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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得草

河對岸蹲伏的石牛一夕間過河啃了王生家的麥子。石牛啃了你家的麥子。他人嚼了這句舌後,敦促王生搖腳去看,尚無掛礙。再過一夕,麥田禿了大片。當日拂曉,裁霧遙紗,河水漲肥,對岸的石牛依然臥在荒草漫露中。石牛啃了你家麥子。是牛啃了我家麥子。你不相信。我知道是誰啃了我家麥子。暗雲破日,風聲垂耳。這條河叫石馬河,我們村叫石馬垟,經年累月地盤在村口河岸的卻是尊石牛像。這處原是萬里水泊,明末時候退水復荒才有人遷徙至此。石馬河裡河水滔滔,他站在石馬橋上,石板縫裡疊巒出水花。王生一路跑過石馬橋,奔得衣衫嫁東風,反覆撥翻了身子。風聲搖蕩了甘蔗林,將王生篩出來。他攀上斜坡,踩紅了腳,翻身落進村子,他們望見他起身拍落了塵埃。他們說,王生你頭上長了草。王生擼了一臉灰說,你們笑啥,你們家崽子偷了甘蔗林的甘蔗。他們說,那是你家崽子,你家崽子就要壓彎你的腰了。王生即刻被壓倒了身體。他看到王生奔過來時抱膝長啼。王生躍過他的頭頂。他跟腳追逐,投一截甘蔗撂倒了王生。草'藜刀破了他的臉。他追著王生滾下坡,緩了腳,卻壓上王生的身體。王生騰身罵娘。崽子說,爹,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麥子。王生說,別叫我爹,是牛啃了我家麥子。他們說,莫非石牛活了嗎。崽子說,爹啊,我看到石牛啃了王生家的麥子。他們說,別叫我們爹。王生說,我知道是誰啃了我家麥子。他說,爹啊,你頭上長草了。石馬河裡河水滔滔,他站在石馬橋上,石板縫裡疊巒出水花。王生跑在石馬橋上,撲了地,顛落牙齒。他站在石馬橋上問王生,你慌了手腳這是去幹嘛。王生這才投目視他。過了石馬橋,他穿過甘蔗林遠望到崽子投了這截甘蔗撂倒王生;望到崽子和王生滾了坡進村。他下坡推開人群看到崽子正在說,爹啊,你頭上長了草。王生說,你頭上才長了草。他走上前去提翻了崽子,橫推倒拽。王生說,你幹嗎。他說,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麥子。王生說,是牛啃了我家的麥子。他說,你不相信。王生說,我知道是誰啃了我家的麥子。他說,現在石牛嘴裡還銜著你家麥苗呢。王生說,我看到了。從遠處望,人群茂盛若蒿蓬,人們說,莫非那石牛活轉了身啃了王生家的麥子。

滿倉家丟了牛,遍尋全村沒著落,他揣度他人偷了去。王生的妻子坐在門口望著滿倉騎著他家的牛從晨光水汽裡冒出來。他妻子跟在他後面。他們慢慢攀上來,她看不到他們了,他們再次攀上來。王生的妻子從自家的田壟上邁過,瞥見滿倉家的牛拴在道邊的甘蔗上。滿倉妻子坐在田壟邊哭,朝陽漫過,淚水剖開了臉。王生妻子過了石馬橋回到家,兒子赤膊裸身說,爹,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麥子。