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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王公 第三十四章

“你已經有媳婦瞭?這是真的?”

“誰告訴你的?”

“送山貨籃子來給我的姑娘。她說她是你媳婦,說我不要臉,說我搶人傢老頭子。”

譚芳略沉吟:“你可看她頭發瞭?是綰瞭髻,還是紮辮子?”

南一怎麼都想不起來,心煩意亂地說:“我怎麼知道,我根本就沒註意。”

“她不是紮麻花辮子嗎?她還是大姑娘呢,山裡面專管通風報信的,怎麼能是我媳婦呢……我說你還不樂意,你這不是沒長眼睛是什麼啊?”

他話還沒說完,南一一頭撲進他懷裡,臉貼在他胸前,手緊緊摟住。她覺得自己好冷啊,她覺得這個傢夥可真暖和,她要把他死死抱住,雙臂越絞越緊,勒得自己都喘不過來氣瞭,南一悶聲悶氣地說:“我就知道她糊弄我呢。我,我跟你講,那天,那天在戲院裡面跟我在一起的日本人,跟我什麼關系都沒有,他是朋友的朋友。”

譚芳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南一抱著他的手臂絞得更緊瞭,自己咳嗽瞭好幾聲。

譚芳笑起來,在她頭上說:“你看,咱們都愛撒謊,愛演戲。可有一句話是真的,她幫我帶給你瞭沒有?”

南一尋思瞭半天,慢慢從他懷中抬起頭來,遲疑著問:“哪一句話?”

“以後你都不要再來見我瞭。想要什麼就留個紙條在這飯館子裡面,沒兩天我就能讓人給你捎過去,隻是以後你別惦記我瞭,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我。自己的日子怎麼好,怎麼自在就怎麼過,像今天這樣大雪天裡等半宿的傻事再別做瞭…”

南一自己都不知道眼淚怎麼突然就湧出來瞭,剛才的心滿意足像開水鍋上面的蒸氣一樣飛起來就不見瞭,她輕輕搖著他肩膀:“為什麼?好好地,為什麼啊?”

譚芳一隻手捧著她圓圓可愛的耳朵和肩膀,皺著眉頭看她,好像有什麼事情不明白一般:“姑娘,你是真傻還是怎麼著?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著急忘瞭我是幹什麼的瞭?我殺人越貨,謀財害命,我是土匪啊!”

“教我兩手,讓我入夥吧。”南一飛快地說。

“我出入深山老林。”

“我也去!我不怕冷,不怕苦,我早就討厭這裡瞭。”

“你爹娘怎麼辦?”

“我還有姐呢。再說誰讓他們沒生兒子!”

“你根本沒有良心!”

“我的良心早被你給偷走瞭!”

南一仰著頭,跟譚芳一句一句飛快激烈地辯駁爭論。可是忽然,不知在哪一句話上,兩人都閉瞭口,僵持住,他們發覺瞭這爭論的荒唐不經,他們互相看看,難以置信:我什麼時候認識眼前這個人瞭?我什幺時候成瞭眼下這個樣子瞭?

南一的手滑下來,垂著頭半天無話,又累又很狽又沒有辦法,譚芳從旁邊的椅子上拿過她的圍巾,套在她脖子上,一圈一圈的纏上:“都什麼時候瞭?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下半夜瞭。”

“我送你回傢吧?”

“嗯。”

“你帽子呢?”

“不知道。”

於是他把自己的帽子拿下來,扣在她頭上,南一被貂毛的邊兒遮住瞭眼睛,她向後扒瞭扒帽簷,嗅到他頭發清新的氣昧,她的眼淚又要掉下來瞭。南一狠狠地揉瞭一把眼睛,說話之前冒瞭個鼻涕泡:“我跟你說過事兒,你信不信都成。”

“嗯。”

“一共也沒見幾次面,可我心裡是有你的。”

土匪把她的手牽起來,滿滿地握在自己的掌心裡,像有很多話要說,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講出來,隻是把她的手攥緊瞭,在寒冷的黑夜裡,一步一步地把她送回傢去。

南一回傢進門就被媽媽劈頭蓋臉地罵,肩膀上後背上挨瞭好幾下子,還是固執地一聲不吭。從來斯文開明的劉先生見小女兒下半夜才回傢也急眼瞭,妻子動手他也沒攔,隻是追在後面質問:“你跟誰在一起?!這帽子是誰的?你怎麼回事?南一,爸爸媽媽在問你話呢!”

