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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礵食國的夏拉草灘之西,臨近天極山主山脈之處,有一片密林。此林隱在迷霧之後,四季常青,凡人不可得見,便是當年祖媞神獻祭混沌時所列的通衢之陣的一處陣眼,名曰大淵之森。

林中有一中空巨木,其干大若斗室,內中置一闊大寒冰榻,冰榻之上一人仰躺,一人趺坐。仰躺之人一身黃金盔甲,首掩黃金面具,似沉睡著,又似死去了;趺坐之人白衣素裳,雙目閉闔,面極英俊,雙手結禪定印,氣度淵渟嶽峙。

如此場景,乃是三殿下正對人主阿布托施展禁術藏無。

而國師粟及則在冰榻之外護法。

月餘前,冥主謝孤栦閱盡冥司二十一萬年的浩繁文書,終於將人主阿布托,也就是帝昭曦的溯魂冊給搜了出來,親自來凡世交給了連三。

厚厚一本溯魂冊,載錄了人主入凡後的數萬次轉世,最後一頁,記的便是他的今世之名。沒料到人主今世竟是個熟人。溯魂冊最後一頁堪堪載了八個字:熙國麗川季氏明楓。

據溯魂冊的追載,季明楓正是人主阿布托在凡世的第七千七百二十四次轉世。

面對如此結果,國師十分驚訝,三殿下亦沉吟了片刻,卻並未說什麼。

當是時,北衛向大熙宣戰並強佔了湖口諸縣的消息正好傳到連三的軍帳,身為主帥,他一時脫身不得。國師覺著,佈兵打仗上,他除了升壇作法、燒燒符紙、求九重天上天君一家子多多賜福,他也幹不了別的什麼,然今次這場戰爭將由天君的小兒子親自掛帥督戰,試問他還升什麼壇作什麼法燒什麼符紙呢?他就想著做點別的為連三分憂。

聽聞國師有心將恢復季明楓記憶之事全部攬到自個兒身上時,連三是很驚訝的。雖然國師在他跟前當差當得還可以,但基本上都是被他逼的。像今日這樣主動提議要包攬一件危險又複雜的差事,從不是國師行事的風格。

送完溯魂冊後,在軍帳中一時也沒離開的謝孤栦乍聞國師所欲,對他刮目相看,一邊咳嗽,一邊指點他:「如此,你可先去醉曇山南冉古墓,那是人主之墓,他的仙身便存放在那裡。你入墓尋得人主仙身,將他帶去一個靈氣豐沛之處暫存,」他停了停,「需得注意,那古墓為守人主的仙身,墓中機關重重,你要倍加小心。」又緩聲,「而後你需來我冥司取憶川之水,縱然土伯和冥獸無需你再去馭伏,但守護憶川之水的蜪犬、獦狚二獸仍需你降服,它們乃本君年幼時自北號山所馴之獸,有些兇猛,你需小心。」

國師蒙了,因為他根本沒有料到這事是這麼複雜的,他看向連三:「這事……難道不是我將季世子他捆來,然後冥主送我點憶川水,我再給季世子他灌下去……這事就成了嗎?」

三殿下點頭:「步驟,是這麼個步驟。」

孤栦君恍然明白了國師今日緣何如此義勇,收回了對他的刮目相看,並且不由得就要教導他一些做神的基本常識:「季明楓如今乃一凡軀,豈能承受近萬世的記憶回歸?若將那許多憶川水灌入一凡軀,屆時他承受不住爆體而亡也未可知。你們既要尋他的第一世記憶,此事無有人主仙身,斷做不成。」

國師悔之不迭,暗恨:「可三殿下當初明明說……」

三殿下笑了笑,把玩著手中的一隻軍令:「我當初說了什麼?難道告訴了你不同的做事步驟?」

國師驀然想起來當初三殿下是如何說的。三殿下說,這樁事其實很簡單,通過溯魂冊找出人主,給他灌上幾碗憶川水,紅蓮子去了何處便可得知。是了,步驟的確就是這麼個步驟……

國師想死,補救性質地同謝孤栦打商量:「人主之墓貧道或可一闖,但憶川之水……冥主既已將人主的溯魂冊借了我們,何不再做個人情將憶川之水也贈我們幾瓶?」

孤栦君半點不講情面:「無規矩不成方圓,冥司有冥司的規矩,此事本君卻做不得人情。」

國師求助地看向連三。

三殿下鼓勵地對他笑了笑:「我信你,你去吧。」

國師心如死灰。

孤栦君忽想起一事,找連三說話:「說起來,若讓人主之魂回歸他遺留下來的那副仙體,無異於是讓他自無盡輪迴中徹底甦醒。」他皺眉向連三,「雖然神族遺留下的史冊中並未記載當日凡人在凡世安居後,人主為何要捨棄仙身步入輪迴,但如今凡世已再不是當初的凡世,凡人們有了許多君王,他再不是人族之王,讓他甦醒,可會於凡世有什麼妨礙?」

三殿下並不以為患,神色如常道:「無妨,終歸他早晚會醒,這時候讓他甦醒,也不算太早。」

謝孤栦靜了一靜:「三公子心中有數便好。」

而後一個月,國師歷盡千辛萬苦,取回了人主仙體,拿到了憶川之水,還將季明楓本人藥昏了從平安城中虜了來,發掘了自身的無窮潛力。考慮到清醒著的季世子會有什麼疑問,國師日愁夜愁,最後他選擇了讓季世子一直昏下去醒不來。

一具仙屍,一位道士,一個昏睡之人,在大淵之森的樹洞裡待了十五日,等待著三殿下結束掉天下大事,來為人主換體凝魂。

連三在北衛求和的次日回到了大淵之森,用了七夜,將季明楓的魂魄自凡軀剝離,放入了那具金甲仙體之中,又以金丹催使魂魄與仙體相接,成功了。

次夜,國師盛來憶川之水,取下黃金面具,意欲灌入人主之口。

歷經歲月滄桑流變,不知過了多少萬年,其實黃金面具後就算是個骷髏國師也不會太吃驚,可偏偏面具揭開,那張臉卻年輕而鮮活;如玉雕成的一張臉,同季明楓一個模樣,像他從未逝去,只是睡著罷了。

國師大為震驚,三殿下倒不以為意,接過國師手中的憶川水,代他灌入了人主之口。三壺憶川水灌下去,三殿下決定趁人主未醒,先去他記憶中看看。

故而才有了大淵之森裡這樹洞之中,金甲勇士與白衣青年一躺倒一趺坐,一個凝眉定神專心施法,一個無知無識安然受之的情景。

卯時,閉眼趺坐的白衣青年重新睜開了雙眼,國師趕緊上前:「殿下,可看到什麼了?」

連三微微蹙眉:「被他發現了。」他瞥了冰榻上似在沉睡的青年一眼,揉了揉額角,「他應是快醒了。」他起身離開冰榻,立在一張玉桌之側,執壺為自己倒了杯水,卻只握著那水杯,半晌也沒有飲下。

國師在他身後遲疑著喚他:「殿下。」他亦恍若未聞,只是想起了方才在季明楓,不,帝昭曦,他想起了在帝昭曦內心中的所見。

大約因憶川之水喚醒了人主沉睡的記憶,但人主本人卻暫時未醒之故,潛入他的識海,無需三殿下操縱藏無突破他的心防,便自有久遠記憶似浪潮般襲打而來。

是個黃昏,陰沉的天幕似口鐵鍋,籠住下方的原野。原野之上的一個部族剛經歷了一場殘酷的屠戮,四處皆是血、屍塊和荒火。一個極小的人族孩子從那被荒火燎了一半的主帳中窸窸窣窣爬了出來。

孩子約莫三四歲,一臉髒污,抱著一把小小的彎刀。甫鑽出帳子,他便發現了不遠處有一頭孟極獸正埋頭啃咬新鮮血屍,孩子立刻僵住了。那靈敏的猛獸亦察覺了他,倏地抬起頭來,一人一獸隔著荒火和硝煙對視。小小的孩子緊張地抿著嘴唇,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彎刀,野獸似被激怒,嗷地吼叫一聲猛撲過來。眼看那孩子就要命喪於孟極獸之口,半空中倏然出現了一道光,撞進光裡的猛獸竟在剎那之間化作了灰飛。

