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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終於開竅的成玉一腔深情漏夜趕往將軍府,爬牆翻進去,打算同連三表白,結果撲了個空。

連三不在將軍府。連天步都不在。

得虧房門上的小廝認得她這個爬牆的小仙女乃是當朝郡主,護院的侍衛才沒將她給扭送進官府。

小廝告訴成玉他們將軍出征了。

回十花樓找對國運啊打仗啊之類尤其關心且有研究的姚黃一打聽,才知大熙的屬國貴丹國幾日前遣使求援,道與之隔著一道天極山脈、多年來井水不犯河水的礵食國,趁著貴丹老王薨逝、幼主即位、朝堂不穩之時,竟跨越了天極山的屏障大舉南犯,意欲吞滅貴丹國。

屬國貴丹若為礵食所滅,大熙國威安在?面對礵食的囂張南犯,少年皇帝,也就是成玉她堂哥,一時震怒非常。本著這一仗定要打得礵食國起碼三十年不敢再撩大熙虎鬚的決心,皇帝派了身為帝國寶璧的連三出征。

因此五日前,連三便領了十五萬兵馬,東進馳援貴丹國去了。

聽聞姚黃道完此事,成玉對現實的陰差陽錯感到了一瞬間的茫然。剛想明白她其實喜歡連三,而連三也喜歡著她時,如同每一個情竇初開的花季少女,她歡喜又欣悅,滿含著對初戀未知的期待與好奇,心底雀躍得像是住了一百隻小鳥。但不到半天,心底的一百隻小鳥就全部飛走了,她覺得空落落的。

姚黃看她一臉怔然,咳嗽了一聲,問她怎麼了。她沒有回答,隔了一會兒,像是不滿自己眼下這種呆然似的,迅速抬手抹了把臉。姚黃疑惑地看著她,又問了一句你還好吧?她點了點頭。

兩軍對陣是何等嚴重緊要的大事,有天大的事她也不能此時去煩擾連三,找去不行,寄信也不行。他同她的誤會,她對他的真心,這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待他得勝回朝後她再告訴他。此時,她在京中乖乖等著就好。

次日成玉主動入宮去向太皇太后請安,此後長住在了宮中,日日到太皇太后跟前盡孝。成筠心中,成玉就是只小猴子,讓她在宮裡待上三天就能將她憋得只剩半口氣,他沒想通為什麼今次成玉要自投羅網,吩咐沈公公觀察了七日,得知她每日裡只是在太皇太后跟前讀書抄經,沒幹什麼壞事,也就罷了。

後來又聽沈公公來報,說成玉此次抄經,甚為虔誠,日夜不息,就這麼十日罷了已抄了五卷,一卷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祈福,一卷為貴丹礵食之戰祈福,十分有心。沈公公心細,向成筠道:「但郡主抄的另三卷經文卻未寫回向文,因此不知她是為何人何事所抄。」成筠並不認為這有什麼要緊,沒有再問。

戰報一封一封送進宮中。

大熙的援軍甫抵達貴丹邊界之時,貴丹王都以北的半個國家都已淪陷在礵食鐵騎之下,王都外城也被攻陷,徒留內城苦苦支撐,王都以南的幾個要城亦被圍攻,只在勉力保衛罷了。

礵食軍隊如一柄鋒利巨刃劃過貴丹版圖,刀刃所過之處,俱是鮮血、人頭與臣服。因所向披靡之故,礵食軍士氣極盛,而相比之下,整個貴丹國卻透著一股日暮西山的喪氣。

連宋沒有考慮太久,定下了四路馳援的戰略,將大部分兵力分給了增援王都周邊要城的三位大將,以保證三路大軍不僅能一舉扼住礵食國進攻的囂張巨刃,還能將這柄巨刃就地折斷,將礵食的銳氣挫個徹底。兩軍對戰,士氣很重要。而他自己只帶了兩萬步騎,借用佯攻礵食輜重所在地之法,令圍攻王都的礵食大將朱爾鍾不得不撤軍回防,又在朱爾鍾回防之路上設下伏擊,為這一場四城保衛戰做了一個漂亮的收尾。

有大熙寶璧之譽的連宋領著大熙的軍隊剛加入這場戰爭,便將礵食的屠宰收割之刃調轉了方向,揮向了礵食自己,這對礵食軍的士氣可說是個致命打擊。二十五萬礵食軍自此節節敗退。

到初雪降臨平安城這一日,大將軍不僅將礵食軍趕出了貴丹,還領著大熙十五萬軍隊越過天極山堵到了礵食家門口的戰報,已送上了成筠的御案。

成玉下午時得到了消息,沒忍住跑去了御書房,想跟皇帝打聽幾句連三的近況。哪知道皇帝正同禮部的官員議事,讓她一邊待著去。她在外頭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等禮部的兩個官員出來了,剛來不久的左右相和兵部尚書又進去了。她就知道今天是得不著皇帝召見了,想了想,冒雪回去了。