王生妻子說,別叫我爹,我是你娘。兒子說,爹,你是我娘,爹,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麥子。王生妻子掀開褥子對王生說,我瞅見滿倉家的牛了,你倒不管。王生說,你瞅見他家的牛啃了?王生妻子說,讓這畜生吃了便宜,你倒不管。王生摟回被褥睡覺。她搡開兒子坐在門檻上望著滿倉騎著他家的牛從晨光水汽裡冒出來,他妻子跟在他後面。他們慢慢攀上來,她看不到他們了,他們再次攀上來。他們走得近了,他家的牛在反芻,噴出的響鼻惡臭了王生的妻子。牛背上捆著龐大的草堆,牛又噴了響鼻。牛蹄子啪嗒啪嗒打在土路上走過王生家。王生妻子說,我知道是誰啃了我家的麥子。他們又啪嗒啪嗒走出更遠了。王生妻子說,我知道是誰啃了我家的麥子。滿倉跳下牛背,說,你是說我家的牛啃了你家的麥子嗎?王生妻子說,我沒說。滿倉說,你就是這個意思。王生妻子說,我都看見它啃了栓柱家的甘蔗了。滿倉妻子說,它只啃了皮,沒動肉。王生妻子說,我都看見啃了。滿倉妻子說,你別冤枉人,全村人都知道是石牛啃了你家的麥子。王生妻子說,哄鬼的話不能信的。滿倉妻子說,那也是崽子說的。王生妻子說,崽子的話不能信的。滿倉妻子說,不管信不信,崽子還滿村人喊爹呢。王生妻子蹦空了腳,奔出幾步,喊,你個碎嘴咋個意思?你個碎嘴敢再說一遍嗎?滿倉扯了妻子說,你個婆娘亂說啥,還不拽了牛回家。他們轉臉瞅個空,捆了堆的草碎了一地。滿倉家的牛走丟了,他們誰也沒瞅見。滿倉妻子慌了神,擺了大屁股哭,哭聲響落掉枝枝杈杈。滿倉拔了腿去找。天近黃昏的時候滿倉妻子還在哭。王生妻子坐在門檻邊一隻腳跐在門內,遠望夕陽西下,晚霞捧紅了她的臉。滿倉氣喘若風,說,還不回家,跟這丟人現眼。滿倉妻子還在哭,淚水泡濕了薄暮。滿倉說,別哭了,咱家的牛已經自個回了家。滿倉妻子這才抬目望他,說,你別騙我。滿倉說,騙你是畜生。滿倉妻子說,你以為你不是個畜生。說完笑容揉皺了臉。她起身捆了碎草。兩人一步一跌走進惹紅的晚霞裡,薄暮冥冥。王生妻子慢悠悠回屋。兒子高聲喊,天黑了要蠟燭。王生妻子說,你餓不餓。兒子說,餓,我要吃蠟燭。王生妻子說,娘給你去做飯。兒子說,爹,我不吃飯,天要黑了。飯後王生埋怨妻子不該跟滿倉妻子計較。妻子換了褥子,背身側躺睡去。當晚兩人背頂背的寬縫裡侵了寒氣。翌日,王生妻子病了身子。王生還在睡,呼嚕聲撩醒妻子。王生妻子下床穿鞋卻昏疼了頭,沒做細想,給兒子穿衣服。他又尿濕了床鋪。妻子唏噓再三,晾曬了褥子在門邊,卻再次疼昏頭,順勢坐在門下休憩。朝陽莽莽,水汽沙沙。霞光澆透了她的臉。王生妻子遠望滿倉從晨光裡顯露出來。滿倉滿村子喊,驅散了村子上頭盤旋的麻雀。滿倉喊丟了牛。滿倉遍尋全村沒著落,他揣度他人偷了去。