一雙少年自光中走出,均是秀雅的好樣貌,白衣少年抬眼四望,歎息道:「又一個被帶累的人族部落。」

青衣少年撇了撇嘴:「人族弱小,向來依附於神族,如今神魔妖鬼四族征戰不休,小小人族,又豈能獨善其身,被帶累是必然,不過照這樣下去,他們離滅族倒真是不遠了。」

白衣少年瞧著不遠處戒備地望著他們的孩子:「尊上說過,只要救下這孩子,人族便不會滅族。」

青衣少年也將目光投向那孩子,手撫著下頦揣摩:「真是他?尊上沒有算錯吧?對了,怎麼尊上還不來?」

白衣少年垂眸:「父神又來姑媱山邀她入水沼澤學宮,興許應付父神耽擱了。」

青衣少年仰頭望天:「父神怎麼還沒放棄呢,被拒絕了得有十來次了吧,尊上她不喜歡上學,他來苦勸一百次,她也不會去的。」又歎息,「其實我覺得,她不如去上上學的好,也好轉移轉移她的注意力,畢竟將所有精力都花在收集八荒異花異草上,越干越癡迷,這也不是個事,太過寵愛那些花木,容易讓他們騎到她頭頂上。」

白衣少年責備道:「成天胡說些什麼。」

青衣少年摸了摸鼻子:「我哪有胡說,莫不是你忘了尊上以玉罩覆其面、天下皆不識其顏的原因了?當初就是因她一心想將蓇蓉從她的嶓塚山老家移到我們姑媱山來,可蓇蓉她卻嫉她美貌,恨她長得比自己好看,非要她立誓今生不以真顏示人,才肯到姑媱,她竟然也答應了……」

白衣少年咳了一聲:「別那樣說蓇蓉,她不過性子嬌了些。再說,尊上至今依然最喜愛她,你如此說她,若讓她知道了,怕要將整個姑媱都鬧得翻過來,尊上聽了亦會不喜。」

青衣少年踢著腳下的石子,郁窒道:「所以我說尊上她不如聽父神的話去上上學,她在姑媱,滿山的刁蠻花草盡仗著她的喜愛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忽而有風起,青衣少年立刻閉了嘴,女孩子清脆的嗓音響起,又凶又嬌:「臭霜和,你又在說我什麼壞話呢!」隨著那聲音落地,一身玄衣的美貌少女在半空現出真形。青衣少年退後一步,嘴硬道:「我和雪意閒聊兩句罷了,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說你壞話來著!」

被稱作雪意的白衣少年無奈地看了鬥嘴的二人一眼,目光轉向幾丈開外那孩子。孩子身前不知何時站了位黃衣人,那人背對著他們,黃衫寬袍大袖,籠住纖長身量,發似鴉羽,未綰,亦未束,故而僅看背影,頗有些雌雄莫辨。雪意上前幾步喚了聲:「尊上。」

終於停止鬥嘴的青衣少年霜和與玄衣少女蓇蓉亦隨之上前,那人自然聽到了,卻只是微抬右手向下按了按,是讓他們都退下的意思。流雲廣袖中露出一點指尖來,冰雪似的極白,極纖雅。絕不是成年男子的手。

那人在那孩子跟前蹲下身來,似乎在打量他,然後開了口:「小乖。」是少女的聲音。那聲音如同春水流淌進春山裡的一團濃霧,極軟,極動聽,卻又帶著一點霧色的縹緲,不真切似的。

孩子有些茫然地望著她,像是並不明白她口中的小乖指的是他。她卻似乎很喜歡這個稱呼,再一次喚他:「小乖,」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頭,「你願意跟我走嗎?」

興許嗓子被煙火熏傷了,小小的孩子,說起話來,童稚的嗓音竟有些啞:「我不,」他抱緊手中的小彎刀退後了一步,「我要去找我阿爹阿娘,我要和我阿爹阿娘在一起!」

「這好辦,」她回道,「你的部族已經亡了,你阿爹阿娘也去了,我們可以帶著你爹娘的骨灰一起走。」

孩子聽懂了她的話,這時候才知道部族已亡,雙親已逝,他驀地睜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雙眼一紅,豆大的淚珠便順著髒兮兮的臉頰滾落下來。他抽泣了一聲,卻又立刻忍住了,彷徨地望著眼前的神祇,然而眼淚卻不停地往下滾落。

她有些驚訝似的:「為何哭成這樣?」

孩子年紀雖小,卻已曉事,悲傷得無法言語。她轉過身來,看向身後站成一列的少年少女。說是「看」,也不盡準確,因她臉上覆著一張極精美的青玉面具。面具擋住了她的面容,旁人自然也看不清她的目光所向,只是見她面向著三位隨從,仍舊好奇難解似的:「我也知人有七情,但從不知孺慕之情竟至如此。」又像是覺得那孩子哭得可憐,「你們有辦法讓小乖他不再傷懷嗎?」

離她最近的蓇蓉一臉憤憤,神情中現出委屈:「小乖小乖,尊上何時喚過我小乖!」一跺腳轉身跑了。

霜和望著蓇蓉的背影,一時倍感震驚:「這……她居然跟個小孩子爭風吃醋!」轉頭一看,尊上讓他們哄孩子,跑了一個蓇蓉,只剩他和雪意,他被點名的幾率太大了,趕緊先一步道,「尊上,我可不會哄孩子啊,我是朵蓮花,也不懂人族的七情,」試探著提了個建議,「興許我們讓他哭一會兒他就好了?」

黃衣少女轉臉向那孩子,回他道:「你不想哄小乖,那便去哄阿蓉吧,兩人中你總要哄一個。」

她這廂話剛落地,那廂霜和已不顧一切地奔到了孩子身邊,抱著他就開始和他玩舉高高。孩子只想一個人靜靜傷心,被少年折騰著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半點沒覺得趣味,伸手只想把少年撓得一臉花,可小胳膊小腿又夠不上,氣得眼淚流得更凶。

雪意陪著少女在一旁看著,兩人皆沒有出手阻止。半晌,雪意柔和道:「尊上初見殷臨、我和霜和時,便為我們賜了名,這孩子將會是您的第四位神使,照理說今日也當得您賜名,尊上想好給他起什麼名字了嗎?」

少女微微低了頭,一縷黑髮滑落至脖頸處,那一段纖長的脖頸被那鴉羽般的黑髮一襯,白得近乎透明,她想了想,而後輕聲道:「他是人族盼望了多年的光。昭曦是光的意思,從今以後就叫他昭曦吧,帝昭曦。」

那孩子正被霜和拋到半空,像是聽到了她的說話聲,費力地扭頭向她望來。

這一段記憶也正好於此時消弭。那遼闊的原野、原野之上快要被荒火焚盡的人族部落,以及蕭瑟煙塵裡一塵不緇的神祇們,皆似投在水中的影,水波一漾,那影便散了。

三殿下知道,他看到的是帝昭曦初遇祖媞神的情景。那黃衫少女既被霜和與雪意呼為尊上,必然便是祖媞。其實說來奇怪,大洪荒及遠古時代羽化的神眾們,幾乎都能在東華帝君的藏書閣中被尋到繪像,但唯有這位祖媞神,便是翻遍史冊,也難以尋得她一幅清晰繡像。唯一的一幅背影圖,還是來自兩萬年前。

彼時九重天重修史冊,因祖媞神獻祭混沌以使人族得以於凡世安居之事著實是樁大事,天君下令史官務必將此場景繪為畫卷收錄史冊。修史仙官們沿據過往仙菉寶冊的記載,窮盡想像繪出了彼時場景,然著實不敢冒犯祖媞神的神姿,故齊跪在東華帝君的太晨宮前,請與祖媞神同世代的帝君落筆繪出祖媞姿容。怎知帝君竟道他也從未見過祖媞的真容,讓他們隨便畫畫得了。史官們當然不敢隨便畫畫,據說是以三殿下的母后作為參考,揣摩描繪出了一個祖媞背影,大祭大拜後收入了史冊。

如今見之,當初史官們費盡心思繪出的背影,和本尊竟全然不同。其實照三殿下所想,他也認為那些史官們揣摩得沒錯,這位誕生於三十萬年前的光之神、真實之神,著實應如他母后一般大氣端然、莊重秀麗,且有些年紀了。他的確沒想過她會是位少女。雖見不到她的面容,但觀她的體態,聽她的聲音,若照凡人年紀來算,不過二八豆蔻年華。這多少令他有些驚異。

