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你家有龍多少回 > 馬得木 >

馬得木

陽本·死篇

寡婦李二娘被丈夫斬落了頭的那日,萬里之遙的十千木馬,正往飲馬鎮來。身懷六甲的李二娘豁然頭落,肉身潑了這一灘,頭顱滾三滾,淚珠砸碎黃坯土。血淋淋落了地的頭顱道:

真是個「離頭不李身,離身不李頭」。

錯了錯了,丈夫道,你應說「劉頭不留身,劉身不留頭」。

寡婦李二娘不姓李,活著的丈夫倒姓劉,正所謂丈夫手起金卯刀,落地無姓木子頭。眾人團團打轉的腳步終是抵不住眼中的驚悸,個呀個地惶步竄逃。

帝王年時秦皇嬴政封了泰山後,往芝罘和成山去,一路行到這方涸澤荒地,烈陽之下,人乏馬渴。始皇帝遂下馬落在坡處歇腳,那脫困的坐騎拽了嘶鳴,竟拿後蹄刨出一股清泉,喚作飲馬泉。這泉水愈湧愈甚,蝕了千年的溝壑竟割出一縱飲馬河來。後世人們年年修築堤壩,砌得瘦浪怏怏自退。隨河水落漲,飲馬鎮的草木一歲一枯榮。

馬後村的李二娃奉父命去河後村接新娘子行過飲馬灘,灘泥薄了馬蹄。上了河壩,這班娶親的人馬一路吹拉彈唱,隨山路乍起乍伏。突然一隊強人打馬馳過,那污蹄踩碎淤泥半片。但見三四折處傍來老槐一株,馬隊倒伏的斜枝,好幾簇,驚嚇了新娘子胯下瘦馬。李二娃拽直韁繩,卻被倒拖一丈,歇在落馬坡時已被蹄鐵踏爛了腦殼。一朵紅布,經了這番衝撞,扯出個推推蕩蕩,正蓋了李二娃的這頭血紅。未曾過門的新娘子成了李家的寡婦,後來的日子跟了李二娃的名字,人們都喚她作寡婦李二娘,年深日久,反脫了原本的姓氏。寡婦李二娘過門的第二年,終日鬱鬱成疾的李二娃他爹,搾乾了軀體,撒手歸了枯壑。正值開春,李二娘葬完老人,收拾行裝,渡過飲馬河又回到河後村。

飲馬鎮的飲馬河周邊四個村落分佈圖,若坎卦形狀:

李二娘她爹做的是木匠營生,自十八年前做劈了一件木工後,只得以打造棺木勉強度日。李二娘她爹,坐在院子裡的大水缸沿兒上,啥事也不幹,手上提溜個酒罐子,褂子耷拉下的衣袂歇在腿上。他遠遠瞅見李二娘走過戳破重枝疊葉的漏亮,捎來日色春光,一步緊挨一步,走到這條路頭上。她接近時,滿臉滿頭的汗濕,使原本的髮色增了更重,將一個可人兒增添嫵媚的風險。他的目光一截短了一截地,跟她走進院子。她搬把椅子,站上去,將洗過的衣服搭在晾衣繩上。

嫁出去的女兒。

潑出去的水,我曉得。

狗日的不得安生。

罵你自個兒吶。

前日裡你幹啥了?

隔了恁多個夜哪個還記得清。

就在灘口上。

灘口那麼廣,說的哪個?

過了河就進了村的灘口。

啥也沒幹呢。

是不是讓哪個瞧見了?

那灘口整天價的有十好幾個人勒。

是不是讓那劉家的兒子瞧見了?

我哪曉得哪個是劉家的兒子。

馬前村的劉家。

不曉得。

鄰家的王婆又說了門親。

就我現在這般光景?

我可沒聽見人家一個不字。

莫不是你說的這個劉家?

肩掛了鞋子的那個,你定然曉得。

河對岸的翠色景致,染了柳條萬根,也做紅了千朵花開,暖透的天更是壅了水漲。李二娘坐上渡船往對岸去。那劉家的兒子,喚作劉煥明的,正帶著傻子佝坐在渡船這頭。李二娘乍看那肩上搭了布鞋的劉煥明,生就個俊皮囊,儀表堂堂,劍豎的雙眉卻是愁作一團。雙目隨了舟頭,劈了兩瓣走浪。劉煥明身旁的傻子,拽了煥明道,瞧那女人這般紅。劉煥明回首望見李二娘,姿色動容,眉目撩人,花紅的、蝶舞的岸上色彩劫掠了那身素衣,瞧得她飛紅了桃花臉。李二娘低頭尋思,被自己這雙顧盼流轉目,勘破了腳尖。待到對岸,踩塌了泥沙地,木然周轉,人群裡卻再也尋不到那劉家的兒子。

你要是嫌這親事屈了你,可以先去,然後逃,我不攔你。爹說。

怕是屈了他們,幹啥要逃。李二娘說。

寡婦李二娘的再次出嫁,雖是消解了她爹的憂愁氣,卻也落了口實,為四鄰嘲弄。嫁娶當夜,李二娘她爹灌了自身一個酩酊醉,聽到道旁閒桌的三兩青年張開腌臢嘴巴,頓時冒作三丈火,廝打兩幫,幸被眾人扯開,才不至釀成禍端。誰知那挨破了臉的青年竟是怒氣未消,值了二更時分,埋伏在灘河岸口,在李二娘她爹回家途中掀翻了他的身子。李二娘她爹一做崴腳二做拐腿三做頭腦昏沉,不慎跌進飲馬河中,滔滔河水瞬時卷沒了人。那青年看到鬧出人命,呆立半晌,方慌張逃離。李二娘她爹被河水泡了一夜,竟然沒死,衝到下游被人撈上來還打著呼嚕。撈他上岸的人說,你這般精瘦的身子早該沉了底,幸是水勢湍急,沖打了你到這淺灘。他說,這殘損的身子,水勢緩了也是沉不了底。待這濕淋淋的老兒輾轉到了家時,才聽到消息,新婚當晚,李二娘便放火燒了倉房逃婚遠走。

李二娘瞧見自個的腳尖,被伴娘嘻嘻笑著帶了方向,一步勾作三步,走到新房裡。李二娘坐在臥榻之上,聽屋外酒方數巡。直至夜深人靜,雞唱三聲,忽聽見院子裡腳聲陣陣,卻是聞不得人聲,火光明滅,想是福禍難定。李二娘忽然摘了紅做的蓋頭,想要開門去看,不曾想有人撞破了門板,闖進門來的是那日灘口的傻子。這傻子著了一身紅做的新郎衣物,酒醺了人臉,頓是透紅的膚色。這傻子昏昏沉沉步上腳來,只是立腳不定,撲地一倒,李二娘慌忙走近了兩步,扶了他到床榻坐下。燈燭遭了門風,燭火難定,繞暉三匝。借了這黃花火光,李二娘瞅見對方的清晰模樣方才憶起灘口的漂亮人兒,立時跳起。

你這傻子,來這做啥?

我做的是新郎。

我的新郎是劉煥明。

我便是劉煥明。

你才不是。

我爹說,我便是劉煥明。

你莫誑我,劉煥明我見過,你不是肩掛了鞋子那個。

我便是肩掛了鞋子的這個。

不不不,那天不是你掛的鞋子。

這鞋子是我的,我天天掛了它,只是坐了渡船的日子,我不歡喜濕鞋子,它現今已不是濕的了。

你兄弟叫作啥?

我兄弟叫作劉煥亮。

你個傻子,我才不跟你成婚。

我爹說了,我們已經成了婚。

我要找的是劉煥明,你騙了我。

我爹說了,跟你成婚的便是劉煥明。

你個傻子,你不是劉煥明。

你才是傻子。

我確是個傻子。

這傻子劉煥明分明不傻。

傻子劉煥明摸出手腳,推了李二娘倒在帷帳裡。李二娘拼盡氣力把他往外搡,卻反彈自個兒更靠了牆,又生生被他壓了身。李二娘的心房亂怦怦跳,拿手臂托出空當說,我先去滅了燈。但是窗子裡切切割來的片片風,熄了燈火。李二娘氣喘難歇,衣裳未脫的劉煥明,雖沒有動手動腳,卻也盤死了她的小腿和大股。這一夜他什麼也沒做,只是擁了她呼呼睡下。他這黑漫漫的臉子,血腥腥的酒氣熏得她昏死過去。待到雞叫三更,再叫五更,她才悠悠醒轉,傻子仍做著先前的橫貫樣子。她斜杵的半個身子定然是酥麻不覺。但有狹長的月色光禿禿地投在桌角一處,又搭了根條椅。李二娘撥開劉煥明的身子,走到門邊,直撞門皮,匡匡兩響卻是打不開,再往內斜斜撅了門板時,便看到一條鎖鏈在門外反鎖了。李二娘到了窗邊坐下,悶悶地喝過酒,搬了椅子定定地砸開漏出一線空間的兩扇明暗窗。那傻子仍做著齁齁睡熟的蠢人。李二娘蹬上椅桌,傾身一攀,用力跳下,落得滾塵土面。這都在柳條梧桐葉下,光影掩映間,卻突然聽見院子東南角人嘶犬吠,探頭望去,只見火光沖了天,夜色難為蓋,即時淹沒添了魚肚白色的東面日出。李二娘趁這眾人亂作一團,翻牆跳脫,潛進黎明的光色裡。

沿了飲馬河岸,蓋為霧氣所蒙,朝陽唾而不漏光。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路徑歧出八九支。回首儘是,買進的風兒太撒野,攪了河面,齒齒的鱗甲、纍纍的堆積。李二娘體會這寒氣冰身,思想昨夜委屈,堪似黃花瘦的傷心人、淚漣漣的雛兒;行一步,情慟無數,兀的不愁殺人也麼哥。李二娘奔東又走西,尋不見藏身的處所,一味哭上柳梢頭,恨不能當下掘個坑埋了自個。李二娘逢人便躲,折身就走,奔跑半個時辰,便花瞎了眼睛,瞅不見眼前事物。只得摸上草木林樹,走了一程,絆腳倒在一家庭院裡。你道這是哪家?不曾想腳下一絆,竟跌出一個斷腸的鐵石人兒。

劉海天聞到夜的濕水味道,憶起多年前明暗交合間的那場大火。日上一竿,破夜的大火才被澆滅。劉海天坐在殘垣橫壁上,望那燒著的爆響,畢畢剝剝,和抖彎的幾柱青煙。整個豁了口的院落勾來一千冷氣,灌濕百尺餘熱。這燒來的豁口,一氣兒躥了幾十眾人來,只是一撇,帶出挨了牆的擁擁落落。面皮裡壓不住的笑、佯作怒罵的響,一截一截刮來。劉海天正要尋拿放火人,劉煥明突然哽哽咽咽地一路哭來,直到劉海天眼前,哀哀慟哭。劉海天喝止劉煥明,卻問不出明細。劉煥明頭髮盡散,滿面烏黑,一身的尿臊氣,啼哭的間歇又拖地翻滾了身子,滾到北滾到南,滾出污七污八的破爛衣裳。劉煥明他娘手捻了佛珠,口中誦來佛號念。出了聲的,老天保佑。走近了劉海天道:

那寡婦李二娘半夜的時候背著煥明逃了。

鎖鏈那般硬,怎能逃得掉,劉海天道。

想是跳了窗逃的。劉煥明他娘道。

想來這火也是她放的,一人道,趁亂逃了去。

劉煥明他娘又是一陣誦佛之聲。

別念了,整日價地叨叨叨,不見半點閒心,等我死了好給我超度不是?

