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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王公 第八章

缺席半個月之後,明月又回到奉天市南關女子教會中學上課,是在一個仲秋的早上。跟她相要好的幾個女孩子們尤其高興,她們追問她這些天不聲不響地都去瞭哪裡,明月隻說是去瞭哈爾濱的親戚傢。班長名叫做劉南一,也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兒,她把自己的筆記和作業本借給明月,又偷偷摸摸地問她:“你最近可聽瞭什麼好玩的故事?”

明月呆頭呆腦地搖瞭搖頭,不解其意。南一將一本小冊子給她,然後說:“你快點看哦。”

她放瞭學回到王府,在新近裝修的房間裡面做功課讀書。明月腳下踩著嶄新的土耳其羊毛地毯,深藍色的,滾著金邊,柔軟豪華。雙人銅床放在南向的臥室裡面,熏著百合花的香。籃子裡的水果不管碰沒碰,每天都換兩次新鮮的。婆子在浴室裡面嚓嚓嚓的勤快地刷浴缸。從前的明月小姐也被照料得很好,可是今時今日的她再不是從前的她瞭,她是服喪期間尚不能過門兒的姨太太,她是小王爺明目張膽的心肝兒。

明月做完瞭功課,把南一給她的小冊子拿出來看,裡面是一個手抄的西洋故事,名字叫做《黃薔薇》。

薔薇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兒,跟著父母親在農場上做工,她的皮膚像新鮮牛奶一般的顏色,眼睛是綠的。這美貌的姑娘熱愛並恪守上帝的教誨,她的父母親想要把她嫁給傢境殷實的正派的農民傢的長子,她本來應該有幸福的生活。可是很不幸,薔薇被農場主的兒子佐漢引誘欺騙,失去瞭貞潔和愛情,最後又被佐漢拋棄。薔薇自殺在一個十月的早上。《黃薔薇》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真的愛情會帶給一個女孩幸福和平靜,而不是罪惡與痛苦。

這個手抄本的小冊子已經被翻得很陳舊瞭,頁腳發薄卷曲,不知道背多少個女孩在深夜裡流著眼淚閱讀,幾個人用不同顏色的筆在最後一句話的下面畫上浪線:真的愛情會帶給一個女孩幸福和平靜,而不是罪惡與痛苦。

明月發瞭一會兒呆,拄著頭悶悶地想,真是這樣的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顯瑒為什麼會讓她那麼痛,那麼難過?

回府的那一夜,她被顯瑒帶到他的房間裡,被他脫掉衣服,被他放到註滿溫水的浴缸裡。過程中她一直低著頭,不斷地氣力微弱地掙紮,總是想要把他的手推開,又總是不能夠。於是城池一個一個的陷落,直到整個人與他在水中赤裸地相對。她側過身去,臉朝向外面,不敢看他,像隻怕水的貓一樣,手攀著浴缸的邊緣,想要多留些空間給他,想要離他遠一點。真奇怪啊,見不到的時候那麼想,如今他們貼得這麼近他卻讓她害怕,怕得直哆嗦。

她覺得放松一點,是發現他真的是在給她洗澡瞭。他把泡沫揉在她的頭發裡,又用刷子去洗她的耳朵,腋下,腰窩,認真又仔細,像耐心的老工匠在洗刷玉器。她覺得渾身的血液流得那麼快,快得都要爆炸瞭,她一直都不敢轉身,不敢去看他,直到他親親她的耳朵眼,小聲地又親昵地說:“你是太上皇後吧?你讓我伺候你?”

對啊,她是誰啊?怎麼是小王爺來伺候她?她低下頭,想找個小小的縫隙鉆出去。他貼著她的耳朵又笑起來。

她被他用大毛巾卷著,像個蠶蛹一樣卷著,然後抱到臥室的床上,他把她埋到被子裡,然後自己才鉆進去,從層層疊疊的織物間尋找她的身體,在玩一個遊戲。

他忽然就進入瞭,她疼地要命,用力去推他肩膀,腳踩在他的的髖骨上,想要把他給踹開。他稍稍讓開身體,手去摸瞭摸她的下面,然後讓她借著月光看他手指上她自己的血跡,接著又咬著耳朵,輕輕地哄,溫柔地勸:“你看啊,明月,這是什麼?”

“這是我流的血。”

“這不是你的。這是我的。這是我的東西。長在你的身體裡。現在你把她還給我瞭。”

“你胡說八道。”

“你敢再說一遍?”