然不及他多想,帝昭曦的識海裡,先前那段記憶消弭之處,第二段記憶已接踵而至,在三殿下眼前徐徐鋪開。

是一處極高闊的洞府,洞中玄晶為頂,白玉為梁,明珠似星辰散佈於梁頂之上,葳蕤生光。已長成半大少年的帝昭曦手捧一隻天青色美人觚,緩步於青玉廊間。愈往裡,珠光愈暗淡。

在一副水晶簾前,少年停下了腳步,壓低聲音道:「蓇蓉君,你要的嶓塚之水我取來了。」言畢候了半晌,內中卻無人聲應答。

少年低垂著眼,再次出聲:「那我將它放進殿中了。」

他伸手撩開水晶簾,垂首跨進殿門,將玉瓶置於殿中一處珊瑚桌上,方抬起頭來,似想再說點什麼,然這一抬頭,卻整個人都怔住了。

數步開外,一道鮫紗隔出一方淨室。硨磲製成的浴池裡,有美人正浴於池中。鮫紗輕薄,美人靠坐於池壁,白致的手臂裸於池沿之外,懶倦地撐著額頭,似在小憩。即便浴時,臉上面具亦未卸下,不難猜出她是誰。

然而,即便她戴著面具,也不損浴中美態。高綰的漆黑的發,薄如蟬翼的雕著繁複花紋的詭麗面具,硨磲與明珠的柔光之下潔白如雪的脖頸、鎖骨和手臂,穿過大紅的鮫紗,透出一種朦朧的近似迷亂的妖異。

少年昭曦著魔一般向前走了幾步,步伐竟很凌亂,鮫紗之後小憩的少女終於醒了。「昭曦?」聲音裡既無尷尬也無驚慌,只是有些訝異,「找我有事?」她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靠坐於池壁,微微轉過頭來,「你先出去等我片刻。」

那溫軟的嗓音像是立刻解除了少年頭頂的魔咒,他突然清醒過來,但這清醒卻帶給他慌亂和無措。少年趕緊轉過身去,在她再次疑惑地叫他昭曦時,面頰騰地緋紅,來不及回答她,已邁步落荒而逃。

逃出寢殿的少年只顧埋頭走路,不料迎頭正撞上往洞中來的蓇蓉。蓇蓉穩住他的身形,不客氣道:「有妖魔鬼怪在背後追趕你嗎,你走得這樣急?」又看向他手中,「我讓你幫我取的嶓塚之水呢?」數落道,「你別以為我是在使喚你,我這是在歷練你,你一個人族,本來資質就不好了,不多歷練歷練,怎麼好意思做尊上的神使啊,你可上點心……」

少年蹙眉打斷她:「我已經將嶓塚之水放進你寢殿了。」

蓇蓉愣了一愣,喃喃:「尊上的浴池最近引天水養著蛇含花,她此時應是正在我殿中沐浴……」她猛地伸手握住他的下頦,迫使他正臉看她,那一雙嬌俏的杏眼驀地噴出火來,森然道:「你看見了?」

少年反手將她的手打落,不卑不亢睨視著她,若那張清俊的臉未染紅暈,大約會更有氣勢,他反擊回去:「尊上不是你的所有物。」

蓇蓉看了他好一會兒,冷笑道:「你也喜歡她。」

少年臉上紅暈更甚,卻冷聲道:「不和你相干。」

蓇蓉徹底被他激怒,咬牙道:「我勸你收了這心思,這是為你好,她自光中來,注定了一生無情無慾,趁著尚未泥足深陷,你回頭還來得及。」

少年亦惱怒起來:「這話為何不對你自己說?」

短短一句話竟像是觸到了蓇蓉的痛肋,她臉上似笑似哭,纖細的手指直要點上他的鼻樑:「你!」她恨恨道,「不知好歹!」一跺腳跑了。

少年蹙眉看著她的背影,不知何時,雪意站到了他身旁。昔日的白衣少年如今已是穩重青年的模樣,說起話來依然淡雅和煦,雪意歎了一聲,向他道:「別看蓇蓉平日裡嬌蠻任性,你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心裡一向是待你好的,這一次,她也真的是為了你好。」

少年似乎沒有想過深埋心底之事竟會一下子被兩個人撞破,垂著頭極是尷尬。

雪意停了一陣,問他:「你可知,光神最初是沒有性別的?」

少年震驚地抬起頭來。

雪意接著道:「光神四萬歲成人,成年之時方可選擇性別。蓇蓉遇上尊上時,尊上尚且沒有性別。蓇蓉貌美,天上地下難得一見,尊上想將她從嶓塚山遷至姑媱山,蓇蓉提了許多條件,尊上都一一答應了,包括從前霜和所說的一生不得以真顏示人這一條。」他歎了口氣,「我們後來才知道,這是他們蓇蓉一族的族規,丈夫在遇到妻子之後,一生只能讓妻子看到他的真容。所以蓇蓉是將尊上當作丈夫看待的,初遇上她時,便一心想等她成年之後變作男子,好娶了自己。」他看向少年,「蓇蓉她是在尊上化性之前就喜歡上了尊上,她從沒想過尊上會選擇當女子,但即便尊上成為女子,她也無法再抽身,早已泥足深陷,所以你方才斥她勸誡你的那些話不如留給她自己,這話,很傷她。」

少年有些無措:「我……」他微微垂了頭,「我並非故意,只是……」大約生來就不是能在人前低頭的性子,終歸沒有將那句話說完整,反有些踟躕地問雪意道,「尊上那時候,為什麼要選擇成為女子?她既無七情亦無六欲,想是成男或成女於她而言都沒什麼所謂。」終歸是介意,抿著唇,聲音極低,像是說給自己聽,「她那樣寵蓇蓉,為了她而成為男子,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雪意沉默了片刻:「你說得其實沒錯,她生來無慾,心不在紅塵,故而成男或成女於她而言原本沒有什麼區分。但,」他緩聲道,「在她成人的前一年裡,有一晚,她做了一個夢。」沒有讓少年久等,他娓娓道來,「那是個預知夢。她在夢中看到了幾十萬年後,她將嫁給一位男神,為那位男神孕育後嗣,因此在她成人之日,她依遵天命,選擇了成為一位女神。」

少年似乎蒙了,一臉空白,血色漸漸自臉上褪去,他喃喃問:「那位男神……是誰?」

雪意搖了搖頭:「她沒有同我說,我只知道,那位神祇要在數萬年後才會降生。」

少年扶住一旁的洞壁,似痛非痛,似嘲非嘲:「我只知天命管的都是大事,何等可笑,天命竟還管神眾的姻緣嗎?」

雪意歎了口氣:「天命不管姻緣,尊上的預知夢預知的也從不是小事。我猜,因天命需要她作為光神與那位男神結合,以誕下維繫這天道循環的重要後裔,故而才會在那時候給她預示,讓她成為女神,以待她命中注定的郎君。」

隨著雪意的話落,明光葳蕤的洞府遠去,洞府中的白衣青年與玄衣少年亦隨之遠去,第二段記憶也在此處結束。

三殿下進入帝昭曦的識海,並非為了打探他的私隱,看到此處,其實有些百無聊賴。大約是憶川之水正慢慢起作用的緣故,那些記憶碎片猶如夕陽映照於海面的粼光,片片浮於識海之上,頃刻之間升至半空,化作團團封凍的磷火。

三殿下試著解凍了其中一團火焰。

第三段記憶中,帝昭曦已是青年模樣,與現世的季明楓別無二致,可見已不知多少年過去了,但祖媞的身量和打扮竟依舊如初。

正是黃昏時候,二人立於一方山瀑之前,似已說了好一陣話,但這段記憶卻是從這場談話的半中部分起始。

山瀑淙淙之中,不知祖媞說了什麼,青年昭曦面色隱忍,垂在身側的手指緊握成拳,好歹聲線尚算平穩:「你想要瞭解人族的七情六慾,是因你曾夢到的那位神祇是嗎?雪意說你當初之所以選擇成為女子,是因做了有關他的預知夢。」俊秀的青年終於沒能忍住,上前一步,咬牙問道,「在那夢裡你究竟看到了什麼,竟讓你想要放棄這天生無所欲求的神格,反而想方設法要去追求一個人格?」

