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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百樣人生

這一年的七月份,國內網壇發生瞭一件大新聞。

這個新聞鬧得沸沸揚揚,不過實際也在大傢的意料之中。

——喬晚晚終於脫離t市網球隊,帶著自己的團隊離開瞭。她從此成為一個“個體戶”,自由人。

顯然t市網球隊對她也沒有挽留的意思,幹幹脆脆地簽瞭她的離隊申請。不過麼,他們也不可能甘心就讓她這麼走瞭,畢竟隊裡在喬晚晚身上投入瞭很多。所以雙方簽瞭另一個協議,喬晚晚離隊之後,每年要將獎金收入的百分之十五上交給t市網球隊。

陸笙挺奇怪喬晚晚怎麼會答應,她問李衛國:“如果她不給錢呢?隊裡能把她怎麼辦?”

李衛國說,“那她就真的不要在國內網壇混瞭。大傢都不會撕破臉的。”

陸笙還是不很懂。她猜南風一定懂,可是她不想問他。他都不要她瞭!

喬晚晚走之前,單獨約見瞭陸笙。那個夜晚有些悶熱,陸笙和徐知遙加練的時候,喬晚晚過來瞭。喬晚晚提議和陸笙聊一聊,徐知遙擔心她欺負陸笙,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們,像個保鏢一樣。

喬晚晚似笑非笑的,說陸笙:“半年時間躥一百名,你很能啊?”

陸笙回想起倆人第一次見面,喬晚晚把她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那時候她幾乎是絕望的,以為這個對手永遠不可戰勝。可是現在呢,她和她的差距不知不覺已經縮短瞭那麼多。

陸笙說,“這算什麼,我早晚戰勝你。”

喬晚晚冷笑瞭,“我等著。”她顯然是不信的。一個wta的名將看待一個成天在itf賽事裡混的三流小選手,必然是俯視的姿勢。

但是喬晚晚今天顯然並不想和陸笙討論這種無聊的話題,她問陸笙:“你和南風真的分手瞭?”

“放心,就算我們分手瞭,他也不會喜歡你。”

一句話把喬晚晚噎得臉色發黑,“誰稀罕!”頓瞭頓,她又說,“這麼看來你也並不愛他。”

陸笙正要辯解,轉念一想,跟情敵有什麼可說的!於是她笑容可親,看著喬晚晚,說道,“哎,是呀,我其實沒那麼愛他的,沒辦法啊他卻愛我愛的死去活來,麻煩!”

喬晚晚果然更生氣瞭。

這個夜晚,喬晚晚離開得悄無聲息。除瞭李衛國,沒有人送她,沒有人在意她。這個時候她突然發現,自己在省隊待瞭那麼多年,竟然一個朋友都沒交到。

她心裡難免有一些挫敗感。可是轉念,挫敗感被另一種想法代替瞭:一定是因為那些庸才嫉妒她。“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她告別李衛國,轉身上車。這個時間段,路上車輛很稀少,路燈明亮又靜謐,照著車前的一方天地。遠遠望去,整齊的路燈仿佛在夜幕下點亮一條無邊無際的長龍。

車內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喬晚晚看著窗外一盞一盞滑過的路燈,再遠處是茫茫的一片夜色,霧一般看不真切。

車裡那麼多人,她卻突然感覺孤單。

從此以後,她要孤獨地走下去瞭。沒有人能幫助她,沒有人能讓她依靠。相反,這車裡的所有人,都要依靠她。

***

喬晚晚的離開被媒體們討論瞭好幾天,順便被關聯討論的還有陸笙。

陸笙覺得這事兒跟她半毛錢關系扯不上,可是別人不這麼以為呀。t市網球隊去瞭一名悍將,剩下的誰最出挑呢?女雙肯定是寧夏瞭,女單這邊,顯然近期瘋狂攬分的陸笙最炙手可熱。

許多人都覺得陸笙即將成為實至名歸的省隊一姐。

鄧林屹找陸笙談瞭次話,談話的內容引起瞭陸笙的警惕。

鄧林屹向陸笙透露,隊裡會繼續把資源向陸笙傾斜,並且有可能幫她聘請專業的團隊。

幫她請團隊做什麼呢?把她打造成第二個喬晚晚嗎?

陸笙不想成為第二個喬晚晚。

好在這事兒也隻是商議,一時半刻還執行不瞭,隊裡也希望繼續考察一下陸笙的潛力,至少要等亞運會結束再說。

整個七月份,陸笙沒參加別的比賽,一直在刻苦訓練,為美網資格賽做準備。

七月份,除瞭喬晚晚,還有一個人做出瞭關於人生的抉擇。

這天晚上,陸笙照舊多練瞭一會兒,回到宿舍時,許萌萌還沒睡。

這倒也不奇怪,許萌萌通常會在宿舍多玩一會兒再睡覺。不過奇怪的是,今天許萌萌竟然沒有上網看八卦,而是在發呆。

奇哉怪也。

陸笙伸手在她面前晃瞭晃,“你怎麼瞭?”

