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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

這案子頗費了一番周章,開頭是郊區一個農民報的案。那是一片荒野,有些電線桿以及肩起的電線只是路過。這未被鋼鐵油污毒化的荒野密集糾結的蘆葦叢和荊棘叢即使被一條賈魯河乘虛而入,也不遲疑不退縮不掙扎不顫抖不濺潑而僅僅是完全的靜止,異常平穩,看起來既不溫良恭順也不洶湧澎湃,只為佇立天陲,而橫臥於上的太陽活像一次殺戮、一次砍頭,早被扯成一霎血紅。他養了一群羊,由一竿鞭驅趕,再加上一隻牧羊犬。那天的羊群沒聽使喚,牧羊犬也亂竄。他看不到它們了,只看到一小叢蘆葦在撲騰。他沒做理會,儘管那隻狗還在狂叫。事實上,他根本沒預料到,也不為所動。出於自願,他站了一會兒,然後他看到了,不是羊群和犬吠,是那景象,幾乎令他癱倒。然而之後的盤問他反覆強調的卻是:「他搞丟了我的兩隻羊。」接到電話另一頭驚惶的派頭,我們一度以為遭上了大案子。

因為昨夜的一場雨,屍體泡在一塊臨時淤積的小水坑裡。是個年輕人,身著磨得破舊的藏青色外套和黑褲子,腳上是一雙膠底軍鞋,污泥遍佈。鑒定死因前我們先是確認了他的身份,他叫黃書濤,鄭州本地人。我們按身份證地址找到他家。開門的不是黃書濤的親人或朋友,而是他本人。黃書濤說他的錢包日前剛被竊走,正是我們手頭這個。由此斷了我們的線頭。死者的遺物裡除了黃書濤的錢包外還有一個小筆記本,捲縮得不成樣子。上面謹慎地記著各種地址,按順序編碼,依次排列,絕無插隊。這些地址扦插在鄭州市裡不同的小區。我們依據這個詳細排查了每個住戶,沒一家是死者家,更沒人認得他。這些戶主除卻兩家堅稱從未有所異常外每家均被盜竊過。死者除了個竊賊身份外其他毫無線索。而那個小筆記本裡除了那些地址,最後一頁的背面還記著一串阿拉伯數字:624351。字跡雖不潦草,卻也不大工整。我們嘗試過撥打電話,不是電話號碼。

即使沒頭緒,畢竟確認了死因,極簡單,觸電身亡。那夜風雨過大,斷了根電線,死者生前或曾被追逐或因倉皇奔逃或因夜黑風高意外觸電。接下來兩個月儘管費盡心機仍一無進展。因為案件過多,壓力過重,對此案我們也慢慢鬆懈,胡亂撿了些緣由,沒再跟進了。

已至仲秋,邊角泛黃。一次隊長去辦案,是個極簡單的梳理,甚至不值一提。坐電梯下來時一個孩子因為刁蠻摁亮了所有數字。因為這幢樓頗豪華,電梯也新,不銹鋼的四壁鏡子一般使空間和我們無限擴張和無限繁殖,隊長百無聊賴透過鏡子直盯著一次停頓一次下降的數字。到達一樓前隊長突地大喊:「我知道了。」回到所裡他吩咐我們分頭查找六層帶有電梯且電梯裡頭或外頭有鏡子或是壁面可做鏡子用的樓房。經了三天排查有四幢樓房符合要求,最後真由一幢老式舊樓裡找到了死者的住處。隊長說:「死者筆記本裡那些地址定然是他踩點的信息,而留下的那串數字定是跟其聯繫私密的一串符號,即便是因為好玩或好奇順手寫上的。那天我透過鏡子看到電梯裡電子顯示的阿拉伯數字的5是2,而到2層時我心想定是2了,這當口我早忘了鏡子的反射,看到的2則是5。」

死者叫孫宏偉,三十二歲,山東曹縣人,來鄭務工人員,已有八年,至今未婚。租住在那幢樓房的頂層,亦是六層。房東反覆說晦氣並起勁抱怨:「還欠我倆月房租勒。」就此,我們以為這案子也因此結束了,也確實因此結束了。但這故事才剛剛開始。