那看上去總是超然世外的光神像是愣了愣:「雪意話太多了。」但也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她似乎想了想,「我並沒有想要放棄神格,只是想再修得一個人格罷了。」她不緊不慢,「屆時人族安居,我也完成了使命,此後將如何修行,上天著實也管不到此處,少綰和謝冥都很靠得住,一切都會安排妥當,讓你從旁照看,只是希望這樁事能萬無一失罷了。但是,昭曦,」她轉過頭來面向青年,「我告訴你這些,你卻是這個反應,是想讓我後悔告訴你此事了,是嗎?」春水似的聲音裡並無質問之意,卻讓青年白了臉龐。

半晌,青年苦澀道:「我的心尊上從來就知道,特地告訴我你將為了別人而修習七情,不過是為了讓我死心吧。蓇蓉君,還有我,我們在你身邊數萬年,你也不曾對我們……」他驀地憤然,「那人又何德何能,他甚至尚未降生,因了天命,尊上為他化為女身還不夠,難道還要為他染上人欲七情,徹底污了這無垢的光神之魂嗎?」

她面向著遠方,一時沒有說話,許久,她突然道:「你方才問我,在那段預知夢裡我看到了什麼,是嗎?」她停了停,「我看到宮室巍峨,長街繁華,也看到大漠戈壁,遐方絕域,而他為我踏遍山河,輾轉反側,心神皆郁,愁腸百結。然後終於有一夜,他尋到了我,告訴我說,他喜歡我。這裡,」她抬起手來,依然是一身寬袍大袖,指尖自流雲紋的袖邊露出一點,輕輕點在胸前,「在他說出那句話時,很重地跳了一下,突然漾出五味,那滋味不可盡述,卻令我流了淚。我不知那是何意,但究竟那是何意,我卻極想弄清楚,否則夜復一夜,不能安眠。」

她的聲音一向便有些縹緲,此時更是如同一個幻夢,但對青年來說卻真實得可怖似的,像長刺的蒺藜,扎得他疼。他喃喃道:「我……」

她卻將手向下按了按,制住了他想要出口的言辭,繼續道:「所謂無所欲求,說的是不執著,那一晚之前的四萬年,我的確稱得上無慾無求,我對萬事都不看重,不執著,可那一刻我卻有了執著心。雖是天定的命數,可日復一日,直至今日,我內心裡,卻是期待著數萬年後和他相逢,也期待著弄清楚那一夜那心動是何意,我所流的那些淚又是什麼意思。所謂光神的無垢之魂,自那一刻起,便已染了塵埃了,為何不是為你或者為蓇蓉而染,偏是為一個夢中人而染,你拿此題來問我,我卻也無解,你明白嗎?」

青年臉色煞白,用力地閉上了眼睛,良久,他慘然道:「我竟無話可說。」

而就在此時,二人面前的山瀑忽化作一個巨大的浪頭,瞬息之間,兩人已消逝於浪頭之中。

帝昭曦的識海之上,忽有玄晶高牆拔地而起,將記憶的磷火隔擋於高牆之內。高牆之上頃刻架起了萬千弓矢,三殿下反應極快,一個閃身,在箭矢奔襲而來之前退出了人主的意識,徒留下身後箭矢浩浩蕩蕩,將人主的識海攪動得水暗天昏。

而寒冰榻上,早在第一滴憶川之水入喉之時,昭曦便醒了,只是所有的精力都用來看顧那些被憶川之水潤澤後、似春筍一般破土復甦的記憶之籽了,故而雖察覺到了連三潛入了他的意識,一時卻也無力築起心牆,將他阻擋於識海之外。

眼看更多的秘密就要暴露於人前,他終於蓄足精力奪回了自己意識的自主權,在那一剎那,進入輪迴前的數萬年記憶、輪迴以來的這十八萬年的記憶,以及此世今生作為季明楓的記憶,這所有一切破土而出成為磷火的舊日光陰,忽地化作了一片宏大的光,回歸並凝合在了黃金盔甲所覆蓋的這具軀體裡。

昭曦想起了一切。

在連宋不曾看到的他的記憶中,他曾覷見過祖媞的真容,那世間難見的美貌使他震動傾倒,令他愈加深陷進這段沒有結果的愛戀。

後來,在臨近若木之門開啟的時日裡,他再次聽祖媞提及了那位令她動了塵心的神祇,她說他會是新神紀的水神。可少綰涅槃,若木門開,人族徙居,祖媞獻祭,九天之巔墨淵封神,新神紀開啟,他等了三萬年,帶著嘲弄和不甘,想看看她一心等待的水神將何等不凡,但水神之位卻空待了三萬年。

再後來,在沒有她存在的這個世間,他待得煩了,甚至開始懷疑她是否會真的再化光復生,他難以挨受寂寞的枯等,於是將仙體留在了他為她修建的墓塚裡,轉身去了冥司,入了輪迴。

再再後來,便是渾渾噩噩的、無終的輪迴。那為八荒期盼了數萬年的水神也終於在這期間得以降生。而在他不知第多少次作為凡物輪迴的旅途中,他同彼時尚且年少的水神是有過一面之緣的。那時他卻無知無覺,竟忘了曾想要同少年一較高下的不甘,那一小段記憶,也只作為一枚小小的碎片,散落於他數千世的輪迴之旅中罷了。若非憶川之水,怕是此生再也難以重拾。

如今,一切都很明白了。成玉便是祖媞。而水神,是連宋。

其實,自己和尊上終歸是有緣的,他想,否則他二人怎能在這茫茫輪迴裡於千萬億凡人之中相逢相識呢?

七千七百二十四次轉世,他在這輪迴中混混沌沌飄蕩了這樣長的光陰,如今,終於等到了她的復生。

但,既然是他和她有緣在先,上天卻又為何在此時讓水神臨世?

回憶過往,他確定連三絕不知成玉的身份。那麼這位水神將他自輪迴之中喚醒,且趁他不能反抗之時進入到他的識海之中探看他的過往記憶,究竟是想要知道什麼呢?

他慢慢睜開了眼睛。

「水神。」興許數萬年不曾使用過這具身體之故,嗓子銹住似的,嗓音有些啞。他動了動關節,國師欲上前攙他,被他抬手擋開,自個兒撐身坐了起來:「我著實沒有想到,」他看向幾步開外坐在一張玉桌旁的白衣青年,「新神紀之後,讓天地等待了數萬年的水神,竟是你。」

作為季明楓時,他便極不喜他,而今往日記憶復歸,情敵相見,更是眼紅,他冷然道:「當日若木門開,人族徙居至凡世,祖媞神和你們的墨淵神曾重新確立天地的秩序,嚴令八荒之神無有天命不得入凡與人族相交,而今水神閣下竟在凡世如此肆意妄為,不知卻是遵了何等天命?」

他先發制人,說的並非只是連宋入凡與凡人相交之事,更有連宋喚醒他這樁事,他一概地將它們定義為肆意妄為,因他知曉連宋喚醒自己必然有所圖謀。而他要讓這位水神明白,即便是他費了心思使他回復了正身,他也不承他的情,非但如此,他還可以問他的罪。因此,若他足夠聰明,便不要妄圖以此人情相脅,從他這裡交換什麼了。

年輕的水神目光中透出瞭然,顯然是聽明白了他話中之意,卻淡然道:「人主已有數萬年不曾監管過人族之事,那便是不再稱君於人族,既然如此,那天地或凡世,乃至本君之事,尊者還是不當過問得好。」

昭曦蹙眉,作為季明楓時,他多少領略過連三的脾氣:傲然自我,不好相與。可此次是連三有求於他,按照常理,不說向他低頭,待他客氣一些才是應循之道。「閣下有些狂妄了。」他斥道。

青年唇角抿起了一點笑,不以為意似的:「尊者嗓子不好,就不必再同本君繞圈子了。」他漫不經意扣著桌上的茶托,並沒有什麼尊老愛幼的意思,偏他氣質平靜疏冷,倒將一身鋒芒都掩去了,看起來居然是個講道理的樣子,「喚醒尊者並非是為了幫你,故而你不必多慮,本君也不覺你欠了本君什麼情。喚醒你,」茶托嗒的一聲,「是為了同你做一筆交易。」