經過御花園時,被個小宮女福身攔了一攔,說她們公主在那邊亭子裡溫酒,看見郡主經過,想請郡主過去喝點暖酒說說話。

成玉抬眸,梅園中的亭子裡的確有個人影,看不清面目,只能分辨出是坐在一張輪椅上。是煙瀾無疑了。成玉同煙瀾不熟,兩人從未在私下說過什麼話,她有點好奇煙瀾要同她說什麼,沉吟了一下,跟著小宮女去了。

「坐。」煙瀾倚在輪椅中,裹在一張狐裘披風裡,捧著一個手爐。

成玉應了一聲,坐在對面。石桌上是個紅泥小火爐,上面溫著酒,侍女斟了一杯遞給成玉,她抿了一口便不再喝,只是捧著暖手。煙瀾將她邀來,除了一個「坐」字再無他言,也不知想幹什麼。成玉抿著唇,也不準備主動開口。

亭中一片靜寂,只能聽見異獸造型的溫酒器中有沸水咕嘟咕嘟冒泡,將氣氛襯得窒悶。成玉偏頭看著亭外的雪景。她知道煙瀾在打量她。

煙瀾的確在打量她。

這是煙瀾第一次這樣近、這樣仔細地看成玉。少女坐姿優雅,大紅的雲錦斗篷曳在地上,一雙細白的手握著同樣細白的瓷盞閒置於膝,風帽垂落,露出一張因雪中行路而被凍得泛紅的臉。那紅淡淡的,從雪白的肌膚底層透出,像是將胭脂埋入冰雪之中,由著它一點一點浸到冰面之上。

煙瀾有些失神。

宮中人人都說紅玉郡主容色傾城,其實過去,評說成玉「容色傾城」的這四個字,於煙瀾而言不過就是四個字罷了。她不在意,也不關心。美麗的皮囊她不是沒有見過,隨著她記起的事情一日比一日多,九重天那些仙姝們的面目偶爾也會入她夢中。她記得最深的,是連三那時候最為寵愛的和蕙神女,同和蕙神女相比,人間皆是庸脂俗粉。

可連和蕙那樣的美人,連三也不過寵了五個月便罷了。因此即便太皇太后曾賜婚成玉和連三,而成玉又是眾人口中一等一的美人,她其實從未將成玉看在眼中。

她著實從沒有好好看過她一眼。以至於那日御花園評畫,看到連三居然畫了成玉,得知他二人私下竟有許多交情,她才那樣震驚。

這些日子,她為連三待成玉的不同而痛苦,但她又隱約地自信,自信成玉也不過只是過客,如同和蕙神女,如同過往連三身邊來來去去的每一個美人;而在連三漫長的命途中,唯有長依,才是他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那個人。

她知道她不該總想著要分開連三和成玉,因即便她不插手,他們也不可能長久,三殿下從不是什麼長性之人,何況成玉還是個凡人。可她沒忍住。見成玉步入御花園,她第一反應便是讓婢女攔住她。她也知道,有些話不應該說出口,可她同樣沒忍住。就像僧人犯戒,已犯了最重的殺戒,打妄語和行竊就都會變得很簡單。

那些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時,她竟如釋重負。

「我知道你住進宮中,是為了方便打探貴丹的軍情和我表哥的消息。我也知道你喜歡我表哥,可你們不合適。他心中有人,卻不是你,你們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你做的這些事、有的那些心思,最好都適可而止,以免事了時徒傷懷抱。」她說。

成玉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

煙瀾留意到成玉挑了一下眉,像是有些訝異,但那表情只維持了一瞬,接著她將瓷盞放到桌上,想了一陣,問道:「這是一句忠告?」

煙瀾愣了愣,她以為成玉會更關心連三心中的人是誰,這樣她就能順其自然讓她知難而退,卻不想她只是問她,這是不是一句忠告。

這當然不是一句忠告。

少女雙眼澄澈,像是一眼就能看清,可只有煙瀾自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成玉此時在想什麼。

她生硬地點頭:「我的確是為了你好。」

少女看了她一陣,似乎在分辨她的回答是否出自真心:「但我有些好奇,十九皇姐是以什麼身份,站在何種立場,對我提出這句忠告呢?」明明是諷刺的話,卻因她沒什麼表情的臉,顯得像是一句貨真價實的疑問。

但這的確不是一個疑問,因為不等煙瀾回答,她接著道:「若只是連三哥哥的表妹,我覺得皇姐你管得太多了些。這不是皇姐你該管的事。」

雖然成玉說話時很冷漠,但她的態度其實並不如何咄咄逼人,可煙瀾卻立刻感到了被冒犯的不愉。她才想起來,即便成玉過去在她腦中心中都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她也記住了一些有關她的傳聞,傳聞裡她從不吃虧。

