽然出現在她腦海中,一瞬間的衝擊令她不得不握住門框撐住自己,那的確像是討厭她的形容。

可若他果真討厭她了,昨日,他又為何要接她的畫?

成玉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片刻茫然後,她突然生起氣來。

整整兩個月。對於連宋的冷落和疏遠,她患得患失了那麼長時間,煩惱了那麼長時間,難過了那麼長時間,懦弱了那麼長時間。她一直以為她的惆悵和傷懷全是因她誤解了她同連宋的關係,是她自己笨,這一切其實和連宋無關,因此即便在最傷心的時刻她也沒有生過他的氣,只是感到不能再和他親近的痛苦。

可若一開始便是他在躲著她,是他故意疏遠她……他總該明白她並非是個石頭人,這一切她都能感覺到,她會受到傷害。

她叫了他那麼長時間連三哥哥,即便是她太過黏他讓他煩厭了也好,怎麼都好,若他當真不再喜歡她,不想再讓她靠近他,給她一個當面知道這件事的機會,她總還是值得。

她既憤怒又傷心,但卻沒有哭,只是冷著臉,早飯也沒吃,牽了碧眼桃花便奔去了大將軍府。其實兩座府邸相隔不遠,她從前去找連三時總是溜躂著去,今天打馬而去,因她一刻也等不得,她要問個明白。

到得大將軍府,卻依然沒見到連三。天步看她面沉似水,十分詫異,溫溫和和告訴她,她家公子今日大早便去了軍營。見她面露嘲諷之色,天步依然和和氣氣的,保證自己並未撒謊,若郡主著實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急著見她家公子,亦可去軍營尋他。說完安安靜靜看著她。

那一刻成玉突然感到洩氣,兀自靜了會兒,沒再說什麼,調轉馬頭便離開了大將軍府。

但她並沒有去軍營,也沒有回十花樓,她騎著馬在街上胡亂溜躂了一整天。入夜時打道回府,看到梨響在樓前左顧右盼。

梨響瞧見她後匆匆迎上來,絮絮叨叨同她說了一大篇,她才知今日皇帝竟出宮微服私訪了,順便來了一趟十花樓,在書房等了她一陣沒等到,居然沒生氣,拿著她的三隻畫筒就回去了。

成玉才想起來天步送回的那三隻畫筒她根本沒打開過,又想想畫筒中裝的不過就是自己的習作和連三的點評,皇帝打開一看,就知道她拿著習作去找人指點了。但這除了說明她勤學不倦、謙虛好問以外,還能說明什麼呢?因此她也不是很在意。至於皇帝為何將畫筒帶走了……她琢磨著,應該是皇帝覺得她畫得還行,因此當她提早呈交了課業吧。

三日後,成玉奉詔入宮,被領去了御花園中臨著太和池而建的水榭。

成玉同引路的小太監打聽了兩句,聽說皇帝不僅收了她的習作,還收了好幾位公主的畫作,正巧今日得空,便將她們齊召在水榭中,打算一併將她們的畫作評點了,好教她們知曉自個兒的畫技中尚有哪些不足。

入得水榭,打眼瞟過去,見在座最小的是二十九公主,最大的是十六公主,十來位公主環肥燕瘦各有不同,唯一相同之處是都到了要議親的年紀。成玉愣了一瞬,心想,好嘛,她還奇怪皇帝怎麼突然關心起她的琴畫造詣問題,原是在給這幫待嫁公主們做婚前培訓時順帶想起了她來,她原來是被這群公主給連累了。

大熙朝重「六藝」,公主們「射、御、數」這三項不行也就算了,「書、禮、樂」不行,那的確挺帶累皇家的臉面,可這關她一個遲早要和親的郡主什麼事呢?成玉覺得自己可太倒霉了,坐在那兒一邊等著皇帝一邊生著氣。

其實,她又有什麼資格生氣呢?說起來這一大幫公主反而是被她帶累的。

皇帝從來沒有想過公主們出降後在書畫和禮樂上有所不足可能會讓他沒臉這事,他一向覺得即便宮裡將公主們養得粗陋些大家也應該理解他,畢竟一百多個妹子,真的太多了。他給成玉找琴畫師父,也並非他此前所說,是怕她嫁出去帶累皇家臉面。一切只在於他想將這位堂妹撮合給他的大將軍,而聽說大將軍愛好的那款姑娘,正好擅琴擅畫,且儀姿淑靜風雅。

九重帝心,講究制衡的權術,因此在皇帝這裡,大將軍成親也是一樁國事。但問題是他的確是個勤政明君,他又是個真漢子,他這樣一個錚錚鐵骨的真漢子,見天琢磨怎麼給人保媒拉縴扯紅線,算怎麼回事呢?他就將此事交給了沈公公。

沈公公細緻了一輩子,明白皇帝存的是暗中撮合的心,並不想將此事搞得形於痕跡,叫外人看出其中的名堂來,否則事若不成,不僅讓已被拒過一次婚的郡主再增尷尬,還傷了皇家體面。因心中橫著這樣一桿秤,故而在皇帝取回成玉的習作後,沈公公才同皇上出了這麼一個主意:三天內收了近三十幅待嫁公主們的舊日習作,又於今日將她們齊聚到水榭之中,面上是為眾公主們評畫,實則不過找個機會,令愛畫的大將軍能一睹紅玉郡主出色的畫藝罷了。

皇帝也很配合。

申時初刻,皇帝終於出現在了水榭之中。他做戲做了全套,帶來的並非大將軍一人,還有翰林院的一位修撰,以及方才和他一同議事的左右相,戶部和工部的尚書,並國師。

皇帝將諸位臣子帶過來也帶得很自然,議完事同眾臣子隨意道:「今日朕著了廖培英隨朕去評點十來位公主的繪畫習作,眾卿中不乏丹青妙手,正好和朕一道去指點指點公主們。」這提議著實沒什麼不尋常,因此就連老狐狸成精的左右相也沒看出什麼不對來。

眾臣陪著成筠一道來到了水榭。

成筠入內,見水榭之中妙齡少女們跪了一地,一眼望過去,卻根本沒看見成玉在哪裡,只瞧見因腿腳不便不能行跪禮的十九公主煙瀾一枝獨立。皇帝免了眾公主的禮,令她們一一坐回去,這時候才發現成玉一個人坐在左側盡頭處的角落。

按照長幼尊卑排序,一來她最小,二來滿座公主中只她一個郡主,禮法上她的確該坐最末。但皇帝關心的問題是,他給大將軍賜座,自然要賜在他身旁,隔著這麼大個水榭,紅玉和大將軍一個坐在座首一個坐在座尾,彼此看一眼還要採取遠眺這個動作,要是眼睛不好那就算遠眺都還看不大清……皇帝就揉了揉眉心:「紅玉,你坐過來,就坐在煙瀾旁邊。」

十九公主煙瀾是在座唯一一個有封號的公主,身份比所有人都高,因此即便比十六公主小一歲,也坐在最上位。成玉雖為郡主,卻是唯一一個有封號且有封地的郡主,皇帝在座次這種小節上給她這種恩典,不算出格。

成玉謝了恩,磨磨蹭蹭走過來。

室中一時只聞她身上環珮輕響。少女一襲廣袖留仙裙,粉緞為底,外罩白紗,銀底折枝花刺繡的腰封束出一截纖細柳腰,步履盈盈處,似隨風而動的一株春櫻。

對於成玉的臉,皇帝一直是滿意的,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大將軍,卻見在座全場的目光幾乎都凝在了紅玉郡主身上,唯獨他那位大將軍微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皇帝皺了皺眉。

在水榭中遇到連三,其實讓成玉有些始料未及。看到他的那一瞬,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但一片空白中卻有個聲音突然清晰地響起:「這倒是趕得很巧,成玉,你不是有話要問他嗎?」

意識到今日終於有機會堵著連三問個明白時,成玉心中壓了整三日的怒氣和委屈立刻就湧了上來,巴巴地就想趕緊將這個什麼水榭小聚對付過去,好攔住連三,逼也得逼他給她個答案。

她一向就是這樣混,討厭黏黏糊糊,也討厭患得患失。

但,又是什麼契機令她陡然失去了這個決心呢?

