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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的「道」及其他

我代你的《老子筆記》(1)編了目,可是內容只匆匆忙忙讀了一遍。膚淺的看法,你的筆記力圖有嚴密的結構,這個結構是服務於你的重點的(據我看來,重點是五至十節),這個結構也很好地為你的重點服了務。你甚至寫得有節奏,前四節像笛聲悠揚開場,第五節以後逐漸繁弦促管,「結語」是真正的高潮。

既如此,你筆底必定帶有感情,事實上豐富的感情「溢於紙表」,那麼怎麼能夠說是乾癟呢?你說乾癟,是自稱「無新意」。然而凡是涉及感情的,我看就無所謂新意舊意。感情是生命的表現,有感情的東西,怎麼樣也不是乾癟的。而一切奉命文學,則不論其中有無驚人之語,有無獨創的新意,它總是乾癟的。

奉命文學不僅現在有,過去就有。楊興順我看就是奉命文學,汪奠基也不免於奉命文學,那時候的奉命文學是要給古代中國增添光輝,於是那些東西就不免把老子所沒有的硬給他添上;任繼愈也譽之為唯物論——為什麼不呢?《矛盾論》不是引了嗎?現在要學法家,凡非屬法家的一律罷黜,老子又怎能不是唯心論呢?

凡不是奉命文學,而是帶有感情的,我看它必定帶有新意。你的筆記,我看就比楊、任之類要高。比如說,你的結語,他們哪一個人寫得出來?何況,感情這個東西是萬古常青,所以是萬古常新的。

有缺點沒有?有。已經說過,你的批判武器不犀利。

一、唯物與唯心,物質第一性還是精神第一性

恩格斯、列寧都十分強調唯物唯心是哲學上的根本問題。你探討老子的「道」究竟是什麼,是循這條線索進行的。你也感覺到,人們判斷老子學說的時候,今天唯物,明天唯心,變化多端,難有準繩。雖然如此,你還在努力要以這個標準對老子的「道」作一判斷,你的判斷的結論似乎是下列兩條:

甲、「老子在竭力擺脫天神創世說神秘主義的影響,然而他的『道』還是恍惚的,不明確的,而且也還不免蒙上一層神秘主義的色彩。」

乙、「老子對自然界的本原還處在探索的過程中,還不能肯定它的性質。……因為他用的是一些不肯定的語氣,如淵兮……湛兮……」

而我覺得這兩條結論都難得站住腳。所以如此,是因為你用的武器不犀利,不合適,你對此有所感,卻不能斷然放棄它。

我想略為詳細地解析一下。

二、天神創世說是《聖經》的傳統,中國古代思想放不進這個框框,另一方面,老子的「道為天下母」,仍然可以解釋為天神創世說,而且有道教為證

1.天神創世說,是近代西方哲學,尤其是馬列主義猛烈抨擊的對象。就西方世界而論,中世紀以來,不僅創世說成為窒息科學的禍根,上千年的神權政治也必須費極大力量加以消除。然而,中國古代事實上並沒有天神創世之說,老子提出來的「道」,顯然也不是意在反對這種說法。中國上古有「拜天」性質的宗教,直到現在北京還有天壇、地壇、日壇、月壇;有朦朧的鬼神之說,其中的神,在很大程度上是氏族、部族的遠祖,所以有「神不饗非類」之說;有一種天或神支配人們命運的迷信,所以孔子有「子不語怪力亂神」。而荀子的「唯物主義」天道觀,直到韓非的皇帝至上、皇帝可以為所欲為、根本不存在什麼害怕神譴的恐懼的學說,目前正受到人們的大力讚揚。所有這一切,都證明中國並不存在一個全能上帝在七天之內創造世界,他一直在支配人類的禍福,要求人們無條件加以崇拜的那種宗教思想。至於對天的崇拜,或對鬼神的祭祀,可以說是人類對於自己命運無定的恐懼,而不是對全能上帝、至善上帝的崇拜。

不僅如此,中國古代思想從這種恐懼與崇拜中解脫出來是比較早的。(不是徹底解脫。徹底解脫不僅古代不可能,甚至現代,我也看不出它有可能。)範文瀾對此有所論證,見《中國通史》。郭沫若的《先秦天道觀的發展》也可以參考。老子的「道」,不是拜天教,不是鬼神崇拜,這是事實。它比殷代的占卜大大前進了。然而這是春秋以來的總的思想傾向,老子並沒有起先鋒作用。——當然,系統的表述是有的,不過他的系統表述,究竟對「天道觀」向唯物方向的發展起了什麼作用,似乎難於評判。原因在於他的「道」,合理主義的成分固然有,神秘主義的成分似乎更加多。如果說要起「積極作用」,確實荀子的作用要大得多。