煙瀾按捺住了不悅,忽略了成玉冷靜的還擊,轉而道:「你是不是覺得表哥他畫過你,因此對你很是不同?」她盡量讓自己顯得漫不經心,「其實那真的沒有什麼,你可能不知道,他畫過很多人。你也不是他所畫過的最美的那一位。」

成玉微微抬起眼簾,皺了皺眉。煙瀾不確定她有沒有被刺痛。少女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冷不丁問她:「你是不是也喜歡他?他是不是也畫過你?」

煙瀾怔住:「我……」

成玉察覺了她的心思,讓她無所遁形,她覺得非常難堪,手指用力握住了暖爐。她沒有說話,默認了成玉的疑惑。她不知連三是否曾畫過長依,但連三從未畫過她,可她沒有辦法在成玉面前說「不」字,就像讓成玉誤以為連三畫過她,她才能在她面前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似的。

少女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好一會兒,點了點頭:「他畫過你。」停了一會兒,又道,「我知道,你們關係很好。」她偏頭看向亭外的雪景,突然煩悶似的皺了皺眉,生硬道,「那他親過你嗎?」

煙瀾愣住了。大熙雖然民風開放,但一個大家閨秀也不該隨意將這種輕佻言辭掛在嘴邊。可這十六歲的少女問出這句話時,並沒有任何的輕佻之態,那是一種純真的求知口吻,她像是根本沒意識到這話有什麼不妥。可無論是這話本身,還是它背後的含義,無不讓煙瀾心底發沉,甚而有頭暈目眩之感,她鎮定了一下方能發聲:「難道表哥他就……」她終究還是沒辦法將「親過你嗎」四個字說出口。

成玉卻像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大概還看出了一些別的,因為她的口吻立刻變得輕快:「那他不算喜歡你。」她說,又力求精準地補充了一句,「起碼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喜歡。」她想了想,篤定道,「你喜歡連三哥哥,他卻不喜歡你。你想讓我離開他,所以你才會攔住我,和我說這些話。」她對她感到失望似的抿了抿唇,又有些憐憫似的,「皇姐你這樣做,其實有些不太好看。」說完這些話她就要起身告辭。

煙瀾不可置信地直視著她,身體先於意識地攔住了她:「你以為我是嫉妒你嗎?」

見成玉不置可否的模樣,她突然火大起來:「我方才就告訴過你,表哥心中有人,但那人並不是你!」她努力地想要表達對成玉的漠視,因此用了一個糟糕的方法,「也許你感覺得沒錯,我是嫉妒著一個人,可我並不嫉妒你。」她彎了彎嘴角,並不真心地笑了一下,「你沒有聽說過吧?他藏在心底深處的那個人,長依。」

成玉不過是一個凡人,其實她不該在她面前提起長依,可看到成玉平靜的面目被愕然佔據,緊接著露出空白和茫然的表情,煙瀾終於感到了一點居於上風的快意,也並不認為提及長依有什麼糟糕之處了。她的自尊不能允許成玉帶著得勝的驕矜和對她的憐憫離開。那憐憫狠狠刺痛了她:明明什麼都不懂的是成玉,她又有什麼資格憐憫她?

「表哥他是為了長依而來。」她看著她,一字一頓。

看到成玉的失神,她的心情乍然平靜:「你知我封號太安,是因我甫一降生,便令平安城水患自退;而我自幼便能繪出天上宮闕,國師亦讚我身負仙緣;父皇卻可惜我天生雙腿不良於行,道若非如此,不知我能有多大造化。但可知我並不在意。因長依就是這樣的。」

看到成玉的震驚,她愈加沉著:「水神愛憐她,故而她的出生便能平息水患。九重天是她的故鄉,所以她能繪出天上宮闕。為了救人而被縛魔石壓碎膝蓋,因此她天生便雙腿殘疾。」

少女臉上流露出的不可置信令煙瀾感到了滿足。她想,這才是她應該有的表情,一個凡人,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她不該那樣平靜傲然,成竹在胸。她笑了笑,向成玉道:「你聽出來了是嗎?」

她換了個姿勢,斜斜倚靠在輪椅中,像是同人分享秘密似的放低了聲音:「沒錯,長依是我的前世,而表哥他並非凡人,他是水神,他來到這世間,是為了尋找入凡的我。」

若尋常人聽到這樣的言辭,免不了以為是瘋言瘋語,但煙瀾知道成玉會相信:她並非那些視仙妖魔怪之事遙不可及的普通凡人。成玉靠著百花精氣供養才得以存活於這世間,身邊服侍的皆是得道之人,此事宗室皆知。

眼見著成玉一張雪染胭脂似的臉一點一點褪去血色,變得蒼白,再變得寡白,煙瀾明白,她們之間談話的局勢已全然扭轉了。但只讓成玉相信還不夠,要讓她十分確定,深信不疑,因為事實就是她所說的這樣。