劉煥明他娘住了嘴,撥開眾人,轉身走了。遠到另一頭時,一陣偏風又將她的誦經呢喃聲響辟辟啪啪傳來。

劉海天喚了劉煥亮命他騎馬去追。

到哪兒追得?

逃去了哪兒便去哪兒追。

可她會逃去哪兒?

現今的女人都是瘋的,沒一個不是望城鎮裡頭紮的,劉海天長歎一聲,上個狗屁學堂。

李二娘可不曾上學堂。

哪個狗日的插嘴?

一簇人兒各自走散。

被夜晚泡壞的村子剛現出黎明的樣子,一陣烏雲氣象。高風吹下,拂過眾人臉,劈開劉家兩扇大木門,搖晃晃。先是從門內出來一人,又並肩出了三人,接著出門的又是一個人,暴然之下,再湧了十數人奔出,最後踏出的是一匹棗紅高馬。縱身馬上的劉煥亮,像是跨了百匹駿馬,衝出一道縫,同了塵埃迷霧,如脫籠之鵠,望飲馬鎮上,望四顧蒼茫的田野裡冒風奔馳。

劉海天由兜裡摸出塊懷表,看了一眼,再望了日上三竿,又放回去。他盡把袖口擼上,一步一趨地走在巷道裡,腳印撒了一路。在泥水淤積的地方,劉海天沿河看到馬蹄印爬上坡,並跟著彎道伸進前面河後村的林子裡。他偏了蹄印,沿著一帶黃泥矮牆走,過了一會兒,在泥牆漸高的方向,在明媚的陽光下,浮現出一座光禿禿的四四方方的破敗院落。兀自立出的屋子裡空無一人。越是近了房屋越是感到加深的黑暗和潮濕。劉海天翻身進了院落,房門鎖著,他走上石磨等了半個時辰被犬吠喚醒。醒來繞了院子三匝,劉海天把臉俯向水面掬水喝,倒影將他的臉弄碎了,同樣碎掉的還有李二娘她爹的臉。零零碎碎湊得還原了臉,劉海天翻身坐上水缸的缸沿,看到一個濕淋淋的李二娘她爹一瘸一拐地蹲到磨上去。

它遮不住你那桿槍。李二娘她爹開了口。

是我先問了你,你那木頭刺破了你的褂子。

你是說這個嗎?李二娘她爹晃了晃手。

你莫動,劉海天說,你莫再動。

你的褂子,它太小,遮不住你那桿老獵槍。

你這濕淋淋的身子,莫不是灌了一身濕淋淋的酒,這真是個好處置。

夜裡被人栽了樁好事。

是嗎,我這夜裡也被人栽了樁好事。

我瞧見劉煥亮那崽子騎了馬過河。

那崽子真不懂事。

你錯怪他了,他問了我個早。

你倒說說,我有沒有錯怪了你。

我早說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昨夜的那等事與你不相干的了?

實不相干。

我定會抓了她回來。

抓回來任你處置。

任我處置?

任你處置。

這話倒錯怪了,處置她的是宗族規法,不是我劉海天。

劉海天忒有興致,燦燦的笑遮住面,捧了手做的水瓢,轉向水缸,撥開水缸裡的秋葉。水面映了天,團團磑磑皺了天。水底的氣泡冒了出來。劉海天說,你這缸裡還養了魚。說完,一尾紅鯉魚再次吐了泡到水面爆開。劉海天喝完水,弓身撿了一塊塊石頭對李二娘她爹說,這石頭啊,會說話,你聽—劉海天拿了石頭一聲聲丟進水缸裡,李二娘她爹聽到了石頭說,咕咚、咕咚、咕咚。劉海天突然高舉大石頭砸了缸。那龐大的缸,轟然,全碎了片,水也一下全豁出來。更豁出了活人出來,你猜得沒錯,李二娘從這碎缸漫水裡浴出來,並呼了一大口氣。她這濕衣服雖然瞞了整個身兒的體態,等洩了洪,倒凸了個玲瓏身子。李二娘濕淋淋地對了她濕淋淋的爹說:

還真是個潑出去的水。

劉煥亮直追了幾個時辰,東張西望,瞧到的全是空處,沒遇見一個人。撥轉馬頭,回到來路。沒料到,遠隔幾里之外,已望見李二娘被吊在梧桐樹下。劉煥亮早被霧氣濡濕了臉,鞭馬快奔,直奔到自家院落的,這樹下。落鞍下馬,逕直來到劉海天身前,哪裡攔得下。劉海天早攀下柳條,往她雙腿上鞭打,一連打折柳條十數枝。李二娘並不慘叫。纏作一縷的麻繩團團繞了幾繞,硬生生捆綁了李二娘,腹背並作的腰肢左突右扭,也是掙不脫身。李二娘眼瞪了劉海天說,爹啊,你可知女兒遭受的苦楚。說罷,淚如泉湧。癡癡傻傻的劉煥明,一驚一乍,載哭載滾,口裡嚷道,要抱了女人睡覺。劉海天一巴掌摑了去,說,過些日子再給你。劉煥明嗚嗚捂了臉望望閉眼誦念的娘親,一個趔趄,悶倒在地。劉煥明醒來忘了先前的疼痛,抓了李二娘又是要抱了女人睡覺。劉海天拖了他到房裡,又拿了斧頭砍倒另一株抱圓的梧桐,再拔去了尖刺,刮平了,削滑了,粗粗糙糙做出一截圓木,拋到床上撂給他。劉煥明摟了圓木,這才呼呼大睡。劉海天看天已暮了,月兒也上了皎潔,將縛著的李二娘,摜進西面一個沒窗沒亮的柴房裡。

有關李二娘的身體,劉煥亮是從黑夜裡知曉的。當夜的劉煥亮難以入睡,李二娘望他的最後一眼扎漏了他的心,更扎沸了他的血。李二娘的目光灼燒了他的身體。夜半時,李二娘白日裡的聲聲歎息,折磨著劉煥亮,聲聲歎進身體裡。他醒來後才曉得那些煎熬的睡不著已是睡夢。劉煥亮再次陷進難以入睡的泥沼,他聽到李二娘哭鬧、甚至是笑聲,眼睜睜看著李二娘脫了那件難以蔽體、血跡斑斑的破衣爛裳,赤條條壓上身來。半宿糾纏過後,劉煥亮從夢中驚醒,滿身的汗水已經濕透了被褥。窗外月到風兒遲,騰光晃來竹外的一枝影。劉煥亮披了衣裳出門。夜深人靜,星斗漲滿了天。劉煥亮趁這夜色,穿過庭院,到來另一頭的柴房前。劉煥亮拽上雙眼,側耳傾身,透過柴門的縫隙湊身看進去。屋內的景象驚得劉煥亮一身冷濕:一盞燈籠倒地旁,映黃了那股難覓的氣息;那喘息難定的聲響,顫顫兒地一聲聲放大。劉煥亮心中焦躁,生出悲切,欲要轉身逃跑,卻是半些兒也動不得。劉煥亮慌了,瞧見李二娘昂著臉,好似魂不附體兩眼死肚白,盯了門外的劉煥亮。劉煥亮啊呀一聲,一跤跌倒,再跤跳身,回首頓生寒顫,腳不點地地逃回榻上,蒙上汗濕的被褥,鬆懈不了身子。他至死都難以忘記壓上李二娘的另外一張(薄紙樣的)身體,另外一張臉。

癡傻的劉煥明卻瘋了。

至此之後,劉煥明日日抱了木頭睡覺。忽一夜,三更過後五更未起,劉煥明剌剌地響了哀嚎,大如牛吼,驚落星辰犬吠。第二天清晨,劉煥明他娘七八喊聲喚他不醒,掀開被褥,但見劉煥明胯下血染了棉被,劉煥明他娘驚失了血色,昏厥倒地。原來劉煥明夜裡日劈了那塊圓木,蠕蟲一般的陰莖上,精液攪合了血肉,早已干結,散著死魚般的腥臊臭氣。待她醒來看見污穢之物,才急急慌慌,招醫生過來,卻已是晚了。醫生的後一口氣歎在前一口氣上,最後歎在離開的晨光裡。歇了不少時日,醒轉的劉煥明睜開眼無端地嘻嘻笑咧嘴,說,日死你個小蹄子。劉煥明他娘厲聲地呵斥。劉煥明又是嘻嘻笑了一截,說,日死你個小蹄子。劉煥亮望見他爹臉上,抽抽搐搐,染成赭絳顏色。再一日的傍晚,劉煥明的身體剛得了康復,甚至比過往的那些兒還矯健。但劉煥明也就此搗爛了他那根陰莖。有風,有鳥,有花,有蜜蜂,還有那轉圈的蝶蛾子,劉煥明說。莫再叨咕叨了。劉煥明他娘竭力壓了自己的手,不讓它們抖動。劉煥亮進來時,盡力避免碰到劉海天的任何地方。

有蝶蛾子,那粉色的蝶蛾子,一二三四五—

別再數了。

他想數就讓他數吧。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啥時候將她放了綁子,煥明這時候正要人照顧。

放了綁子?再跑咋整?

你就不怕他爹找上來。

他也得有那個力氣。

幹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兒,你就不怕神明懲罰嗎?

這就傷天害理了?那這天也太好傷了,這天不要也罷。

煥明不會憑白去弄劈那木頭,俗話都說是,有樣學樣,有個哪樣的格老子就有哪樣的孽兒子。

兒子再孽障也是你生的,這桌上的孽兒子哪個不是你親生的?

劉煥明他娘,似怨似怒,推開方桌,離了身子。劉煥明扒拉兩口菜,吹滅燈火,說,日死你個小蹄子。直喊個不止,一遍復一遍。每一遍劉煥明的身子便拱一次。劉海天掀桌離開。劉煥明滾一滾,哇地哭了,碗碟的碎片扎出血口子。

劉煥明瘋了。

李二娘的第二次逃脫,沒人曉得是哪個時候。突然下的一場雨,淋濕了昨夜。雨滴兒吞併了淚珠兒,更添了一聲聲淒慘。李二娘破了夜,帶了濕淋淋的身到一個濛濛亮的清晨;退一步是昨夜,進一步是黎明。這是個雞犬不鳴白晝天,不見霞光清涼晨。游過飲馬河,有一日沒一日地,穿過高粱田,李二娘被高粱葉刀破了臉頰,血絲兒疼。李二娘一路尋上山後的楊樹林,吸了一口帶有草味兒的濕濕的空氣,攢夠了樹葉,鋪了半尺厚的一層,躺下便睡。黎明的露珠並作的潮氣凍不醒她,直至馬蹄聲踏來,李二娘,急急慌慌,這才翻身跳起。剎那,那人馬馱來一柱柱墜下的光芒飛馳,光色邊沿燒著的樹葉,嗤嗤響。