晨雞初鳴,霧鴉爭噪。滿倉喊丟了牛,遍尋全村沒著落。滿倉的喊聲叫落了枝葉,鉤連了犬吠。他一會兒落進去一會兒高上來地走遠了。滿倉妻子滿村子問,你看見我家牛了嗎。他們說,不在你家拴得好好的嗎。滿倉妻子說,一早起來不見了。他們說,你再找找。滿倉妻子說,已經找遍全村了,你看見我家牛了嗎。滿倉妻子偷眼睃視王生妻子,滿倉妻子拽著他們的手不放,說,也不知道被哪個賊偷了去。他們說,也許走丟了呢。滿倉妻子說,也不知道被哪個狗日的偷了去。他們散了去。滿倉妻子說,也不知道被哪個狗日的偷了去。王生妻子卷腿磕嘴說,別在我家門口瘋。滿倉妻子說,你說啥。王生妻子說,你聽見了,滿村子這麼大的地方你幹嘛偏在我家門口瘋。滿倉妻子說,這又不是你家,我愛擱哪說便擱哪說。王生妻子說,我才沒偷你家的牛。滿倉妻子說,誰偷了誰知道。王生兒子掙脫了王生妻子的臂膀跳將出來,說,我偷了。王生妻子折斷崽子那根劈了枝葉的棍棒,提了他的脖頸撩進門說,你個傻東西亂戳什麼話。滿倉妻子說,崽子都認了。王生妻子翻手打了崽子,她說,崽子的話作不得數的。滿倉妻子說,崽子的話怎麼作不得數了。王生妻子說,自個看不住自家的牛,跑我家來耍什麼瘋。滿倉妻子說,你都說是你偷的了。王生妻子說,我哪裡說了,是崽子說的,但崽子的話作得數嗎。滿倉妻子說,崽子的話才最作數,偷了就偷了,還不認,辱沒了先祖爺爺。滿倉妻子身勞乏,歇口氣依偎著雷劈的老槐。滿倉從先前消失的地方折轉現身。滿倉踉蹌著捎來了犬吠,擁了一身的泥漿,滿目蕩搖,癲癲跛跛地拽了妻子回家。王生妻子將霞光關在門外,拖了崽子打,疼得崽子哇哇叫濕了淚水。王生下了床說,你打他做什麼。王生妻子委屈得坐在牆下拭淚花。崽子得了自由壓藏了身子在桌下。王生妻子扶牆嗚咽說,我頭暈。王生瞅了窗外說,今兒個天氣真好,不像昨夜個。窗切了迢迢晨光,風割了簌簌聲響。王生妻子低首躊躕,傷腳上漏來澄澄亮光。

昨夜大雨,液透了大地。夜半月明,濕氣接云云飄天。王生妻子起夜尿碎了月亮。她出門走在泥街裡,一路走一路滑。兩邊泥牆掛草,四周靜寂。她停了一下,望著四周,看看牆倒沒倒,牆上衰草卷黃枯葉掛水漏光。荒草銜夜,目望來路。她繼續走,愈往前走,坡度愈高。她前傾著身子走了不短時間,夜風灌透了身體。拐彎前她再回望一眼,明月暗籠了青霧。她離開這棵樹坐在石頭上歇息。她的影子一拱一拱地攀上泥牆,另一半是籬笆。她蹲下身撥拉一陣,手腳並用,爬將過去,籬笆牆掛爛了衣服。她站在樹下,胸口慢慢發熱。細風吹夜,薄汗涼衣透。院子裡黑漆漆的,她四面轉動身子,門是開闊著的,院外的月光齊齊地鑿進來。她走進牛棚,柱子上懸的馬燈沒亮。牛在吃草,鼻大如鐺,呼呼噴出熱氣。她俯身過去,解開結繩,拍牛背,牛嚼了嘴繞出牛棚,在月光如銀下往院外遁逃。隨後屋裡傳出喊聲,誰啊。隔不久打燈掌光。滿倉妻子開個門縫喊,誰啊。她蜷著身子出門,身上披了棉襖,落進這黑夜裡。屋裡傳來滿倉的喊聲。滿倉妻子說,咋沒了牛叫。滿倉說,睡了當然沒聲響。滿倉妻子說,我去瞅瞅。說著切身奔來,步子亂撞。滿倉說,這大半夜的不趕緊睡覺瞎折騰啥。王生妻子挨了柱子屏直身體,肥著嗓子哞哞學牛叫。滿倉妻子踅足回屋。王生妻子悄聲扒了灰塵,吹拂窗玻璃,定目端詳。他們滅了燈,王生妻子瞧見一片黑。滿倉妻子說,咱娘的燈也滅了。