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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者

父親不是一座山,這也不是山的故事。村子對面的那座山活像一場旺盛的大火。昨夜下的一場雨,澆不滅大山,卻澆透了人心。濕漉漉的父親,沒死在霧氣的開頭。霧氣將山挪得更遠了,人們聽到父親在開槍,槍聲又把山挪回來。

沒人能確信,父親不是個怯懦人。父親瘦削、黝黑,是申樓鎮小學為數不多的語文老師,書生氣雖濃,卻也有傲人性子。自妻子跟人私奔後,父親悶在屋裡七晝夜,人們都道他死了,偏偏出了門,逢人也不言語,只管吃酒,夜夜喝醉了村子。過了子時,父親敲響一家家的門,害得戶戶把門鎖死。父親只得倚在門邊睡覺。人們聽得父親頻頻的咒罵,支離了鼾聲。待到第二天露水泡濕了身子才醒轉。自此,人們懷著嘲諷注視父親正常或不正常的行徑。父親挪不開眾人的恥笑,卻聽到人們聊到那座山時的畏懼。那碩大、不可抗拒的山林的險惡像一股冷風,帶來沁骨的寒。沒人敢進那山,人們說。父親進來時,潛伏於四周的恐懼一動沒動。悶悶的光亮如同撕開了空氣的口子。我敢進,父親說。他的聲音仗了酒,比他的身子高大許多。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父親瘋了。父親拿了獵槍夜夜走進抻平了墳地的小道,蹚過河水,來到山林的邊沿,晃到半夜也沒打響一槍。白天,父親獲得更大的蔑視,這蔑視既來自人們涼颼颼的目光又來自父親的內心。這使父親覺得羞辱,雖盡力保持,卻更憂慮不安。這山林的險惡哪能高得過人之險惡。終有一日,父親瞧盡了月色,眼看要下雨,什麼也沒說,出門過河,到了對岸,扎進幽暗難測的山林。

在霧氣裡,那山幾乎是一動不動、慢吞吞地冒了頭,人們不曉得父親怎地進得那山。父親深陷於繁茂的山林,對抗眾多野獸,又驚又駭。這是父親的困境,也是這故事起的頭。子彈打光了,獵槍也早冒了煙,這群野獸眈眈視之,父親沒敢做聲。這麼近的距離,只消一動,父親便會沒了命。父親趾高氣揚地告訴眾人。不曉得哪的人聲驚動了這對峙,聽到的這個「喂」聲,救了父親的命。野獸們受了驚,四散奔逃。它們的折騰扒開了樹枝和蒿草。神色倉皇間,父親遠遠望見那隻猴。

父親問:你從哪裡來?

沒人考證山的兇惡,更沒人確認父親是否真的進了山。而這些,已不重要了。儘管人們還沉浸在山之險惡的光輝和對父親的嘲諷裡,但父親渾不在意,得意洋洋甚至是小人得志的臉突然冒出來,像是被燈光突然發現了臉膛一般,想要攪動一下人們早已變得淡漠和木然的臉。父親說,這是神跡。人們的聒噪愈積愈多,撐大了房子,沒人肯聽父親說什麼。父親說,這是神跡。窗外堅硬的風只是刮剌剌一刀,這喧囂破個洞,散了聲響,人們這才聽清父親說的話。沒人繃得住,莫名地哈哈笑起來。父親說,這猴子說了「喂」,這猴子說了人話,這是神跡。父親不容置疑的神情,在這些相等的臉裡猶如廣袤平原裡一塊新翻的耕地。人們慌張地停下,嘈雜凝於上空,彷彿頭上的三尺神明。只片刻,人們又一陣哄笑。這哄笑試圖戳穿父親的謊言,而父親卻真從山林深處帶了這猴子回來。

這年頭早沒人能見到活的或死的猴了,方圓幾百里有的只是「猴」這個字和這個字的響了。

俘獲神跡之猴的消息走了漏,再看那飛鳥迴旋,樹葉子磕碰,該是跟了風的腳步遍傳鄉鄰。父親回憶那日,整個街衢,挨挨擠擠的人群,茫茫然攜來聲響。嘲笑過父親的人們本沒在意,卻抵不住日漸增多的人數,開始懷疑當初的執守,也個個圍攏來。因為來人過多,為了控制人數,父親擋住院門,售賣起門票,每人收取十塊錢,權作個扎口的繩子。即使如此,漲滿的人數依舊難消。更像動物園了,人們說。直到深夜,人們高舉了火把或者手電筒,將夜晚戳出一個個窟窿,一張張臉不罷休,配了亮。鬆鬆垮垮、晃晃蕩蕩的聲響,混進犬吠或雞鳴擁成了喧囂,難以分辨哪個是人話。這龐大的喧囂被火光燒得嗤嗤響。