太行山區有一處月光嶺,神話年時,天斧砍出一綹河後,劈山作兩瓣,一瓣在西,喚作山西,一瓣在東,喚作山東。山東地界的這瓣月光嶺,嶺上的懸崖天險,喚作一險天,後世錯叫了諧音,叫作一線天;也許是這嶺上斧劈得崖邊割天,原本喚作一線天,這等事沒人做考據。一線天上有伙強人拉幫起桿,做了匪。嶺上的兩個匪徒,一個叫做楊堅,一個叫做王貴,因是私差下山,打馬回山路上,遇到坡下這片楊樹林,正是黎明時節,這人馬馱來一柱柱墜下的光芒飛馳,風一吹,漫天碎光撲地飛。他兩個兜兜轉轉半個時辰,望見一枝樹上簌簌落下枯莖敗葉,又霍然掉下一人來。原來李二娘聽到蹄聲先是躲到樹上去了。見李二娘生得明眸皓齒,秋波探媚,好不動人,他們頓起邪念,掠劫李二娘橫在馬背上。走不上十來步,王貴說,何不在這個地方完事罷了?楊堅說,這大道邊上,恐是人煙不稀。王貴說,要是被大駕桿曉得,定然饒不過。楊堅說,除非你嘴上漏了縫,我曉得前面一處僻靜地方,方便行事。王貴說,大駕桿—楊堅斷然說,莫再叫了,大駕桿,大駕桿,也不過是個叫做駝龍的獨眼兒。大路飛塵,馬背顛蕩;李二娘臉色發白,口齒若輿。行不到三五里,遇到一口水井,李二娘說,顛得頭昏,想要喝口水。楊堅說,沒得水喝。李二娘說,顛得這般長久的里程,早吐空了肚子,再沒水喝,怕是脫水死了。楊堅說,哪來這麼多廢話。王貴說,死的人可不好侍弄。楊堅沉吟半晌,下馬說,是老子口渴得緊,便宜了這小娘們。楊堅囑咐王貴看緊李二娘,轉身去附近村子尋水桶。當時李二娘蹲在左邊,王貴立在右邊的井口沿兒,李二娘不動彈。王貴轉圈轉三轉,又來到李二娘右邊。李二娘的雙眼直直地勾他,王貴奔來一腳踢中李二娘,李二娘悶無聲響,轉頭向右,王貴再轉到右邊,又來一腳掀開,李二娘叫一聲,下去。以肩膀掀上他腿,把王貴頭在下,腳在上,直攛進井裡。不,不,不,你想錯了,不是這般。當時李二娘蹲在左邊,王貴立在右邊的井沿兒,李二娘不動彈。王貴又來到李二娘右邊,李二娘的雙眼直直地勾他,王貴奔來一腳踢中李二娘,李二娘躲到這王貴先前的位置。王貴近身一步,又掀來一腳,踢個空。李二娘一個跳躍直翻進井裡。王貴吃一驚,一個啊呀,二個不好。楊堅回來,罵一番,咒一番,走過去,轉過來,命王貴拿麻繩縋了自己下井,李二娘昏昏懵懵的,氣息奄奄,知覺已失了。楊堅繫繩於李二娘一身,使王貴拉她上去。王貴又縋下麻繩,貫滿力氣,正全神拉楊堅上來。李二娘突地醒轉,環抱王貴雙腳,把王貴頭在下,腳在上,直攛進井裡。

料不到劉煥亮竟尋到這兒來。自從撞到了那夜,劉煥亮情慾牽連,日積的皮肉消瘦,塌目坎陷,早有自個的心思。劉煥亮故意撥轉馬頭,背離飲馬鎮的方向去追。幾個晝夜,劉煥亮在大路上,左邊突突突不出,右邊擋擋擋回來,懶懶惰惰地走,不知走到哪一處,落在這個大的光禿禿的地界。不曾想,竟睜眼瞧見李二娘。劉煥亮一個驚嚇,跌下馬來。李二娘坐在井沿邊,頭髮都散了,淋淋漓漓一身水。

那兩匹馬是哪個的?

駝龍的。

駝龍是哪個?

駝龍不是哪個。

你怎的就不逃了?

我一直在逃。

你坐在地上怎能叫逃?

腳底磨穿了鞋,我將鞋兒掛肩上,坐這口兒歇會兒。

你肩上沒掛鞋。

是啊,鞋兒都掛了你肩上了。

劉煥亮曉得她在揶揄他。

那是因了我兄弟玩水弄濕了鞋,我只替他掛了半日。

現今你解釋了它,又做啥用?

你怎麼全弄濕了身子?

這個跟你有哪個干係,李二娘又說,你不是來抓我的嗎,怎不趕緊捆了我去。

你走吧。

你歡喜我?

你若再不走,我就要捆了你回了。

你說啊,你說歡喜我我便逃了走,你幹啥不說?

我—我—我真個要捆了你了。

你捆啊,你過來捆啊,就這麼一丈遠,你到底捆是不捆?你個瓜?,李二娘怔住一個歇口,忽然口裡丟出一歎氣,站起身,走近他一步,又一步,說,你捆了我去吧,你千里迢迢跑來不就是要捆了我回去嗎?

馬前村一個破落人,人喚豁牙子的,專司窺探隱私,回回潛在牆頭、樹梢,再當街炫耀,三分實的、七分虛的,真是嘴頭子胡謅,誑了真,也遭過一些打,全沒深重,村人拿他逗趣玩樂,沒個憐的。據豁牙子說跟上次一個熊樣,李二娘又被鎖進柴房。劉海天換了新鎖,又搬來條條木板,一層摞一層,釘死了門窗。除去一日三餐到洞口,那柴房沒一線光明。日子一天天過,到了秋葉落,天氣又寒,人丁凋零,夏日的繁茂景象,如今冷冷荒廢下來,正是雲去風逝、淒涼滿目象。劉海天本性難移,在一個月光明亮夜,生生硬拆了條木,掇開門扇,打亮一盞朱色燈,紅汪汪一團亮裡,李二娘脹大了肚子,懷個孽種。這事自生誹謗,言道無神,經了豁牙子的口,更是瞞不住,都道李二娘肚裡是哪個的孽種。劉海天揀個肥日子,於樹下落下一條軟麻繩,捉準李二娘,纏繞一番,做成圈套,將她繩穿索綁地捆住,高吊樹頭,抽枝鞭打。劉海天手下越是嚴厲,李二娘越是口嚴,全做進的氣,哼都沒哼一口出的氣。事關宗族,不能毀鉤繩、棄規矩。倫理無乖,規矩世守。尊祖、敬宗、睦族、祭禮、閫行之道,不能任性為之,皆承鄉黨。劉海天不得已,因此恭請族內尊老,擇日問決李二娘。

是夜落罷四更鼓,劉煥亮掀開被窩,裹個衣裳,就在門邊伏著。只聽呀地門開,鉤月的大光亮掉進來,劉煥亮踅足踩了亮到來,敲碎鎖頭,挨著這個門響,進去柴房,要放了李二娘綁子。

解了它做啥?

他們就要處死了你。

我死了,不正趁了你的心嗎?

我幾時害你死過?

是我自個害了自個,不關你事兒。既是都抓了我回來,為啥又要放我?

抓了你只因我是兒子,放了你,今後我便做自個兒了。

你歡喜我?

這話你說過了。

你怕了?

我只想問你是哪個放了你的綁子?

這不正是你放了綁子嗎?

上次的綁子是哪個放的?是不是你爹?

不,是你的—

我爹?

不,是你娘。你只是要問這個?你就不想問我肚裡的種是哪個的?

反正不是我的。

你早就曉得,早曉得是哪個,我日日見了你趴在門外偷看。你怎生就不進來,像你爹那樣進來,像你爹那樣壓過來。

別再磨蹭了。

你怕了?

這話你又是說過了。

我恨你,我不走,就是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就是死也要死在你的名義下。

看在肚裡的娃面上,你快走吧。

我才不想要這孽種,我恨他,恨你一樣恨他。

沒人曉得劉煥亮最終說的啥,李二娘眼淚若斷線之珠,裡外換上劉煥亮取來的乾淨衣裳,踩上他的肩,翻牆跌進黑夜裡。李二娘的第三次逃脫,好似一片聲的炸鑼響,好似三五匹馬闖來,纏纏繞繞,盤桓在村子上空三日三夜沒歇。劉煥亮也公然違逆劉海天,誓言不再追那李二娘。

李二娘踉踉蹌蹌奔了一夜,天將曉明才到飲馬鎮,直腸腸地穿過飲馬鎮,繞過省城,一路向北,望飲馬鎮外的新世界去。

清晨的陽光把這天從東頭塗亮了西頭,小徑抻過去,拍散兩邊的荒草,李二娘一腳絆一腳地腆著肚子走,到人跡罕至處,這支小徑突然斷去,全被青色籠統一蒙。有人拿刀劈過了枯枝敗葉,在被人開闢的新路上,她一天加一天地走,氣喘的聲響在枝葉間迴盪。不知過了多少日月,她翻過一座又一座山,落在一大塊平原上,是一霎的荒煙蔓草,忽然迎面撞來一座鬱鬱蒼蒼的雜木林子。越往深處,花木越是蔥蘢。許多蔓草牽引一帶,隱約透出煙霞一般的草木之氣。呼為風,灌滿了李二娘的衣裳;呵為露,趟濕了李二娘的手腳。後來轉了一個彎,霍然來到林子邊沿,又是大平原一塊,雜鳥亂鳴亂飛,竟然陰氣森森,旌旗律律。李二娘以為自己眼花,揉一揉眼皮,只見一隊一隊的木馬,一溜兒一溜兒的,蜿蜿蜒蜒地,從北往南行軍走,通衢廣陌,縱橫馳騁,惟意所往。這十千木馬,仰著馬頭,翻騰四蹄,氣象雖然莊嚴,卻帶有陰森肅殺的模樣,意欲踏平李二娘身處的這片林子。半空裡,嘩喇喇一個霹靂,狂風陡起,陰雲四方。十千木馬合著六十四卦,乾奇坤偶,爻爻布列,如猛虎下山。動而合之,變幻萬端,演化出七色來,便是寅卯青、申酉白、巳午赤、未黃赤、辰黃青、丑黃白、戌黃黑。像是斑斕大虎一般,吟嘯之聲不絕於耳。大風刮剌剌去往東邊,十千木馬,赫赫明明,一列又一列地回到先前的隊形。斜斜的陽光蹴起煙塵,漸成霧靄,再生陰雲。真是個木馬烈烈,所向披靡,草木皆兵也。李二娘偷偷遠望這樣的情形,悸動不安,顧不得思考,轉身奔逃,一路跑一路疼,跑丟了繡花鞋,腳丫子血淋淋。十千木馬將要襲來飲馬鎮的謠言,一路兩邊地撒著歡兒來。都要死光嘍,人們喧囂轔轔。

李二娘見天色暮了,游過飲馬河,回到家裡。李二娘她爹將夜色關在門外,點了燈。他們的臉得到了燈光,亮起來。屋內的光亮,從門縫裡敲出去一根棍子。爹,你怎的多出根手指,李二娘說。泡了水的手發出芽來,成了個六指兒,李二娘她爹說。你為啥將我嫁給那傻子,李二娘說。你跑了就莫再回來了,李二娘她爹說。本沒想回來,可沒了路走,我看到了成群的木馬兵害怕,就回來了,李二娘說。李二娘她爹大驚,隨手結草卜卦,得晉卦(坤下離上)。廣而表之,晉,乃敲響戰鼓之卦。縱而言之,晉,膠車木馬,不利遠賈。出門為患,安止得全。互坎為膠,坤為車,故曰膠車。坤為馬,坎艮皆為木,故曰木馬。膠車不堅,木馬不動,故不利遠賈。至此卻得了不能出門之卦。現在木馬烈烈,草木皆兵,竟成真實,實為變數,這則卦是顛倒現實,不可揣測之異象。該來的終究會來,李二娘她爹長歎一聲。這可咋整?李二娘她爹又說。你為啥將我嫁給那傻子,李二娘說。河水的嘩嘩聲和風吹樹枝的嗚嗚聲傳來。孩子們鬧得正凶。