這當口我們這兒來了位新同事,叫徐良,約莫二十五歲,剛由河南警察學院畢業,未經洗練,端好派他去山東通知家屬確認並領走屍體。所有人都知曉這是最簡單的工作,不會出任何差錯。它實在太簡單了,甚至連走形式這個詞都不屑。

徐良就這麼馬不停蹄地坐上火車,匡當匡當地走。車窗外的平原一旦高低起伏便立馬弄混了山野丘陵,使得那緩慢後退得以致靜止的遠方平原飽含敵意。火車愈來愈快,趕在火車快速奔馳之前的既不是火車也不是速度而是奔馳本身,並帶有致人死命的意圖,彷彿後頭有條瘋狗追趕。那些起了變化的土地高上去時還不忘把樹林捎上去,低下去時也沒忘又把坡度一把扯下來。黃河倒灌了才過省界,已是黃昏,稠重緩慢的暮靄如莽林一般密不透風。

那天晚上,太陽還沒下山呢,他來到曹縣境內的申樓鎮上,還沒進到孫海村。派出所的副所長告訴他孫宏偉他爹甚難應付,勸他喝頓酒,歇上一覺,第二天再去。他不是很情願,因為他還是個孩子,不善跟這個副所長打交道,更何況他還帶著任務。儘管他知曉他什麼都做不了。總有那麼一天我是真的要好好喝上一回,但那必定不是今天,他想。

翌日清晨他出發了。起初是柏油路,拐了好幾道彎才進來一條甚窄的小徑,雖是秋日艱深,凋零的雜草和莖葉也幾乎遮蔽了小徑。兩旁是眾多霜打的麥苗,時濃時淡、毫無起伏地往更遠處蔓延,有時會有液體的密度和流體質感,並能聽得見一種聲音,準確地說那不是一種聲音,是一種呼吸一種靜謐一種光線增長的長度和熱量下降的反比。他繼續前行,像是通過每一次都同時死掉的綠色地帶。經過一座廢棄的舊磚窯,再走出一小片楊樹林,他望見了那座山——活像一場旺盛的大火——這山頭曾物種盛行,早先的幾年還出了只神跡之猴。再走半小時,連兀自杵那兒的煙囪也看得到了,一直向前,山腳的邊沿辟出的一條道好似枯骨一把,供人穿行。發黑髮硬的小徑變白了,並愈來愈白,白色成為均色以後他望不見前路了,只得收回目光。徐良等目光有了伸展,越過副所長告知他的那扇院門,一馬抵達那幢蓄勢待發的庭院。

朝陽還沒興盛,土牆早淹在霧氣裡,院子因為牆體的坍塌而備顯廣闊,即使雜草叢生、瓦礫遍陳,落薄的麥秸照常織著地。上午的氣數將近,清晨尚未散開。他望向四周不僅驚訝更有某種類似驚訝的恐懼。他在捉雞,彷彿歇不住似的。這老頭已老得不成樣子。臉上佈滿某些脆弱、敏感的東西,眼睛裡卻是即便絕望也不屈不撓的目光,這雙泡在黑暗、不眠、疲憊甚至蒼老裡的眼睛仿若只是旁人的某種超然、沉思的凝視。

「孫世平?」徐良略略歪了頭無可挽回地開了口。

他定是聽到了,因為他不再捉雞卻承擔了捉雞姿勢,不高的個頭佝僂著背,低垂著頭、幾近全白的頭髮,面如枯枝,蝕刻一般,形貌慳吝,緊繃並盡量挺直卻被他那股執拗的勁頭壓彎的軀背一動不動。那不帶情感、令人難以承受的目光望過來時甚是平靜,謙卑、穩當、不慌不忙的氣息裡毫無反抗的意味,這個定命論者,無一闕腐朽衰敗之氣。

「啥事?」他開了口,並吩咐剛剛出屋想要搭嘴的老太進屋去。

「你兒子,他,」徐良不知道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他,死鄭州了,我是來——」

許是有人告訴過他,他不是中止了,既不是凝定下來也不是突然行動,而是沒有聲息地走,腳下的道路仍在繼續而他的前進卻沒任何進展,彷彿他的步子不是由步子本身度量而是由腳步聲稱量的。那些雞還在撲騰。許是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個等待然後對自己說我等待得夠久了他終於死掉了或是他怎麼會死掉,於是他開了口,就像兒子活著或是死了不相干的人那般說:「我兒子活得好好的,你搞錯了。」