或許,是連三明明知道她在這裡,卻吝惜給她一個眼風?皇帝將她從角落裡叫出來時,她可是從頭到尾都用眼角瞟著他,因此她很清楚他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她一眼。

又或許,是煙瀾主動同他說的那些親密話?水榭中沒安置那麼多座位,小太監搬凳子過來的途中,皇帝將十六、十七公主的畫作拿出來讓諸臣子先行賞看,水榭中氛圍一時有些放鬆。國師站在煙瀾身旁,拿著十七公主的一幅瘦梅圖邀他同賞,他便站了過來。

成玉聽到煙瀾柔聲叫他:「表哥。」他便微微俯了身,就著煙瀾的坐姿聽她說話。接著成玉聽到煙瀾輕聲:「我只將你親自看著我畫出來的那幅《秋月夜》呈給了皇兄,因為覺得那幅畫得最好,別的姊妹似乎都呈了兩三幅上去,若待會兒皇兄怪罪我,可要請表哥為我說兩句好話。」

是了,成玉覺得,應該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什麼話都不想再問連宋。就如同三日之前她一鼓作氣地想要去大將軍府找他理論,卻依然被拒之門外,那時候她的洩氣,明明白白地被復刻在今日;而此時,還增添了許多灰心和疲憊。

倏忽之間,心中生起一股頹然之感,讓她覺得這一切都很沒有意思。事實就是,連三他寧願看著煙瀾作畫,卻吝惜見她一面,無論如何,他待她不過就是這樣罷了,又有什麼好問的呢?

故而煙瀾又同連宋說了些什麼她也沒再聽,坐那兒發了一陣呆,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喉嚨還有點疼。但常年在太皇太后和皇帝跟前討生活的本能卻讓她很快反應過來,即便她此時再是感到怠倦與空乏,她也不能老坐在那兒發呆,因此側首從果盤裡取了只蜜橘。

這時候她才瞧見十七公主和十八公主在咬耳朵,邊咬耳朵邊往煙瀾和連宋處瞟。

她愣了一愣,反應過來時已往後坐了一坐,為她們的偷瞄讓出了一個空當。卻見十七公主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轉頭又同十八公主嘀咕了一句什麼。她一時奇怪,凝神聽去,卻聽得十七公主附在十八公主耳旁:「虧得她今日還特地打扮了一番,不承想人家一眼也沒看她,只同十九妹妹說著話,她今日可太沒臉了。」

十八公主聽聞此言謹小慎微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目光時往後縮了一縮,估摸著她不可能聽見,鎮定了一下,又討好地朝她笑了一笑。

成玉握著橘子掂了兩掂,垂著頭想了一會兒,再抬頭時不動聲色環視一圈,才發現果然有不少公主都盯著他們這一處。有看她的,也有看煙瀾和連三的。

她其實都快忘了。十七公主和十八公主這番作態卻讓她突然想了起來,是了,她和連宋之間還有著一重關係:他是曾經拒過她婚的將軍,她是曾經被他拒婚的郡主,今次算起來還是他們頭一回一道出現在眾人視線當中。

太皇太后憫恤她,嚴令宮中不許再提她和連宋的事,礙於太皇太后鳳威凜凜,大家的確不敢說,但此時她們看向她的目光卻含義豐富。

成玉懶得去分辨哪些人是單純好奇,哪些人是嘲諷戲謔,又有哪些人是幸災樂禍等著看熱鬧。都是熟悉的套路,她並沒有感到被冒犯,也沒有覺得多生氣,宮裡的日子不好過,她從小就很習慣各種各樣的小惡意和小心機。

她將橘子放在手心又掂了兩掂,一時覺得公主們很無聊,一時又覺得坐在這裡想東想西的自己也很無聊。不經意間煙瀾的聲音又傳入了她耳中:「……十七姐姐這幅瘦梅圖運筆很是清雋秀麗,是幅好畫……」

話未畢,聽到國師的笑聲響起:「公主今日竟如此寬厚,臣還記得去歲臣得了幅《歲寒三友》,前去將軍府邀將軍共賞,彼時評點《歲寒三友》的那句『匠心獨運,偏無靈氣』可是出自公主金口,將軍你說是不是?」

連三沒有立刻回答。

但無論連三說的是什麼,成玉此時都不想聽到,她就給自己找了點事做,偏著頭一心一意剝起被她把玩了好一陣的蜜橘來。

她專心致志地理著橘絡,以轉移注意力,橘絡剛理到一半,有個愣頭青顛顛地跑了過來找她說話:「臣翰林院修撰廖培英,久慕郡主的才名,聽聞郡主一手行楷瀟灑俊逸,得景公真傳,臣亦愛字,不承想今日有幸能在此謁見郡主,下月臣母正要做壽,臣斗膽向郡主求一幅平安帖,不知郡主可否如臣之願?」

翰林院廖修撰,這個名字成玉是有印象的,去歲高中的探花,是江南有名的少年才子,聽說生得秀如美玉,為人卻豪放不羈。成玉驚訝傳言也有不虛的時候,這位廖修撰的確夠不羈的,今日皇帝將他帶來評點諸位公主的畫作,那他對在座所有公主,包括她在內,就有了半師之名,卻這麼低聲下氣地跑到她跟前來求字,的確挺不拘一格的。

成玉認認真真看了這位廖修撰一眼,放下橘子擦了擦手才慢吞吞地謙虛回去:「紅玉的字其實普通得很,承蒙大人高看,那紅玉便獻醜了,三日後定將字帖奉至大人府上。」

廖修撰施禮謝過,又笑瞇瞇道:「怎敢勞煩郡主差人送來,既是臣向郡主請字,自是臣三日後前去十花樓求取。聽聞郡主的十花樓蓄養了許多奇花異草,臣早就心嚮往之,便是臣只能在樓前一觀,也是一樁天大榮幸。」

廖修撰人長得好看,話說得也好聽,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因此雖然成玉今日心緒不佳,他這麼絮絮叨叨的她也沒覺得多煩,正要回應,卻聽到幾步外連三突然開口,淡淡道:「廖大人,這幅瘦梅圖你要看看嗎?」

國師看了成玉一眼又看連三一眼,接著又看了廖修撰一眼,立刻道:「是啊,皇上著廖大人前來評畫,這倒是廖大人的正經差事,我等不過到此來閒站陪同罷了。廖大人,還是請你來點評點評吧。」說著笑容可掬地從連三手中接過那幅畫,示意要交給廖培英。

成玉眼觀鼻鼻觀心,自始至終沒有朝那邊望一眼,只聽廖培英尷尬道:「卻是培英失職了,多謝兩位大人提點。」又聽廖培英倉促中小聲問了她一句:「那臣三日後來十花樓向郡主取字?」她點了點頭,重新拿起那只橘子剝起來。