十八年前李二娘她爹做劈的那件木工是劉海天的一把椅子。本是極稀鬆的一件,卻被李二娘她爹做劈了。那日正懷了劉煥明的劉海天媳婦坐上椅子,一個撐不住,散了架,摔壞了胎兒早產。幸是保全了大人,劉煥明卻生就這般癡呆模樣。劉海天因此砍斷了李二娘她爹的雙手。

啊呀,原來這雙斷手是劉海天砍斷的。李二娘說。

也不是,李二娘她爹說。

撞門聲如刀子般刺進來,一夥人掀破了門板,鏘鏘嚷嚷。為首的劉海天踹倒李二娘她爹,命人亂綁了李二娘抬走。李二娘驚得口舌打結,吐不出半個字。李二娘她爹蜷著身子,瞧見豁牙子閃閃躲躲地奔到東跑到西,一個氣悶,昏死過去。李二娘她爹被夜露涼醒,瞧瞧繁星點綴。人已都走了,李二娘她爹大喊一聲,狗日的豁牙子。呆睜兩眼,再次昏死過去。

是日,天晴日朗。廣大空地,橫陳縱列九九八十一方桌,八九七十二條椅,桌椅形式是四四方方不漏一縫。中央掘出丈長,丈寬,又丈深的天坑,坑底布有九九刀陣,刀尖向上,有疏有密,胡亂編排,又著暄土疏疏地埋蓋了刀口兒刀頭兒。劉海天遠遠地擁來族長,帶領族內宗親一齊來到,村上的異姓人也都簇在外圍。多出的九張方桌,三三並乘,是個更大的方桌,正中一個石香爐焚燒三炷香,供奉各色瓜果。族長盥手上香,恭拜先祖,大家也都拜過。族長命人摘柳條,抽打空中,一抽神明不言,二抽妖鬼難驅,三抽人人自身。抽畢,盈虛推步,計算三九。族長年老體衰,捉字逮句:秋寒薄日,薜蘿藏虺;尺寸晝夜,乍長乍短。昔浩汗青苗,今成天塍稼穡,雁駐稻粱。杵搗破千石,儲作秋冬計。昊天庇佑,堪如今,對舉觴。當思答報恩佑,訖天拜謝。族長言畢,聲嘶力竭,再言,凡我族者,若不孝子孫玷宗辱祖者,必公同告廟出族,以白家風。然系萬不得已之事,即使命限大晦,須鄭重,慎經率。條開各後者,乃是。大不孝者,出。大不悌者,出。為盜賊者,出。為奴僕者,出。為優伶者,出。為皂錄者,出。妻女淫亂不制者,出。盜賣祭產者,出。盜賣蔭樹墳石者,出。語畢,族長回身坐下,主簿端坐在側,案前擺著紙硯炭墨,籤筒一個,大紅硃筆一支。背後擂鼓三響,劉海天命人帶來李二娘,解開繩索。李二娘掙著血跡纏身的體魄,高昂頭顱。你這話可當的真嗎?主簿說。句句屬實,李二娘說完,泫然流涕。主簿勾眼問族長,族長翻白眼兒抬高手。但見二人架來劉煥亮到天坑邊沿。眾人張著嘴,勾著眼。劉煥亮褪衣脫鞋,面皮抖幾抖,赤身跳進天坑。昏氣翻騰的黃塵霧埃埋了人體。劉煥亮出坑時,毫髮無傷。劉煥亮頭也不回,劈開一條人縫,恨恨離去。至此,跳天坑、下刀山的血祭已證明劉煥亮的清白。你還有啥話說?主簿問。天網恢恢,舉頭神明,李二娘說。說罷,引頸受戮。且慢,只聽眾人裡走出一人。你猜是誰?這人年邁有度,是村裡一個窮戶子,叫作劉伯的。他手持一個大碗口,說,吃了這碗水再走不遲,免去黃泉路上口渴。李二娘喝罷清水,摔碎碗,眼口噙淚。劉海天斥之。劉煥明癲癲狂狂,撲的一刀,斬落了空氣。劉海天面色慍怒,大呼「木頭」,劉煥明聽了,無根的胯下一顫,校準了皎白的後頸,手起刀兒落。正如原始所言,寡婦李二娘被丈夫斬落了頭。那日,萬里之遙的十千木馬,正往飲馬鎮來。身懷六甲的李二娘豁然頭已落,肉身潑了這一灘,頭顱滾三滾,淚珠砸碎黃坯土;血淋淋落了地的頭顱道:真是個「離頭不李身,離身不李頭」。錯了錯了,劉海天道,你應說「劉頭不留身,劉身不留頭」。錯了錯了,劉煥亮學話劉海天道,你應說「劉頭不留身,劉身不留頭」。寡婦李二娘不姓李,活著的丈夫倒姓劉,正所謂丈夫手起金卯刀,落地無姓木子頭。膽壯的兩人拔了天坑的刀山,匆匆埋了李二娘的屍身在天坑。眾人團團打轉的腳步終是抵不住望入眼中的驚悸,個呀個地惶步竄逃。而十千木馬將要襲來飲馬鎮的謠言,卻還在路上。正所謂,人死為鬼,馬死為木。木馬者,汲古作秣;得全者,汲古作不危。

劉海天家大門緊閉,門根兩角各稱有二兩硃砂。門框上寫有「落紅」二字的殘損春聯飄落於地。一陣風來,把牆根栽種的牡丹花,飄飄蕩蕩,吹下整個紅來,滿地滿腳滿月皆做了紅。劉煥亮翻牆而出,踩了滿腳紅,一頭悶,一頭奔,奔到天坑邊沿,枝條繁雜,腳印橫橫斜斜狼藉一地。他找了幾處軟腳地方,掘出溝壕,刨出幾方暄土才見坑底,扒出李二娘的無頭屍身,軟軟地擱在樹下倚著。又轉身收拾新土,填埋撂進,細細鋪做先前的樣子。他扛著屍身走在光禿禿的河岸旁,將隨意的石塊踢進河水裡。離開馬前村,到了河後村。拐過一道彎,他沿牆走進破落的院子,雙門打開,月光敞亮來。屋內的黑暗過於用力了,瞧不見輪廓。劉煥亮放下屍身,揀塊空地躺下,一著地兒便合眼長眠。等來人進屋絆了一跤,點燈四望,火燭照明烈貨,李二娘她爹顧不上驚嚇,忙忙抱了屍身在床,更多嚎哭。哭聲漸強時,李二娘她爹迷迷濛濛憶起,李二娘十歲那年,飲馬鎮來了個跛腳方士,曉得些命數,正撞上李二娘玩花耍水,涎著臉吃了李二娘家三天食,對李二娘她爹說,天為鬼,雲為魂,地為腐敗萬物身,得木為靈。第四天為李二娘佔下五言四句,飄然遠走,那讖言是:

離頭不李身,

離身不李頭。

刀砍沒福人,

焚作一縷煙。

李二娘她爹,當時懵懂不明,現今卻猜出個八九分。李二娘她爹卻不曉得,那剩下的一二分才是李二娘的真實命數,這乃後話。

劉煥亮睡得醉了,被哭聲驚到,醺醺醒來,道:

我扒拉半夜,也沒找到頭,只能掀了這個來藏給你。你揀些時日,打副棺材,再尋個地界好生葬了吧。

李二娘她爹為李二娘換了身洗淨的衣裳,對著無頭屍身說話。黃澄澄的劉煥亮在一旁侍立。李二娘她爹聲嘶瘖啞,狀若枯槁。

劉煥亮說:

你說啥?

李二娘她爹不理,對李二娘敘述由來。

李二娘她爹早年雁蕩四方。在山西地方曾為一方團長做棺木。棺木為病懨懨的太爺作沖喜用。那棺木的材質,是少見的金絲楠木,做好後李二娘她爹忍不住私藏了兩塊角料。團長有一夫人,姿容端莊,丹雘顯布,是個極文雅的人。為棺木上漆的那夜,正撞見夫人腹鼓來探,李二娘她爹喝了酒,邪欲纏綿,昏昏聵聵,竟然醉倒,胡亂糾纏夫人的身。直到被守門兵士踹翻了幾個兒,才罷休。第二天,李二娘她爹惴惴不安,卻也是一日無事。到個月鉤夜,夫人產下一嬰,李二娘她爹被人帶到產房。團長屏去左右,當了李二娘她爹面一槍命中夫人心門,殷血懾人。團長的面色停頓了較長的時間不改,說,被他人碰過,便不是了我的女人。李二娘她爹縮作一團。團長問他,你是哪個手碰的?李二娘她爹說,左個,不不不,是右個。團長說,左個還是右個?李二娘她爹說,都不是。說畢倒地不醒,手腳身軀入了夢。醒來已被人砍斷雙手,拋棄荒野。李二娘她爹的牙齒咬了唇,扯一個縫的條布,綁紮了傷,這傷上的鮮艷,使這廣大四野丟失了色彩。這越是沒了色彩的天地,越是成了色彩的一部分。當夜李二娘她爹偷了個嬰孩遠逃異鄉,落腳飲馬鎮。那嬰孩便是李二娘,沒人曉得李二娘是李二娘她爹的女兒還是團長的女兒。只曉得團長他爹,現如今仍養著天年。李二娘她爹打的那副棺木,卻盛殮了夫人的不潔身。那團長名喚張鈁,民國年時,向袁氏總統薦舉劉鎮華做了鎮嵩軍總司令。

我這雙斷手不是劉海天砍斷的,劉海天砍斷的只是雙木製的假手,而現今這雙泡了水的楠木卻又長了六指兒。

李二娘死後,劉煥亮請來族長主持,主簿點墨,與劉海天裁家割地。劉煥亮三拜九叩於庭內,禮貌割袍,恩施乃絕。後小桌排宴,權作散場,這才勉力攢得三分田產。由此,劉煥亮已不似先前的單薄時候,一人在家閒暇,過亨通日子。

次年的年頭,被饑荒做了推延,遲遲未到。自大江以北,戰禍不斷,連連荒寒,更見迭迭浸淫的霏雨、逐逐覆蓋的飛蝗,稼禾傷死,正是撞了凶荒之年。著是五穀大貴,橫野漂屍,骨血分離。饑饉時日長了,樹皮草根吃光,儘是鳩形鵠面之流。飲馬鎮餓死不少人。劉煥亮兜頭撞上舊路,找到劉海天。劉煥明蓬著頭,伏在地上撿彈珠,聽見門響,張皇皇開了門。見了劉煥亮,喧嘩嚷嚷。劉海天做了個圈兒哄了劉煥明走,請劉煥亮坐下,甚是生疏。劉海天這些時日在別個地方掏虛了身子,黃著臉兒,咳嗽拐跑了說話聲。劉煥亮直言了一句,建議將囤積的餘糧低價出售,以賑饑民。劉海天沉吟半晌,欣欣然應承,但先要開了你的倉房。遂取來筆墨,簽了協議。晃三過五後,劉煥亮積存的谷子低價賣光。到次日,飲馬鎮的貧戶們,據了這協議往劉海天家買谷子。劉海天卻變了卦,仍是原價賣出。領頭者劉伯,平日裡好強,爭辯了三四番,卻僵持不下。劉伯按不下怒氣,搶先跳上倉板,領了大怒的饑民搶了所需谷粱,留下應付低價的錢財。劉海天竟似夏日的清塘,並無忿氣。再一天的晌午,劉海天卻失了蹤。你曉得他去了哪兒?沒人曉得。一日風裡言、一日風裡語,聞得人說,劉海天去了省城同軍隊簽了份災荒年間剿匪的協議。匪酋正是劉煥亮,匪眾乃是先前所有低價強買了劉海天家谷粱的貧苦兒。大軍壓境之際,夜月不開。劉煥亮正歇在床頭,忽聽破門聲,進來之人卻是劉伯,透給了劉煥亮風聲。這消息蟄了夜,也驚了亮,劉煥亮連夜跳窗,倉促知會了一班睡夢中的貧苦兒,逃往山林。而那些沒來及通曉的苦兒們,真遭了苦的殃,不少人披了土匪的名義被剿殺。那路路無走的人們,不得已做了個隨風倒舵、順水推舟的行貨子,入了劉煥亮的桿子,誓言不怕污了五臟七竅幹這營生。劉煥亮縱是沒拉個旗桿,也正式獲了頗有勢力的大駕桿的聲名。