她半托住腮:「水神風流,四海皆知。從前在天上,表哥他身邊也總圍繞著各色美貌仙子供他消遣。可再好看的仙子,他消遣幾個月也就罷了,所以你說他喜歡你……」煙瀾歎了口氣,「你若想那麼以為,也可以那麼以為吧。」她終於可以故作輕鬆地歎息,不用再像在這場對話的前半場,總要提著一口氣,一點也不敢放鬆。

她看見成玉的眼睫很緩慢地眨了眨,像是一對受傷的蝴蝶,輕輕地、徒勞地揮動翅膀。

「至於他喜不喜歡我,」她接著道,「我不知道。但當年他為了救回我,曾散了半身修為。待救回我將我放到凡世休養,他又親自來到凡世作陪。為了護佑我一路成長,他才做了大熙的大將軍。」

那輕顫的眼睫凝住了,煙瀾覺得成玉此時的神情就像是一則預言,預言著一對受傷的蝴蝶將死在即將到來的秋天,帶著一點痛,一點悲傷。「聽起來,他最喜歡長依。」她聽到成玉得出這個結論,看到她怔了一會兒,然後聽到她追問了一句,「你沒有騙我嗎?」

煙瀾不知道成玉為何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因這太像示弱了,如果是她,絕不會這樣貶低自己的自尊。可成玉卻像是並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追問會讓自己在這場較著勁的交談中居於下風似的,也不擔心煙瀾會因此而看低她似的,看她沒有回答,她居然有些焦慮地又問了一句:「你沒有騙我吧?」

煙瀾躺進輪椅中,用那種她極其熟練的冷淡而高傲的目光注視成玉:「我為什麼要騙你?你若不信,可以去問表哥。或者去問國師也可以。」

成玉沒有再說話。她臉色雪白,唇色也泛著白,像受了重創。她端正地坐在那裡,像個精緻易碎的冰雕,良久才出聲:「你說你就是長依,可若你才是連三哥哥他心底所愛,那為什麼他要來……」她停了停,像是不知如何定義連三對她的態度,也無法描述連三對她的行為,最後,她道,「為什麼他要對我好呢?」

窒悶感突地襲上心頭,煙瀾不明白,為何被逼到這步田地,成玉依然能讓她感到難堪。她煩悶地緊握住手中的暖爐:「因為我不能完全想起前世,做不了他心底的長依,他對我非常失望。」

長久以來,她都真切地為這件事而感到痛苦,可看到成玉亦被她所言刺痛,身上的痛似乎也減輕了一些,她吁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來托著腮,突然發現了這樁事的有趣之處,她笑了笑:「可他越是對我失望,越是不能接受這樣的我,豈不是越說明,他心底的長依無可取代?」

她歎了口氣,像很為成玉著想似的,安靜而溫和地勸慰她:「放手吧,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只是一個凡人,和表哥的這場遊戲,你玩不了,也玩不起。」

亭外飛雪簌簌,成玉的背影在漫天飛雪之中遠去,很快消失在梅林盡頭。煙瀾倚在輪椅中,看著眼前銀裝素裹空無一人的園林,靠著熏籠和暖爐發呆。

與成玉的這一場交鋒,她大獲全勝,她以為她該覺得高興,可心底卻並沒有多少愉悅,反而感到了一點冷意。她不知這是為何。莫名而突然地,她想到了長依。

關於長依的記憶凌亂而散漫,分佈在煙瀾的識海中。她其實並不記得長依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她有一種直覺,長依絕不會如此處心積慮去破壞連三同別人的感情。

她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幾乎要感到自己卑劣。但她很快為這不夠光明磊落的行為找到了理由:她並沒有欺騙成玉。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她是在提醒成玉避開可能遭遇的情傷,其實是一件功德,是一樁好事。九重天上的長依不會做這些事,而她做了,也並不能說明她和長依性子上的差異,只是因那時候的長依,她沒有像自己一樣喜歡連三罷了。

她是長依,是連三唯一的特別之人,她喜歡連三,她這樣做沒有任何不對。

煙瀾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小火爐上的暖酒,感到了一點醉意。

夜至三更,萬籟俱寂的時刻,成玉臨窗而坐,一卷明黃的經本攤在膝頭,膝前放了只炭盆。窗戶半開著,廊簷上掛著隻羊皮宮燈,昏光中可見夜雪飛舞,而院中的枯頹小景皆被冰雪裹覆,如玉妝成,不似人間之物。

成玉膝上攤開的是本小楷抄寫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消災祈福就該抄這本經。自住進宮中,成玉已抄了十卷,頭三卷是她放了指血所抄,因聽說以血抄經,許願更靈驗些。但抄到第四卷 ,她就因失血而時常犯暈,只能換成尋常的金泥墨錠。但大熙與礵食在貴丹國土上的最後一戰前,她莫名感到心焦,就又開始以指血抄經,這一卷血經今晨才抄完,此時安放在她的膝頭。