父親揉碎了眼睛,看夜風掀翻了火舌和光柱,零落的星光絮絮低語,如那萬物緘默。突然靜悄悄的,眾人的喧囂懸停在上空,無數的目光刮擦、消減得如鈍刀般笨拙。人們沒閉眼,瞧見籠子時,猴還蜷縮著。父親喝了酒,定定地坐在屋簷下,仰望人頭攢動。人們睜開眼,瞧見了柵欄裡籠著的東西—這猴蜷縮在籠子裡;鋪著乾草的籠子散發著畜生的酸臭。這些個觀眾,川流不息了好些日子,無論滂沱大雨還是晴天日朗,都難減他們好奇的興致,而猴的表演卻沒有起伏。每次猴都像陷入了沉思,雙目緊閉,任誰都不理會。即使人們伸胳臂到柵欄裡,也攪不起它的驚惶。人們的熱情日漸冷卻,眾人的臉在火光中一個個垂下去,焦灼的目光紛紛塌陷,一些憤怒的人群甚至以文明人的語言吼出獸一般的響。他們帶著預定的失落和遙遠的路途歸去。那些憤怒的人們臨走前也沒忘朝父親討還票錢,而嘲笑過父親的村民,為了糾正自個兒的懷疑,以及更正確地嘲笑父親,只要求父親退還一半票錢。而那剩餘的一半,才是動物園的票價。

父親遭了這場挫折,常整宿不眠,更添了寡言少語。很多個日子,父親和闖進屋子的風兒不出門。偶然一個陰雨天,才憋不住,放了風。一綹一綹的風兒刮拭父親的臉膛,難免被呼呼地剖成兩瓣。村上的人見了父親,仍如先前般薄寡。父親總訕訕地要找個借口似的。他們的嘲弄也不似以往,僅是淡淡的一瞥,或低頭的一抿,就能直抵父親的心門。更多的時候父親愣愣地,不置一詞。有時借了酒勁,父親也做過一番徒勞的嘗試,父親說:

猴子說了「喂」的,這猴子說了人話,這是神跡。子彈打光了,獵槍也早冒了煙,又恐驚了那熊,我沒敢做聲。這當口,不曉得哪的人聲驚動了這對峙,聽到的這個「喂」聲,救了我的命。

這時候父親幾乎沒了桀驁不馴的勁頭,聲音被僵硬的語氣撐開,並帶著原封不動的不安反覆迴響。

故事有了這麼個糟糕的開頭,人們也早曉得父親的意圖。儘管沒能奏效,終是勾起人們的另一種樂趣。人們聽了父親過於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也一絲不苟地笑起來。有些沒聽過這故事的人,大多出於好奇,也特意尋來,一面聽父親說,一面莊重地笑,臨走也沒忘留些廉價的彬彬有禮。少有的不滿於嘲諷的人,也反問了父親:你怎地不幫它說勒。這些人每次聽完父親的辯解,都忍不住這麼做:你怎地不幫它說勒。父親曉得他們的立場,逢到這時便閉了嘴。他們這樣故意的嘲弄,也啟發了父親,以致父親不再徒勞地解釋他聽到的這個「喂」,而是做起另一件事來。

我明明聽到這猴說了「喂」的。

父親反覆向村裡人解釋,企圖洗刷過去的恥辱。起先人們尚能引趣逗樂,時日一長,也是厭倦了。連起碼的嘲笑也懶得有。以致再後來每次遠遠瞧見父親,沒等父親開口,就利落地逃了去。