荒年伊始,劉煥亮還是劉煥亮的時節,揀個星稀月朗夜,將炭火蓋滅,擔上一石谷粱,把門房鎖好,出去大門外,背風而行。隨著夜裡這些灰灰白白的破綻,行上半里道,拐成一個彎,望見被夜晚剮平的河後村。進了正臥的破落院子破落門,李二娘她爹正在床上歇息。劉煥亮點亮燈,對著李二娘的屍身,縱使有萬句千言,卻半個字也吐不出,只怔怔地望著。劉煥亮走後,李二娘她爹起身捻了燈芯,使光亮得更厚些。取了一瓢水飲,從棺槨裡輕輕掂量了一個團團圓圓的木頭來。

人喚豁牙子的,爬下樹來,一個接一個地躡步,跟了劉煥亮到李二娘家。劉煥亮離開後,李二娘她爹擰厚的亮,從窗口傳來,偏轉了夜的覆蓋,不但使伏在窗口偷看的豁牙子,不再那麼晦澀,更使這夜又顯出太實。透過寡淡的燈,他看清李二娘她爹的面色,和棺槨裡李二娘的標誌玲瓏身。豁牙子瞇了眼,看那雙活靈靈的楠木手,拿錛子一楔一楔地撅木屑。走走停停的錛子,赫剋、赫剋、赫剋,始終沒那麼快的音量。那圓滾滾的木頭逐漸浮現形貌時,豁牙子幾乎叫出聲。他看到的是李二娘栩栩的面貌,這卻是一件木製的李二娘的頭顱。豁牙子撤身倒退,撞到一個強壯身。豁牙子被人掀翻在地,聽到一聲低喝,滾個蛋。

落魄墜井者,楊堅,爬出井口的邊沿兒,浸到一身濕淋淋的怒氣。回到一線天,每個下嶺的日子不免往飲馬鎮轉一圈。這天因著了馬前村的熱鬧,楊堅眼見李二娘被砍了頭,當夜尋到李二娘他爹的院落,正撞上豁牙子瞧見屋內的光亮,便做了螳螂背後的黃雀兒。楊堅撂翻豁牙子,一個低喝,滾個蛋。豁牙子大驚,就地滾了幾滾,起身逃了。楊堅再瞧這窗戶的漏子裡,李二娘他爹正念了四句七言詩給李二娘的木子頭,楊堅沉身細聽,耳朵裡只是囫圇一聲,攏不到半個字。這李二娘的木子頭活泛了眼珠,突然,四下裡崩出風來,燭火搖搖撼撼,熄了明。李二娘他爹開門喊出大個聲,是哪個?楊堅一個翻身,跳出牆外,塵氣扑打人。楊堅躥進天將拂曉的魚肚白裡,濕漉漉的氣洇透了身。

陰本·生篇

劉煥亮夜夜都會在夢裡交合李二娘。這些個夜夜都因鉤月辰星的力度稀釋了夜的成效,從而夢境也回回被破掉,劉煥亮輾轉翻身,再次睡去。李二娘攜著朝陽和白氣,站在門邊,劉煥亮叨叨念著她的名字。劉煥亮睡來跟上李二娘,步步踱向東方去。李二娘的身形愈來愈紅,那紅也愈來愈濃。劉煥亮始終瞧不見紅氣籠身的李二娘,好似目光裡對晚霞的光彩做的抗拒。等劉煥亮醒來,天也亮了。那煙雲繚繞的夢,草木糾纏的夢,一竿搗破,徒留疲乏身子。每夜驚醒,劉煥亮都喘作呼吸的肥氣,氣量深淺,汗涔涔的。劉煥亮驀然醒來,涼露折了光線。開天嶺上的廣地若躺斧,一洩如流。

神話年時,北地大平原處,鄰接亢旱之鬼。天斧自西往東一劈帶下,砍出一綹的黃河入海,河畔以左,喚作河北,河畔以右,喚作河南。那天斧自劈山砍水後,力道盡毀,遺在太行、黃河以及山東、河南十交的地界。這斧頭本有開天力,因錯用了材氣,日陷年深,銹鈍腐蝕,本可擬成天斧山的,卻經了折轉化作開天嶺。

劉煥亮早涼了當時意氣,步步維艱,夜夜歎息。

劉煥亮領了眾人兄弟盤在開天嶺。因他們倉促趟綹子起桿子,尚不具規模,更沒個攻堅守城的料子,潰敗似剪刀絞透的布頭子,時時受到政府軍的兇惡氣,愁煞了一腔的悲苦氣。更有一個個人兒橫死在荒原漫露裡。劉煥亮從夢中驀然醒來,涼露折了光線。開天嶺上的廣地若躺斧,一瀉如流。劉煥亮昨夜未眠前,夜露塌了零碎草,猝不及防,喚個曾三番五次做過匪幫的年長者劉伯來。當頭倒掛的月梢兒灑滿地。

今晚上又得這星月漏進來。

你知道,我們今兒又多了條沒命的。

這條沒命的,早晚擱到我們這撥愣頭上。

我有個不是法子的法子。

是個啥法子?

也沒啥。

真夠戧,你倒是漏出你的嘴來。

我打算要走。

你走?方圓都沒你我下腳的分寸地兒。

我要到山上去。

你莫再睡覺撒癔症,不睡噴胡話,這就是在山上。

我說的是毗鄰的那座山。

一線天?那山更上不得。

又不找他們拚命,現如今,我們要是亡了唇,他們可早晚寒了齒。

上不得,上不得,不是因了那一線天的險,是因那獨眼兒駝龍的險,這可是條毒龍。

一線天上的獨眼兒駝龍,一雙殺人的健全眼睛,勾勒個狂樣子。許是因他瞧人時老閉了一隻眼盯得你顫巍巍,更許是因他手裡老攥著一隻玻璃彈珠子,所以人喚獨眼兒,沒人曉得是哪個緣由。駝龍幼時,正五歲,見一個肩擔的貨郎兒,攤子上有這麼一顆玻璃彈珠子。駝龍沒錢買它,盡拿在手心裡把玩,依依不割捨。正所謂多一計上心來,偷了珠子來。貨郎兒發現失個珠子,討駝龍索要。駝龍好不膽大,拽了他搜查自個,好歹搜不到。駝龍眉眼跳動,反咒咒咧咧罵了貨郎一番。駝龍離開攤子,拐進巷子,追上一個更小的娃,將娃的褂子掀開,掏出彈珠子,歸到自己手裡。原來駝龍先前趁貨郎不在意,只輕輕一撥,彈珠子則進了這個娃子的衣兜裡,再一個叱之,兩個推手,攆走了他。沒人曉得這故事的源頭,更沒哪個嫌命長的驗證真假。

次夜將明,日頭尚未出沒時,長者劉伯喚醒劉煥亮,下來嶺頭。蹚一片樹林,新落葉舊落葉,躞躞聲響;枝條縫裡,匡匡當當,抖摟掉拂曉的颼颼風兒。東處的罩頭天,雖埋伏了太陽轱轆,卻是蒸蒸的籠頭,迸霞一般,若綵鳳金牛,怒放一個飄搖紅。昨夜血戰的腥臭氣和死屍的污穢氣,掛上林木枝頭,做個濃艷欲滴、噙口還羞淚,終是從這草莽籐條裡滴落出啪嗒啪嗒聲,驚散了叮嚀的蚊蠅。一發發穿透胸膛或頭顱的子彈,釘在樹幹裡。轉向北邊的小道,一片坦途,東邊一條路,西邊一條路;西邊山石東邊虯翠。正面當頭的腳下,河水泛出粼粼碎碎光。石灘硌破了滔滔河水,打出個旋兒,浪花打了個禍患的結兒,碎碎啐了一口。這湯湯水水,正映得波光瀲灩。他們泅渡這河,到水深處埋了胸口,躥到下顎。更深的河水充分地灌埋頭頂。出了水,踩折一通蘆葦蕩,鬆軟的灘泥一步再一步地吃掉一腳又一腳,到了結實的地面,踏上石頭,這結實才慷慨得令人意外,算是到了岸邊。岸上的雜花草樹密密層層,尋個路徑,上到半山是個敗壞的草頂涼亭,以亭子為點,折轉到山的另一面,四面全是各色石塊,許多牽籐異草把壘壘砌砌的一圈牆悉皆遮住。一塊禿就的大山石頭,補平了陡峭,風也不透。在山石後面靜待了一炷香時候,劉伯向天連吹三哨婉轉布谷叫,那邊回了三哨轉婉布谷鳴。劉伯一個起身,劉煥亮緊隨了站起,簌簌響。只聽一回那頭問這頭答。

問:你老哥從哪個來?

答:我兄弟從來的地界來。

問:是水道來,還是旱道來?

答:水旱兩道來。

問:水道見了多少灘,旱道見了多少山?

答:波浪滔滔不見灘,霧氣騰騰不見山。

問:請問閣下,我祖在山有多重,不知寬闊有幾遠,左顧右眄何景致?算得清來真光棍,一字錯誤也不成。

答:手持算盤算我山,算清我山把賬還。我祖在山重有二斤十三兩五錢四分九厘八毫不差分,三百三十六丈高,七百二十里路寬。上有一座宛子城,前有金沙灘,後有鴨嘴湖。左有梭羅樹,右有荷花池;梭羅樹內有光棍,荷花池內三教加九流,菱子、蓮子、九節子。單人橋上我走過,觀音栽竹橋邊藏。左栽楊柳右栽竹,關公栽的仁義樹。我算我山已完了,免得仁兄扯皮絆。

問:你老哥身上帶的啥?

答:我兄弟帶的三支爐內香和五百個大頭圓。富有可能來找你,莫待富有的走了。

劉伯說時,提手帶面翹了指頭,點向問者身後蔥蔥蘢蘢的裝扮。

二人進來關隘,那鳥兒愈叫愈近身。一幫子人從裡頭現出一溜兒來,他們掛著刀、鳥銃或獵槍,頭戴遮皮子帽,面上塗得黑一搭白一搭,有十數人。關隘裡方才瞧得見籐蔓下的牆體,活像一叢密林。繼續往上,才有潤物的石階,青苔遍佈腳下。更陡峭處,隱有淙淙之聲,水流飛下,奔瀉十丈,漫然無際。這次第,棵棵樹後打出一面青旗,便是藏在水後的第二道關隘。又是一問一答的二回目。

問:你老哥往哪個去?

答:我兄弟往去的地界去。

問:可有公文牌位?