成玉在窗邊發了一陣呆。靜夜中傳來積雪折枝之聲,令她回神。她開始低頭翻看膝上的經書,翻得很慢,饒有興致似的,翻到她因心神不寧寫壞了而重寫的那幾頁,還停了停,認真看了幾眼。但她沒有翻到最後就將整本經書重新合上了,伸手將它遞到了炭爐的火苗上。

這件事想想是有些可笑的。除了開先那兩卷幌子似的為太皇太后、太后、皇帝和貴丹之戰而抄的經,她住進宮裡來抄的所有經書,都是為連三的安危而向神靈祈福。但連三其實根本不需要這些。他是水神。他不是凡人。一場凡人之間的玩鬧般的戰爭,並沒有讓他放在眼中,亦不會讓他身涉險境,當然,他也不需要她為他抄經祈福。

煙瀾說的那些話,她沒有全信。她從來不是偏聽偏信之人。煙瀾說她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國師,的確,與連三走得最近的人便是國師了,因此她冒雪去拜訪了國師。

國師以為她是想借他的神通來探問貴丹礵食此時的軍情,如臨大敵,不及她開口,便斬釘截鐵地拒絕她,說人間國運自有天定,他們修道之人能順勢利之導之,卻不能以道法干涉之,千里之外攝取軍情這就叫以道法干涉了,要遭天譴的,勸成玉不要再想了。

到成玉道明真正來意,國師倒抽了一口涼氣,表示被天譴可能還要更容易一些,要麼他還是選擇被天譴吧。看成玉繃著臉不做聲,國師沉默良久,歎了口氣:「今夜將軍約了我談事,郡主這些疑問,或許可以親自問問將軍。」

連三當然沒有從礵食趕回來,他同國師談事,用的是國師府中的一方小池。

池水結了薄薄一層冰,國師在一旁提了盞應景的夜雪漫江浦燈籠,燈籠的微光裡,冰面上逐漸映出一方水瀑和一個人影。國師率先上前一步,成玉聽見國師喚了聲三殿下。從前國師當著她的面喚連宋時,一直稱的是大將軍。

殿下。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被稱為殿下,何況是被國師稱作殿下。人間並沒有連姓的殿下。這其實已很能說明一些問題。又見國師讓了一步使她露出身影,口中勉強道:「傍晚時郡主……」

她開口替國師解釋:「我來問連三哥哥幾個問題。」

她著實許久沒有見過連三了。抬眼望向冰面時,她花了些時間,用了些勇氣。但也許因這夜色之故,也許因這夜雪之故,她並不能看清冰面上連三的面目。所見只是一個白衣的身影靜立在一方水瀑之前罷了。但那的確是連三。可他沉默著沒有回應她。

她今日來此,也並非是想從他身上追憶或者找尋過去的溫柔,因此她也沒有太在意,深吸了一口氣,開門見山問他:「你是水神,是嗎?」

片刻靜寂後,「為什麼這麼說?」他反問她。

他似乎沒有太多驚訝,像是他早做好了準備她總會知道他的身份,又像他覺得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之人,因此她知不知曉他的身份都沒什麼所謂。

「你是的。」她自己給出了一個答案,而她知道這是真的。她恍惚了一下。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解釋,只是道:「你應該不止有這一個問題。」

「是啊,我還有問題。」她嘗試去彎一彎嘴角,好讓自己的表情顯得不那麼僵硬,但沒有成功。

「第二個問題是關於長依。」說出這個名字時,她自己先恍了恍神,然後她認真地看了一眼冰面,妄圖看到連宋的表情。卻依然只是朦朧,但她覺得她看到他持扇的手動了一動,像是忽然用力握了一下扇柄的樣子。

「有個叫長依的人,哦不,仙。你曾為了救她一命而散掉半身修為,是嗎?」

他們相隔千里,冰鑒中著實看不出他是何態度,只能分辨他的聲音。良久,他道:「是。」

成玉猛地咬了一下嘴唇,抿住的嘴唇擋住了牙齒的惡行,口腔裡有了一點血腥味。

「哦。」她無意識地應了一聲,想起來今日煙瀾還同自己說了什麼話。她打起精神繼續發問,「煙瀾是長依的轉世,你來到我們這裡,假裝自己是個凡人,是為了煙瀾是嗎?」她不動聲色地舔了舔受傷的內唇,「你做大將軍,也是為了她,對嗎?」

或許是因這個問題比剛才那個問題容易一些,又或許是因它們其實是類似的問題,開初的那一題既有了答案,這一題就不用浪費時間了,他回答:「是。」

「是吧。」成玉無意義地喃喃,想了會兒,純然感到好奇似的又問他,「你過去在天上,是不是有過很多美人?」

靜了一會兒,他再次答:「是。」

她站在那兒,不知還有什麼可問的,一陣雪風吹過,她突然有點眩暈,有些像她今晨抄完那部血經的最後一個字,從圈椅中站起來時眼前驀然一黑的樣子。她想她今天可能是太辛苦了,又在雪中站了這麼久。