不多時小太監們搬來了凳子,接著便是皇帝賜座,諸位大臣落座,當然也再不可能有人東站站西站站隨意找別人聊天了。大家這才開始正經評起畫來。

皇帝坐在最高位,特命宦侍立於一側,將公主們的畫作展開,如此一來坐在下頭的臣子和公主們便都能瞧得見。

皇帝今日著廖培英來評議公主們的畫作,因廖修撰實則是個被仕途經濟耽誤了的靈魂畫師。當年廖才子未及弱冠,卻能被評為江南第一才子,除開他腹有乾坤詩才傲人外,更重要的是因他那一手連畫聖杜公都稱讚過的精湛畫技。杜公讚他「一筆窮萬象之妙」,說他潛心十年,造化當大勝於己。

因此今日廖培英做了主評,列位臣子的話就很少了,稍不留神就是班門弄斧,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是不是。就只有國師覺得自己是個方外之人,可以不要面子,偶爾看到好玩的畫作還會評點兩句。

成玉壓根兒沒覺得今天水榭裡這個陣仗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因此當評議開始,相較於公主們的嚴陣以待,她多少有點敷衍和抽離。

當廖修撰領皇命開始一幅一幅點評公主們的習作時,成玉再一次領會到了這位才子的任達不拘。好歹面對的也是公主們,皇帝的親妹子,廖修撰卻絲毫沒想過要給皇家面子似的,二十來幅畫作評過去,毛病挑出來一大堆,什麼用墨過濃,有墨無筆,運筆無力,墨多掩真,就連煙瀾的那幅《秋月夜》,也沒能入得了他的眼。

當宦侍展開煙瀾那幅畫時,出於好奇,成玉認真看了兩眼,只覺用筆綿遠秀致,用墨濃淡得宜,這種技巧她再練個三四年興許才能趕得上。但就是這麼一幅品相不俗的佳作,廖修撰看了片刻,卻歎了口氣:「十九公主是一位好畫匠。」煙瀾當場就變了臉色。畫匠二字,端的扎心。

這麼一個小小修撰,將自己十來個妹子的畫作全損了一遍,皇帝卻一點沒生氣,只笑笑道:「廖卿如此嚴厲,公主們灰了心,明日紛紛棄了畫筆可怎好?」

廖修撰不以為然,直言不諱:「《禮記》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陛下花許多精力關懷公主們的書畫教習,是希望公主們能知不足而後自反,而後自強。臣奉陛下之命評議公主們的畫藝,便不能矯飾妄言,拖陛下的後腿。臣說話是有些直,但想必公主們也斷不會因此而辜負陛下的苦心。」

皇帝笑罵:「你倒是總有道理,朕不過說了你一句,你倒回了朕四句。」接過沈公公遞過去的茶喝了一口,狀似不經意道,「公主們的習作你瞧著有許多不足,朕瞧著,也有許多不足。不過前幾日朕從紅玉那兒拿回來了幾幅畫作,倒是很喜歡,你不妨也評評看。」

成玉剛剝完的橘子滾到了桌子底下。她自個兒的習作是個什麼水平她是很清楚的。皇帝這不是要讓她當眾出醜嗎?什麼仇什麼怨?!成玉微微撐著頭,感到難以面對,心裡暗暗祈禱著廖修撰能看在自己答應了給他寫字帖的分上口下留情。

畫卷徐徐展開。室中忽然靜極。身邊傳來倒抽涼氣的聲音。

成玉撐著額頭垂著眼,心中不忿,心想有這麼差嗎,評你們的畫作時我可沒有倒抽涼氣。

好一會兒,廖修撰的聲音響起,那一把原本清亮的嗓音如在夢中,有些喃喃:「先師稱臣『一筆窮萬象之妙』。臣今日始知,臣沽名釣譽了這許多年,若論一筆能窮萬象之妙,臣,不及郡主。」

成玉一驚,猛然抬頭。視線掠過宦臣展開的那幅畫,只看到主色是赤色,但她的那三幅畫兩幅水墨一幅工筆,沒有一幅用到了胭脂或者丹砂。她極為驚訝地看向皇帝:「皇兄,那不是臣妹的畫。」

皇帝愣了愣,無奈地搖了搖頭,笑道:「你的老師讓你畫仕女圖,結果你卻畫了自個兒,這是終於覺出不好意思了?朕從你書房中拿出來的畫,上面無款無章,不是你畫的,又能是誰畫的?」

聽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的成玉震驚地看向方才被她一掠而過的那幅工筆仕女圖,看清後終於明白適才滿室倒抽涼氣的聲音是怎麼來的。

那是一幅少女擊鞠圖。畫上的少女一身艷麗紅裙,騎著一匹棗紅駿馬,左手勒著韁繩,右手被擋住了,只一小截泥金彩漆的杖頭從馬腹下露出,可見被擋住的右手應是握著球杖。顯然是比賽結束了。少女神情有些鬆懈,似偏著頭在聽誰說話,明眸半合,紅唇微勾,笑容含在嘴角含苞欲放,整個人生動得像是立刻就要從畫中走出。

成玉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幅畫。那少女正是她自己。她最近是打過馬球的。

是了,她在曲水苑中打過很多次馬球,可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穿過紅裙。

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那樣一條以絲綢和絹紗裁成的烈火似的長裙。

所有人的視線都放在她身上,而她在愣神,皇帝說這畫是從她的書房中取出,皇帝從她書房中拿走的正是天步送來的那三隻畫筒……

男子清淡的嗓音便在此時響了起來:「的確不是郡主的畫。」

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成玉腦中嗡了一聲,猛地看向對面,便聽到今日在這水榭中鮮少開口的青年再次開口:「那是臣的畫。」

偌大的水榭在一瞬間安靜得出奇。

國師坐在左側上首,又將那幅畫看了一遍。

早在宦侍將這幅少女擊鞠圖徐徐展開之時,國師就明白了那是誰的手筆,因此聽到連三承認那是他的畫作時,他並未像其他人那樣吃驚。

時人雖知大將軍愛畫,亦作畫,但其實沒幾個人見過連三的畫,皇帝也沒見過,自然看不出來整幅畫無論運筆、用色、還是立意造境,滿滿都是連三的風格。國師佩服自己有一雙毒眼,他還佩服自己有一個好記性。畫中少女甫入眼簾,他立刻便想起了連三是在何時何地取下了這一景繪下的成玉。

應該就是在兩個多月前,曲水苑裡大熙與烏儺素大賽後的鞠場上。那時候他也在場,連三靠坐在觀鞠台的座椅中,撐腮看向場中的紅玉郡主,沒頭沒尾地同他說了一句話:「她該穿紅裙。」

是了,這幅工筆並非全然寫實,畫中的郡主一襲紅衣綺麗冶艷,但那日的郡主穿著的分明是一身纖塵不染的白紗裙。

國師震驚於自己的發現,不由得看了一眼連三。這才發現他在下頭心思轉了得有十七八圈了,場上諸人的目光居然還凝在三殿下身上。左右相為官老道,年紀也大了,倒沒有那樣形於痕跡,但臉上的驚訝之色卻也沒有完全褪去。國師也很理解他們,畢竟大將軍拒婚郡主這事過了還不到半年,發生了這種事,照理兩人就算不交惡,關係肯定也近不了,哪裡會想到大將軍竟會為郡主繪像,繪得還如此精妙逸麗。左右二相乃輔佐國朝的重臣,輔佐國朝,講究的是思慮縝密邏輯嚴謹,又不是街角寫話本的,試問怎麼能有這樣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皇帝顯然也很吃驚,半晌,含義深遠地問了連三兩個問題:「將軍為何要繪紅玉?此畫,又為何在紅玉那裡?」