答:左手為票,右手為牌,合掌為印,良心為憑,口號為令。

問:有何為證?

答:有詩為證。詩為:五祖賜我天下同,文憑藏在我心中,位台若問根源事,三八二一共一宗。

問:你老哥為啥拜謁老捕手?

答:我兄弟有三支爐內香和五百個大頭圓要送他。

過了第二關隘,劉伯與了劉煥亮走出百步,又攀了幾個路徑,一邊懸崖倚空,蓄滿霜露擷霧氣,一邊層巒疊嶂,為大木濃影所吞,猙獰似鬼,森然欲搏人。跳左一轉,再後退兩步,撥開的枝葉間裂開一個狹縫,便是得到拓開的大平岡子一派,三五百丈。三關雄壯,兩邊是團團石砌的屋子,正門大開,猶若張了吮血的獅子大口,只待吃人。冒昧進了光明大廳子,抬頭撞面的是梁棟高控。堂前地下兩溜十六張木交椅子,正團團圍在中央,中央坐上威威儀儀的強人,睜開掣電的雙瞳,舒開身子,張了鐵爪。

不待說話,劉伯先是上前一步,三叩心門,翻掌沖外,再翻個手觔斗拱了拱說:日出東方一點紅,秦瓊跨馬過山東,胯下一匹黃驃馬,五湖四海訪仁兄。敬德曾把白袍訪,孫權自出訪周郎。天上英雄訪英雄,地上豪傑訪豪傑,唯有兄弟無處訪,今日幸得遇仁兄。義兄之恩無處尋,衷心欽服喜不勝。只是兄弟交結不到,過門不清,尚望海涵海涵。

這一通結交詩,劉伯喊得不卑不亢,鏗鏘頓挫,甚是亮堂。即使來者兇惡滿懷,聞者聽罷,也不免增了三分敬意。

在座的或排站的,挺了腰桿,仰了臉兒,得意情懷大開,都是些個虎豹豺狼相。你想,哪個敢出個呼氣的聲兒?但聽天頂地底冒出肅肅聲韻,不是鐘鳴,不是鼓瑟,不是人噪,是偌大的空間自個兒的回轉自響。那個首座的臉膛卻很是熟悉,劉煥亮多個思忖的心眼,才記起,前情裡從李二娘口裡聽到的「駝龍」二字,字面上的形象不偏不倚地,竟印證了這臉膛的面貌。等不及細想,首座「駝龍」已低聲緩氣地說道:你們上我崗子來有啥事?

送福來的,劉伯說。

你是個膽小的還是做主的?駝龍說。

劉伯哈哈哈大笑三聲,一個閃身,露出身後的劉煥亮,說,不是個膽小的。劉伯這話說的甚有來頭,因他沒說是個做主的,而駝龍也不是個省事人,這話頭兩方都聽得明白。

福在哪裡?

福在禍裡藏,劉伯說,正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禍裡卻是難有福。

原來是這樣膽小的,我們真不如回的好。

你莫不是瘋了吧,這當口,你是回不得了。駝龍是個深水貨,此時竟無怒意。

說的是,我們回不得,但你們也下不得山。

這山是我劈,想回便能回。

山下的禍事軍團圍了這好幾月,他們散不了,誰都下不了這太行一脈山。劉伯說著,橫手一指,往山下。

說到底,原來是搬救兵的,口氣裡倒像我們虧欠了一般。

大駕桿說的是,我的話太多了,你來說。劉伯收了強硬,自行軟下半截,做了個張弛有度。

我有什麼好說的呢。

劉伯並不上當,沒做聲。

也許,有人能給你個一膀子的力。

是的,也許。

可那人為啥要這麼做呢?

也許,之後他會得到另一膀子的力。

說得好。

敢問大駕桿,能助多少個膀子力呢?

你有多少個膀子力呢?

不多不少,三百桿。

能得了多少個膀子力,我便能助你多少個膀子力。

足夠了。

三日後再會。

不,併肩子,三日後你會的是我這左膀子。

商事已定,堂上的風邪之氣漸漸散了,劉伯汗浸的身子也漸漸冷了,略略欠身,找個性急的話,匆匆告退。待他們下山遠去,駝龍壓壓衣裳。

你倒是說說,駝龍斜倚扶手處沖左膀的二駕桿說,這個人是他們的大駕桿嗎?

顯而易見。

那他身後的年輕人呢?

走卒而已。

不,駝龍道,他們的大駕桿是你。

一線天邊折白雲,一邊是空,一邊是實。實的這邊,山石嵬嵬、黍稷薿薿。劉伯一路跋涉,喘氣如風,血跡破了荊棘刺,灑落一路殷紅如花開。下了太行山脈,劉伯扎進山林和田野。

天剛剛漏個亮,便是冒個泡的太陽,像是寂靜裡吭了一聲氣兒。一望無涯的罌粟花絆住了風兒,搖搖地倒伏,這豎豎豎豎的都一倒,倒出平平的一橫來。劉伯心下忖度,罵個混賬話,趁夜色逃離的時候,所有人還在睡大覺呢。劉伯不知道要去哪兒,沒了立足的地兒,在悲在歎。劉伯的身體陣陣發寒,東倒西歪地走,黃不稜登的臉,滾下淚來,濕了血色。劉伯由霧氣裡冒出來,已身在飲馬鎮了,遠方的群山早被拋在身後。太陽噹啷一聲,全豁出來時,劉伯遇著了豁牙子。豁牙子喃喃地說著瘋話,遠遠瞧見劉伯,一把拽了他,你怎生又跑回來,不怕死嗎?豁牙子冷不防聽到劉伯的哭訴,恐他訛傳,遂備問詳細。豁牙子日後全憑了這個信口說,卻沒個人聽。豁牙子不死心,專又逮個街邊熙攘的時機,一個莽撞,扯住劉海天,詳加備述,期望得個打賞。哪曉得,劉海天野馬性情,踹翻他的身,倏忽間沒了蹤影。豁牙子自那夜被楊堅嚇破膽,逢人便說李二娘的木子頭,卻無人信他。都道是飢餓餓昏了他的頭。由此,豁牙子早失了往日的風采,蓬頭亂衣,拽了多少個隨意人,再拽一個劉海天,說的全是劉伯的那番話。豁牙子說,劉伯說,劉煥亮率了駝龍援後的隊伍,一夜擊潰政府軍。回了一線天後,駝龍大喜,喚了眾嘍囉,擺上大桌筵席三晝夜。然而,酒性熾熱,觸了暴烈性情,第三天的籠統夜,一線天的二駕桿酒醉試槍,膛線走火誤殺了劉煥亮。劉煥亮的腦殼迸出的腦漿,驚昏了近旁的三四人。眾人臉上的酒紅全做了火熱,沒一個出聲的。駝龍立時酒醒大半,也不愧身懷了大駕桿的氣魄,竟不顧什麼忌諱,一槍崩透了二駕桿的心門,順了那子彈的洞口,一望望到酒罈子倒流血。解了一場危機。劉煥亮的死去,有人說是駝龍授的意。而豁牙子被劉海天踹翻不久,豁牙子又聽說,是劉海天花錢買通了一線天。沒人曉得哪個真假。但在劉煥亮九歲那年,那跛腳方士撞上李二娘前先撞上了劉煥亮,同樣為劉煥亮佔下五言四句,這事兒也只劉海天曉得,那讖言是:

劉頭不留身,

劉身不留頭。

槍殺短命鬼,

火燒七尺人。

你說稀罕不稀罕,劉伯說。我眼見的才是稀罕事呢,豁牙子說。哪個稀罕事?原來劉伯還不曉得李二娘的這一回。而豁牙子自那夜被楊堅嚇破膽,逢人便說李二娘的木子頭,卻無人信他。都道是飢餓餓昏了他的頭。言罷木子頭,豁牙子又說,也許你應把劉煥亮的死跟她說。說與哪個?劉伯問。李二娘,豁牙子說。劉伯哪裡信他,轉身欲走。豁牙子一個扯身,問他,你這是往哪個去?劉伯問,你又是從哪個來?豁牙子說,李二娘家來。劉伯說,你從哪個來我便往哪個去。

自此堪堪的年月,不少人言語裡見到鮮活的李二娘,嚇劈了飲馬鎮,都道是見了鬼,三四個夜晚不出門。豁牙子偏偏改了先前落拓神情,話聲也亮堂堂光彩照人。活生生的李二娘,不但活在豁牙子的口裡,更在飲馬鎮眾人的口裡生鮮活泛起來。再待幾日,眾人口裡的李二娘,身後又跟隨了劉伯,二人騎上黃驃馬,一前一後,或縱橫鄉鄰,或相逐奔馳,驅往大落紅的太陽方向。漸漸地,這兩個人馬的趨勢弱了,融進盛開的光氣裡。

即使沒活在流言裡,劉伯也是不曾死的,而李二娘確實活轉來。劉伯騎了黃驃馬領了李二娘逃出眾人的蜚短流長,一躍來到現實世界,跨過山林田野,到那太行山脈,上了一線天。

李二娘的到來,轟動了一線天新投的人馬。更驚了駝龍座下的一個人。你道是哪個?便是逃出井口的,回了一線天,稟了王貴意外墜井身死的,兼又窺探到李二娘生生活轉的楊堅。楊堅心下惶悚,表情不似往日。見了李二娘的新生面貌,仔細端詳,竟也瞧不見面皮上的木質信息。這一來,原本的安然樣子正式走了樣,由死到生逆轉的恐懼竟被她天生的貌美蓋過了。楊堅駭然不已,心頭亂抖,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這抵死不肯相信的思想,倒先怕了三分。首座的駝龍,卻是一陣大笑,置李二娘不見,說:

你果真不怕死嗎?

我為大駕桿尋人去了,劉伯說。

你尋的人在哪兒?

我便是他尋的人,李二娘說。

你又是哪個?

我是劉煥亮的女人。

眾人嘩然。

當了眾人面,駝龍更要現出自個兒的氣派,再排了三十六桌小筵席,是以撫慰李二娘。這三十六桌小筵席,沿襲我祖在山,不似先前的大狂宴,是三十六座小統領在座排宴,即使人數凋零的時節,小統領人數青黃不接,也不得撤座或充數,均以虛設的座位空出。眾人一齊進了後堂,中間是個長長的條桌,駝龍揀首座坐了,十六座小統領劈成兩列各自坐下。李二娘因是賓客,又因了劉煥亮的緣由,持二駕桿待遇,傍了首座坐下。劉伯則遠遠離了李二娘排在末處的尾座。剩了二十個虛設的座位,餘人皆不敢坐,立在旁邊伺候。眾人排排座坐好,駝龍說,把燙的好酒拿來。楊堅滿滿斟了個個的酒杯,便又立在駝龍身後。酒過三巡,駝龍乜乜地斜著眼亂晃:

你來這幹啥?

來看劉煥亮。

按規矩,嗆了一團火燒了,你見不著了。

李二娘身形一顫,此時心裡,棉花一般,軟軟團團,竟說不上什麼味兒。眼口兒生生含著淚花兒不落,說,生死了不能見,如今死生了又不能見,真是可憐天不見。

你像是有不少的苦要說,說吧,來我這到底是要幹啥?

我想留了這山上,守著劉煥亮。

我這一線天可不是哪個想來便能來的。

我不是個拿腔作勢的人,更不會轉彎子,我曉得你認得我,我也曾聽過大駕桿的名號,李二娘黃著臉兒,側身問了楊堅,你道是不是?

楊堅只作不理。

我也曾聽過李二娘的名號,駝龍也轉首去問楊堅,你道是不是?