每月的第一個日子像一斬刀的揮出,劈開了前一月和後一月。父親整宿地睡不著,白熾燈一亮,影子會撞著四壁。揀了這個首日子,父親不再徒勞地解釋他聽到的這個「喂」,而是做起另一件事來。父親執拗地抖摟一個個動作,撂響一聲聲言語,變法兒地逗引這猴子。也怪父親忒性急,沒個停歇,東轉西轉,使盡了招數,那猴只管不吭氣。父親心下寒了半截,仍沒割捨,改換了策略。連續好幾日不理它,那猴一日弱似一日。父親任它昏昏聵聵,直到岌岌地喘成一處,僅剩了一紙薄命。父親才取來食物,試圖誘惑這猴子說出早先的那一聲「喂」。那猴一面瞧,一面喘,眼珠子才轉了半轉,半口氣歇停地沒接上,冷了氣,歪頭栽倒,身子硬邦邦地喊了聲「噗通」。父親著了慌,一連捧來好幾口熱氣續上它的命,急惶惶地解了它口頭的饑荒。然而父親並未被艱難擊倒,心膽一狠,撂翻了好幾次即將達成的妥協,折騰了好些回,這猴的發音始終是沒有字詞的音節。忿忿然好些個日子,父親又悲又哀哉,歎息數聲,只能作罷。

然後父親停下了,像開始做時那樣突然。父親的心井幾乎全枯了。好些個夜晚,父親聽著村裡動物的聲音—犬吠、雞鳴、牛吼、驢嘶—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早顧不上那猴了。父親雖如往昔般吃飯、走路、睡覺、抽煙、喝酒,樣樣沒落空,但腳下卻軟綿綿地若踩了風,面色也如雪,沒一絲血色,神氣昏沉。沒事可做的漫漫長夜,父親經常獨個喝酒,任由著性情,搖搖擺擺亂撞了一夜。自那夜起,偶然的眼珠子一轉,籠子裡頭的猴也學了父親的搖搖擺擺亂撞。父親起先以為它餓昏了,站定了瞧時,它也定定地站下,並學了父親臉上古怪的表情對抗父親臉上古怪的表情。這猴不止一次地學人樣,不但這些大而化的動作,即使那些喜怒哀樂的細微表情也被它模仿得惟妙惟肖。

村上一些人聽父親說完「我明明聽到這猴說了『喂』的」之後往往做些廉價的彬彬有禮笑著離去。這當口,那猴也學了那人的樣子,背著雙手兜頭直走,冷不防一頭撞上鐵柵欄,引得那人又正式笑起來。

村民們背地裡的話,擱不住這一嘴咬給下一嘴,定然走了樣,不曉得輕重,瞞不住的漏子鑽進父親心裡,一口一口吃掉他的自尊。父親悶悶地喝了醉酒,抄起手邊一根鐵棍子戳猴子。這猴有樣學樣,也拿了根空氣棍子戳父親。父親覺著羞辱,腳下陣陣發燙,火燒火燎,惶惶地亂蹦著,沾不得地,手下的勁道更大,彷彿腳底所承受的重量全壓上了手。它這才曉得疼,蜷縮在角落裡好幾宿,舔舐一道道血口子。父親夜夜聽見它身上傷口癒合的響動,那聲音如竹筍破土的生長,令父親不安。那聲響一夜強似一夜,驚醒了父親好幾回。開了燈,光線翅膀一樣扑打下來,父親看到那猴手上緊攥著鐵棍子,正學了父親敲擊鐵欄杆。父親覺著快要溺死在這些個聲響和光線裡了。

大致一九九五年前後,農村會慣常地停電,也沒個固定說法,人們猜測是,將不多的電量勻給城市和新建的工廠。村上每每停了電,父親會點燃蠟燭,這一小團亮,被黑暗壓得黃黃的,彷彿父親歎出的一口氣。臨睡熄了燭火上床,一個囫圇覺醒來,天也亮了。記不得是哪個黎明,父親瞧見原本剩了多半的蠟燭全燃沒了,以為做夢,又以為記憶的差錯,也沒在意。但這狀況連連出了幾次,燃盡的燭芯也燙了桌上好幾塊黑窟窿。到了夜晚,沒有停電,父親扳下電閘,點燃新買的蠟燭,吃過飯,熄了燭火,上床假寐。歇了半晌不見動靜,挨到三更,將要睡著時,嘩的一聲,憑空盛開一朵火焰破了夜,這火的光正好捧亮猴的臉,這是含苞待放的一朵臉。而這一朵火焰將要坍塌時,湊近了桌上的蠟燭,燭芯被周匝飢渴的慾望只一推,一口銜住火頭,成就了燭的亮。俄而,父親起身,坐到桌子旁瞧猴子時,才曉得自個兒和燈光已被猴子盯住,遂歎了口氣,由它那兒拿來火柴,點煙抽。這時候,父親擱了火柴在桌上,又抽出一支煙,湊近燭火燃著,吸了才一口,遞給籠裡的猴子。猴接煙以及抽煙的姿勢像極了某個老煙鬼,剛含進去,連同吸進的空氣整個兒嗆出來。猴子的臉被燭光泡出了臉的形狀,並鋪滿了黃澄澄的顏色,這剎那,父親瞧著它,又開始相信這是說過那聲「喂」的猴了。