昭曦忽有不妙預感,他試著運了運力,果然感到靈脈不通,四體凝滯。這才明白面前這人在為他凝魂換體之時封印了他的法力。空有人主之魂和不滅仙軀,卻無絲毫法力保護它們,這是一樁不可想像之事。連三的確可以同他做交易,他的籌碼很足。

做了數萬年受人尊崇的姑媱山神使,無須說人族,便是神魔妖鬼四族,也從沒有人敢觸他的霉頭,今日竟在連三身上栽了這樣的跟頭,昭曦第一反應是愣住了。他再次運力,身體卻依然無所回應,雙肩一下子傾頹,他倍感狼狽,再好的修養也忍不住憤慨:「新神紀的神族們可知,他們盼望了多年的水神卻是這樣一個乘人之危的卑劣人物?」

被他斥作卑劣,青年也沒有什麼喜怒:「八荒皆知,本君是不太好打交道。」他微抬了抬眼皮,「可喜的是,有一樁尊者必然知曉之事,本君亦想知道,只要尊者將此事告知本君,從今往後便再不需同本君打交道了。」

這算什麼可喜之事,昭曦按捺住心中怒意:「你方才用藏無探過我的記憶。」他明白過來,蹙眉疑惑,「你究竟想要知道什麼?」

青年的手指依然扣著茶托:「祖媞神的下落。」

六字入耳,昭曦腦中驀地嗡了一下:這人竟發現了尊上復生之事;他果然不知成玉的身份;但他為何要尋找尊上,難道他已得知了尊上和他那段命定之緣?

許久,昭曦開口,嗓音發寒:「你和她……你知道了……」他猛地打住,「你,如此處心積慮尋覓尊上下落,目的何在?」

青年看了他好一會兒,若有所思:「看來尊者不欲讓本君知曉的事還挺多。」但他也並不對此感興趣似的,不再就此多言,只道,「祖媞神雖復生了,但未歸正位之前形魂皆弱,無須本君言明,尊者作為她的神使,自該知道天地間有多少人覬覦她吧?本君如今,不過是想做一樁好事罷了。」

都是聰明人,話不用說得太過寡白,彼此便都能瞭解對方之意。確然,天地間對祖媞心懷不軌者眾,可如何確保眼前的青年不是其中之一?目下有殷臨守在尊上身邊,她其實不會有事,但倘若讓這位水神知曉了她的身份,又會生出多少枝蔓……念及此,昭曦微微肅神:「尊上乃無垢之光神,世間打她主意的不良之徒的確甚多,對此尊上也早有預料,因此才會點化我們四位神使常侍在她左右。保護尊上是我們神使之職,便不勞水神費心了。」

「尊者怕是理解錯了本君的意思,」玉桌旁的青年勾了勾唇角,似乎是個笑,但因面色淡然,只是唇角微動,那笑便顯得有些怠慢,「關於護佑祖媞神這件事,本君並不是在徵詢尊者的意見,本君是在同尊者做交易,」言辭不疾不徐,話中威壓卻深,半點不給人面子,「交易的意思是,只有讓本君幫上這個忙,尊者才能拿回你被本君封印的法力,尊者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昭曦並非容易被人激怒的脾性,奈何青年氣人的本事高超。「你這黃毛小兒,」昭曦寒聲相斥,「安敢迫我辱我至此?!」

青年根本不當回事:「本君對尊者,已算很禮貌了。」他似突然有了一點額外的談興,「平日裡當本君想要強迫人的時候,喜歡將人用捆仙鎖鎖在石柱之上用刑。」食指不置可否地敲著手中玄扇,「九重天上處罰犯錯的神眾,並不只有粗蠻的天火和雷刑,也有一些複雜精緻的刑罰,刑司沒人掌管的時候,本君兼過幾十年主事,對每一項刑罰都有研究。」

這是個威脅。

「你……」昭曦摀住胸口,被氣得仰倒,如果法力在身,勢必立刻要和他廝打起來,然形勢如此,只能強行忍住,「無知豎子,」郁氣終是難嚥,他冷笑,「你就沒有聽你的前輩神尊們同你提起過,人主帝昭曦是個軟硬不吃的硬骨頭?若是認為酷刑加身,我便能對你言聽計從,你盡可試試!」

青年考慮了片刻,笑了笑:「本君方才想了一下,也沒有試的必要,尊者同本君,其實不必走到那一步。」他淡然道,「天道所限,本君不能無故誅仙,尊者既不懼酷刑,用刑到最後,本君其實只能將你放了。但若你我走到那步田地,尊者身上的封印,本君是絕不會動手幫你解了,你便只能等到祖媞神歸位那日讓她幫你解印。」他看著他,目光沉靜,「但沒有法力護持仙魂仙體,你能不能活著等到那日,會是一個問題。」

昭曦心中發沉,他緩緩道:「我不信這世間只你和尊上二人能解開此印。」

「你說得對,」青年淡淡回答,「其實洪荒上神們皆可解此封印,但此印乃我所下,他們不會惹這個麻煩。」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青年補充,「你的那些同僚神使們,譬如殷臨,便不用指望了,他解不開。」

懸在半空的心直直墜下去,昭曦整個人都震了震,這一刻方明白,面前這慪人本事已臻化境的白衣青年,不僅是傲慢難搞而已,無論是心性、手段還是修為,都不可小覷。是他方才輕了敵。

因祖媞之故,他的確對連三不滿,但他內心深處其實是倨傲的,從沒有將這位新神紀之後才降生的年輕水神看在眼中。他有時會控制不住嫉恨他,但也不過嫉恨他的天運罷了,他從不認為這年輕的神祇能在神力之上勝過自己。雖是天地同盼的水神,天資或許極高,但天資再高,年歲擺在那裡,修為能有幾何?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在他看來如同黃毛小兒的年輕孩子,在他身體裡種下的封印,竟然唯有洪荒上神可解。他生生給他製造出了一個軟肋,而他竟的確不得不受制於此。

他壓下胸中的浮躁和鬱怒,抬首打量面前的青年,第一次生出了忌憚之心。

許久,趺坐於榻上的昭曦認命似的閉上了雙眼,萬般念想飄過心海,他終於選擇了讓步:「今次是我技不如人,我認了。」他才甦醒不久,精力本就不濟,與連宋對峙到此時,選擇認輸的一刻,心中繃緊的那根弦猛地斷裂,面色便顯得頹然疲憊。他停了一會兒:「既然你說這是一樁交易,那應該還有商議的餘地,對吧?」

青年頷首:「自然。」

他靜坐了許久:「我有兩個條件,若你答應這兩個條件,我如你所願。」

青年滿意於他的屈服,大約也意料到了他會另有要求,抬了抬手,示意他講。

他緩言:「第一條,你需立下噬骨真言,永生不會傷害尊上。」噬骨真言乃大洪荒時代的一種咒誓,立下誓約之人若違背誓言,將受天火焚骨之痛,一日被燒上一次,直至仙骨被天火焚盡,懲戒才算止息,是令人聞之膽寒的毒誓。

青年沒有立刻對這立下惡誓的條件表達態度,只道:「第二條呢?」

「第二條,」昭曦頓了頓,「是我的一點私事。」他遲疑了下,是不慣將心事宣之於口的躊躇,但那躊躇只是一瞬,他坦言道,「今生我在這塵世之中還有一段緣分未了,需要你成全,」話既開了頭,也沒有那麼不容易道出,他流利地繼續,「你一心執著於護佑我姑媱之主,此間凡世塵緣,應該不太在意。但我身為人族,天生便比神族更重七情,斷然無法捨棄已在此間結下的緣分。」他看向青年,直言相告,「我心悅紅玉郡主,作為季明楓時如此,如今雖復歸為人主,悅她之心亦然。我欲求娶她,但阿玉對你顯然很是親近依賴,因此我需要你立誓,在阿玉有生之年,絕不再出現在她的面前。」