「你兒子不是孫宏偉嗎?」徐良一度懷疑自己相信了這話。

「我兒子叫孫宏偉沒錯,我兒子活得好好的,你們搞錯了。」接著,徐良默不做聲地盯視他。他們對抗著,可懸殊明顯,即使徐良仰仗這身令人望而生畏制服的加持也難掩他原初的狼狽,老人這種隱晦、平等、安穩、堅實的悶不吭聲像一場寂靜一次爆炸輕易擊倒對手。

徐良因此懷疑自己找錯了人,更懷疑死錯了人。於是,徐良第二天返回鄭州,與同事找到死者生前工作過的建築工地,找到孫宏偉的同鄉孫周林,確認孫宏偉確是孫宏偉,也當真是確定以及肯定孫宏偉是孫世平的兒子以後才躊躇滿志地再次來到申樓鎮。

然而他沒找到孫世平。人們說他去了縣裡,卻無人知曉他去縣裡做甚,只曉得每年這時候他都會裝扮一新,穿上那件洗得發皺的中山裝,戴上那頂早沒了紅星的八角帽——只有每年這時他才穿上這身裝備——坐上公交車前往縣裡,幾十年來從未間斷。徐良心中納罕,直當村裡人亂說,猜他定是要做個兒子的圈套唬他。苦於沒有口實,只恨萬物無理。

待到傍晚孫世平回村以後徐良穿過村子,來到院門口,他終能感到院子裡生命的熱氣了。孫世平尚未換下他那身衣裳。他像是早作準備,更像受盡磨難,直到那天,他危坐於午後,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只是坐那兒。那是他的傍晚,屋子裡的陰影過於濃郁,濃郁蓋過了陰影。那張黝黑皺縮的臉也全被濃郁所吞沒,幾乎只露一雙眼睛,像暗夜裡兩管將要燃盡的香煙,有多濃郁的黑暗便有多濃郁的光亮。他六十多歲了,每次有人跟他講話都需要很大聲,走路也越來越慎重。他對世界和情感感知的遲鈍是通過聲音漸次降下的,彷彿並不是他的耳力下降而是因為他將餘下的力氣全用在了將整個世界的音量調小這件事上。但他仍是裝作聽到並曉得徐良會說什麼雖孤立無援地堵在了整個院子卻不著驚慌地說:

「我兒子活得好好的,你們搞錯了。」

我被打敗了,也承擔了後果,徐良當時想。他拒絕了,更不會去認屍,這確是情有可原,不能接受兒子的死也因此拒絕承認兒子死亡,好像一旦拒絕了這個死亡兒子還活著一般。這是出於對兒子的愛。

徐良決心要解決它。但所有鄰居和不鄰居都房門緊閉,即使院門大開也無人回應。他能理解,沒人樂意嚼他人是非。這當口,他才發現這村子永是蒙著陰雲,陰瘆瘆的灰色從樹林挪到屋頂再挪給皸裂的田地。「是啊,我們很少下雨。」有人說,「無論從哪兒看,這都是個不幸的地方。」那些孩子在吵鬧,他每走過一座院落,狗早狺狺嚎叫。走了一公里,徐良跟他到家。他是在犬吠第二聲時遇上他的。他母親歇在床上,還沒醒。她年事已高,表情淡定,從容安眠。兒子拽著她枯槁的手,晨光爬上她的臉,她的臉也向著窗外的晨光熹微,好容易給這屋子添了色彩。他從屋子的另一頭搬來另一把椅子。徐良坐下來,默不吱聲。又有犬吠狺狺嚎叫,這聲響已被距離削薄了好幾層。他的聲音盡可能的小,以免吵到母親。