2.神秘成分,你說到了很多,但是曾經熟讀《南華真經》的你,何以對於老子發展成為「老莊」一派竟一個字也沒有提到?事實上老子的寂寥、淵湛、恍惚等等,恐怕確實給莊子開了路。

老莊一派的思想,在中國思想上的作用是怎麼樣也不能忽視的。它從「道」的不可測,直接轉向虛無思想。這條線索,從莊子、古樂府(游國恩對古詩十九首和樂府指出過其中人生無常的基本思想)、魏晉玄談一直下來,甚至佛教到中國來,也完全改變了它在印度的思想內容,改造成為老莊一派的虛無思想。任繼愈那本《漢唐佛教思想》我沒有讀,偶然翻一兩頁,看其中對此論述得似乎很中肯。

佛教與老莊合流,到宋以後更加凝固成為士大夫的這樣一種傳統——不為甄寶玉,就做賈寶玉。不是祿蠹,就去出家。甄士隱去,無非悟透「好了」;憤世嫉俗,只好自稱老衲(李卓吾)。這當然是個人主義。然而有一種個人主義中國很少見,像布魯諾那樣寧肯燒死在火刑柱上不願放棄太陽中心說;像宗教戰爭或異教迫害中的殉道;像生命可以不必要,航海卻不可不去的冒險精神,像近代資本主義先鋒的清教徒那樣,把賺錢、節約、積累看做在行上帝的道;最後,像馬克思認為是共產主義的基本標幟——每個人都能夠「自我實現」(原話是「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的那種個人主義。中國不是沒有,可是,好像只有一個類型,文天祥、史可法之類,而這已是中國專制政治到了末日時候的從容就義,不是社會上升進步中的殉道精神與自我實現了。

我看,這件事莊子應該負責,老子也有責任。老莊以前殉道精神是有的,如墨家。當然,起了摧毀作用的,歸根到底還是秦始皇。

這一點,以前我的「筆記」中好像說過。

我認為,這是一個值得大聲疾呼的根本問題。

3.老子對「道」作了各種詮釋,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下面我也想說說我的理解。暫時只想指出,即使把恍惚、寂寥、淵湛等等放下不談,其中一條定義:「道為天下母」,就不妨把它定為神秘主義的,或者如你慣用的,定為唯心的。

西方哲學中,譬如以你熟悉的黑格爾來說吧,「類」可以是同類的個別事物的共性,然而可以把「類」規定得比個別事物要「高尚」「高貴」。從這樣一種思想出發,就可以逐步走到,個別事物生滅無常,「類」卻是永存的——不是從個別事物中歸納出類概念,而是類概念產生出個別事物,從這裡很容易走到絕對精神這個結論上去。而哲學化了的基督教的上帝,無非是這種絕對精神而已。

這類體系,你不妨把他解釋為天神創世說的哲學化,然而希臘人開頭弄出這套體系來的時候,他們的神卻是神人同形的,所以這套思想體系其實是對多神的、神人同形的宗教的批判。……

不扯遠了吧,總之「道為天下母」,把「道」解釋為規律,那就是規律產生天下,不是從「天下」這個客觀存在中去歸納出規律來,這還不是十足的唯心主義?

所以,唯心唯物,撲朔迷離。以此剖析一切,實在不夠用。

三、「在探索過程中,還不能肯定它」

你這條結論,似乎有點天真,也有點武斷。所以說天真,是因為你把馬列主義武裝了的你的思想經驗,推之於老子了。

老子對於「道」作了多種詮釋、多種定義,據我看,直接痛快地應該大喝一聲,都是從他的倫理哲學和政治哲學出發,為了達到這方面的結論而來找根據的。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對自然現象作長期觀察,而達到的什麼世界觀。

也許還可以更武斷地說,老子對自然現象的規律性根本沒有什麼興趣。他有興趣的是倫理哲學和政治哲學。他對「道」的各種詮釋,都是在倫理哲學和政治哲學的結論已經達到之後,用靜觀、玄覽的方法冥想出來的。當然,完全脫離觀察的話,冥想也就沒有材料,沒有內容,更達不到什麼結論了。

你腦中有唯物唯心這條槓槓,老子根本沒有。他冥想,他想到適合於他的倫理哲學和政治哲學的那些條條,無論那些條條相互之間是否有矛盾,都可以寫出來。他本來不想對自然現象作什麼系統的解釋,他不知道什麼唯物唯心,他為什麼不能這樣做?