男子們為女子繪像,可能會有的含義,成玉不是不明白,但那個含義,似乎怎麼也難以套用在她和連三身上。她又是震驚,又是疑惑,聽到皇帝問連三的問題,以為皇帝因從她那兒拿錯了畫,當著眾臣子眾公主的面鬧了笑話,因此生氣了,是在遷怒連三。可這原本不是連三的錯。

「不是連三……大將軍的錯。」在連三離座回答前她霍地站了起來。

不及眾人反應,她已跪到了皇帝跟前:「是臣妹將夫子佈置的習作拿給大將軍請他指點的,夫子佈置的課業中有一題正是繪宮廷仕女,如今想來是臣妹畫得實在太糟,沒有在原作上改進的空間,因此大將軍重畫了一幅讓臣妹揣摩參考,意在讓臣妹另行再畫。

「但來送畫的侍女卻沒有說清楚,讓臣妹以為是大將軍將臣妹的畫退了回來,因此也沒打開看,卻不巧畫筒被皇兄取走了。」

她的急智只夠自己將此事編到這裡,但編到這裡她居然意外地說服了自己,感覺八九不離十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她偷摸著瞄了皇帝一眼,眼見皇帝似笑非笑,倒也不像是在生氣,膽子就大了一點:「是皇兄自己沒問清楚就把那三隻畫筒取走的,卻不能再治臣妹和大將軍欺君之罪啊。」

皇帝喝著茶,看了她一眼:「你和朕的大將軍倒是熟。不過朕挺奇怪,天下仕女那樣多,大將軍為何會畫你,你倒是也說說看。」

這就是沒在生氣了,她鬆了口氣,思索了一瞬:「可能是因為我們比較熟,畫起來比較容易。」

「是這樣嗎?」皇帝問。

她點著頭:「就是這樣了。」

皇帝瞪了她一眼:「朕問的是你嗎?」

「哦。」她看了一眼已起身離座了有一會兒的連三,察覺到對方也在看著她,她立刻將目光收了回來,咳了一聲,「那大將軍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她能感覺到連宋的目光此時就落在她的側臉上。她無法分辨那到底是冰冷的還是熾熱的目光,因很早以前她就知道,烈日可灼人,寒冰亦可灼人。

當那視線逡巡過她的臉頰,她聽連三道:「沒有。」短短兩個字,其實也聽不出來什麼。

她抿了抿嘴唇,給了皇帝一個「你看果然如此」的眼神,怕皇帝看不懂,又自己翻譯了一下:「那就是這樣了,因為大將軍也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皇帝看了眼站在她身旁的連三,又看了一眼她,樂了:「你倒是個小機靈鬼啊你。」教訓她道,「大將軍畫功俊逸不凡,既然願意指教你,那以後你便該多多向大將軍請教,好好用功才是。」又看向台下諸位道:「今日便到這裡,希望諸位公主也謹記列位大人們的評議,下去後別忘了勤奮練習才好,散了吧。」

公主們跪拜領恩,目送著皇帝領著眾臣子遠去,這便散了。

而直到所有的公主都離開,成玉依然坐在水榭中。

日近黃昏,秋陽已隱去,失了日光的熏籠,風也涼起來。冷風一吹,成玉感覺自己的思路終於清晰起來。

她感到了連三的矛盾。

整整兩個月,他躲著她,不見她,瞧著是想要疏遠她的樣子,可私下裡卻又那樣地描畫她。而無論他將描繪她的這幅畫送回來是為了給她做仕女圖的參考還是怎麼,終歸他將它送了回來。這又是什麼意思?

她此前是灰心地想過,如果他想要和她保持距離,那便如他所願兩人就這樣漸漸疏遠,她也懶得再問他什麼。可那時候她沒有看到那幅畫。

她坐在冷風中又剝了個橘子。她想,他們還是得談談。

國師今天成了個香餑餑。

先是煙瀾在御花園的柳櫻道攔住了他。煙瀾臉色蒼白地問了他一個問題:「三殿下和紅玉郡主認識了很長時間,是嗎?近日他的反常,全是因紅玉郡主,是嗎?」

這一題國師會做,但憶及一個道士應該有的自我修養,國師生生按捺住了自己,冷酷地給了煙瀾一個反問句加一個感歎句:「我怎麼知道?我是個道士!」

接著是廖修撰在凌華門前攔住了他。廖修撰吞吐卻又急切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大將軍對紅玉郡主……只是一廂情願,是吧?他二人之間其實不太會有那種可能……是吧?」

這一題國師碰巧也會做,但憶及一個道士應該有的自我修養,國師再次按捺住了自己,冷酷地給了廖修撰一個反問句加兩個感歎句:「我怎麼知道?我是個道士!媽的!」

然後是左相在宮外一個點心小鋪前攔住了他。左相聲東擊西地問了他一個問題:「今日瞧著皇上倒很樂見紅玉郡主同大將軍親近似的,不知將軍這是不是想通了,終究還是打算同郡主做成一段良緣呢?」

這一題國師就不那麼會做了,憶及一個道士應該有的自我修養……國師終於沒有忍得住,他虛心地向左相求教了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都覺得我一個道士應該清楚這種事情呢?你們到底對我們道士有什麼誤解?」

成玉在當夜爬牆翻進了大將軍府的後院。

大熙朝民風開放,常有仲子逾牆的逸事,屬於禮法上的灰色地帶,其實只要不被當場撞破宣揚出去,大家也不當這是個什麼事。問題在於一般來說都是公子哥兒們翻牆會姑娘,一個姑娘跑去翻相熟的公子家的院牆,這種事,就算在民風最為彪悍的太宗時期,大家也沒有聽說過。可以說成玉是這個領域的急先鋒。

連三好清靜,將軍府原本侍衛就不多,後院更是壓根兒沒有侍衛守護,剛入夜那會兒成玉就讓齊大小姐幫她打探明白了。

為了讓她翻進去能順利找到連宋的寢室和書房,跟著她老爹畫軍事地圖出身的齊大小姐還給成玉畫了張將軍府後院的格局圖。不幸的是,成玉拎著那張圖走了半天,還是迷了路;幸運的是,她一心尋找的連三今夜也沒在寢室或者書房待著。

更加幸運的是,她迷著路稀里糊塗闖進一片紅楓林,居然就在楓林深處碰到了和衣泡在一座溫泉池中的連三。

其時林中光亮不盛。天上雖有明月,然月輝終究昏弱,池畔貼地而臥的石燈籠中亦只透出些許微光,故而和池子有一段距離的成玉,只大約看到一個白衣青年靠著池壁閒坐在池中罷了,對方長什麼樣她是看不清的。

但自那坐姿看,由不得她認不出那是連三。

成玉往前走了幾步,來到池畔,繡鞋踩在枯落的紅葉上,發出嚓嚓的輕響。

夜極深,楓林又極靜,那細微聲響聽來令人心驚。但在泉池彼端的青年卻只是保持著側靠池壁、手肘支在池沿上撐著頭養神的動作。

他沒有動,也沒有抬頭,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闖進了這座楓林中,或者他知道是誰闖了進來,卻無視了。

成玉在泉池旁立定,站了好一會兒,看連三著實沒有先理她的意思,皺著眉率先開了口:「連三哥哥是覺得裝作不知道我來了,或者裝作沒有看到我,我站一會兒就會自己走,是嗎?」她停了停,「就像在大將軍府的大門外,或者姑母的文武會中,你裝作不知道我在那兒,我就算不開心也沒有辦法,最後只好自己走了。」