走神了片刻,她想起來她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是像她們一樣的存在嗎?」她問,「像你曾經有過的美人們那樣,我也是一個消遣嗎?」可幾乎是在問題剛出口時她便立刻叫了停,「算了你不要回答。」

「這個問題我收回。」她抬手抹了把臉,手指不經意擦過眼角,將淚意逼退,她表情平靜,「我沒有問題了。」抬眼時見國師擔憂地看著自己,她自然地搓了搓臉:「好冷,我回去了。」

冰面上始終沒有什麼動靜,她從國師手中接過燈籠,轉身時沒有再看那泉池一眼。她問出那樣自我輕賤的問題,只是問出那問題,便讓她感到疼痛,又很難堪,因此她讓連宋別回答她。若她不是一個消遣,他當然要否定她,要給她一點尊嚴的,可他什麼都沒有說。明明他回答她其他問題時都那樣乾脆利落,偏偏這一個,他連一句似是而非都沒有。

她想,幸好她收回了那個問題,沒有讓他回答。

她又想,煙瀾說的居然都是真的,她居然一句話都沒有騙她。這位水神大人,他風流不羈,身邊曾有許多美人來來去去,如同過江之鯽。但那些人都不過消遣罷了,他心中至愛,是位叫作長依的仙子。

其實早在煙瀾告訴她之前,長依這個名字,她便是聽說過的。南冉古墓外的那棵古柏曾嫌棄她對花木一族的歷史一竅不通,故而前一陣機緣巧合之下,她找姚黃探問了一下那些過去,因此長依的生平,她全都知曉。

她一點都不懷疑連三對長依之情,畢竟在姚黃同她講起水神和長依的淵源過往時,連她都認為水神是深愛著長依的。彼時她還為那蘭多神發過愁,因在她和古柏的那一段交談中,她知道那蘭多神也認定了這位水神做夫婿。她還暗自感歎過這段三角戀的複雜。

不想最終,她竟也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角色。

煙瀾說她只是一個凡人,和連三的這場遊戲,她玩不起。的確,她一個小小凡人,不過是個消遣,實在不夠格在水神的人生中佔有一席之地。連三會有他的轟轟烈烈,或許他愛著長依,將來卻要被迫迎娶那蘭多,和長依不得善終;或許他無法違逆天道,終究還是移情了那蘭多,最終和那位古神成為眷屬。但這一切,和她這個凡人是不會有什麼關係的。同他們比起來,她這個凡人的存在,的確是輕若塵埃。

初雪的平安城的夜,真是太冷了。

雪夜冷寂,幸而房中地龍燒得暖,軒窗開了半夜,也不如何凍人。

火苗舔上手指時,成玉猛地顫了一下,從回憶中醒過神來。經書從手中滑落,長長的一卷,攤開了跌進炭盆中。血抄的經書,字跡凝干後便不再是鮮紅的顏色,紅也是紅的,卻帶著一種暗沉的鐵銹般的色澤,躺在火中,就像是一個銹跡斑斑的老物件被火苗吞噬了,讓人無法心生可惜之感。

兩萬多字的長經,化灰不過須臾,封面和首頁因耷拉在炭盆外而逃過一劫。成玉彎腰將落在地上的殘頁撿起來,正要扔進炭盆中,目光無意中落在「如是我聞」幾個字上,一時停住了。

半晌,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喜歡一個人有什麼好呢?她想。

是夜,成玉五更方入眠。她睡得不太踏實。閉眼許久,漸漸昏沉,她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睡著了,只是腦中次第回游了許多畫面,像是回憶,又像是在做夢。

一會兒是青銅鶴形燈的微光之下,連宋面色溫柔,拇指觸到她的眼睛,像對待一件寶物,細緻地為她拭淚。一會兒卻是懷墨山莊的高台,他站在煙瀾身旁,當她纏在韁繩裡被碧眼桃花拖行出去時,他別開了目光。一會兒又是楓林深處的溫泉中,他神色冰冷地告誡她:「以後別再靠近我。」最後是國師府上的泉池旁,冰鑒上他的面目清晰起來,當她問他「我也是一個消遣嗎」時,他皺了皺眉,有些涼薄地反問她:「不然呢?」其實他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她不知道她為何會想像出他說了這樣的話。

她像站在一處斷崖旁,猛地被人推下去,一瞬的失重之後,她飄在半空中,身周都是迷霧,身體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她大概有些明白自己在做夢了。