可以注意的是,老子的倫理哲學和政治哲學的論斷和箴言,我覺得似乎可以合成一個互不矛盾的整體。我沒有詳細研究過老子,如果我這個武斷居然不錯的話,「有了結論再去找前提」之說,也許是能成立的。那麼你說老子「在探索過程中,還不能肯定它」,就不免是天真的推己及人了。

附帶說說,對古代思想家的著作作分析,你總可以發現他的體系中的無數矛盾。如果把他的言論作年代程序的編排,你可以分析他的思想經驗。假如這種發展經驗的分析,有明白的證據證明他最後對什麼問題還在搖擺,那麼作「探索」「不能肯定」的判斷當然是可以的。《老子》這八十一章,究竟是不是老子寫的還是疑問,那麼,他的學說中的「多義」「矛盾」等等,就恐怕難於做「還在探索中」這樣的判斷了。

四、「其中有精」,「精」是不是粒子

你反對「精」是粒子的任繼愈之說,解釋為「精氣」,我贊成。不過我想補充一點。

粒子學說,遠在古希臘就有,德謨克利特、伊壁鳩魯創原子說,19世紀至20世紀的物理學利用這個假設,通過各種各樣的實驗加以證實了。一種學說,僅僅是一個假設,經過兩千多年才證實,恩格斯據此論過理論思考(哲學)對科學的重大作用(《自然辯證法》)。於此可見,一種假設,不必以實驗科學的發展水平為前提。就這點來說,任繼愈解釋「精」為粒子,並非沒有理由。

然而希臘的原子學說,是在長期的關於自然哲學(其實就是思辨的,即缺乏實驗的自然科學)的爭論中逐步發起來的。春秋戰國期間,關於「至大無外,至小無內」之類的爭論是有的,像希臘那樣從地水風火這些要素到物質結構的爭論卻沒有聽說過。任何感情的發生都有它的原因,有它的環境;從無這樣的端緒,突然出來一個粒子學說,那是不可能的。任繼愈此說,無非要為中國爭光而已,恐怕確實難以成立,

你的解釋「精氣」,我贊成,不過要說明理由。我知道宋、明以後有「理氣」之說,也許「精氣」這個名辭,宋以前就有,我不知道。我根據「理氣」之說贊成「精氣」的解釋。不過究竟戰國時「精」作何解,老子的「精」,和其後也許有過的「精氣」「理氣」之類,其間遞嬗繼承變化之跡如何,我不知道。老實說,像這樣的問題,要仔細考證的話,夠搞若干年的。

五、靜觀、玄覽和「抽像」,邏輯

你批判老子的認識論是靜觀、玄覽,是唯心論,不足取,要反對,我完全贊成。玄學必須讓位給科學態度,靜觀、玄覽是不行的。

你以《實踐論》為武器,我也贊成。不過有一個問題,以前也曾接觸到,最近讀希臘史中才認真考慮,覺得必須補充到我自己的「科學態度」中去。乘此機會在這裡略加說明。

還從《實踐論》說起。《實踐論》指出,從感性知識到理性知識是一個飛躍,要經過綜合、判斷、推理的工夫(未查原文,大意是不錯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說過作為科學方法的「抽像」。現在要問,這個「綜合、判斷、推理」,或「抽像」,是不是靜觀、玄覽?

可以徹底否定,理由是靜觀、玄覽是「空對空」,而從感性知識到理性知識卻是以實踐、以感性為基礎的。

然而仔細思想,如果排斥靜觀、玄覽,你充其量只能得到因果關係中的或然率,根本作不出什麼關於規律的陳述。要得出關於規律的結論,不僅你可以肯定「前」因跟隨「後」果的或然率(最大的或然率是無限接近於1),而且你還得把前因達到後果的機制弄清楚。要弄清楚機制,一般總是先要建立假說,然後通過實驗和觀察加以證實,修改,或者加以推翻。推翻之後,要再做實驗觀察,你還得作出假設才行。

既然叫做假設,難道它就逃得了靜觀、玄覽了?當然,假設,總不是沒頭沒腦地胡說一氣,總是有許多已知的東西,集合在一起,然而要湊成一個整體,其中有一些或不少未知的東西,你得憑直觀來對它們作出假定。問題就在對這些未知的東西的假設,總有根有據的得以憑別的前提推出來,你只能沒有根據地假設,然後可通過實驗來肯定或排除,叫做試試改改(test#and#error)。

這不是推理。邏輯上所謂推理是有大前提有小前提推出結論來。這可以叫做綜合,判斷,抽像,隨你怎麼說都可以。然而它總是靠直觀而不是靠推理得來的。

試問,這不算靜觀、玄覽?