許萌萌抬頭見是陸笙,她從桌上拿瞭一個物件遞給陸笙,“喏,送給你。”

那是一個創意石英鐘,大概有十幾公分那麼高,形狀是一個縮小的蘇珊·郎格倫杯(也即法網女單冠軍獎杯),杯面正中央的圓環花紋裡,鑲嵌著一小塊圓形的石英鐘表。

這個石英鐘,是許萌萌第一次參加網球比賽時,主辦方頒發給她的紀念品,那年她隻有七歲。這批石英鐘是主辦企業自己定做的,並沒有經過法網官方的同意,就直接用瞭蘇珊·郎格倫杯的模型。那個主辦方大概是覺得自己反正是小企業,沒有知名度,大滿貫組委會不可能山高水遠地跑來中國維權;也可能主辦方當時完全沒有版權意識。反正他們挺肆無忌憚的,四大滿貫的獎杯一樣做瞭一批,所有參賽小朋友一人發一個。

不管怎麼說,許萌萌很喜歡這個紀念品,一直留著。也許,它承載瞭一些美好的回憶和希望吧。

所以現在許萌萌突然要把石英鐘送給陸笙,讓陸笙很是不解。她並不伸手去接,隻是問許萌萌,“為什麼要給我呀?”

許萌萌神色黯然,說道,“陸笙,我,我已經跟隊裡交瞭退役申請瞭。”

“啊?!”陸笙驚訝地看著她,“為什麼?你瘋瞭,好好地幹嘛要退役?”

許萌萌突然哭瞭,眼淚流個不停,陸笙很少見她哭,更沒見她哭得這麼傷心過。她連忙安慰許萌萌:“別急,有什麼困難你說出來,大傢一起想辦法,先不要著急退役。”

許萌萌邊哭邊說,“陸笙,我堅持不下去瞭。”

“為什麼?到底怎麼瞭?”

許萌萌看著陸笙,搖頭說道,“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嫉妒你。”

“我……”

“你從來沒為金錢憂愁過,”許萌萌說,“我傢裡為瞭我學網球和打比賽,現在每年都要給我貼錢,我爸媽都是工薪階層,本來就賺得不多,我一年少說要花他們七八萬。我覺得特別對不起爸媽,真的。”

“你可以賺呀,多打幾場比賽,賺獎金。”

“我也想賺獎金啊,可是談何容易!”許萌萌捂著臉,哭泣聲透過手掌的縫隙傳出來,悶悶的,細小的,哀傷的。她說,“我現在打一場賠一場。”

“萌萌,我覺得你還可以提高,你不要放棄。”

“我已經二十歲瞭,現在做不到,以後也做不到。拿不到贊助,賺不到獎金,我打球就一直這樣入不敷出,一直花父母的血汗錢。”

陸笙難過極瞭,她不想看到許萌萌這樣。如果可以,她希望大傢都能好好的。她想瞭一下,說道,“我這裡還有點錢,要不你先拿去用?等你賺瞭再還我。”

許萌萌抬頭看陸笙,似乎是料想不到陸笙會這樣說。陸笙看著滿面淚痕的許萌萌,特別真誠地點瞭點頭,對許萌萌說,“我相信你能賺回來的。”

“可是我不相信。”許萌萌低頭又捂臉哭起來。

陸笙有些無奈,“你不要這樣嘛,打起精神來!”

“不,陸笙,你聽我說。根據去年的官方統計,女性職業網球運動員中,隻有排名前百分之六點五的球員能夠獲得盈利,剩下的都是賠錢的。我沒辦法達到那前百分之六點五,我隻會一直賠錢賠錢賠錢。你說,我打球還有什麼意義?”

陸笙幾乎要被許萌萌說服瞭,可她還是覺得可惜,小聲說道,“但你喜歡打球啊……”

“喜歡不能當飯吃,人無論做什麼都首先要填飽肚子,”許萌萌抹瞭一把眼淚,抬頭直視陸笙,說道,“所以現在你知道自己有多幸運瞭吧?”