洞中靜極,青年許久沒有說話,這情形與他們方才很是不同。適才無論他說什麼,青年總能立刻有所反應,游刃有餘地將他逼至下風。漂亮的年輕人,生得萬事都不在眼中似的傲然淡漠,又極有城府,話不多,卻句句戳人肺腑。他真是討厭他。此時見他面色空白,似僵住了似的,昭曦心中竟有些痛快。從甦醒到目下,在這青年面前他一路狼狽,此時,才終於找到了一點居於上風的從容之感。

他凝視青年片刻:「據我所知,你原本便在躲著阿玉,我只是希望你今後也能一如既往,這對你而言,應該不難。」

洞府中原是以巨燭照明,有風拂過林中,樹葉沙啦作響,那風幽幽蕩進洞裡,纏繞上燭火,一股至死方休的勁頭。燭光不耐纏綿,倏然熄滅,洞中一時暗極。青年開口:「即使我再也不出現在她面前,她也不會喜歡你。」沒有再故意惹人生氣地自稱本君,但嗓音中也聽不出什麼格外的態度和情緒。

這句話自然令昭曦不愉,但不知為何,青年語聲雖淡,他卻能感覺他也未必好過似的,因此壓下了反唇相駁的慾望,只淡聲道:「她喜歡不喜歡我並不重要,她心腸軟,我以精誠待她,終有一日令她金石為開亦未可知。水神不是一向不愛兜圈子嗎,此時為何糾纏這些不相干的事,我只想知道你會否答應我的要求。」

一直站在角落裡沒什麼存在感的國師點燃了靠近寒冰榻的一支白燭,洞中終於有了光。國師掂量著火折準備點下一支時,不知看到了什麼,怔然收了手,重新立回了角落。

洞中此時僅有一支燭火照明,遠離床榻的玉桌和玉桌之旁的青年被籠在了一片陰影中。看不見暗影裡青年的表情,只聽他忽地開口:「過去的數十萬年中,尊者不是都思慕著祖媞神嗎,為何此生便非成玉不可了?」

昭曦一窒,他對祖媞之心從未變過,不僅未變,數十萬年的執念還使得渴慕她成了一種本能,讓他即便忘懷一切轉世重生,亦會對她動心生情。但當然不能將這一切坦白給青年,因此他只是微諷地抿了抿唇角:「你不是從我的記憶中看到了嗎?她不可能接受我。當然,」他淡淡道,「也有更多你並未看到的事,所以你不知道,我早已明白我與她之間有天塹鴻溝,我生於人族,是個凡人,其實本該匹配一個凡人。」

「匹配一個凡人。」青年重複了一遍這六個字,聲音裡有了情緒,冰似的冷,「但你可知你雖生於人族,卻並非普通凡人,你擁有漫長的壽命,與神無異。」語聲自陰影中來,便也像覆著一層陰影似的,「而你竟然說你要精誠所至,讓她金石為開。若她果真愛上了你,然後,你要怎麼辦呢?」

昭曦從不認為自己是個糊塗人,此刻卻也不太懂青年是何意,他皺眉道:「然後,我自然是要娶她,與她相守。」

聽聞他的答案,青年像是覺得他極為幼稚可笑似的:「尊者是因輪迴得久了,故而連目光也變得短淺了是嗎?讓我來告訴你,然後會怎樣。然後,」他語聲森寒,「不出二十年,她會發現自己日漸衰老,你卻青春仍在。於是終有一天,她明白了你是神,壽命無終,她根本無法與你長相廝守。屆時你猜她會如何?」

昭曦沒有立刻回答,青年所做的一切假設,都建立在成玉是個凡人的基礎上。但她並非凡人,若他果真能讓她愛上他,何愁二人無法相守,他需要擔心的只是待她回歸正位後將依然選擇天命,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他有些走神。

「她會很痛苦,」青年不在意他的走神,也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她不會接受只能與你有一世之緣,故而待她百年後進入冥司,她會拒絕喝忘川水,會選擇帶著記憶掙扎在輪迴中。然後,在反覆的輪迴裡,於她而言,永遠有三分之一的時光在成長,三分之一的時光在衰老,每一段人生,她都有三分之二的時光沉浸在和你不般配的痛苦中,為此受盡折磨。」那冰寒的語聲中更添了一層陰鬱,「你覺得她能為你堅持幾世,你,又能眼看著她痛苦幾世?」

這原本是不需要思考的問題,因這一切根本不可能發生,但若成玉果真只是一介凡人……昭曦蹙眉:「為何要讓她輪迴,為何不助她成仙?」

「好問題。」青年笑了一聲,「尊者不是很熟悉新神紀後天地的秩序嗎,難道不知人族修仙,歷盡磨難鑄得仙體後,需斷絕七情滅絕六欲方可得證仙籍?」他顯得極厭憎又極不耐煩,「你難不成還夢想著能與她在九天之上共結良緣?」

昭曦沒有說話,雙目凝向青年靜坐之處,然後他站了起來,手扶著半人高的燭台,將唯一的燭光移到了洞府正中。

明光終於夠到青年所在之處,於瞬息之間驅散了籠罩著他的暗影,昭曦終於看到了青年的臉。其實同先前並沒有什麼區別,依然當得上「古井無波」四個字,只是此時古井之上有瀟瀟雪下,青年的眉目之間含著冰。

昭曦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我其實有些好奇,這些話,你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你自己聽,這些問題,你問的是我,還是你自己?」然後他看到青年執扇的右手猛地一握,帶得扇柄向下一壓。

有光,果然很好,昭曦想,這嚚猾青年的內心似乎也不再那麼難以揣測了。他了然道:「你喜歡她。」可得出這個結論,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似的,不可思議地重複了一遍,「你居然也喜歡她。」

連宋如何待成玉,作為季明楓時,昭曦一直看在眼中。的確,有一陣子連宋很寵成玉,對她幾乎有求必應。大約也正是因此,成玉才那樣黏他。那時從冥司歸來,一度,昭曦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再不能贏回成玉的心意了。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連宋會開始疏遠成玉。

他比成玉更明白這世間之事。知曉世間有那種風流紈褲的男子,女人於他們而言不過玩物調劑,他們易為貌美的容顏動念,但著實沒有長性。他深深以為,連宋亦如是。成玉生得那樣,即便是連宋,為她的容貌所吸引也很說得過去。但薄倖的紈褲們歷來如此,再美的容顏,也不過能讓他們新鮮片刻、駐足一時罷了。

平安城中早就流傳著連宋的風流之名,他新鮮夠了,膩了她,故而疏遠了她,這其實說得過去。在成玉為此糾結和痛苦的那些時日裡,昭曦一方面恨連宋欺騙玩弄於她,另一方面卻又隱秘地為此而感到慶幸。

但所有這些關於青年的不堪設想,居然不過是他滿含偏見的揣測,被他視作紈褲的水神,竟真心地喜歡著成玉,那些疏遠躲避她的行為也並非是膩煩她後的伎倆,而是因仙凡有別,這才是水神的真心。

昭曦卻無法接受這樣的真相。若連宋果然愛著成玉,自己便不該欺瞞他成玉的身份,且為了成玉好,他還該竭力促成他二人的緣分。但,他又如何甘心呢?他揉著額角,嘗試著說服連宋,也說服自己:「不對,你並非真正地喜歡她,真正喜歡一個人不是……」

青年卻打斷了他:「我們已經說了太多的題外話。」像是有些厭倦似的,「這些話說得再多也不會有意義。」那涼薄的唇繃成了一條直線,燭光之下,唇色極淡,因此顯得分外無情,「你的要求我全都應允,我可以永遠不出現在她面前,不過你最好也不要再去招惹她。」他抬起眼簾,「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祖媞神的下落了嗎?」

昭曦重重按了一下太陽穴:「你不是確信就算沒有你,阿玉也不會喜歡我?此時又何必多此一言,讓我別再去招惹她?」

青年勉強忍耐似的冷聲:「隨你。」

昭曦放下手指,目不轉睛地看向青年。他的確並非真正地喜歡成玉,他想,否則怎會答應與她永不再見,如此輕易地向自己妥協。既然如此,那即便選擇瞞騙於他,也不算因一己之私,阻礙一段良緣了。