屋簷的水珠啄疼王生妻子的臉,她張口吃進嘴裡,委身而回。她回到家,王生還在睡,裹了褥子滾身。昨夜大雨,液透了大地。夜半明暗,濕氣接云云飄天。王生貓身起床,門虛虛地掩著,他推開門。月光已上,照耀若水;一尺窪,半尺月。樹冠繁茂嚼枝咬葉,朵朵樹影臥地枕壁。他跟上妻子一路走一路滑,兩邊的泥牆掛草,四周靜寂。他藏在樹後,枝葉交互,拂了臉。他愈往前走,坡度愈高。腳踩了裂泥隙漿走過不短的時間,妻子回頭前他掩在牆根下,牆影攢來,豁闕薄頂。他在妻子坐過的石頭上歇息,氣本凜冽,霧浴身而浸體,妻子的溫度抵進來。他看到妻子跪下腿匍身過去,並收了掛在木籬笆上的布條。他躲在牆外,沒多久牛奔出來,磕翻了籬笆。他追上牛,沒見妻子跟來。牛發瘋一般撞在樹上,枝枝杈杈簌簌落響,寒鴉宿鳥慌飛驚鳴。牛哞哞轉首去了另一條街。坡草環抱,林樹互映。王生倒翻了幾身,週遭渾濁。瘋牛灌林躋攀銜坡,一步三喘莽莽數丈。嘹嚦聲響亂跌於空。

滿倉死了娘。人們叨盛了這話不休,他娘在石馬垟上空反覆猝死。他娘被凍死在床上。不對,是因為丟了牛氣死的。不對,是吃紅豆噎死的。給你粒紅豆吃。你個鱉孫。被風一吹,唰喇喇作響,他娘在石馬垟上空盤梗不去。王生記得這天下午天皺地冷,石馬河忽咧咧隆冰。須臾,突降大雪,霧淞沆碭天地封白,唯留溝河一痕。這雪埋了人們的流言,王生一個一個摳著字話立腳不住,迫使他走出家門。他走過石馬垟空寥的街道,四野悲風。重雪懸天,北風尤為烈,雪勢漸濃。待到街口,一馬踏飛而奔,穿街過巷,踏了沉雪往村口攀飛。王生沒看到它。但有人看得見,她反覆說那馬踏潰了這雪,飛過一棵又一棵楊樹,枝杈垮塌。她認不得這是誰家的馬。她對王生說,它奔得這麼快都要帶碎了這瓦青天。他們正聚在院子裡說話。她削步走到王生身旁說,我再也沒見過這匹馬,之前也沒見過,它跑過去的時候卻轉首瞭我一眼,目光裡飽含了傷悲。他們的哀傷拘了氣,在一片嗚咽裡絮語。王生敲響門,沒人答應。他聽見咂咂的嘈響,透過籬笆看到很多人,王生覆足踩過,立身在院子裡。現在落雪已畢,青色弓天,薄暮寒光話淒涼。這個婦女款步移來,王生撤身慢退,她再次捉腳挪來。她說,我看到了一匹馬。聲若蚊蟲。王生不堪久擾,搖首頓足。人們往來,紛繁錯織。王生瞧見滿倉注視著兩三人將滿倉娘周正到床上。他們捉了稻草鋪平,再把褥子加厚,才將滿倉娘屏息床載,並將她的雙手擱在胸前。人們湧出來,只聽得鞋履響,腳步鳴,勢力散緩,滔滔汩汩。他說,你瞧這臉,凍死的。他說,不對,是丟了牛氣死的。王生身形半顫。她耳語說,那馬踏了雪飛奔。他說,不對,是吃紅豆噎死的。他說,哪來的紅豆。他說,牛槽裡的紅豆。他說,牛不是丟了嗎。他說,牛丟了牛槽還在。王生斡開她徑尋到牛槽,扒開罩雪和濕草,摸來幾粒紅豆,端詳片刻,填進嘴嚼碎。滿倉切開這簇人馬,循凹而走,對王生說,這紅豆是你的?王生說,不是。滿倉說,小心噎死你。滿倉返身而回,眾皆避藏。王生牙磨了豆粉入喉,蹙眉隱面。她又說,那馬回頭瞭了我一眼。王生說,給你粒紅豆吃。她浪笑綿綿說,你個鱉孫,誰敢銜來吃。