她也是在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這兩月裡每次她碰到連三時,他總像是沒有看到她,其實並非是他未曾注意到她,他只是裝作沒有看到她,在無視她罷了。就像此時。

意識到這一點著實讓成玉痛了一下,但她立刻裝作並不在意,因她很明白她今天花大力氣闖將軍府是為了什麼,這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

「我其實,」她繼續道,聲音卻有點啞,因此她咳了咳,清了一下嗓子,「我其實知道你在躲著我,你根本不想看到我,」大約是親口承認這件事對成玉來說並不容易,因此話到末尾時她的嗓音又有點發啞,她就又咳嗽了一聲,「可是,為什麼呢?」

薄薄一層水霧氤氳在泉池之上,被石燈籠中的燭火渲染出柔軟的色彩,卻越顯朦朧。成玉不由自主地沿著池畔走了好幾步,她從來就不是知難而退的性子。她皺著眉頭想,若連三今天仍然打定主意不回答她,那她絕不讓他離開。

就在她離他僅有幾步遠的距離時,她聽到連三開了口。「為什麼。」他低聲重複著她方纔的疑問,她因此而停下了腳步。

青年抬起了頭,聲音很平靜:「你那麼聰明,不是已經有了答案嗎?」

成玉怔了一下。連宋其實不常誇她,當她為自己的聰明而自得時,他也總是會戲謔她,不想難得一次主動誇她,卻是在這時候。

你那麼聰明,不是已經有了答案嗎?

她沒有答案。她是有過一些揣測,可,難道不是他親手用一幅畫就推翻了她的所有揣測?

是足夠近的距離,因此成玉的視線終於能夠確切地放在連宋身上,她的眉頭蹙得更緊:「我沒有答案,我很糊塗。」

她的右手手指無意識地曲起來,籠在過長的廣袖中,扣在了心口,幾乎是無意識地用了下力,才讓她感到內心有那麼一剎那的放鬆,她在這一剎那的輕鬆裡深深吸了口氣,繼續道:「蜻蛉曾經告訴我,一個人,有時候的確會莫名就不再喜歡另一個人。我有想過,是不是因為我太黏著你,讓你感到煩心了。可是,」她看著泉池中青年冷淡的面容,充滿疑惑地詢問他,「如果我真惹了連三哥哥你討厭,為什麼你還要畫我呢?」

青年也看著她,無動於衷道:「我畫過很多人,不止你。」聲音依舊一絲波瀾也無。

這樣的答案是成玉未曾預料到的,她愣住了,良久才能發出聲音:「可……」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夜風吹過,有一片楓葉從枝梢跌落,擦過她的額頭,她終於回過神來,「就算是這樣好了。」她輕聲道,「但我們畫一個人,」她不那麼確定地道,「難道不是因為挺喜歡她,不討厭她,才會畫她嗎?」她艱難地吞嚥了一下,「也許你畫過很多人,那也只會畫合自己眼緣的人,不會畫討厭的人吧?」

他沒有再看她,覺得她的觀點很傻很天真似的,淡淡道:「景也好,人也好,不過隨手一畫罷了,頂多半個時辰的事,需要考慮那麼多嗎?」

摁在心口的指關節再一次無意識地動了動,像是要穿透胸肋去撫慰藏在那後面的生疼的心臟。成玉茫然了一會兒,像是才明白過來似的,將她今夜求得的答案重複了一遍:「所以你說的所有這些話,都是想告訴我,我一開始的揣測並沒有錯,你是真的煩厭我了,才會一徑地躲著我,是嗎?」雖是個疑問句,詢問的語氣卻像是不需要任何人回答。

因此連宋並沒有回答她。

「既是無心繪之,那你為什麼會將畫著我的那幅畫送回給我呢?」沉默許久後她復又發問,聲音裡再次含了一點希冀,「你就不擔心我多想嗎?或者你潛意識裡其實……」

「是天步拿錯了。」

那一點希冀也終於熄滅,像燭火燃盡前的最後一個燈花,那一小點亮光,預示的並非光明,而是長夜。

成玉極輕地哦了一聲。

林中一時靜極。涼風又起,石燈籠中的燈火隨著遊走的夜風極輕地搖曳。一盞盞於暗夜中忽明忽滅的燭火,就像海裡失了方向而晃晃蕩蕩隨波逐流的舟子,姿態孤郁而悲慼。

成玉定定地看著那燭火,直到雙眼被火光晃得矇矓,才低聲道:「你沒有騙我吧?」

就看到連三蹙起了眉,像是有些不耐煩了,卻還是回答了她:「沒有。」

她佯裝不在意地點頭,過了會兒,又道:「你發誓。」

青年那一雙斜飛的劍眉蹙得更深,有些意興闌珊似的:「這樣糾纏不休,惹人煩惱,不像你。」

成玉的臉色驀地發白,但即便青年說了這樣重的話,她也沒有離開。她低著頭髮了一陣呆,咬著嘴唇道:「你不願意發誓,所以你其實……」

像是對她的話感到了膩煩,青年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你可以離開了。」

成玉靜默地站在那裡,足站了一炷香的時間,見連宋再不發一語,她才輕聲道:「我明白了。」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嗓音發著啞,卻歎了一口氣:「可我還想再試一試。」意料之中連宋並沒有理她。但她也沒有回頭,只是自衣袖中摸出個什麼東西來,看了一會兒,小心地咬破自己的指尖,將一點殷紅染在了那物之上。

她背對著泉池,聲音小小的,像是撐在這裡這樣久,讓她花光了力氣:「朱槿給了我這符,說發誓最為靈驗,」她自言自語,「既然連三哥哥不願發誓,就讓我來好了。靜夜良辰,諸神為證,連三哥哥方才但有妄言,便讓成玉此生……」

但那毒誓尚未出口,指間的符紙猛地躥起了火焰,幾乎是同一時刻,她被一股大力驀地拽進池水中,水花濺起。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池沿,腰部卻突然受力,令她直接在水裡轉了半圈,而雙手也立刻被制住,她被壓在池壁上。

水珠順著額飾滴落下來,模糊了雙眼,她使勁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是一副堅實的胸膛。

濕透的白色綢緞覆在那胸膛之上,圓領袍的衣領處以暗色絲線平繡了忍冬花紋,稍往上一些,是雪白的中單衣領,然後是青年的下巴,嘴唇,鼻樑,最後是眼睛。方纔還意興闌珊的一雙眼此時滿含慍怒,而方纔還平靜無波的聲音此時也是山雨欲來:「你究竟在想什麼?」

成玉背靠著池壁,雙手被連三一左一右牢牢按壓在池沿上,那不是舒適的姿勢,但她沒有掙扎,她也沒有立刻回應他的怒氣,在那幾近於審視的目光中她垂下了頭,許久,吐出了兩個字:「騙子。」

這兩個字出口,她像是終於又找回了勇氣,委屈和憤怒也在突然回歸的勇氣之後接踵而至,她猛地抬頭看向連三:「大騙子!」她大聲道,「什麼討厭我才會躲著我,什麼給我畫畫只是隨便畫畫,全部是騙人的!因為如果這些都是真的,你根本不用阻止我發誓!所以你疏遠我、不見我,根本就不是因為你說的那個理由!你為什麼要騙我?!」

她一口氣將胸中的憤懣宣洩而出,眼眶因憤怒和傷心而微微發紅。她的皮膚是那樣的白,因此泛出紅意時便顯得剔透。她今日未作眼妝,眉眼處還有方才水花濺落下的水痕。像淚一樣的水痕,濕潤的眼睛,一切都是天然雕飾。