鎮上人都道父親是教學好手,方圓百里鮮有人能得這聲譽,多年來也沒人攪得動,儘管父親早荒廢了這許多年。父親時常帶點卑怯憶及過往—刀背般寬闊的教室、學生們盯住他的一剎和濾進來的陽光裡的灰塵—像是僅僅為了虛妄地回顧,父親裁開回憶的長河擷出發黃的小學教冊,企圖憑此教猴子學說話。儘管這猴子聰穎非常,畢竟是隻猴,身負的僅是無愧於猴的本領,它最大的智慧依舊高不過人類的愚蠢。父親竭盡所能也教不成猴子,嘗試了一次再一次,次次沒甚動靜。無論空費幾多氣力,猴子喉嚨裡擠出的只是乾癟癟的「吱」的音節,這音節直直的沒有彎度。父親沒有一條道扎到黑,而是岔開路徑,以「吱」做引子,開始教猴子寫字,因「吱」本是擬聲字,從某種意義說猴子對這個字的與生俱來的發音,比人類發明的並賴了人類的學習模仿才讀出的發音更精準,剩下的,父親只須教猴子寫出這個字,並告訴它這字的含義。經了父親不倦的教誨和猴子不懈的努力,沒幾月,這猴子學會了書寫它這第一個字。這字雖歪歪地扭動得厲害,卻澆不滅父親的興致。逐漸地,父親經了數十年的堅持,教會猴子認識並書寫三千五百個常用漢字,遺憾的是,除了那首一個字,猴子仍沒學會發音,而且父親也不曉得,它是否通曉這些漢字的含義。許是因為年老,許是旁的緣由,父親每教會猴子認識一個字,沒幾日會將那個字忘了去,彷彿猴子識的字不是從父親這兒學來的,而是從父親身上偷去的。也因此,父親要將他早年的一些書燒了取暖。父親抱了柴回屋時,那猴竟揀了本書蜷在籠子裡翻頁,是父親翻爛的一冊《西遊記》,一頁頁撲騰翅膀似的撥過,瞧它的新鮮勁,父親真以為它瞧得懂這書呢。後來再瞧它掠過那些字句的驚訝,曉得它只是在尋找認得的字,就像我們這些個被時間排好序的日子,從這本日曆裡跑出來,而後突然遇到另一本同樣日曆的那種驚訝。

日子一天天過,寒冬去了會再來。父親聽得見內心的火頭燒得身子畢剝作響。儘管沒能讓猴子開口說話,也足夠堵了眾人的口。誰料到這猴子竟然失了蹤。父親最先熄燈睡去,到得夜半月兒落,猴子設法打開籠子,逃了。

這夜我猛然意識到我的生長,曾沖父親喊了一聲,他一翻身又沉沉入了夢。待到清晨陽光捎來颼颼亮,父親瞧見好端端的籠子開了門。再細細察看籠子的鐵鎖,鎖孔裡插了根鐵絲,一根磨了十數年才纖細如發的鐵絲。父親一口一口吃了驚,終是爆發了一聲揪心的怒吼,卻喊劈了喉嚨,咿咿呀呀,說不出語言。父親就此啞了嗓子。