「我不懂,總覺著沒恁複雜,這裡頭又肯定有原因。他們不像我,只兒子這頭便壓折了扁擔。他們呢,這兒是個父親,那兒是個兒子。死掉的總歸死掉,活著的還得活著,沒法子的事。你不曉得吧,我也只是聽說,這老頭生在窮人家,又吃了苦,當然我們也好不到哪兒去。經了饑荒和文革,再遭個八十年代的改革和九十年代的大變,都給他掛了彩。也許打從一開頭他就懂不得自豪啊榮譽啊啥的,因為這窮日子教會他的只倆字,溫飽。可是最後他還是從這些苦裡頭得了個屈辱、忍耐和寬恕。這個兒子呢?雖不是自小的嬌生慣養,那也不會是溫良恭順的樣兒。他爹只自顧自地吃,對兒子沒咋個管教,任他野地裡撒歡。我跟他一塊玩到大,他自小手腳不乾淨,等做爹的發現時早晚了,人都成型了。他也許既不是最危險也不是最惡棍的那個,但畢竟是羞恥的。為此他爹沒少打他,越這樣他越逆反,最後到個沒法挽回的境地。我們都曉得這事,卻沒人親眼見到,除了那個人。你認不得他,這是個破落戶,孫世平的鄰居,我媽不喜歡他,說他養隻猴,整天神神叨叨的。我倒是幾乎天天見他,他沒事上山搞些野味,後來山禿了還去,不曉得去幹嘛。他常把這事拿出來講,派頭十足,像是個土匪頭頭領了眾小嘍囉下山,威風得緊。說得多了,到後來連他說的話都捲了刃。你別急,也別催,這事全村人都曉得,只是不曉得真假,他講的時候又是一貫的沒個輕重,全亂了套。他說:『那天我是被槍聲吵醒的,他們那把獵槍不行,比不上我那把,我那把獵過熊,更逮過一隻猴。槍聲?更不行。我爬上牆頭,看見他們在吵架,你們也猜得到還是為那沒光彩的事兒。他們越吵越凶,掀翻了桌椅板凳,一地的雞毛。孫世平太老了,兒子也早長成了。他還以為自個是年輕的時候呢,跟兒子硬碰硬,不散了架才怪。你們猜怎麼著,孫宏偉竟然先破了頭。這下可夠戧,孫宏偉砸過去的時候還以為手裡頭沒東西呢,等孫世平砰一聲倒下去才發現飛過去一把椅子,那椅子斷了腿。要是年輕的時候孫世平還屁事沒有,後來聽說剛好砸傷舊傷,再加上年事已高,骨頭早酥了,那腿也同椅子一塊斷了。他娘坐在門檻上,也不勸架,只是哭。槍聲在哪兒?猴急做甚,槍聲馬上就來。這一回成了倆人的最後一戰,父子倆像是各自朝對方開了一槍,砰,砰,全打中了心臟。你們聽到了吧。父子倆也就此反目。當晚,孫宏偉離家出走,從此沒再回來。十多年了,老頭老太也沒去找,我想啊老太就是想去,老頭也不同意。倆人孤苦伶仃恁多年,怪可憐的。』要不是你把這檔子事給捎過來,我們都快忘了他們了。孫世平是不會去領兒子的屍體的,他恨兒子,更恨那份恥辱,兒子都不要了,他更不可能把這個恥辱給帶回來,即使那只一具屍體,不對不對,那不是一具屍體,那是一份恥辱。」

「他是個死人。」他母親突然醒來,像是拉開的一盞燈。一張默然的臉,冷冷地、快速地別了徐良一下,之後沒再看他。她的表情消退得很怪,彷彿消退的不是表情而是她的臉。

「誰是個死人?」徐良問。

「我不該跟人說這些,」兒子說,「吵醒你了。」

「早跟你說不要聽人瞎說,咱也不要跟人瞎說。事情不是這樣的,事情雖是對的,可緣由不是這樣,你太容易受左右了。」

「我沒受別人影響。」

「那是哪個緣由?」徐良說,「你快說說。」

他和她兒子都望著她。她躺那兒,臉是平靜且斜向一邊的。一雙本該也確是操勞過度的手不再垂直或交叉,而是服帖著床單。而她講述時卻是另一番景象,彷彿既不是她在說也不是她的聲音在說這個故事而是回聲在講述,一種脫離本體、無法挽回的講述。此刻的房間已不只有他們三人,更有故事裡的另外兩人。他們五個人共同佔據這個房間,也呼吸房間裡的同一立方米的空氣,而且故事裡兩人的呼吸更急促。因此,她的講述像一場手握鐵掀的勞作,並從後一個夜晚試圖掘出前一個夜晚。