他停了一會兒:「當日尊上獻祭混沌後,曾留下一口靈息,靈息化為了一枚紅蓮子。她曾說過,以崑崙虛中的靈泉澆灌蓮子,只要澆灌得法,蓮子將會很快長成,再世化神。」

「因此我將蓮子送去崑崙虛交給了墨淵上神。墨淵上神將它種在了南荒,至我入輪迴之時,未曾聽說那枚蓮子是否長成,而今它如何了,我卻不知。」

每一句話都是真話,便是連宋有意挑錯也挑不出什麼,這的確也可算是祖媞的一種下落。

但若是青年不滿意,逼問他祖媞的現世蹤跡,他該如何回答?昭曦在心中飛快地盤算,無論如何是不能告訴他真相的……

「原來如此。」在他尚且猶豫不決之時,青年卻開了口,也聽不出來是信了還是沒信,但像是知曉這已是能從他口中得到的最好答案似的,他並沒有嘗試再多問什麼,而是壓了壓扇端,為這一番長談做了個了結,「此林中有一口靈泉,靈泉中泡三個時辰能滌盡濁息,尊者且去,三個時辰後本君來為尊者解印。」

直到被國師送到洞口,昭曦還有些不真實之感,他本已做好了準備,將會同這巧詐機變而又城府極深的青年再交鋒數個來回,不想這事竟這樣就了結了。他在洞口停了停,國師垂目看了眼他手中握著的那份地圖。那是國師方才親手呈遞給他的靈泉地圖。國師微咳,跟著連宋稱呼他為尊者:「尊者可是看不大懂這份地圖?」他慚愧道,「貧道畫得是簡略了些,」又熱心道,「要麼貧道親自領尊者前去吧!」

昭曦抬手止住了國師,轉身面向洞中,看到青年仍保持著方纔的坐姿,垂眼不知在想著什麼,微光之下,那表情竟似冬季湖面的薄冰,寒冷、堅硬,本質卻很脆弱似的。昭曦一時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了曾在輪迴中所見的連三。

那一夜是凡世的上元節,遠處有熱鬧燈市,他所在之處是一個寂寞孤塘。他是一尾鯉魚。連三是在後半夜出現在荷塘邊的,與他同行的還有一位可人的青衣少女。

那少女嬌聲抱怨:「青鶴明明說上元節時凡界做燈會,必然會展示那種極美的冰燈,可我們已去了五處凡世,都沒見著那種燈,殿下,是青鶴在胡說還是我們走錯路了呀?」

少年答非所問:「的確,已走了五處了,你不累?」

少女嘟嘴:「是有些累,可我就是想看那種燈嘛……」

少年瞥了一眼身旁的孤塘,忽地抬了抬手中玄扇,池水一震,一隻鳳凰驀地破水而出。那鳳竟是以池水結成,內中嵌了七彩明珠。水鳳繞塘而翔,極是綺麗華美。少女驚喜地啊了一聲,旋身化作一隻青鳥,一鳥一鳳相互追逐,在子時的夜空中嬉鬧不休。

然不及少女盡興,水鳳突然化作一片急雨,颯颯墜入土中。青鳥可惜地叫了一聲,重化為少女飄落在少年身旁,抱住少年的手臂撒嬌:「殿下不愧為水神,做出的水鳳真是有趣極了,可也太不禁耍了呀,殿下再化一隻給我,我還沒有玩夠哪……」她大膽地將唇印在少年執扇的手背上,而後臉紅地偏頭看他,嬌蠻又嫵媚地小聲央求,「好不好嘛殿下……」

少年微微垂眼:「再有趣也不過是個剎那就會消失的玩物,再化一隻出來依然只能存於剎那,何必執著呢?」

少女緊緊挨著他,愛嬌地將臉貼住他的手臂,細聲細氣:「可知剎那也有長短,有長的剎那,也有短的剎那。」突然有些感傷似的,用臉蹭了蹭他的手背,輕聲道,「就如我和殿下在一起,明知難以永恆,這一段緣分於殿下而言可能也只是剎那,但我也要抓住這剎那,還要想方設法讓它長一些,因這剎那多長一尺,於我便多一尺的歡愉,多長一寸,於我便多一寸的歡愉。」她低頭再次親了親他的手背,「即便你我之緣只有剎那,卻也阻擋不了我對殿下的執著心,殿下可愛我這樣嗎?」

如此深情表白,又是出自如此一位貌美佳人,本應格外惹人動容,但少年卻皺了皺眉頭,片刻,他將手自少女懷中抽出,淡淡道:「明日便回你的朝陽谷吧,你不應該待在我身邊了。」

少女愣住了:「殿、殿下,我、我是說錯什麼了嗎?」方纔還嫣紅得仿似薔薇花苞一般的一張臉忽地煞白,「才、才三個月……」她喃喃道,眼淚忽然落了下來,「他們說殿下無情,我本不信,殿下明明那樣溫柔,可今日為什麼突然……」她試著去抓少年的手,泣不成聲,「殿下你告訴我,若是我、我說錯了或者做錯了什麼,我會改……」

少年並沒有躲開,任由哭泣的少女拽住那素紗袍袖:「你不用改,你也沒有錯。」他的神態很平靜,看著她時甚至很溫和,「只是『剎那』二字於你而言有許多不同,於我卻沒什麼不同,極為短暫的存在罷了,不能恆常,也毫無意義。」他遞給了她一塊拭淚的絹帕,是妥帖而又有風度的動作,但言辭卻透著不自知的涼薄,「你墜入這夢幻泡影霧雨雷電之中太深了,卻又不自知,我及早讓你解脫,是為你好。」

昭曦緊握了一下右手,自回憶之中抽身。他有些疑惑為何已過去這許多年,此時回憶,少年那時候的言辭和神態竟悉數在耳歷歷在目。

他凝目洞內,藉著白燭的光,仔細分辨連宋的面容,那曾經端莊而含著少許青澀的眉眼如今已全然長成,如詩如畫,俊美奪目。年輕的水神,雖氣質淡漠,但生得便是一副風流薄倖的模樣,合該不將情字放在眼中,一晌貪歡後,所有的纏綿和柔情都風過無痕,自萬花叢中蹚過,翩翩然一葉不沾,這才該是他。他對成玉,怎會有什麼真心呢?昭曦皺了皺眉。

國師見昭曦靜立於洞口不進亦不退,低聲提醒道:「尊者這是……」

昭曦回過神來,握著地圖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卻又退了回來,站在洞口向內道:「我曾經在輪迴中見過你一次。」洞中的青年抬起頭來,露出微訝的表情。

昭曦道:「你為了逗一隻青鳥開心,在上元節的夜裡陪著她去了五處不同的凡世,只為尋到那少女想要看到的一種冰燈。」他眉頭微蹙,唇線抿直,「你不想同我談起阿玉,認為她是一則題外話,卻表現得又像是極喜歡她。但我還是想同你說一句,你其實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喜歡她。」像是問他又像是自問,「你待她好,甚至為了解開她的心結帶她去冥司,同當年你為了讓那只青鳥開心而帶她來凡世,有什麼不同呢?」

青年似乎被他問得怔住了,表情空白了一瞬,但很快便變得晦暗,像是江海之上,風雨欲來:「本君的私事,不勞尊者費心。」

這一回,卻是昭曦不將青年的拒絕之語放在心上,兩人的位置像是突然間打了個顛倒。昭曦淡淡道:「包括你為了尊上,答應我將永不再出現在阿玉面前這樁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覺得這是為了阿玉好,是讓她沒有機會去愛上一個神,防患於未然。」他不禁冷哼,「真是冷靜理智又無私的想法,可這只能說明你的確沒有那麼喜歡她罷了。因真正喜歡一個人,很難那樣冷靜理智,也絕不會願意與她一生不見,那太難了。」

昭曦停了停,冷然地、執著地,卻又探究地注視著青年:「但我有些好奇,倘若她已經愛上了你,倘若這已經不是一件可以防患於未然的事,你會怎麼辦呢?以仙凡有別之名,勸她收回真心是嗎?」他嘲諷地彎了彎嘴角,「畢竟你冷靜理智,又很無私。」

青年緊緊抿著唇,半晌方道:「你自以為是夠了嗎?」

昭曦轉移了目光,看向洞中明光未及處的陰影:「我是不是自以為是,你自當明白。」他靜了一瞬,突然勸誘似的,「你還記得你那時候對那只青鳥說過什麼嗎?你說世間所有的剎那對你而言都沒有意義。」他重新將目光移向青年,像是想要說服他,「其實,阿玉的一生於你而言也不過只是剎那,所以你同她也是沒有意義的,你說對嗎?」