陸笙抿嘴點瞭點頭。她一直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

因為她有南風。

這晚許萌萌哭瞭好久,卻終究是心意已決,陸笙勸不動她,隻好和她一起展望她退役之後的人生。許萌萌為瞭打球耽誤瞭學習,又沒有陸笙那樣的專業成就,上大學的道路是走不瞭瞭。她跟陸笙說,自己想退役以後去網球學校當教練。

這個打算非常現實也非常可靠。

陸笙表示雙手支持,然後她聽許萌萌科普瞭一下網球教練的收入,繼而更加地支持。

這個時候許萌萌的心情才稍微好瞭一些。

許萌萌的退役手續辦得很快,過瞭幾天,她請大傢吃瞭一頓晚飯,當天晚上就收拾東西要離開瞭。

離開之前,許萌萌把徐知遙約到一個僻靜的角落。

那時候大傢都在訓練,他們倆在訓練室外邊的路燈底下站著,徐知遙有些別扭,雖然和許萌萌還算熟,但他很少和許萌萌單獨在一塊。

尤其是,他已經知道瞭許萌萌喜歡他。

許萌萌眨眨眼睛,看起來萌噠噠的,問徐知遙:“我就要走瞭,你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徐知遙想著今天餐桌上許萌萌說過的話,覺得心裡頭有話不吐不快。他問道,“你是不是一直覺得陸笙之所以能有今天,是因為比你幸運?”

許萌萌愣瞭一下。她不好意思說“是”,但是從她的表情裡,徐知遙知道那必定是肯定的回答。

徐知遙:“那我問你,假如給你一個南風,你能成為陸笙嗎?”

許萌萌沉默瞭。

陸笙鉆研別人球技的時候她在鉆研別人的八卦,陸笙加練的時候她早早地回去玩耍,陸笙打球時從不分心,陸笙輸球時從不氣餒,陸笙專註,堅韌,有心胸……她呢?她有什麼底氣、有什麼資格敢說自己也能成為陸笙呢?

是,陸笙運氣是好,但好運氣遠不夠成就一個陸笙。

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許萌萌潛意識裡一直在自我催眠,告訴自己:我不如陸笙,是因為陸笙運氣好。

也許隻有這樣,她才能好受一些。

現在,她最後一點自我安慰都被無情地剝扯下來瞭。

有時候許萌萌挺討厭徐知遙這一點的:他看得太通透。

這晚陸笙和許萌萌說好瞭要送許萌萌的,可是許萌萌甚至沒給陸笙一個告別,就默默地離開瞭。陸笙看著空出一半的宿舍,回想著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突然很傷感。

她翻著手機通訊錄,一遍一遍的。南風的名字出現瞭很多次。

她終於撥通瞭他的電話。

兩人真是好久沒通話瞭啊!一想到他,陸笙心裡就又酸又疼。她承認自己這些天一直在逃避,把時間排得滿滿的,精力用得空空的,那樣子就可以不用去想他瞭。

“喂,陸笙。”

靜謐的夜裡,他的聲音低沉悅耳。

“南教練。”陸笙低著頭,看著腿上擺著的那座石英鐘。

南風沒有問她為什麼打電話來。他隻是說道,“最近過得怎麼樣?”

陸笙心口一酸,答道,“挺好的,你呢?”

“我,不太好。”

陸笙突然擔心瞭,“你怎麼瞭?!”

“沒什麼,隻是有些問題還沒想通……你是不是也心情不好?”

什麼都瞞不過他,他總是最熟悉她的。陸笙心內嘆氣,說道,“南教練,許萌萌她退役瞭。”

南風似乎對此事一點也不奇怪,他淡淡地“嗯”瞭一聲,問陸笙,“因為這個心情不好?”

陸笙點點頭,“唔。”

“陸笙,對她來說,退役不是壞事。”

“為什麼?”

“人不需要勉強自己做不擅長的事情。人生的道路有很多,不管走什麼樣的路,都有它獨特的風景。沒必要遺憾。”

陸笙便有些感慨,聽到這些話,她心境確實通透瞭一些。她問道,“那麼南教練你呢?”

“我麼?”南風低低嘆瞭口氣,說道,“假如沒有那場空難,我大概再也不會和你有任何交集。”

陸笙聽到這話,眼淚突然毫無預兆地落下來瞭,啪嗒啪嗒,打在石英鐘的玻璃表面上。她擦瞭擦眼睛,抽噎著說,“我懂瞭。”

南風輕輕笑瞭一下,“不,你不懂。”

一個自小內心封閉孤獨的人,一個註定愛無能的人,遇到愛情的幾率是零,孤獨終老的幾率是百分之百。

隻是因為那場災難,他的心門震開瞭一道縫。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她剛好推門走進來,為他黑暗的心房帶來滿室的陽光。

失去瞭光榮與夢想,得到瞭摯愛一生的人。

是剝奪,也是恩賜。

命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