但這一次,這天然的美在青年面前卻似沒了效用,並沒有能夠壓制住他眉眼間越來越濃的怒意。

像是她的那些話大大刺激了他,他垂眼看著她,聲音極沉:「你就是喜歡逼我,是嗎?」有霾影掠過他的眼睛,那漂亮的琥珀色被染了一層黑。是幽深的瞳仁,冰冷的目光,和沒有表情的怒極的容色。

成玉從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壓迫感,在那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之下,她緩慢地思考著他的意思:用朱槿給的符發誓是逼他,憤怒地質問他真相亦是逼他……他突然的發怒便是因他不能容忍她逼他。為什麼他不願意將那個理由告訴她,難道她沒有知道真相的權利嗎?或者只是……

她突然就有些冷靜了。微微直立了身體,她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故意疏遠我、冷待我,卻不願告訴我原因,不是因為我不值得從連三哥哥這裡求得一個理由,而是,那個理由不可以讓我知道,對不對?」

她睜大了眼睛,不願錯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而抓取到他神色間一閃而逝的晦暗時,她自顧自地點了頭:「那就是了。」又仰著頭看他,依然一字一句,「連三哥哥不用再下逐客令,既然已經猜到了這一步,不得到正確答案,我是不會走的。」

成玉不確定她說完這些話連三會如何對她,畢竟他此時正在氣頭上,說不定他會直接將她扔出將軍府。想到此處她不禁伸手握住了他的袖子,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放開了她的雙臂。

他垂目看向她牽住他衣袖的雙手。好一會兒,他開了口,聲音依舊低沉,怒意倒似退了一些,卻好似帶著一點破釜沉舟的疲憊:「知道我不想見你,還不夠?理由對你來說,就真的那麼重要?」

她本能地答「是」,不由得抬眼望他,卻只看到了他的側顏,因他突然俯下了身,嘴唇擦過她的耳郭:「那你不要後悔。」

她正在反應這六個字的意思,奇怪自己為何要後悔,身子忽然後仰,竟被他猛地推倒在漢白玉的池沿上。

來不及感到疼痛,他高大的身軀已覆蓋上來,而當他溫熱的嘴唇準確地貼覆住她的嘴唇時,成玉睜大了眼睛。

心跳都在那一刻停滯,而在驀然高曠的視野裡,她看到地燈籠昏弱的微光裡,幾片緋紅的楓葉正隨夜風飄零,像是蹁躚而舞的夜蝴蝶。

四周皆是楓樹,唯有泉池上空沒有楓葉遮蓋,露出一方被月色籠罩的、半明半昧的天空。

這是個吻。

成玉當然知道這是個吻。

玉小公子雖然十二歲就開始逛青樓混臉熟,但其實大多時候她都在花非霧的閨房中同她涮火鍋,只是偶爾會到主廳中去欣賞欣賞歌舞。

她當然知道親吻是有情之人才會做的事,但她從沒想過親吻具體該是怎麼樣的。據她懵懂而淺顯的認知,這件事,應該指的就是兩人的嘴唇輕輕貼一貼,碰一碰,如此罷了。

直到今日,此時,成玉才震驚地搞明白,她對於親吻這件事的理解,居然出了很大的問題。

根本不存在什麼輕柔碰觸,連三一上來就十分激烈。

他根本沒有給她反應時間,在她因他貼上來而驚詫的瞬間,他的唇舌自她微微開合的檀口長驅直入。是完全不容抗拒的力道,幾乎帶著一點暴烈。

在那一瞬間的頭腦空白中,成玉恍惚了一下,震驚地想這是她的連三哥哥,他是她的哥哥,但他居然在親她,並且,親吻居然是這樣的?

她的頭腦在那個瞬間失了靈,所幸她的身體本能地給出了自我保護的反應:在她能夠有任何動作之前,她整個人先僵住了。

而他當然立刻就發現了。他停頓了一瞬。

她正暗自鬆一口氣,卻突然感到上唇被咬了一下,在那令她感到刺痛的吮咬之後,他的動作竟然更加劇烈起來。

這時候她才想起來應該反抗,應該伸手推他,或者用腳踢他,卻發現雙手被他牢牢地按壓在地,而雙腿亦被他抵住,稍一活動,換來的只是更為強硬的壓制。

她因反抗不能而生氣,思及全身上下只有一張檀口能動,脾氣一上來就想張嘴咬下去,咬疼他。卻發現在他那般用力的纏吻之下,她的唇舌酸軟得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她並非那些弱不禁風的文弱小姐,雖不會武,但她自小蹴鞠騎射,因此一向身強體健,臂力更是驚人。但就算是這樣的她,此時面對他的壓制,在這絕對的力量強逼之下,竟無絲毫反抗之力。

她才想起來,連三他雖長著一副比整個王朝的俊秀文官們加起來還要俊美的面容,琴棋書畫又樣樣來得,但他實打實是名武將,是令敵國聞風喪膽的大將軍,是七戰北衛出師必捷的帝國寶璧。

她雖從未瞧見過連三在戰場上的英姿,但無論是在小瑤台山的山洞中,還是在冥司的廊道裡,他展現出的力量和威勢卻從來都是令人懼怕的。

她那時候竟然不怕他。

可她此時是真的怕了,怕得幾乎要喘不過氣。

就在她呼吸不暢幾乎要暈過去的當口,連三終於放開了她的嘴唇。

她劇烈地喘息,想要斥責他。但當她終於能夠開口時,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試著移動被他釋放的手腳,手腳也是依舊不能動彈。

她驚愕地望向撐著手臂伏在她上方的他。卻在此時聽見有腳步聲靠近,她緊張地偏頭去看,隱約見得一道纖瘦身影隱在蕃廡的楓林中。

有人打擾,他是不是就會放開她?

這念頭唰地浮現於腦際,還不曾停留一彈指,卻見他右手一揮,指間飛出了幾滴水珠。晶瑩的水珠瞬息化作一張水霧似的穹廬籠罩住整座泉池以及近處最古老的幾棵紅楓。

是結界。

雖只是幾顆水珠結成,這乍然而起的結界卻帶著力量,起勢時將整個泉池和幾棵老楓帶得一震。便見紅葉簌簌而落,池水似紗而皺。

紅葉翩飛之中青年竟再次壓了下來。但這一次他沒有再親吻她的嘴唇。

那樣近的距離,他高挺的鼻尖幾乎與她相貼。

他看著她。那琥珀色的眼晦暗深沉,似藏著暗泉,就像他看著誰,那眸中的暗泉便會將誰引誘捕捉至泉中,再利落地將其溺斃似的。幽秘而危險,帶著蠱惑。而此時,那雙眼是在看著她。

成玉一直知道連三好看,她一直喜歡他那麼好看,他方纔那樣對她,讓她震驚,讓她憤怒,讓她懼怕,讓她想要拚命反抗,可當他這樣看著她,她卻又立刻忘了那些震驚憤怒和懼怕似的。她只是,她只是想要逃。可她動不了。

就在她如此迷茫的時刻,他竟低下頭極輕柔地在她嘴角吻了一下,再沒有方纔的那些殘酷和暴烈。

那些暴力的、突如其來的親吻令她想要反抗,可此時這樣溫柔的碰觸,卻令她心底發顫。像是山泉自高及低主動追逐著溪流的軌跡,那吻自她的唇畔滑過,流連至她的脖頸,像是羽毛的撫觸,他空著的那隻手也在此時輕滑過她的右腕。