大駕桿說得是,楊堅諾諾說完,一角度一角度地,慢慢旋了身,關閉房門。劉伯定定地瞧見楊堅小心關了門,並拿門槓閂好,竟做得寂然無聲。回來時重又立在駝龍身後,挺立如峰。

劉伯起身說,我出去撒個尿。

你坐好,駝龍一個指頭指了他。

劉伯一驚,懵了大腦,一面乖乖坐好,一面低了頭,面色如土。

你曉得喬日成吧?駝龍說。

耍花槍的?李二娘說。

耍花槍的,有一次他拿槍抵住我的頭,想要了我的命。

花槍是啥?

花槍不是啥,耍花槍卻是誑人的。

後來呢?

後來?你這不是跟一個好好的駝龍耍花槍嗎?

我沒耍花槍。

你說你是劉煥亮的老婆?

我沒說我是他老婆,我是他女人。

看,駝龍沖了劉伯說,這就是耍花槍。

我是劉煥亮的女人,不是他老婆,不管哪個殺了他,我都會找到他,更不管是天涯還是海角,我知道是哪個。

那麼你認為是我幹的了?

我沒這麼說。

我看你的樣子比你這麼說了還要認定吶,但無論咋樣,我都沒殺過劉煥亮,相反,倒是我替他報了仇吶,你要曉得這一點。

劉伯又起身說,我去找點雞蛋。

這裡有雞蛋,駝龍一個勾手,現出玻璃球來,用不著你勞什子,駝龍說,要不要再給你搞隻雞來?

駝龍把玩著玻璃球說,提起雞蛋,那咱就說說,其實雞蛋這個東西吧,並不是每個都能孵出雞來,也不是人們想像的那麼圓。駝龍接著湊近李二娘說,聽說你已死過一回了?楊堅,你說呢?

是的,大駕桿。楊堅說。

那我想看看你再死一次會是啥樣。

說時遲,那時快,劉伯身後兩人剛要摁住劉伯身子,劉伯忽地虛影一晃,再腰身一彎,鑽出他們能夠轄制的地界了。兩人大怒,一左一右全搶身飛來,劉伯先是兩個拳頭朝他們面門上一擊,再左腳踢中一人小腹,那人稍有弓背,便讓劉伯雙手摁倒在地。劉伯一個鵠兒腿,一踅,踅身過來,右腳早已飛起,踢中另一人額頭,那人再一個碰撞,腦殼崩在牆壁上,倒地未醒。劉伯再追一步,踏空兒時,只聽一聲槍響,子彈貫穿了胸口,可憐劉伯雖是勇武,卻被駝龍一槍斃命。血色染了酒燒紅。

不要。

李二娘的大喊,卻已是遲了。

駝龍拈了粒葡萄到手裡,說,這葡萄啊是酸的。

此時此刻,只見楊堅袖出一刀,貫注全身的氣力,插進駝龍的後腦,刀尖從駝龍的一隻眼睛裡摜出來,正瞎了一隻眼睛。而這被刀尖戳掉的眼珠子,更比駝龍的話音早先落了地。可恨又可憐,一代梟雄的死後身,倒真成了獨眼兒的駝龍。

楊堅接來駝龍失了手的那粒葡萄吃進嘴裡,說,吃到嘴的葡萄才是酸的。

楊堅將駝龍的死人身只一撥,那身子似走珠一般滾下桌,首座的桌前空出一個大字來,這突然掏出的空地,彷彿帶有威嚴色彩的一場久違的等待。楊堅整整衣冠,像剛開了個玩笑,並蘊含了不笑的企圖,沖嚇得一陣發愣的眾人一呼。遭到阻力前,楊堅的速度已然解決了衝突。眾人尚蒙昧時,只見他斜出左腳,半側身體前傾,做騎馬站樁式樣,拱手作揖,右外左裡,行個駕桿禮,迎了李二娘上首座,拜李二娘為大駕桿。

啥?你只曉得,劉伯死得冤。但也沒哪個埋怨楊堅下手遲了,單憑駝龍久經疆場的凶悍與多疑,沒了劉伯的死,也換不回捅了駝龍的這個血窟窿。

李二娘揀了塊旺地,好生安葬了劉伯。李二娘跪拜不起,身子寒了半截,傷心透裡想到劉煥亮生無立足之地,死又無葬身之所,面色悲痛。前有生死相離,今又死生相隔,李二娘思至此,伏在劉伯墳前,憶了劉煥亮的死前身死後魂,沒人敢來解勸。三日三夜後,才起身回山,李二娘也就此啟了趟將生涯。

草莽的匪幫也曉得吃食,靠哪個吃?便是搶劫和綁票。豫西刀客多不搶,嫌惡那勾當沒文化,更會遭行家裡手的鄙夷。刀客們靠的是綁票,這綁票又條縷細分:送了帖傳給富戶勒索者,叫個「飛票」;綁了人質索要贖金者,叫個「肉票」,綁了黃花閨女者,叫個「快票」。為啥這黃花閨女不叫肉票叫快票勒?只因這姑娘被綁上山,過夜便招險,定了婚姻的,未過門的婆家定要悔婚。往往這邊剛上山,那邊焉肯耽擱,腳跟腳兒的贖金也就到了,因此叫個快票。但這快票的人家也有不大利索去贖,沒個准落了空,所以這快票難有人做—只因吃了力難討好綵頭。而李二娘因是個女流,做這個,得了先天優勢。有一便有三,三之後是個沒數的。這會子李二娘往山下攆出了快驃三五匹,歸來時那個一聲不敢言語的,便是多出來的富家閨女,一頂糟糟的頭髮如雜草,一彎雪白的膀子洇出紅,眼圈就著抽噎冒淚花兒。李二娘每每或喜或怒,都為變了法子哄她們,也不瞞真心真意,親熱有度。若是隔夜的,好床好褥好吃好招待,並親自拎了雙槍放哨把門看。倘使哪個沒長眼的敢耍橫要強,李二娘的槍子也會跟了混賬沒長眼,真不含糊。有次一個刀客雞巴子不穩,趁李二娘的歇空溜進來,腳跟剛落地,李二娘撲地甩一槍,頭骨兒粉碎了。抬了死人出去,暴屍三日,以儆傚尤。有了這好聲名,快票的人家莫不誠心交了贖金,並對李二娘道個千恩萬謝—你莫怪,那年歲都道這麼怪,要不咋個說趟將們都是怪物勒?

李二娘綁快票屢屢得逞,無一不成,威名乍得又乍漲,脫了速度的限制,以涵蓋的樣子出了豫西,跑到山東地界。因這營生是她獨一份,愈做也愈大。李二娘命裡該絕,沒絕;生不該興,興了。氣勢盛了,威望猛了,矛頭朴刀也換了桿桿槍,閃閃的旗幟獵獵響,惹得四方刀客好歹要入伙。

李二娘的盛氣漸漲,卻從未敢忘要雪了前仇,整裝人馬的頭一件事,便是要攻下飲馬鎮的劉海天。這天深夜,月上柳梢頭,李二娘呼呼睡了,人馬已經點齊。李二娘起夜開門,呼啦啦的人馬齊齊跪下半截。左邊拜倒脫盔上甲的爽快人,右邊拜倒束袍扎帶的利落人,執杖齊響。李二娘揉一揉眼睛,見到四方人馬,正要呵斥,換換心思,又見楊堅來到面前,心想,難得孩兒們心孝。暮鼓響罷,李二娘披掛上馬,由一線天下來,趟過河南省的洛寧縣城,經了開天嶺,來到山東省曹縣境內,沿了飲馬河,直直地望飲馬鎮,望馬前村進發。出發前,楊堅威武亢揚,瞪著眼,痛陳劉海天的惡行,聲言盡竭剿殺,臨了發狠說,殺了劉海天者,賞三百個大頭圓。浩蕩人馬銜枚疾走,走過的道兒,蹴起一片煙塵。過了馬後村,就是河前村,路過李二娃家,李二娘見黑夜落在殘牆斷瓦上,因思昔時之生機,感今日之荒涼,心頭墮淚,繞道去了李二娃和李二娃他爹墳前,又是一片霜氣,冷颼颼。真是個,淒涼崗子埋枯骨,薄了人情。李二娘又是一陣潸然淚下,添了新土,燒了頭巾做紙錢,才離去。而做先頭的楊堅,過了馬後村,到了下一個村子,挑火瞧見,村口埋了半截土的石碑刻了前村字樣,又抓了個睡眼惺忪的農漢子,問明了劉家方向。楊堅一聲令下,大隊人馬齊齊殺進,見了男人便殺,這劉家大院著慌失火燒了木棟房梁。遠遠瞧時,這失的火,戳穿了這夜好幾個大窟窿。等李二娘趕到時,為時已晚,楊堅跟了眾人一下奪了十三口人命。李二娘立時大喝一聲,停了亂砍亂殺。據人們的回憶,李二娘那聲吼生生撕裂了夜的口子,從天裡下了個霹靂,你道是真假?原來,因夜深人盲,楊堅又求成心切,沒細細查看石碑上被泥巴遮了的「河」字,眾人誤把河前村當作馬前村,又巧這河前村也有一大戶劉家,錯殺了無辜。李二娘亦是捶胸頓足,悔恨不已。大錯既已鑄成,天也將亮。風聞了匪至,不但馬前村的劉海天,四野的村子也是鳴鑼聚眾,嚴陣以待,駐在飲馬鎮上的保安團也都趕來戒備。李二娘眼看報仇心願難了,其心大慟,徘徊飲馬灘裡,向了飲馬河對岸的馬前村,大哭泣一場。末了,只得率了眾人悻悻退去。

一幫人馬的步子,磕磕絆絆,撞亂了夜的時辰,勉力回到一線天。一旦起了仇心,若雪不了,豈不失落?也是劫數,李二娘整日價地悶在屋裡頭,頭不梳,臉不洗,又赤了腳,左邊走,撞了牆,右邊走,又撞了牆。幾夜的折騰,李二娘困乏了身子,剛合上眼睛,匆匆睡意壓伏了耳邊的嗡嗡聲響。醒來卻望見瘋癲的劉煥明走來,喊,救我。李二娘心生疑竇,轉念心思,莫不是在做夢。又細細打量一番,四周確不像是對現實的模仿。李二娘說,你怎地來了。劉煥明說,今兒個一大早,正下著毛毛雨,我在院裡頭玩水,我娘不讓我玩,我偏玩哩,沒多大會兒,我爹戴了斗笠,披了蓑衣,肩上擱了根棍子。我問我爹,爹,你幹啥去?我爹說,給你找媳婦兒。說完便出門走了。真找到你咧。他們正說著話咧,劉煥明娘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喊,救我。李二娘心想,定是夢裡了。李二娘說,你怎地也來了。劉煥明他娘說,今兒個一大早,正下著毛毛雨,我要捉煥明回屋,不聽我話。他爹走了沒幾個時辰,我又拉他,這當口兒,不曉得咋回事兒,天地間一黑,我便睡了,這不,剛醒就見著了你咧。

李二娘茶飯不思,只是發怔,面如槁木死灰一般。眾刀客,個個驚慌。楊堅更是心焦,掖了性情狂氣,思來想去,只有窄窄的一縫,尚能夠撬開。莫能怪,楊堅也是沒法兒。揀個亮堂的暗夜子,楊堅瞞了李二娘清點精壯人馬,下來一線天。一路不見險峻坎坷,順順當當到了天亮時,也是飲馬鎮地界了。天陰著,細雨成霧,過了飲馬河,楊堅捉準了馬前村的位置,圍成鐵桶一般,誓要殺了劉海天。