南一回瞭自己房間,啪地一下把房門關瞭,和衣躺在被窩裡面,把那帽子扣在臉上,打算從此以後再也不醒過來。

房門外面的劉先生和劉太太相互看看,心照不宣地發現瞭一直以來都忽略瞭地事情:這孩子大瞭,怎麼說都該找一個好人傢瞭。

每年從臘月二十開始到正月十五,別人準備過節瞭,確是王府管內外事務的李伯芳和大趙最忙碌的時候,各地門人佃屍親朋好友送來的禮物陸續運到,以愛新覺羅顯瑒的名義送出去的人情禮品也要按照等級高低,關系親疏安排好,派送到。王府一年到頭的消費簽單也都一一送來,越晚到的數目越大,有的單子的款額實在太高,李伯芳簽名的也不好使,要王爺簽字才行。那是彩珠訂的一輛德國車子,車子是年初訂的,九月份做好,十月份到貨,從上海上岸直接就運到山西她弟弟府上去。

賬房的人私下議論,那車子可比王爺自己的兩臺還好呢。夫人可真是能禍害銀子啊!另一個會計道,這算是東西嗎?這個?她去年要的那兩枚綠寶石也比這車子值錢啊,還有王爺專門改建給她的那棟樓…

單子被送到顯瑒那裡去,他正跟明月打乒乓球,看也沒看,隻問瞭句是買給誰的什麼東西,然後二話不說就簽上字瞭。

下人們又議論瞭,主子待女人可真是慷慨大方啊,別說正牌夫人瞭,一年到頭,他那些相好的買胭脂水粉首飾衣服的單子不是也送來不少嗎?

有人好奇瞭:那麼主子心心念專寵著的明月姑娘花瞭多少錢啊?他們要查也容易,賬本拿出來一翻:姑艱每禮拜的例錢是拿的,入秋之後大衣做瞭數件,鞋子買瞭幾雙,首飾手表傢居擺設都沒有新置,自行車騎的還是去日本之前的那一輛,沒有自己的車子,有時候出門時王爺捎帶她一程。

哦,姑娘今天上午在庫房提瞭一箱南方來的水果走,這是她最近的開銷瞭。

明月拿著水果是去看生病的南一。劉太太開門見是她,心裡面一愣,臉上還是熱情的:“喲,是你啊,從日本回來瞭?來來來,快進來。”

新來的女傭將明月帶來的水果一樣樣地拿出來,清洗切片,放在盤子裡面,輕聲地問主婦:“太太,來的是什麼人啊?怎麼這個季節弄得到西瓜和草莓啊?還有這個果子,這我都不認識。”

劉太太早就沒有脾氣瞭:“你看到劉南一一天到晚都跟什麼仙人在一起玩兒瞭吧?我還有個老大在上海瞎作,我不讓她們姐倆給我弄病瞭,我都對不起她們倆。”說得女傭掩著嘴巴笑起來。

劉太太親自拿著水果盤去南一房裡,笑吟吟地說:“南一你個懶蛋,還不起床,看看明月給你帶什麼好吃的來瞭。”

南一靠在床頭,毫無表情。

劉太太訕訕地看著坐在床邊的明月:“我先出去,你們好好聊。”

明月起身點頭,待劉太太出去瞭,她轉過身來看著南一:“你,還好不?”

南一道:“我若死瞭,葬我於山巒。”

“南一你得的是感冒。”

“感冒也會死人。”

“你不是吃藥瞭嗎?”

“心死瞭!心死瞭!”

明月毫無頭緒,用叉子叉瞭一塊西瓜給南一:“來,敗敗火吧。”

南一看著她,悶瞭半天:“都,都賴你。”

“賴我什麼啊?”

南一一直在想:從哪個環節開始,如果她做瞭別的選擇,她就不會手軟腳軟地在這裡生病瞭呢?如果她的手不放在東修治的手上,她就不會著急去跟譚芳解釋。如果她不在天寒地凍的夜裡去等他,守著他,她可能也就不會發燒感冒瞭。她對譚芳那一點點雲淡風輕的小惦記也就不會激化成那不顧一切的海誓山盟,她聽不到那句絕話,她以後也許還能見到他。嗯對,就賴汪明月。

她什麼都沒說,但是那氣哼哼的眼神已經把一切埋怨都傾倒在明月的臉上瞭,明月啥都不知道,但是早已養成瞭習慣,點看頭,老實地,心甘情願地說:“嗯對,都賴我。都是我不好。”

她這樣一說,南一反而泄瞭氣,把明月手裡的西瓜接過來,扔進嘴巴裡:“關你什麼事兒啊?你哪裡不好?!是我自己笨,我要是一早不把他從雪地裡面扒出來,就什麼都沒有瞭。讓他活活凍死…,”她說到“死”字,知道犯瞭忌諱,立時閉瞭嘴巴,眼睛掃瞭掃汪明月:她就是那樣的,應該聽不見的時候一概聽不見。

南一吃瞭些西瓜,覺得腦袋和肚子裡面都清爽舒服瞭一些,使問明月:“你呢?最近好不?腳好瞭?”

“好瞭,就是崴到瞭,上瞭幾天膏藥就好瞭。”

“那天在戲院,那人,”南一舔舔嘴巴,她說的是顯瑒,“兇巴巴地殺回來問我,日本人是誰?我說這是我的朋友來著。”

“我知道瞭,謝謝你替我解圍。”

“說句實話。”南一搔搔頭發,“我覺得他根本不信。”

明月低下頭:“不知道。”她撇撇嘴巴,“那天著急走瞭,沒跟你說,東先生是我大學同學的哥哥。”

“你們早就認識?”

“在日本的時候就見過。”

“這麼簡單,為什麼不敢告訴那人呢?”

南一一句話把明月給問住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