自那夜猴的失蹤,父親足不出戶,日日躺床上,宿宿不眠,目光也漸漸渙散了人的意圖。儘管我日夜守候,也擋不住父親的身子一天天乾癟,蜚短流長,人們又道父親死了去。如人們所言,家裡確實短了水。我跑了一里路去河邊取水,竟望見對面幽暗難測的山林早光禿禿了。人們拿斧頭砍了樹,又撅了草,留一根根木樁在山上,像是打了一方方補丁。山林一日日消退的時候,人們說,瞧見了山雞、野兔、野豬、狍子甚至是熊躥逃,唯獨沒見著猴子。人們至今不曉得父親如何捉的那隻猴,彷彿它是雷雨一般突然而至。人們砍伐了林子,填了崎嶇,修了上山的公路。然而村村捅出條條柏油路以後,非但沒能更繁榮,反倒徒增了荒涼。父親足不出戶沒幾年,人們早忘了他。人們也早沒了嘲弄他人的閒情,更多的青壯年憑了制不住的衝動捨家棄田望大城市奔波勞碌。他們揣著龐大的淘金的夢想一去不返,甚至客死異鄉。這些叫作北京、上海、廣州的城市過多地承載著他們反叛、情愛、活著和繁殖的修飾。少數較為富足的人家,也耐不住,舉家搬遷,去了就近的縣城。余留的孤鰥老人遊魂一樣蹣跚踱步。你若進來我們村,定然瞧得見這些滿目窟窿的老人。再經些年歲,這些老人也都相繼離世。浩蕩荒草埋蓋了村裡的院子以及屋頂。起的風,乘著夕陽的光,跑啊跑,枝葉嘩嘩響,聲音落了地,悄然蔓延於荒草晨露裡。灌滿涼風的屋子黑洞洞的,像一頭頭黝黑的獸,伺機反撲確立了幾千年的社會形態。

經了這許多年,村子早荒蕪了。而父親還沉浸於現實和幻境的虛妄裡,只是發怔。沒有擔心,不抱以希望。即使沒了週遭的村民,他們的嘲弄依舊存在,既沒膨脹,也不癟陷。同樣地,父親也難消扳回恥辱的企圖。他曉得,即使沒了村民,也會有旁的人物,彷彿這嘲弄和恥辱不是村民們贈予,而是他主動索取,並收好保存的,在漫長的生涯裡任意拎出,以此抗拒愈來愈弱的活著的勇氣。自那夜猴的失蹤,父親足不出戶,日日躺床上,宿宿不眠,目光也漸漸渙散了人的意圖。在這些深深淺淺的夜晚裡,父親日漸消瘦,臉色蠟黃。父親這般光景,我也知勸不過來,只懸著心不懈怠。洗衣、做飯樣樣不缺。父親癡心不解,又添了屎尿屙床,將衣服床被撂地上,身形一天更似一天地崩塌。父親的腳一次次剛沾了地,又跳到椅子、桌子甚至床上才停下,伸手夠到電線,猶如樹枝遇到春風時的興奮。我斷不透症狀,只得變著法兒地安撫。擱不住辛苦,我也曾勸說父親,他卻不理會。他不再說話,總像個啞子那樣跟我比劃(彷彿父親只是父親想要說的那些無音節句子,只能等待人類解析發聲)。瞧他出的氣兒裡不再捎出語言的執拗勁,確乎是個啞子了。每次與父親爭論,我至今難以確定是否是爭論,父親總以生猛的手勢跟我對話,胳臂揮舞得猶如一場暴雨,嘴裡努力嘔出的只是徒勞的乾癟的聲音,彷彿他剛想出口的句子突然倒吞了回去,徒留了這些句子被揉皺時發出的骨折聲。

這些總讓我回想父親教我說話教我識字的時候。我始終懷疑人類發明字、詞、句的初衷。語言非但沒能使人類的溝通簡單,反而更複雜了。語言遲鈍的表述難以得體,也更難真實,只會誘惑人類。比如父親給我取的名字,人們叫我名字時,名字背後凝固的形象並非真實的我,我不等於我的名字。詞語說到底只是一堆屍體,了無生氣。語言只迫使詞語完成對現實或事物的模仿,當人們說出語言時那意思已經走了樣。後來我才曉得,生活是可怕的,人們老是通過語言相互利用。我總想,語言的形體也非人類賦予,卻老妄圖消除人類的戒心。人類老躲在語言的背後指手畫腳,卻不曉得語言早騙了他們。當人類表達語言,傾聽的人依了自個兒的理解再以自個兒的語言回應,這回應經了兩次轉折早曲解了原意。因此人類的語言交流永遠誤解,並使語言自身的交流和人類相隔的交流這兩個體系永不相交,又賴以存活。而歷史的傳承又是另一種境況了,這些古老的詞彙雖歷經繁衍進化,卻沒丟失承載的野心。語言所記載的歷史是個獨立的語言王國,當語言再次發生,一個人理解的歷史只是這一個人的歷史。而每個人的理解又不同,這樣依賴語言活下來的歷史,再經了千千萬萬人理解,又會有千千萬萬個不同的歷史了。就人類而言,人們還都誤以為這些個歷史是同一個歷史呢。由此,人類語言的橫向交流和縱向繁衍是一種網狀和樹狀結構的既錯誤又精準無誤的頑固體系。

誰曉得呢?