“你胡說八道”

他襲上來咬她的嘴唇兒,她向後掙紮,一頭頂在床頭,疼得眼睛都酸瞭,他哈哈地笑起來,一邊揉一揉她的頭頂,一邊說:“你不許再說我胡說八道瞭,你每次這麼說,我都想咬你,吃掉你。”

那之後,她一直都覺得疼。身體上的,骨頭裡面的疼,他跟她親昵起來的時候,她覺得喘氣都疼。真奇怪啊,從前他搓搓她頭發,扒拉扒拉她耳朵或者湊近瞭說話,她都覺得那麼自在好受的,有時候還想要再接近一點,再親切一些,可如今,他們像兩張書頁一般嚴絲合縫地緊貼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一點都不好。他做起來,總有種兇相,好像她越疼,他就越舒服,身體用力的同時,還用手箝住她下巴,帶著些迷戀地看她的臉,她疼得叫起來,他就像匹馬脫瞭韁繩,那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幾乎是討厭他的。

可是這討厭的情緒太短暫,激烈的歡愛之後,他會溫柔得要命。上上下下地親吻她,疼愛一隻小狗一樣擺弄她的睫毛和鼻子,品味糖果一樣地輕輕吮吸她的皮膚,贊美她的味道和氣息,或者把頭貼在她的肚子上睡覺。這種寧靜和溫柔會讓她忘瞭他之前的兇悍,也忘瞭要討厭他瞭。

學校的課間,要好的女孩子們在結滿瞭紫色果實的桑樹下議論她們都偷偷看過的《黃薔薇》。裡面描述佐漢親吻薔薇時候的幾句話,讓她們臉紅激動的。明月低著頭,用腳把細小的沙粒推進一個螞蟻洞裡面,心裡想,別的女孩子因為在這件事情難為情呢,相比較起來,自己是齷齪的。

但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不久,學校解雇瞭一位女先生。這位女先生是從北京來的,本來是教六年級的數學,有時候也會給明月她們三年二班代課。她二十三歲瞭,尚未成親,有些洋派的思想和作風,因為鼓勵一個女生抵抗她父母包辦的婚姻而惹怒瞭校長便被解雇瞭。可是六年級的女孩並沒有因為這件事情而氣餒,居然以死相逼,最後抗婚成功瞭。女孩子們被暗中鼓勵,紛紛采取各種行動,抵抗傢裡制度和安排。有人抗婚,有人逃學,有人剪頭發燙頭發,還有人漲瞭零用錢。連最老實的也開始聚在一起抱怨自己的父母,將他們做生意的手段,整治人的勾當,父親的情人,母親的心病一股腦的傾訴出來。從來規矩安靜的校園裡面忽然就彌漫瞭一種自由的,叛逆的空氣,仿佛每個人都來自於一個腐朽墮落的傢庭,每個人都在不滿。

黃晶說:“我最討厭回傢,我爹娘隻會一個動作,就是打麻將。傢裡面吵極瞭,我根本沒法做功課。昨天我娘輸瞭三百塊錢,眼睛都不眨一下。前天農村的親戚來傢裡像討點接濟,她硬說沒錢,給瞭人傢一卷子地瓜粉條打發瞭。”

張傢靈說:“我表姐出嫁之前很好的,知書達理,也有慈悲心。後來嫁瞭在黑龍江上面跑船的商傢,變得很壞,前些天聽我娘說,她用煙鬥把自己傢傭人的眼睛給燙壞瞭。”

顧慧明說:“我姨娘原來是我小姨。我爹爹娶瞭姐妹倆”

明月蹲在那裡,手裡面拿著個木棍在地上扒來扒去,女孩子們抱怨瞭一圈,終於還是輪到她瞭。這個時候她們才發現一件事情,從她們認識汪明月開始,她就從來沒有談起過自己的父母和傢庭,她們隻知道她傢境富裕,卻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傢人。

劉南一說:“汪明月,你爹爹和娘呢?他們可做你討厭的事情?”

明月想瞭想,搖搖頭:“我爹爹和娘早就沒瞭。”

她們“啊”瞭一聲,各自想著,難怪汪明月從來不說自己傢裡的事兒,她原來是這麼不幸。

“那你,那你”

明月說:“我住在叔叔傢裡。叔叔和嬸嬸都是正派的讀書人。待我很好的。”

“那他們可管你交朋友和以後成傢的事情?”

“不管的。哦,我,”明月說,“一切都要我自願的。”

女孩子們紛紛表示羨慕,但是這羨慕裡面更多的是同情,因為她們知道無論自己的父母有多麼荒唐可惡,她們也總好過可憐的明月。

明月仍是蹲在那裡,下巴掂在膝蓋上,垂著眼睛,心想自己撒瞭一個謊,但是這也總比她把真正的生活告訴別人更讓她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