「這麼多年來,無論在哪兒時間都是長的,誰都量不透,也搞不准。它裝滿了屋子,裝滿你還有咱,看不見,摸不著,更不像這燈光只要遠一點就沒了。它比這花布還勻實,跟觀世音一樣佈施所有。咱們呢更不曉得這一年又一年是怎麼過的,一個個的日子這麼疊上去,全都發了皺,拉不到開頭扯不動結局。要是由這頭一個日子算,接二連三著,把每個日子都從排好的順序裡拽出來,按大小捋順、攤平,拼在一塊,看上去一畝連著一畝望不到頭,那也是大不過咱這土地。這會兒咱這土地才剛冒頭,沒有山川、河谷,沒有斜坡、峭壁,只有平穩和堅固,擋不住的嘛。人呢,既不為害怕也不為歡快只是為了一根香火,全憑了咱這土地。人呢,要靠了土地才能出生、長大和死掉,一輩子的起落、長得啥模樣也是這土地說了算。所以勒,土地不會驚慌,不會後退,驚慌後退的是咱們這些人。土地才不擔心也不憂慮,更不會耐不住性子,只有人總在躁動不安,閃閃爍爍,冒出磷光。然而,我們這兒勒,不像你們城裡頭,我們的收入全來自土地,這塊土地也算年深日久了,我們幹了一輩子土地也吃了一輩子土地。我們祖祖輩輩都侍奉這塊土地,我們的父輩也侍奉過這塊土地,現在終於輪上我們了,我們辛勤勞作,不辭辛苦,把我們的活全用在侍奉這塊土地上來養活我們的活,再往後數就輪上我們的兒子侍奉這塊地了。不管我們養活了後代還是斷子絕孫了,我們都要在這塊土地上用沒了自個,而這塊土地還在。咱這土地坦然平蕩,說一不二,沒有更改餘地,甚至沒有疤痕,寂靜得像是一張紙,接著,紋絲不動地在這塊袒露的平原上慢慢攤開,種植莊稼、收穫植物,使這先前光禿禿、沒生氣的土地一片生機,摸上去毛茸茸的,好像這水這空氣這時間都在滋潤著土地。但是,人又太過無恥、狡詐,竟然想用除法計算要把土地分割給每個人,再憑一張紙和紙上那些發呆的字詞將這些分配落實,最後,這紙上的制度又不顧人事反覆無常剛撥出去又統統收了回來。這對土地是撼不動的,受害的還是人自己個兒。我們這兒勒,不像你們城裡頭,我們的收入全來自土地。這土地來自荒野也屬於荒野,我們對土地很在乎,太在乎了,費盡心機想多要一份田,就是不能多得也不能退守,還有人為此取了個保田的名字。」講到這兒,她停下來,瞥一眼兒子,他還是一無所動,或是茫然不知。

「可這跟他不認兒子有啥關係?」徐良說。他很有耐心,卻沒準備好。她一口氣說得太多,而他謙遜、忍耐的心情只賦予了等待卻沒忍受她的講述,為此他將立馬後悔沒能細心聆聽。

「你別急,聽咱說完,因為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別聽一個啥都不干、只顧耍猴的老頭子瞎說,他不懂,什麼也不知道。我們對土地十分重視,即便從不樂意也毫無怨言,對分配給我們的每一分土地都視若珍寶。咱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就是這麼想的。兒子死了,村上就會註銷兒子的戶口,相應定會抽走兒子的那份地。家裡本就拮据,一旦沒了兒子那份地,就更難吃上飯了。他家本就少了一份地,他絕不會再少要一份地的。他是不會讓他們再抽走一份地的,所以勒,孫世平是不會去領兒子的屍體的。村上人都說他的心腸狠著勒,我覺著也是,為了那份地兒子死了也不讓回家,對這事更是不吭氣。這下你該曉得,他是為了兒子那份地才拒絕的了,他是不會去認那屍體的。你還不明白?他是個死人。」

