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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日常的報復

我們這些人都一個德行,無非是出生、活著和死亡,這是我們的人生標配。年輕的時候做的許多夢也都在歲月蹉跎裡消磨了。或不甘平凡或安於現狀,到底我們都會歸順日常。

我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也講不出寫作的初衷,只說說三輛公交車。

這頭一輛是我們縣城的公交。我坐公交車去上學。售票員對每個人都喊:「買票了啊,買票了啊。」她是從後頭向前「收割」的。輪到我前面的兩個人時,無論售票員喊多大聲,這倆人都無動於衷。售票員說:「我的娘哎,不會聾了吧。」他們端坐如松。售票員越過他們收票錢之後,他們才掏錢買了票。為此,他們還積極討論。我聽不見他們說話。因為他們真的是聾啞人。他們打著手勢的無聲交談轟平了所有人的說話。這時候我才發現每個人都在說話,即使是一個靠窗而坐的人也在說話,而且每個人說的話都那麼強烈,並具有強烈渴望認同的腔調。在我發現「聾啞人」之前我竟然對如此輝煌的說話充耳不聞,漠然視之。這還只是開始,當我開始仔細辨認他們說話的內容時,我發現他們每個人都在試圖表達自己,並讓對方認同自己,而從來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如此想來,我們所有的對話都不是對話,而是在向對方插刀子。

這第二個公交車則是我上大學以後,我坐公交車去火車站回家。半路上來一張臉。我只能說上來一張臉,因為我看見的不是一具身體,甚至不是一個人,真的只是一張臉。只見這張臉飄進公交車,並飄浮在車廂裡。這是一張被火燒燬的臉,鼻子沒了,嘴巴像是被刀子捅漏的一塊肉。真是觸目驚心吶。看到這張臉以後我沒敢再看第二次。我無意深究這張臉背後的故事。這張臉最終的後果是我因此記住了車廂裡的每張臉甚至每個表情。我坐車不下百千,看到的臉也不下千萬,從沒記住誰的臉。我記住它們並不是因為他們對那張燒壞的臉熟視無睹,而是因為這張壞了的臉迫使我仔細去看每一張完好的、正常的臉,先前我竟然對他們熟視無睹。他們這些日常的臉呢。

我們常常會忘記身邊的一切,無論是臉,還是說話。因為我們能記住的只有特色。我爸常這麼教導我,「你要寫人,不要直接寫。比如我碰見過這麼一個人,很漂亮,只一個缺點,就是眼角有個痦子,看上去非常硌人,到底有多硌人呢,就是即使那是一張漂亮至極的臉,但你一眼看上去看到的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個痦子,這個痦子不但『搶劫』了這張臉,還構成了你之後對這個人的全部記憶。」我無意討論寫作的技巧,我只想說說太陽的背陰。

面對通篇的平平無奇,我們常常忽視。對生活視而不見,也因此生活貧乏,這是日常的報復。日常是我們的天性,而報復是日常的技藝。

一旦失去強烈事物的映照,平日的內部機理和機器運轉很難被捕捉。諸如一個挎著籃子賣雞蛋的婦女、雞鳴狗吠、打醬油的小男孩。我們看不見、找不到。這時候我一把拽住挎籃子的婦女,我問,「雞蛋怎麼賣?」令我驚訝的是她的回答。「不是雞蛋,」她難過地說,「是小雞崽。」

後來,我屢屢被這兩輛車「推倒」「軋中」,我得慢慢尋求日常,這也是我寫作的由來。因為寫作更不可避免去讀書,也讀過相當一部分書籍,常常引以為傲,也真以為自己掌握真理,可以寫作了。但第三輛公交車的出現,我才知道我正背道而馳。它讓我知道不應該太過信奉書本,更需要壓搾生活,學會日常,積攢平日的美德和惡習。

那天我坐公交車去上班,手裡也掂著書。下一站上來一位大媽,大媽坐在我旁邊,她是個頂普通的大媽,頭髮花白,皮膚皸裂。為了對抗坐車的無聊,她把手裡的一張廣告紙反覆閱讀並試圖從乾癟、統一、宣傳,甚至傳銷性質的廣告詞裡壓搾出哪怕是一點趣味性或故事性。她讀的文字比我讀過的任何長篇小說都好,都激情澎湃、熱浪滔天。

最後我要非常感謝在寫作路上給過我很大幫助的各位老師:阿丁、阿乙、笛安、王二若雅、王小山、歐寧、黃振偉、Nicky Harman和Dave Haysom等等很多人,寫不完了。還有孫海山和崔秀榮。

孫一聖 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