迷霧中緊接著出現了坐著輪椅的煙瀾,微微垂著眼皮,有些憐憫地看著她:「你只是一個凡人,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然後她轟地墜落在地。想像中的痛感卻並沒有到來。她呆了一會兒,攢力從地上爬起來。眼前仍是一片白霧,腳下亦是一片白霧,腳底觸感柔軟,不似實地,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泥潭裡。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只是一味地走,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裡。

就在這時候,霧散去,前方有光,光中出現了一雙人影,她聽到了說話聲。

「自墨淵封鎖若木之門迄今,已有七百年,他不願你打開那道門,所以七百年來,你想盡辦法也開不了那扇門。他是想留住你。」說話之人距她數十丈,背對著她,一身明黃衣裙,個子高挑纖麗。她覺得那背影有些熟悉,聲音也有些熟悉。她感到了一絲怪異,卻難以分辨這熟悉和怪異從何而來,只是聽那人繼續道:「父神之子,他若不想爭,便能做到與世無爭,他若想爭,你也看到了,不過七百年,他便結束了這亂世,一統四族,而若非因你之故,五族皆已入他彀中。他想要留住你,他便一定會留住你,你便是來找我,你我合力,我們也無法打開那道門將人族送出去,不如就如此吧。」

那人之言成玉句句聽得清晰,卻全然不知她所言為何。而那人話畢,站在她對面的白衣女子方抬起頭來,容成玉看清她的容貌。她從沒見過那張臉,因那樣美的一張臉,若她見過,便必然會有印象,即便是在夢中。

她不由自主地近前,靠得那樣近了,交談的兩名女子卻並沒有發現她。

「你已經許多年不再做出預言了。你看到了那個結局,是嗎?」白衣女子開口,眼尾輕輕一彎,彎出一點笑意。她原本是極為美又極為疏冷的長相,彷彿一身骨肉皆由冰雪做成,兼之一身白衣,便是烏髮上的唯一飾物也是一支白寶石攢成的鳳羽,望之只令人想到冰魂雪魄、冰天雪地。可偏偏她的眼睛不是那種冷淡的長法,眼尾有些上挑,一笑,便勾魂攝魄地嫵媚。

「你知道我找到了打開那道門的方法,可你不想我死。」白衣歎出一口氣,「但沒有人可以違抗天命。」像是無奈似的,「你是光神,亦是真實之神,聰穎慧倫,可見天命。你最知道了,天命注定如此,無人能改變它,你不能,我不能,」她目視不可見的遠方,「墨淵,他也不能。」

然後她很快地轉變了話題:「我來找你,是因我知道你的使命是何,你自己也知道吧。這十萬年來,你隱在姑媱山中不問世事,不就是因為你已看到了最後的終局,在心無旁騖地等待著我來找你嗎?」她微微挑眉,眼尾亦挑起來,冷意裡纏著柔媚,卻又含著鋒銳,「為什麼這時候,你又反悔了?」

天地間只聞風聲,良久,黃衣道:「我是不忍。」

白衣詫異似的笑了:「竟是不忍,有何不忍呢?」她忽然將手搭在對面之人的肩上,手指掠過黃衣鴉羽般的烏絲,靠近了笑道,「世間最無情便是你了,自光中誕生的你,不知七情為何,亦不知六欲為何,此時你卻不捨我赴死嗎?」冰冷的眉眼間竟有風流意態,「八荒六合皆無人能得你不捨二字,我能從你這裡得到這兩個字,此生無憾了。」

黃衣無視她的調笑,拂開了她的手:「果真無憾?對墨淵呢?」

白衣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良久,道:「他……我沒想過遺不遺憾。」她退後一步,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手指抵上額頭,沒什麼表情,這樣看起來倒有了十分的冷若冰霜之感。許久,她道:「我不能遺憾,也不敢。」

隨著白衣的一句不敢遺憾,濃霧再次鋪天蓋地而來,方纔還在成玉近前交談的兩名女子倏然消逝於迷霧中,天地一片茫然。成玉亦感到有些茫然。但這一次她沒有再深一腳淺一腳於這迷霧之中亂行,她乾脆坐了下來。不多時,霧色再次破開,她看見了一個月夜。

一輪銀月之下,一處屋脊之上,亦是方纔那兩名女子,正一坐一躺,對月醉飲。屈腿坐在屋脊上的是白衣女子,躺在屋頂上的是黃衣女子,因是側躺,成玉依然難以見到黃衣真容。

白衣單手執壺,遙望天邊月,聲似歎息:「便是明日了。」

黃衣道:「聽說七日後墨淵將在九重天行封神之典重新封神,你我明日開了若木之門,他的封神之典不知還能不能如期舉行。」

白衣托住腮,似是自言自語:「天地既換了新主,便該重新封神,這是不錯的。」卻沒有再發表更多的意見。半晌,百無聊賴似的用右手轉了轉酒壺:「我聽說籌備封神之典時,他曾邀過你,想請你兼任新神紀之後的花主?」