王生說,我都嚼碎了吃。她說,還有沒有紅豆。王生說,你家麥子借我一石,來年還你。她說,你家麥子都全禿了你拿啥還?王生說,還你就是。她說,這馬奔得這麼快都要嚼碎了這瓦青天。王生折了槽裡草莖,摳出餘下紅豆兜好;跺跺腳,環顧庭落,這滿院寒雪,冰凍的人氣躥上一竿高。滿倉妻子突奔而出,是他偷的牛,別讓他走,看我不殺了他。王生匆匆逃亡,踏風招寒。待到傍晚才到家中,王生坐在窗前,屋外樹搖雪散。

昨夜大雨,尚未降臨。崽子滅了燈盞臥床夜眠。月開夢醒,他鬆開麻繩,別了樹枝跳牆脫走。他站在街口,一風放過一風走。阡陌縱橫,路徑相遙。他依牆南走,巷壁峭立若樹,路被腰束成窄,勢漸陡而力攀。北視過往路途,股股堪似崩碎的浪花。他繼續走動,夜氣四下,道路攀上來也更開闊。途遠而疊步,他尋到平坦的地方,坐在石頭上休息,睡意再次襲來。蒼穹負暗,月朗星寥,矮牆接樹影。他聞到了炙烤的熱氣,踉踉蹌蹌,直奔而來;見兩扇木門,卻待要推,已被夜風吹開。這一堂風從半空裡攛將下來,院子裡炭火的熱氣和光芒翻然斂翼。他撩腳破步,望光沿邊去,斜倚柱子坐下,火光照落可擁奔來一隻雞啄他的腳,又奔來一隻雞啄他的腳。崽子不睬,只聽得背後忽地哞哞牛叫,他才放直了身子。火焰茂盛,聳立攢動,狀若蓮花,辟啪炸響。他認得出滿倉和滿倉妻子,滿倉和滿倉妻子的臉在紙上不安地笑著。崽子身體作熱,環步篝火,呆呆站了半天,煙塵熏了他的臉。待他重新坐定,看著她把這張照片燃掉。他問她,有吃的嗎,我餓了。滿倉娘說,我老了,走不動步了。崽子說,我餓了。滿倉娘說,你爹娘怎的也不管你。崽子說,我爹娘睡了,我餓了。滿倉娘由兜裡抓了一把豆子給崽子。崽子塞滿了豆子唔唔點頭。火光將近,滿倉娘進屋關好房門滅燈睡覺。臨行前對崽子說,趕緊回家吧,這大冷天。崽子澆了尿塗滅火星,又聽到了哞哞牛叫。他偏身走進牛棚,嚼碎了紅豆胡亂填進牛嘴裡,解開麻繩,翻身躍上牛背。老牛呼呼咧咧繞圓三圈,押牆頭疾蹄而跳。牛馱了人踏入院外廣闊,沿街走了一遭。他頭上枯枝若拱,牛蹄下窪地繽紛。街道遠遠融進前方的暗夜裡。正是嚴寒時分,朔風逆面而生。他們踏翻了薄塵直奔遠走。圓月低懸,一徑一走,牛瘋了似的橫衝亂撞,攀上斜坡,踏平了甘蔗林,奔進袤袤麥地裡。它一貫前行,不顧回頭。崽子勒了麻繩也沒能停下,直到撞斷了岸邊柳樹,牛身跌倒在地,才看到那牛耷拽著頭,渾身顫抖。只見它眼泡凸鼓,腿腳僵直,喘出的氣攛掇了肚皮起伏。不久便斷了氣。崽子從麥田里爬起,來到岸旁,波光如練,隔岸的夜風往來不絕。突降的大雨將崽子濕透。雨愈下愈大,牛身之下囤積的雨水也愈來愈深。冷風吹來,這龐大的老牛也順著溝壑裡的流水跌進石馬河裡。崽子眼見剛死的老牛被纍纍浪濤裹挾捲走。持續的大雨將崽子身上先前的雨水沖刷乾淨。這雨正下得緊。崽子怏怏不樂地旋了身望甘蔗林裡避雨,等雨消雲散崽子竟也拄著半株甘蔗睡著了。月出雲霽,他人提了崽子拽醒他。崽子咕噥一句罵了娘。