連宋笑了,俊美面容上一個隱含戾氣的笑,使得那自來平靜的一張臉顯得有些扭曲,卻又因此而含著許多生動,竟有一種暴虐的、肆意的美。此刻的他,同那游刃有餘地逼迫昭曦做交易的他,同那厭倦地同昭曦說著『本君已同尊者說了太多題外話』的他,全然不同。他敲了敲手指,面色冷酷而暴戾:「一再地提醒本君那只青鳥,尊者是想要告訴本君,因本君過去曾有過許多女人,所以根本不配喜歡成玉,也不堪為她良人,是嗎?」

昭曦微怔,他本意並非如此,一時無法理解連三為何會想到此處去,然他捫心自問,發現他的確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巴不得有更多證據證明他的見解:連三並無真心,連三並非良配。

他靜了片刻:「對,你沒有資格喜歡她。所以及早從這夢幻泡影霧雨雷電之中抽身吧,」他認真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這也是你一意想要做到的,不是嗎?」

即便站在洞外,國師也感到了洞中陡然而生的寒意,本以為是錯覺,抬眼而望,蠟炬明明滅滅中,卻見冰凌貼地而生,似一種優雅卻冷酷的病菌,感染一切可觸及之物。連那掙扎的燭火,也在瞬剎之內凍成了一柱冰焰,而在冰焰冷淡光芒下的連三一臉陰沉,神色中藏著他從未見過的怒意。

國師打了個哆嗦,匆忙之間拽住昭曦向後退了四五步:「殿下您冷靜,這、這,」他靈機一動,一邊推搡著昭曦向後退,一邊朝洞內胡說八道,「這眼看著要下雨了,月色將隱,我先領尊者去靈泉,否則待會兒找不著路。殿下今夜原本已耗費了許多法力精力,不如趁此時小憩片刻。」

那冰凌已蔓至洞口,裹覆住了就近的一株懸鈴木,堅冰吞沒了樹幹,樹冠恐懼地在夜風中顫抖,昭曦深鎖眉頭,還要說話:「你……」被國師反手摀住了口。仗著人主初醒,法力和體力均未恢復,國師近乎是攔腰拖著昭曦向密林深處狂奔。

跑了一陣,看向後方,月光之下,只有洞口兩株懸鈴木被封凍住了,那冰凌沒有再繼續肆虐,國師鬆了口氣。

國師雖然從前對季世子不是很客氣,但自季世子復甦為人主,一想到眼前這人幾十萬高齡,且是人族之君,國師就忍不住對他尊敬有加。然此時此境,國師不禁也有些怨言了:「三殿下和郡主之事,貧道也算旁觀了許久,」他歎了一聲,「郡主可憐,三殿下卻也是有苦衷,尊者又何必如此怪責殿下,還非要將殿下激怒到如此地步呢?」他語重心長,「尊者此時尚未恢復法力,而貧道同三殿下相比,法力堪稱低微,倘若果真惹得殿下失控,最後如何了局?」最後他總結,「尊者就算對殿下有再多不滿,且忍忍吧。」

昭曦聞言,轉頭看向國師:「我說錯或做錯什麼了嗎?」他撫了撫眉心,「我只是讓他認清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罷了。」

國師暫時將一個好道士的自我修養拋到了腦後,忍不住參與這個情感話題,歎息道:「可貧道以為,殿下是真心喜歡郡主的。」

昭曦淡淡道:「我沒說他不喜歡,」他笑了一下,笑中透出涼意,「但若你果真同他相熟,就該知道,他的喜歡不值錢。至於真心,」他嘲諷地問,「依你的真知灼見,你覺得,你家殿下能對阿玉有幾分真心?」

國師默了一默。他其實也看不懂這事。他想起冥司中成玉同連宋的擁抱,以及今日連宋為成玉的失態;可他也想起了那夜成玉知曉連宋身份後,來到他府中與連宋那場近似決裂的告別。

那一夜,成玉曾問連宋他是否曾為一名叫長依的女仙散了半身修為,來此凡世是否也是為長依,連宋均回答了是。彼時成玉傷心欲絕卻強自忍耐的表情,國師到現在都還記得。

國師不懂情,不知道一個人若真心喜愛另一個人,是否能眼睜睜看著她傷心。因此好半晌,國師都沒有說話。

見國師良久不語,昭曦自己回答了他方才提出的那個問題,他遠望密林深處,淡淡道:「他對阿玉,大約有三分真心吧,不能更多了。」

將昭曦帶至靈泉後,國師坐立不安了片刻,最後還是決定回洞中瞧瞧連三如何了。

甫至洞口,朦朧月輝之下,見兩株懸鈴木樹幹上的堅冰皆已化去,兩樹相依相伴地發著抖,似對半個時辰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劫難心有餘悸。

能抖得如此生動,說明還挺生機勃勃的,國師心下稍安。朝洞中探身,見一片漆黑,他心裡忽又有些沒底,咳了一聲,未聽到什麼回應,他猶豫了片刻,燃起了火折子。

火光覆開,國師愣了一下。連宋仍坐在原來的位置,右手扶著額頭撐在玉椅的扶臂上,微微閉著眼,寂然而平靜的模樣,倒的確像是在小憩。然週遭一切卻像是剛經歷了一場雷電過境,燭台傾倒,玉桌碎裂,壺杯四散,那座寒冰床更是化作了齏粉。

洞頂之上竟似在落雨,雨聲滴答,打在國師臉上,有一種化冰的冷。國師攏著火光看向洞頂,的確是冰凌化冰。國師禁不住走近了幾步,再瞧連三,才發現他衣衫皆濕。

未再感受到水神那帶著強烈威壓的怒氣,國師也不再覺著緊張心慌了,一腔驚訝滿腹疑慮接踵而至,他試探著喚了一聲:「殿下,」問道,「您這是怎麼了?」

國師畢竟伺候過先帝那麼些年,察言觀色是把好手,決意若是連宋毫無反應,他就給他做個避雨的結界然後默然退出,如此也算周到了。他數了十五下,正欲捏印造界,卻聽連三突然開口:「我在想,他說的或許是真的。」

國師捏印的手勢停住了。這個「他」自然指的是昭曦,可昭曦今日說了太多話,三殿下他是覺得昭曦說的哪一部分有道理?國師躊躇了一下,問道:「殿下指的是……」

連三沒有睜開眼睛,仍撐著額,所以看起來像是夢語,可他的聲音卻十分清醒:「當年九天之上有位仙子叫作長依,愛上了我二哥。但長依乃妖族,以妖身成仙,所以同我二哥斷無可能。可即便知道兩人沒有將來,她也一定要待在我二哥身邊。我有時候會想,這有什麼意義呢?」

國師雖不懂男女之情,但也知人之常情,思索了片刻,回道:「大約時常能見到二殿下,對於這位長依仙子,便是一種意義吧。」

便聽到連三突兀地笑了一聲:「是了。」他說。半晌,他繼續道:「我是很想她,卻也能忍住不見她。所以我可能真的沒有那麼喜歡她。」

國師思索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弄明白了三殿下的意思。「她」指的是成玉。他說的是成玉。

國師一時不知該回什麼,火折子眼看要燒盡,他將倒在地上的燭台扶了起來,重新點燃了燭焰。這倒霉的白燭今夜三番五次遭劫,此時即便飲火而燃,得以殘喘,也氣息奄奄,彷彿立刻又要熄滅了似的。

那脆弱的模樣,有些像連宋和成玉的姻緣。

國師突然想起了那夜成玉自他府中離去的背影。天上一輪荒寒的月,她打著他借給她的夜雪漫江浦燈籠,明明穿著厚實的狐裘披風,背影看上去卻依然纖細,有些搖搖欲墜的況味。與她一道離去的只有伴她而生的、那同樣纖細蕭瑟的她的影子。雪光燈影,皆是孤寂,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細小的腳印。

國師一直記得那時自己的心情,他覺得那樣的成玉有些可憐。今日聽到三殿下說他可能真的沒有那麼喜歡她,當日對成玉的那種心情再次漫捲心頭,善良的國師再次覺得,那傾城麗色卻單薄纖細的女孩子,是有些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