如果徹底排除靜觀、玄覽,那就不會有科學,不會有哲學。最近讀希臘史,有人對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希臘文明詳加對比之後,得出這樣的結論:埃及、巴比倫文明比希臘早(早2500—3000年),希臘人許多東西都是從那裡學來的(幾何從埃及來,天文曆法從巴比倫學來,工藝技術就不用講了。那裡的冶鐵,公元前1000年就有,銅,公元前3000—4000年就有。)然而希臘人不是經驗主義地學,希臘人善於對事物作「為事物本身」的思考,所以,自然科學淵源於希臘,哲學淵源於希臘,而埃及、巴比倫結果是毫無成就。

然而這裡所說的靜觀、玄覽,必須是先經過盡可能周到的觀察,然後作嚴密的合乎邏輯的論證。當然,必須承認,所謂合乎邏輯,也是相對的。比如說,亞里士多德是邏輯學的鼻祖,他的《政治學》的論證似乎也頗嚴密,然而局限性還是十分厲害——不可以作無根據的跳躍。

老子的認識論,不僅是缺乏根據的冥想,他的論證有一個極大的毛病,極大多數是類比,即不是從前提到結論的推論,而是從外表上相似的一個不同事物的規律的陳述,無限據地應用到另一個事物上去。或者是前提和結論之間的推論,然而根據不充分,「推不出」結論,或結論大大超過前提。這一點,汪奠基的冊子說到了,然而汪竭力讚揚老子的無名論邏輯(即用否定論證來達到肯定的結論),對其缺點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

其實,老子這方面的缺點,不僅本身嚴重,還流毒後代。比如《大學》上的修齊治平,不僅思想本身淵源於老子,邏輯上的跳躍也和老子一樣。

嚴密的邏輯論證,歷史上有一個確實的來歷:公開辯論。古典時代的雅典人好訟,還有一套民主選舉辦法,雄辯術風行,甚至還有一個奇怪習慣,兩人爭辯一件事,可以有彩金,誰辯勝就得彩金。辯證法的原意本是辯論,你說話有漏洞,對方力圖辯難,怕輸,就要嚴密。邏輯學顯然也是從這來的。

中國也有過,莊子與惠子的辯論即一例。可惜不久就焚書坑儒了。

這樣,老子的邏輯毛病也就不足為怪了。沒有運動,何來成就?

六、愚民政策和無為政治的根源何在?

愚民政策和無為政治是《老子》中十分消極的成分,有痛加批判的必要。

黑格爾,馬克思也一樣,對中國(一般地他們更廣泛地談到「東方」,這是包括埃及、兩河流域、波斯在內,即希臘羅馬文明以外的一切有古文明的民族)古代成就光輝燦爛,可是過後卻長期停滯不前,都有很多貶辭。對於這些貶辭,現在我們一概不許說,好像現在問題已經解決了似的——或者是因為不說了,我們就不落後了。其實我們還落後得厲害,而且歷史傳統的負擔太重。其中有一條,因為我們還在照老子的無為政治和愚民政策辦事。

愚民政策已經無須解釋了,無為政治似乎談不上,因為我們似乎是「有為」得太過頭,比如張奚若就說過好大喜功。這誠然是事實。然而有為中是不是也有無為政治的成分?我覺得,你列為愚民政策中的有意識因循守舊,反對物質文明的進步,似乎也有無為政治的味道。而這正是我們現在所奉行的政策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也正是我們兩千年來停滯不前的原因所在。

費正清有一本《美國與中國》(內部中譯本),似乎值得弄來一讀。他把中國稱做「內向的」,以別於西方的(希臘羅馬傳統的)擴張的,這是一種委婉的對「因循守舊」的說法。今年上半年《參考消息》發表過一篇他來華後的文章,我讀了十分生氣,因為他說了許多好話,文章的結論,實際上是說,中國照現在這樣下去不足畏懼。我看,這很足以反證我們現在還在搞無為政治。假如上面這種說法還有一絲半點道理的話,那麼你對老子這一套倫理哲學和政治哲學的階級分析似乎顯得不夠。好的,他這一套,是沒落貴族意識的反映;但是,為什麼中國長期處在他這一套影響之下,成了一種民族風格了?

我承認,我答覆不了這個問題,只是覺得光是階級分析還不夠。

附帶說說,無為政治與愚民政策,在歷史上形成一派黃老的傳統,也許後來還羼進到儒家的思想中去了。詳加分析,極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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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寄來了,我必須說幾句。其實我說的這些,是在說我自己的話,你實在應該把它當做我的喃喃自語,談不到什麼針對你的筆記而發。

你的筆記,顯然是按照你自己的哲學,你研究中的思想經驗寫下來的。我如果真的要針對你的體系說話,我至少要懂得你。我只讀了一兩遍,根本談不到懂得你,所以並無針對性,只是敷衍塞責,交差而已。

197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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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子筆記》系陳敏之所作,徵詢其兄顧准的意見,本篇為顧准的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