黃衣淡淡道:「我並沒有答應。」

白衣執著酒壺喝了幾口:「萬物自光中來,仰光而生,他考慮得沒錯,你是最適合成為花主的神,八荒中再無神比你更適合這個神位。」那酒應極烈,幾口下去,便將那張雪白的臉激出一點粉意,但她的目光卻極清明。她含著笑,垂頭看向黃衣:「雖然被你拒絕了,可花主這個位置,他定然不會再封給他人。新神紀初創,易動盪,最好各位有其神,各神在其位,這樣他也好做些,你幫幫他。」

黃衣依然淡淡:「我既擇了你,又要如何幫他,花主也不是多麼重要的神位,即便不封,也動搖不了他對八荒的統治,」她突然翻身而起,「不,你該不會是……」

白衣打斷了她的話:「你最知道我了,我做事一向愛做得圓滿。」她將手中飲盡的酒壺拋起來又接住,「我沒記錯的話,這還是盤古和父神創世後,天地第一次大封神,總要所有神位上諸神都齊全才算圓滿。」她笑了笑,笑容很平靜,「你也知明日起事後,我不可能再有什麼生機,沒有生機,留下仙身又有什麼用呢?」

突如其來的濃霧再次將一切掩去,明月不再,清風不再,青瓦高牆不再,醉飲閒談的二人亦不再。只是眨眼的一個瞬間,眼前又換了場景。仍是夜,天邊仍掛著月,卻是一盞絳紅色的月輪。紅月之下,荒火處處,天地似一個爐膛,目視之處寸草不生,皆為焦土,令人心驚。

令成玉奇怪的是,她卻並不感到驚心似的,也並不害怕。她身前似站著一個男子,而她在同他說話。

她聽見自己開口,說出她完全無法理解的言辭:「一位神祇死亡,便是油盡燈枯時,仙體中也自會保留一絲仙力用以修復和護持仙身,可少綰她以涅槃之火燒燬若木之門時,卻將己身之力全給了我,連那絲保她仙身的靈力也沒有留下,因此我獻祭混沌後,必然還有一口靈息可以留存。」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啞,向著面前她看不清面目的男子,「那口靈息會化作一枚紅蓮子,昭曦,屆時你將那枚紅蓮子送回神界,交給墨淵上神。」停了一停,她道,「就告訴他,那是少綰神以灰飛的代價為他換來的他的新神紀的花主,將蓮子種下,以崑崙虛上的靈泉澆灌,便能使其早日化形,修得神位,勝任花主之職。望他……」她停頓許久。

被她喚作昭曦的男子低聲道:「望他……如何?」聽聲音是個少年。

她低聲一歎:「望他珍之,重之吧。」

少年昭曦沉默片刻,問道:「那這口靈息是誰,又將化成誰?是尊上您,還是少綰君?」

她聽到自己淡聲回答:「她便是她,不是我,也不是少綰,她將修成她自己,成為新神紀的花主。」

同少年的每一句話都是她親口說出,成玉卻無比驚訝,那些言辭如泉水一般自她口中娓娓道來緩緩流出,可她不認識每一個她說出的人名,沒有去過任何一個她脫口而出的地方。她口中的每一個字她都無法理解。她心中困頓又急切,極想問站在她對面的少年這是為什麼,耳畔卻不經意傳來一陣吵鬧。

荒火、焦土、紅月連同面前的少年都猛地退去,成玉突然驚醒。

屏風外留了支蠟燭,蠟炬成淚,堆疊在燭台上,燃出豆大一點光。微光將帳內映得似暗非暗,成玉有一瞬間無法分辨這是夢是真,自己是否依然是個夢裡人。

宮女聞聲持燭而來,告訴她是附近的福臨宮走水了,宮人奔走呼救,故此方才有些吵嚷,但此時火勢已被制住了,不再蔓延,因此不算危險了。

成玉聞言起身,披衣來到院中,視線高過攔院紅牆,看見不遠處一片火光,便是走水的那座宮殿。瞧著火勢仍有些大,但因距離不算近,遙遙望著,只覺火勢雖盛,卻並不可怕,像一頭力竭的猛獸,只是在徒勞地掙扎。她隱約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像是方纔的夢中也見到了這樣的火焰,細想卻又很模糊,想不出什麼。

她站在那裡,回憶了好一會兒,卻也只想起昨日同煙瀾喝了幾杯酒,說了幾句話,夜裡又見到了連三,問了幾個問題,知道了一些從前不知道的事。她覺得自己可笑,燒了那卷血經,然後就睡了。睡得可能不算好,也許做了夢,因她現在有點頭痛,可到底夢到了什麼,她並不記得了。但醒來後心中卻隱隱有一種過盡千帆歷盡千劫的滄桑之感。

她記得入睡時,她還有許多怔然和疼痛,可此時,心中卻並沒有太多悲歡,倒有些無悲無喜起來。

右手莫名地摀住胸口,她不知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