日月罔替,世事演變。荒蕪的村子又生出繁茂的荒草和野樹,濃蔭蔽天。這些草莖枝葉耐不住性子,翻過牆頭,盤進屋子,改變了屋內的顏色。父親又開始一天天地萎縮,以不慣有的習性生活著,以一種令時間猝不及防的像是快速倒帶的速度衰老,脫水的皮膚皺作一團。父親的腰背也駝得厲害,走路的姿勢怪模怪樣。父親的頭髮、鬍子則以時間固有的速度生得更悠長了,這些沒有寬度的長遮了父親的半張臉,意外露出的兩隻眼睛,雖是渾渾濁濁,卻也有著視線應得的尺寸,並試圖在文明的困境裡尋求一頭栽進野蠻的公式。沒多少日子,我聽到了人們砍伐樹木的聲響。一棵棵樹木倒下來,一寸寸陽光照進來。父親失蹤那天我出門到鎮上,弄些吃穿用度,許是耽擱得過長,到了家,父親已經離開。摔壞的桌子和椅子塌了一地。我尋到半夜,也沒個消息。過些日子,伐木的聲響來到我家門前,隨著樹木的倒地,陽光得了寸進了尺,不但照亮並漫過我的家。過不了幾月,原本的村子又是一派荒涼景象了。我藏在屋子裡,聽到了伐木工人們的對話,他們談到了我父親。說我父親像出門一樣從窗口跳了出去。他們費了好大勁才捉住他。他們說現如今父親已經到了縣城了。

我來到縣城。這裡沒有崎嶇的山路,險峻的地形,連陡峭都是人造的(拔地而起的牆),我從沒遇到過這麼平坦的地面,並驚訝於走在如此平坦的地面上像是每一步都要崴了我的腳。尋到伐木工人告訴我的地方,然而這些縣城的人卻說,父親已經去了更大的城市。我跋涉千里,一步步走來,歷經市區和省城,來到這個叫北京的城市。這裡的房子甚高,且全是尖銳的直角,沒有柔和的過渡,像是敗壞了風格的長方體,抑或是一再汲取慾望的形體。這房子的擁擠像是攢起來的,併疊放整齊。人群熙攘,間不留隙。我找到一茬茬的人們告訴我的地址,費盡了周折,也沒找到父親。我以為他們誑了我,人類的險惡和玩笑同樣讓我厭惡。我坐在動物園的鐵柵欄外掩不住自個的傷悲。我的目光透過人群,落在各色動物的身上。一切都那麼平常,我竟在鐵柵欄裡頭看到了我父親。我深陷於茫茫人群,遠遠地瞧著父親。現如今,父親已深陷鐵籠,佝著背,不停地爬上爬下,我幾乎認不出了。以前父親總對我說,人吶只是猴子直立起來的痛苦,開始我還不信,後來經了人事才曉得;而父親以彎下去的痛苦對抗失敗,似乎取得了勝利—父親已經確乎是隻猴了。我不曉得父親是否認出我。父親遠遠地呼喊,並朝我招手,那手勢彷彿摘桃一般要摘下懸置半空的呼喊,他近乎撕裂般又像是耗盡了一生氣力衝我喊:「喂!」

我將這些寫下來,緣於父親教我認了字,又教我寫了字。我不曉得寫什麼,只得寫一下父親,這個我叫之為父親的父親。

父親教我認字前,先是為我取了名。父親為我取名時,翻遍了所有藏書。最後由一冊名叫《西遊記》的書得來啟示,以書裡已經有了人的形態的猴子之名給我取了名。那猴叫孫大聖,父親說,你就叫孫一聖吧。後來很多人聽了我的名字問我,你父親為什麼不直接給你取名孫大聖呢。我相信你們現在定然曉得了我,但你們依舊不曉得我的名字。父親是將孫大聖裡的人字拿了去,才取了我這名字,那時候父親還不曉得我現在已經是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