她這時候才發覺她全身都被池水打濕透了,在池邊躺了這麼些時候,其實有些冷。可他印在她肌膚上的吻卻是熱燙的,他正撫摸著她的那隻手也是熱燙的,連同和她貼在一起的身體,亦是熱燙的。

當他的手探入她寬大的衣袖中,當那帶著薄繭的手掌順著她的肌膚一寸一寸撫上去,當那些溫柔的吻重新回到她的嘴唇上,她整個腦子已然成了一片糨糊。

熱意自身體最深處升騰而起,就像是蒸糕點時蒸籠裡會有的那種熱燙的蒸氣,隨著他的吻和他的撫摸,慢慢地,慢慢地上升,在她的整個身體裡擴散開來,讓她變得酥軟、溫暖,且柔順。

他吻著她,他的舌再次侵入她的口中,但再不復方纔的粗暴,她感到了他溫柔的吸吮。白奇楠香幽幽入鼻,迷亂了她的神智,本已變成一團糨糊的腦子此時更是渾噩,而他的手也更加令她無所適從。

那帶著薄繭的手掌一隻探入了她的短襦,置於她的腰際,而另一隻,則順著濕透的廣袖來到了她圓潤的肩頭,再向後、向下,撫觸到了她微微凸起的蝴蝶骨。

無論是腰際還是肩背,都是常年覆蓋在衣料之下的、未曾有人碰觸過的私密肌膚,此時與他熱燙的手掌相貼,身體便本能地戰慄起來。

就像鑒賞一塊稀世美玉,他撫觸著她,揉捏著她,而她在那撫觸與揉捏之下顫抖著,感到身體各處襲來一陣又一陣的酥麻。

他的手掌其實只游移在她的腰部和她的肩背,她卻感到有火種遊走於全身的肌膚之下,烤得她喘不過氣來,便是他依舊親著她,堵著她的嘴唇,她也控制不住喘息。

那些令她感到既難堪又難受的喘息,卻似乎格外取悅到他,在她的喘息聲中他加重了唇舌撻伐的力度,她亦聽到了他的微喘,他揉捏著她的手指也更加用力。疼。

那疼令她在渾噩的靈台中終於尋找到了一絲清明,卻只有短短一瞬,下一刻,她就被他轉移至她脖頸的吮吻離散了注意力。但在心底,她再次感到了害怕,甚至比剛開始他粗暴對待她時令她所感到的懼怕還要更甚。

但同時,她也更加感到快意,或者說正是因他親吻撫觸著她時給她帶來的巨大快意,才令她在心底深處如此的害怕。太奇怪了。太詭異了。太可怖了。不要。

不要。但她的喉嚨無法出聲。

不要。內心如此糾結,身體卻如此無助,她只能在心底絕望地呼喊,眼淚便在那一瞬間奪眶而出。她喘息著,流著淚。他一直閉眼親吻著她,順著脖頸向上,唇畔,頰邊,眼尾,而後他驀然停住了。緩緩睜開了眼睛。

良久,他放開了她。這一次是真的放開了她。他站起了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到喘息復平之時,成玉不知道自己在白色的池沿躺了多久。像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又像是很短暫。

腦子重新轉起來時,她感到自己終於可以動了,因此伸手抹掉了眼中的余淚。暗色的夜空終於在她的視野中恢復了本來面目。她撐著池沿慢吞吞地坐了起來。

她的腰帶鬆了,衣襟亂了,手足仍在發抖,但視野裡站在她面前兩步、前一刻還在她身上胡來的青年此時卻衣冠整肅,臉色亦沉靜若水,兩相對比,顯得她的失態既可憐又可歎,還有幾分可笑。

內心中一片茫然,又不知所措,她能做的僅僅是攏住自己的衣襟,憑著本能問出一句:「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不可置信地低喃,「我們雖沒有血緣,可,我們難道不是比尋常兄妹更加……」

「我們原本就不是兄妹。」他淡淡道。

青年垂眼看著她,對上她惶惑又無助的神色,語聲平淡:「你問我為什麼不想看到你,你想知道理由,那我告訴你理由,因為看到你,我就想對你這樣。」

她猛地抬頭。目視她攏著衣襟本能地瑟縮,他突然笑了一下:「害怕了?你原本可以永遠不知道。我給過你機會。」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他是她在這世上衷心信賴之人,遇到難題,她總是本能地想要求教於他,而面對這道他製造給她的難題,她一時卻不知該求教何人。從前,這樣的時候,她總是想要伸手去握住他的衣袖,可此時她卻不知該去握住誰的衣袖,她整個人都被淒惶壓倒,眼前又再次矇矓:「怎麼會是這樣……」

他猛地閉上了眼,像是被她的話刺到,良久,他重複道:「怎麼會是這樣。」他睜開了眼,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恢復了一貫的沉靜,回答她的語聲中卻帶著嘲弄,「的確,你從沒有想過我們會有這種可能。」而後他伸手揉了揉額角,再開口時語調已變得極為平淡冰冷,「走吧,」不帶一絲情緒,「以後別再靠近我,離我遠遠的。」

天步原是送溫酒來泉池,不想卻被連三的結界阻於楓林之外。

天步服侍三殿下數萬年,自知此時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故而再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托著酒壺躬身立於楓林之外待召罷了。

過了好些時候,見結界突然消弭,水霧似細紗飄散而去,而渾身濕透的紅玉郡主失魂落魄地步出了楓林。

天步心中訝異,正在斟酌是入林送酒還是去追上郡主,突然聽到三殿下在內裡吩咐:「夜風涼,你追上她,給她換身衣衫。」天步趕緊應了。

初初追上成玉時,因月色朦朧,天步其實沒太看清成玉的面色,直到將她請至廂房,服侍她在淨房中泡浴時,在十二盞青銅連枝燈的映照下,瞧見她豐腫的嘴唇和膩白肩頭的一片指痕,天步才恍然明白方才泉池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心中不由得一跳。

八荒都覺三殿下風流,但天步很清楚,再美的美人,其實於三殿下而言都不算個什麼。只是那些美人們不相信,明知三殿下無情,卻飛蛾撲火般非要將自己獻祭到元極宮中,前仆後繼,以為自己會是那與眾不同的一個,能得到三殿下的愛,和他的真心。

然天步冷眼旁觀了一萬年,看得十足真切,三殿下沒有在乎過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他不在乎她們的思慕,不在乎她們的渴望,也不關心她們在想些什麼,他將她們納入元極宮時轉瞬的思緒,不過就像欣賞瑤池中一朵四季花那樣的膚淺罷了。

他從來懶得在她們身上費心,欣賞一朵花和欣賞一個女人,在他看來,別無不同。就像四季花的花期,即便以天水澆灌,也長不過五個月,他對陪在自己身邊的美人們的耐性,也從來沒有長過一個四季花的花期。

對一個美人上心,為她動念,乃至有了憂怒,於三殿下而言,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可這些日子的連三,天步回憶了一下,卻驚覺他的確在面前這少女身上生了許多情緒,說上心動念,竟絲毫不為過。

天步不由得認真看了浴桶中的少女一眼,想要參透同從前連三身邊那些美人相比,她究竟有何不同。

少女靠坐在浴桶中,似乎感到疲倦,因此閉上了眼睛。眉似柳葉,長睫微顫,鼻若美玉,唇綻丹櫻。眉目間還含著天真,卻因了嘴唇的鮮紅和豐腫,透出了幾分成熟的艷麗;鬢髮沾濕在臉側,又有了一點楚楚可憐之意。

尋常時候她臉上從不顯露此種表情,此時燈下無意識地閉目蹙眉,再襯著一身欺霜賽雪似的肌膚,這張臉便顯露出同被衣衫裹覆住時完全不同的風情來。

天步幾乎屏住了呼吸。良久,才呼出一口氣來。

不可否認,這是極其難得的色相,自己修為定力不夠,在這色相面前不能平靜便也罷了,但視世間一切為空的三殿下,豈不知色亦是空的道理,難道也會為色相所惑?