後來,徐良並未馬上離開,更記不得何時離去。

他看起來心境平和,即使驚惶也不過是暫時的,雖還沒回神,畢竟不匆忙不偽裝,儘管這些疑慮重重尚未及時消除,但即便不能拯救也不會為此遺憾或歉疚了。無論他的猜測還是他人的解釋,雖不會更充沛卻也沒有破綻。他不得不信,同時也以為都過去了,對任何疑問都該平靜地說是或不是,這樣故事才能快速掠過。既已重現完畢,也就結束了,沒任何意義。然而有種東西似乎正執拗、倔強地活著,也許正因有此不可毀滅的堅韌,那老人才能呼吸平靜、神色莊嚴,也使人知道除了不畏懼死亡和畏懼活著而不得不做事的人明天還得繼續活著。在沒有可靠憑證前制度也會喪失強制效力,也沒必要為此耗時,總歸要結束,因此他準備要回鄭州了。他坐在鎮上派出所的單間裡,不免唏噓一陣。窗外鉛色的天還在發昏,萬分沉重、動彈不得。因此,他決心出門走一趟,於是他走了出去。但秋日過早地罩上他的身體,早過這個鎮子。

那天傍晚,他正在下坡,太陽也在下坡。即使他走上平地,陽光卻還在坡度上較量。轉過一個彎,土地敞開懷,無垠的麥田立馬呈現眼前。他從未見過更不用說注視過真正的麥田,這是他見過的最廣闊的東西,整裝待發、空曠肅穆而又一如鏡面,即使後來見過大海他亦是不改初衷。它們油黑、乾淨、整齊看上去什麼都無法承受卻又承受這一切。他只顧前行,並不知道要往哪去,小徑卻為他安排好了,這條腳下的小徑,既窄又不直,重新遲疑了好幾回,有種退縮的錯覺,幾次宛轉碰不見另一條小徑,過了拱橋終於進入一小片楊樹林。樹林靠著河岸,中間有一塊空地,能看出是後來填平的,幾經雨水澆灌,即使荒草交織也難掩泥土的塌陷,猶是下頭深埋的死亡並不安於死亡。徐良望見有人在烤火時以為自己也是冷的,他真為驅寒湊上去才發現他從未感受寒冷,只是順從了人類遺傳的扎堆惡習。火堆不大,乾淨利落,剛好接上黃昏並遞給夜晚,也剛好驅掉他的熱情。此時既非冷寒天此地又非墳塋前,他不明白他為何搞一堆火燃燒。他沒回答,卻反問徐良意圖何往。徐良猜不出他底細,也遮不住自個,沒經幾回交鋒已和盤托出。「啊呀,原來你便是上頭來的那個警察。」後來他知曉他叫孫海山,還有個老三根的諢號,膝下有著三個女兒。「甭聽他們瞎猜,」老三根說,「這事我最清楚,幸好遇上我,換作旁人還真不知曉。」老三根尚未開講,早已吠聲響透,他的兩個女兒突然而至。徐良雖是一個人,但她們兩個瞧見的彷彿兩盞燈投下的兩個重影。她們的臉又緊張又瘦削。她們一個小,另一個也是小,有著相同的臉和表情;似乎她們每次遇見外鄉人都像是嗅到了怪味,好像她們兩個並不是兩個人更不是一個人,同樣不是一種固有的信念,甚至也不是一種短暫逗留,而是一種低沉一種寧靜。此時,太陽早已落山,樹林邊沿托起一片殷紅,並泛在河水的碎光裡像是魚鱗一揮。

「在這前頭,有個東西我們總搞不清楚,我們從來都搞不清楚。」

「什麼?」徐良問。

「他是個死人。」他說。

「我知道。」

「哈,你才不知道。你得坐下來,慢慢聽,我還得慢慢說。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長得我都快夠不著了。」