早是清晨薄霧時候,劉海天聞聽風聲,就在屋裡邊伏著,他老婆正捻了佛珠怨他。劉海天不睬,撈一頂斗笠,披一個蓑衣,又拿了獵槍藏在滿是糞水的糞桶裡,扮作老農模樣,擔著糞桶往外走,兩頭糞桶拽了扁擔顫巍巍爭取著往外溢。劉煥明瞧見他爹,問,爹,你幹啥去?他爹說,給你找媳婦兒。說完便出門走了。劉海天認得路,爽爽利利地沖了人馬多的路去,楊堅早拔步擋了他問,老頭兒,哪個是劉海天家?劉海天諾諾然,抬手一指,指頭又一彎,說,喏,門前掛了兩個白燈籠的就是。劉海天說完,將擔子繞脖兒打個半圓換了肩,糞水撇出來,污了水窪的水,也污了楊堅的褲子,楊堅退一步,又問,劉海天在家嗎?劉海天說,劉海天正抽大煙咧。一片踢踏聲響,大群的人馬望黑漆大門奔襲。劉海天出了村,撥開牛群,到了田間。日已轉了山頭,劉海天掏出獵槍,扔了糞桶,急忙忙過了一條條田埂,逃向了北邊。這一路,當頭頂的風,四下垂的光,時聞鳥雀啼的鳴。楊堅領了眾刀客,進了大門搜羅了一遍,一陣歡喜一陣愁,當然是尋不著。卻見劉煥明他娘正淌眼抹淚地拉扯瘋瘋傻傻的劉煥明。楊堅問劉煥明他娘,劉海天在哪裡?劉煥明他娘說,剛挑糞的那個不是嗎?楊堅心頭一凜,掉轉身形便領了人去追,幾經盤旋,錯走了路頭,哪裡追得上。楊堅氣喘吁吁回到馬前村,膨脹了怒氣,敲昏了劉海天的老婆和兒子。

楊堅帶了二人到李二娘房裡,正值李二娘醒來望見瘋癲的劉煥明走來,喊,救我。李二娘心生疑竇,轉念心思,莫不是在做夢。又細細打量一番,四周確不像是對現實的模仿。李二娘說,你怎地來了。劉煥明敘說前情,直到真找到你咧。他們正說著話咧,劉煥明娘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喊,救我。李二娘心想,定是夢裡了。李二娘說,你怎地也來了。劉煥明他娘說得也是前頭的話,直到剛醒就見著了你咧。李二娘望見楊堅,才定定地醒了三分,瞧見劉煥明和劉煥明他娘都被捆了身子,又聽了楊堅的告訴,無夢覺醒,實實地醒來十分,曉得定不是夢了。李二娘回轉了心神,大怒,狠命地斥罵,罵到半時,忽生疏了嚴厲,又軟語咕噥了幾句。李二娘好言勸慰,並解了劉煥明和劉煥明他娘的綁子,放二人回家。

故事持續了好些個平淡日子,楊堅瞧見李二娘挪遠了憂愁氣。陽光撲進來,打在李二娘臉上,楊堅瞧得癡了。自李二娘上山那天起,楊堅從未有過僭越之心,但李二娘的眨眼、皺眉、張嘴都糾纏了他的心。掙扎了,逃不脫。楊堅。楊堅不應。楊堅,楊堅,李二娘再喊。楊堅這才回轉心猿,眼神茫然。被樹影分了斑塊的陽光,經了風掠,晃了她的臉。要幹啥?楊堅收拾了意馬,略略定神。你這是失了啥瘋,沒聽得我說麼?李二娘說。楊堅也曉得,李二娘又要整裝隊伍,誓要殺了劉海天不罷休。這一路浩蕩,本要做氣勢洶洶的猛樣子。初到了飲馬鎮地界,卻遭了幾個村民,說了劉海天的閒話。是啥話?是個傳言,因了前兩次險些丟了命,劉海天雇了民團的傳言。這傳言在人與人的間隙裡,勻稱地渙散了人心。愈是近了馬前村,這渙散的速度愈快。楊堅也擔心,鞭馬上前,問一個老農,馬前村的水鴨子多不多?這「水鴨子」是豫西的匪話,指的是機關鎗,而老農不懂暗語,以為是真的水鴨子,說,多得很。古人語,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第三次,早失了先前豪氣,再聞了老農這句,眾刀客只稍稍一洩氣,隊伍便像個老妓女的褲襠,鬆垮垮。眾人的眉眼,李二娘哪能瞧不出來,只得撥轉馬頭,回了一線天作罷。劉海天確實去搬救兵,但民團們聽了李二娘的聲名,哪個管他死活,都不肯來。也該劉海天幸運,被這陰錯陽差救了命。

刀客們莫不是見利忘義的主,有奶便是娘。經了幾次三番的千里奔襲,眾人的怨言,載沉載浮。正值李二娘愁悶之際,因前線戰事吃緊,駐紮於洛陽的鎮嵩軍第二師師長張治公,久聞李二娘威名,受了劉鎮華的命要招安了這一干匪眾。李二娘哪會同意,卻抵不過眾刀客的高昂興致。沒奈何人心思去的荒涼境地,李二娘只得應允。年初,嫩芽破了綠,春風皺了水,李二娘率了一千人馬開進洛陽,編製名為曹州的外加團。李二娘是個女流,無法在鎮嵩軍做將,只得讓楊堅做了團長。而李二娘則騎了毛驢又往飲馬鎮方向去,驢蹄子滴答滴答落在路徑裡。臨分別,楊堅依依沒個捨,問李二娘,有個話憋到了今兒。李二娘說,你說。楊堅說,你這頭為啥不是木頭咧?李二娘的心氣兒微微一歎,也不答話,轉身走了,走前留了李二娘他爹教她的那四句七言詩:

咬破青黃蝸乾坤,

不知榮枯多少歲。

人世茫茫龜方圓,

一生碌碌度幾寸。

風來吹山倒,推出起伏三五個。李二娘一路奔來,前一天的山抄襲了後一天的山,前一夜的水又拖延了後一夜的水,卻是還沒到一線天。到了近無村郭的荒蠻之所,蜿蜒溜轉了幾個彎,一座僧寺悄然孤出。寺僧接待了李二娘,備問詳細,接了她的投宿,卻擋了東行。李二娘不聽,一晃蕩湧來好幾十僧人,持扎馬樣式。僧人說,前方木馬兵將要襲來,還請施主聽了勸回轉心意。僵持不下間,一僧提出比武分勝負,贏了才放行。李二娘思量一番,提出了混戰的比法。咋個混戰法咧?李二娘說,即是鋪了石灰在地上,再滅了燈火,我一人與你們在黑夜裡鬥,斗罷,瞧瞧每個人的衣裳,衣裳完整的,並沒有石灰的為勝。眾僧附議。李二娘說,只見眾人在殿中地上鋪滿石灰。時值空中無月,又陰雲密佈。滅了燈火後,場上黑瞎子一片,我一人與那幫禿和尚撲鬥。半晌後才歇停,亮了燈火瞧時,三十多個僧人無不沾滿石灰,衣裳破碎。我的衣裳卻無一點石灰,依舊如初。禿和尚們心頭拜服,我也穩當當地歇息了一夜,天亮了,禿和尚們還曉得誠信,放我東來。這一眾寺僧的武力個個高於李二娘,何況又恁多人,你曉得咋得了勝?聽了李二娘說,比鬥時,燈火甫滅,她便躍上房梁,等地上的撲斗歇了才下來,操了個機巧勝券。卻也害了她。

李二娘心願未了,循著風兒直奔飲馬鎮。一路聽的全是前線節節潰敗的消息,即使偶有大捷,過後必遭反撲。一二個散兵游勇全做了草木皆兵的模樣。經了連年作戰,十千木馬兵終是侵略而來。飲馬鎮的人們見了復活的李二娘,認為不祥,又沒人靠前去,哪個敢吭聲兒。也就個豁牙子早漏了消息給劉海天。李二娘過了河上了灘,進到河後村,望見自家的院落,已是殘垣斷壁,洩來三尺寒風。進了院子,兩扇門兒,半開半掩,早沒了人影,風聲推來吱呀一片。李二娘瞧見這荒蕪之氣,頓生悲切。這當口李二娘也正中了劉海天的埋伏,被捉了個現成。劉海天綁了李二娘吊在自家的梧桐樹上。李二娘形貌未變,鬢髮凌亂,腳踩半空。劉海天拿腔作勢,說些混賬話,又污了李二娘必是鬼魅。眾人將疑將信。劉海天道,妖魅橫生,如是之鬼,值此萬萬之眾,必受蠱惑。眾人竊竊然。劉海天又唸唸有詞道,見我手中刀,刃邊新磨亮,斫落妖魅頭,還我人間道。劉海天藉此蠱惑了眾人,誓要斬殺李二娘。李二娘只是悶悶地垂頭不語。劉海天說著喘吁吁地拿了刀回來,卻不見了李二娘,眾人也全做了鳥獸散。原來劉海天剛進了屋,木馬兵引陣來襲的消息跟了刀兵嗡鳴,眾人惶恐難擋,倉皇逃命。劉煥明他娘念及李二娘舊日恩情,偷偷放了李二娘走。

飲馬鎮破曉,大道通了天,漏來光芒萬丈。李二娘撇了大道,沿著飲馬河岸,一面走,一面拽開腳下籐蘿。水邊的牛群跟了草色,這兒一塊,那兒一塊,變了顏色。水汩汩地埋了草,草淺淺地沒了蹄。經了兩個轉彎,李二娘來到樹林的邊沿,好些個村子人都躲進林子來。時當五六月,枝葉的空兒全被他們填滿,透不進一絲光。她瞧瞧眾人的千百樣竟全做了呆子,定定地瞧她,目光裡糟心著咧。她沒瞧到爹,更沒瞧到劉海天。他們的惶恐逞了能來,卻哪能染了她,她早斬了情絲慾念,心裡想做冰雪寒冷的天。因了李二娘這意志的力道,又是這緊要關頭,李二娘的話,沒幾個不聽的。午時還沒到,李二娘挑了幾個青壯年,攆了河邊的牛來,攏在一塊,昂了牛頭,呼哧呼哧噴了鼻息,任你擺佈。黑漫漫的一大田地的牛群,蹄子跺了蹄子,牛角抵了牛角,澭漲了這塊地方,正泡得發漲了牛力的勢氣。一十二個男人分了牛群三綹子,喘吁吁地冒個粗氣。歇歇兒,一根根棍子橫著,一個個人斜著,跟了李二娘伏在山石後面,窺視木馬兵襲來。只見鴉雀亂飛,煙塵四方起。那夕陽落去的傍晚,便似這等蒙了眼的昏聵氣。草戈木馬之響渾渾濁濁,隆隆地轟了幾個鳴響。傳到耳際,這聲音也沒散,聽上去更像飲馬河的咆哮。擂鼓一通,殺伐之聲不絕。眾人你瞧我我瞧你,又定定地瞧了李二娘。李二娘沒吭氣兒,按了一十二個男人待著,不挪一步。大太陽的光太烈,蒸了草、木、人的氣到半空,全是焦黃味道。正是正午時分,眾人全懶懶地倚著,嘴裡說不定啥時候淌口氣。村子裡不時飄來一陣腥味,不至於讓他們困得死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