天步心中壓著這個疑惑,心驚肉跳地幫成玉穿好衣服,一刻不敢停留地將她送回了十花樓。

夜深了,連三依然靠坐在泉池中,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什麼都沒有想。而當他終於能夠開始想事情時,首先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片刻前成玉被他壓在身下胡來時,昏軟燈光中那張驚懼、委屈、惶然,又帶了一絲迷離之色的臉龐。

仙凡之別,有如天塹。他是天君之子,萬水之神,仙壽漫長無終,而成玉的壽命卻那樣短暫,與他需要度過的十數萬年乃至幾十萬年的仙壽相比,說一彈指亦不為過。她同他,就像萱草同明月,僅開一日的萱草花,怎能同亙古長存的明月相守?

誠然,若兩人情到深處,誓要相守,也不是沒有辦法,八荒之中,確有多種助凡人長壽之途,但也不過增壽數百數千年罷了。一個凡人想要獲得與天君之子相當的壽數,卻不啻天方夜譚。即便僥倖令她得了那樣的機緣,她也必先放棄凡軀,且要承受沒有決心和毅力便根本無法承受的痛苦,才能鑄得仙體,同壽於日月。然九重天上的規矩,凡人一旦成仙,必得滅七情除六欲,否則將被剝除仙籍,奪去仙體,再入輪迴。

因此,即便他們兩情相悅,即便她也真切地愛著他,願為他吃苦犧牲,他們也很難有什麼未來,更遑論她根本什麼都不懂,既不知情為何物,也沒有愛著他戀著他。她只是天真純然地將他當作哥哥,一心親近信賴於他。

但自他察覺了對她的情感究竟為何的那一夜開始,她那些單純的親近對他而言便全然化作了折磨。因此他漸漸疏遠她,亦指望著她也能從此在他面前止步,讓一切就此結束。可即便被他冷待和疏遠,一次又一次受挫,她卻固執,百折不撓,直至今夜,不惜翻牆也要追到他面前,問一句為什麼。他的回答不能令她滿意,她便逼他。天下之大,也只有她能逼得了他。那時候他是真的生氣,為她故意逼他,也為他毫無猶疑的屈服。

惡意便在那一瞬間自心底生起,想讓她後悔,亦想讓她懼怕。

因此他將她掀倒在了池沿之上,吻下去的那一刻,心底藏著暴戾,恨不得讓她怕得從此再不敢靠近自己。

是了,最初的開始,他吻她,是為了讓她怕他。

在他強勢的侵掠之下,她的臉上的確如他所願,出現了懼怕的神色。

因驚懼而蒼白的臉,沒了血色點綴,倒更似皚皚春雪,白得近乎剔透,偏那兩瓣經他肆意撻伐的薄唇紅艷欲滴,覆著水色,在他身下微微地喘,直如冰天雪地中乍然盛開了一樹紅梅,雖冷卻艷,我見猶憐。

那一瞬,他無法自控地停下來看她,注視身下這張動人心魄的芙蓉面,而施加於她的那些懲罰似的吻也不由自主地變了意味。

俯身溫柔觸上她唇角的那一刻,他幾乎忘了自己在做什麼。

他從來便知她有著如何出色的色相,他又豈不知色即是空。

天生靈慧的天君第三子,統領四海的水神殿下,自幼將東華帝君的藏書閣當寢臥,熟參宇內經綸、天地大法,當然不可能看不透什麼是色相。便是因此,他身邊的那些美人們,他有興趣欣賞她們時,她們在他眼中是紅顏,沒有那等興趣和時間時,她們在他眼中同枯骨亦無區別。

清羅君曾好奇他何以有此定力,彼時他笑了笑,回了他一句《法句經》中的佛偈,「此城骨所建,塗以血與肉,儲藏老與死,及慢並虛偽。」點撥他道,「肉身似一座城,以骨所建,添以血肉,儲藏著生老與病死、我慢和虛偽,這便是色相的本質與真實,看透這個,又有什麼好令人迷戀的?」

再美的女子,來到元極宮時,他便透過她們的色相看過她們枯骨的樣子,再出色的皮肉,不過也就是那樣罷了,因此四萬餘年的漫漫仙途,他一次也未曾為色相所迷過。

可當他面對眼前的這個凡人少女時,他的那些刻骨認知,卻彷彿再不能發揮半點效力。

他不是沒有看過成玉枯骨的樣子。

數日前的一個微雨之夜,他帶著煙瀾去正東街的奇玩齋取一幅鏡面畫,察覺到了她站在對面小江東樓二樓的扶欄旁看他。煙瀾被木架上一隻黑色的面具吸引,取下來遞給他,在接過面具戴在臉上之前,他抬手在自己眼旁頓了頓。而後當他抬頭隔街看向她時,看到的便是一具白骨迅速地蹲身而下躲在木製的扶欄之後。

他以為勘透她的色相,便能令自己解脫,他已在僅有他們兩人的這一盤死局中煎熬了太久,以至於她若有若無的兩道視線便能讓他備受折磨。

可當看到那顫巍巍躲在扶欄後的白骨時,他腦中卻驀地轟然,因立刻就想到了這具凡胎肉體的脆弱:她很快就會死,會果真變成這樣一副白骨,會枯腐,會消失;即便魂魄不滅,但她不會再記得這一世,過了思不得泉,飲了忘川水,她很快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即便他找到她,與她來世再見,她也再不會軟著嗓子叫他一聲連三哥哥。

他所喜歡的她的美,她的天真,她的生動,她的善良勇敢和執著,她的那些總是讓他愉悅的小聰明,都會消逝於這世間,再不會有了。

這便是流轉生滅。世事世人,終要成空。他從前冷眼以待,此時額前卻驟生冷汗。

他匆忙轉身摘下面具,緊閉了眼眸,煙瀾在一旁擔心地問他:「殿下,你沒事吧?」他卻半晌不能回答。

那一夜他終夜未眠。她的白骨並沒有能夠破除他的迷夢,還幾成他的魔障。

他才真正明白,情之一字,何等難解。

便知紅顏終成白骨,色即是空,若他愛上紅顏亦愛這白骨,愛上這色亦愛這空,該當如何?他又能如何?

他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不能做。

因他和她不會有任何結果。

這注定是個死局。

他只能讓她離他遠一些。

將成玉送回十花樓,重新回到泉池旁時,已是子時末。

天步見連三仍在泉池中泡著,先過去稟了聲已將成玉平安送了回去,又問需不需要伺候他起來回房安歇了。聽他道了個「否」字。

因想著今夜三殿下和成玉不同尋常,興許此後對成玉的態度也將有所變化,天步斟酌著又問了一句:「往後紅玉郡主若再上門來尋找殿下,還需奴婢找借口攔住她嗎?」這次卻沒有聽到他再回答,就在天步暗忖著他興許不會回答了,又琢磨著不回答是個什麼意思時,他終於開了口。

「她不會再來了。」他靠著池壁,閉著眼,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