徐良以為這故事和這講述才剛剛開始,然而,他沒搞清楚這故事這講述卻早已開始。

「有時候吧,不是我們來得太晚,就是生得太早。後來我想是我們還沒開蒙,就跌了進去,再也沒出來。許是這早發生了,但我們從沒想過重建比開荒更難。『我們試過了。』我們經常這麼安慰自個。我們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動不動就挨餓,好像出生前早遭了搶劫。我們一同長大,又一塊種地,當過兵卻沒趕上戰爭,然後就接到了苦難和屈辱,還有卑躬和害怕。後來到了文革,再幾經變故,我們又一塊去南方撈魚,去鄭州打工,都不曾掙到錢。我們幾乎同歲,然而,八歲過後在我們相等的身體裡他的變化比我大,長得也比我快,好像他的童年全長在了成年上,更像他不是經過性慾快感和生殖痛苦作用出來的孩子而是憑空出現的孤兒。面對凶險我遠不如他,我不夠凶狠,更不敢撲上去。他總不退縮,強大可畏,連那頭髮那臉孔那目光都偏狹固執地廝殺上前,好像這些只為留待更大的打擊給他,最後他也是等到了。他既不高尚,也未必邪惡;雖是偷拐搶騙,也從不懺悔;撒謊、隱瞞,也只為活著,到後來這些也成了他惡習難改的借口。他做這些只為活著?這個過程裡他的臉、動作毫無生機,像件傢俱,維持生命,而作為一個生命卻從沒活過。可這兒確實有個身體,雖屏氣斂息,卻還在呼吸,呆呆的呼吸一次一下像木頭敲擊木頭。為了家業的長度他捨棄了憐憫、正直和自豪,只保留了榮譽貪圖結果,使得苦難都為之緊縮後退了。你看他是個老頭,你看到的卻不是個老頭,更不是個小伙子,而是那八歲的孩子,儘管這身體比過去龐大、壯實,如今卻萎縮得近乎坍塌了。

「人們瞧他這德行,早離了他走。從此,也就沒人跟他搭伙了。

「他是經了不少事,但人不可能永遠活著。出事那天,風和日麗的,他也不是成心去偷,只怪慣性作祟,而得手的東西也是太小了,小到後來連他自個都記不得是個啥子東西。加上天熱難耐,人們焦躁不安,他又是被當場捉住,沒逃掉,竟給人打死了——當時他便是一個死人了——因是這等不見光的腌臢事,他老婆匆匆拉了屍體回家,守夜七天,倉促辦了樁簡陋的葬禮,也是盡了本分。那當口我正做火化車的營生,一回賺個百八十塊的死人錢,自是由我載他去的殯儀館。他本沒啥子親戚,除了妻兒也沒了哭喪的人。因是天熱難耐,死的人又多,我們還須排隊,瞅她們孤兒寡母可憐兮兮的,我曾跟工作人員疏通,問他們能不能提前火化,他們猛抽了一口,透過吐出的煙圈一再瞧我。可他們家連盒煙錢也拿不出,只得作罷。也多虧沒辦成,更許是他命不該絕。晌午過半終於輪上他時,推進焚化爐前他突地醒轉,坐了起來,嚇壞了所有人,以為詐屍,又以為遇上鬼。那當口,真是個諸般景象暴雨傾盆。原來先前他並未真死掉,只因傷勢過重,一口氣沒銜上,假死過去。人既已活轉,臉頰添紅,也算樁喜事。然而,故事到這兒才算開了頭。那事體才下鵲頭,這煩擾又上枝頭。好不容易挨了一路,到家等他的不是狂喜或驚異,而是一樁難事。在他死後的第二天,他被開了死亡證明,戶口也被註銷(身份證、戶口本亦遭銷毀),他的那份地自是分給了其他活人了。如今所有紙上事關孫世平的一切記錄都是:死亡。他人雖活了,卻是一個死人了。

「於是,他找到派出所告訴他們他們犯了錯,他須得重新上戶和辦理新證件。接待他的是個年輕姑娘,一派嫻熟,跟同事聊狗的間歇聽完他顛三倒四的講述,那隻狗在他每說出的兩三句子前或後不停地跳躍甚至吠叫。姑娘穿警服的樣子像身著一身鋼鐵,不但僵化了她的動作和姿態,也一併冷硬了她的說話。糾纏半晌她才問:

「『你說甚?』

「孫世平料不到她這般問他,一時怔在那兒。待那吠叫再來才如芒刺一般驚醒來,又說了一遍。

「『這情況你得到縣上公安局去。』她說。

「到了縣上公安局,又是一模一樣的制服和制服搾取的態度。他們說:

「『你得證明你沒死,你出生了,你活著。』

「『我活得好好的,你看我,活蹦亂跳的,這是多活潑的活呢。』

「『這不行,我們要的是紙上的證明,有印章的證明。』

「幾次三番,他換過好多人,嘗過好多途徑,都沒奏效。起先他沒料到會恁長時間,天天如是,時間長了,工作人員見了他也當是沒瞧見,但他沒放棄,只是不解。他那上城的步子原本是一點一點的,後來點數密了,沒幾年就成了線。此後每年,他都會裝扮一新,穿上那件洗得發皺的中山裝,戴上那頂早沒了紅星的八角帽——只有每年這時他才穿上這身裝備——坐上公交車前往縣裡,從未間斷。唉,如今知道這事的人老的老死的死,沒幾個活口了。你要能看到他,每次回來他瘦臉上那雙眼睛,那雙絕望而又絕無屈服的眼睛,像一場一次次被打敗的圖景,但這又是一雙不可戰勝的眼睛。幾十年如一日的不眠和疲憊使他備受摧殘,不成樣子。但他更加吃苦耐勞、不屈不撓了。他征服了過往和平原,越過時間,雖死猶生,永不言敗,即便是他兒子也不能——孫宏偉由小的惡習是有他身上得來的,待他察覺已是晚了,直到多年父子熬成仇,也是打不敗他,即便他愛他的兒子——他古怪地繃緊身子,似乎連呼吸都不能鬆懈一下。但畢竟他是一個死人,在所有銷毀的或現存的紙張裡已經死了,只能守著那張死亡證明活著。

「現在你曉得了,他既不是因為仇恨更不是為了一份田,才讓兒子死無葬身之地。他明明是個活人,比所有的活都活潑,卻死在了紙上,到現在還死著。幾十年來從沒能重新在那張紙上活過來。他活成一個死人這麼久,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如今,他兒子死了,他該怎麼辦?恨兒子?不,他比誰都更愛兒子,即使兒子恨他。他把兒子從人身上撕下來,不會再把他從這張紙上撕下來了;因此,即使兒子死了,他寧肯讓兒子活在這張紙上,也不會認屍。他一個人忍辱負重這麼久,太過勢單力薄,始終不能對抗這個紙張的制度,既然他們讓他死在這張紙上,他定要讓兒子活在這張紙上。儘管這張紙不但邊沿連折痕都是一絲不苟、確定無疑的。這不是以死亡抵禦死亡,這是以讓兒子活在這張紙上的制度去對抗讓他自個死在這張紙上的制度,是以制度對抗制度。這當口他才領會生命的熱度,領取生命的品德,清晰而呆滯;這是他的榮譽、驕傲、公正和自由;這也是他的活著,更是他的死者。

「故事講到這便沒了,這也是他所有的故事,但你現在又能知曉多少呢?」

如今徐良已坐上開往鄭州的火車。這火車一早出發,駛上平原般的景象,使得清晨、陽光、大地都在靜靜流淌。待到傍晚,窗外又起了霧,這霧靄太過沉重,雖是愈往下愈濃稠,卻不是由半空裡懸垂下來而彷彿是大地本身正難以遏制地一層層地向上滲透。逐漸地,有什麼東西在變濃,一開始他以為是夜晚在逐漸稠密加深顏色。後來他意識到,變濃加深的不是這客體的存在,而是某種東西,那種消失已久、一早作古的人之立足,作為人的血肉、內臟和骨質。而作為人的他坐在火車裡,望著車窗外巨大的麥田荒野河流等廣袤的空間,有了巨大的空無感,這一路窗外大平原並不是由前一個立方空間複製給後一個立方空間的,而是由前一個立方空間裁剪給後一個立方空間的,並依次累加成指數增長,然而,直到抵達鄭州這個城市這些積攢成垛的大平原也抵不過一寸這緊窄、擁擠、狹隘、逼仄、觳觫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