王生倒翻了幾身,週遭渾濁。瘋牛灌林躋攀銜坡,一步三喘莽莽數丈。嘹嚦聲響亂跌於空。東轉進入徑,地勢早平,岐路搠進甘蔗林。王生一路跑一路跟,奔得腳力酥軟,眼望見瘋牛越過麥田間的小道奔往石馬河。適逢鴉鳴掠空翔來。瘋牛望石馬橋轉拐,停了蹄子佇立岸旁,鳴叫三響。水闊而河窄,濤聲溢出河岸;月影印在水面,粼粼櫛比。王生趕到岸旁,卻見瘋牛游水翻蹄,過河攀岸,跳進翁蓯草木裡。王生過了石馬橋瞧個仔細,那牛已變為石牛朝東而立,不再活轉了。風起水湧,草木萎萎。王生找不見那尊盤踞了百年的石牛像。隔空遙望,甘蔗林貪風搖擺。王生路過自家的麥田,依舊是禿了這片地,未曾增多。月出雲霽,王生折了一株甘蔗敲醒崽子,崽子睜了眼丟一句說,牛丟了。王生說,是啊,牛丟了。崽子咕噥一句罵了娘又闔眼倒在泥水裡。王生肩扛了崽子踏皺片片水窪往家走。王生剝去衣物擦淨身上的泥漿鑽進褥子,透涼的身子暖熱了被窩。他翻轉個身滅了燈瞧見窗外的月光透進來,伸手摸到了妻子的臂膀。

這一夕河對岸的石牛過河啃光了王生家的麥子。這消息傳來時霧氣逸散,太陽掛頂。傳話的人虎虎生風。王生瞅了窗外說,今兒個天氣真好,不像昨夜個。窗切了迢迢晨光,風割了簌簌聲響。王生妻子低首躊躕,傷腳上漏來澄澄亮光。王生記得這日晌午,傳話的人擋了亮光說,昨晚對岸的石牛啃光了你家麥子。王生說,那是滿倉家的牛。傳話的人說,你說笑了,滿倉家的牛一早便丟了。王生說,我看見了,那是滿倉家的石牛。傳話的人說,石牛盤了百年了,怕是滿倉的爺爺沒出生時便有了,怎能是滿倉家的。王生說,你不信我。傳話的人說,我信你,但你家的麥子沒了,你信不信我。王生抬腳出門,一步一步挨到田壟邊,趕得汗流氣喘,那麥地裡果是都禿光了。王生妻子說,我們需要借些麥子過冬。王生說,我知道。王生妻子說,來年開春也需要糧食,沒了糧食,不被凍死,也會餓死。王生說,我知道,但要去哪裡借吶。王生妻子說,誰家有餘糧就朝誰家借唄。王生說,我早借了一圈了,哪裡有人肯借。王生妻子說,都不借嗎。王生說,沒一個借的。王生妻子說,你戳在這裡幹啥。王生說,對啊,你戳在這裡幹啥,你家麥子借我一石。傳話的人不待搭話,拔步轉腳,搶門跑得遠了。王生的妻子說,滿倉家去了嗎,他家餘糧堆了一堆。王生說,要去你去。王生妻子一步一顛地闖進屋來說,崽子口裡吞了東西,喘不了氣了,怕是要壞。王生說,你怎不早說。王生妻子說,我剛看見。王生說,別是你早晨打偏了腹背,悶岔了氣。王生妻子待要辯解,王生卻張腳趕往東房,只見崽子臉腮通紅,肚脹若球。王生將他的衣服拽開,拿住兩腳,囑托妻子頂住他的胸脯,將其倒掛而上。崽子頭在下,腳在上,若倒拔蔥柳。王生借力擊打脊背,崽子半咳一聲吐出一痰污泥,口鼻方才曉暢。崽子恢復過往,說,我丟了那牛。這時滿倉死了娘在石馬垟上空盤梗不去。人們叨盛了這話不休,他娘在石馬垟上空反覆猝死。王生記得這天下午天皺地冷,石馬河忽咧咧隆冰。須臾,突降大雪,霧淞沆碭天地封白,唯留溝河一痕。這雪埋了人們的流言,王生一個一個摳著字話立腳不住,迫使他走出家門。

屋簷的水珠啄疼王生妻子的臉,她張口吃進嘴裡,委身而回。王生妻子回到家,王生不在床鋪,丟腳趕往東房,崽子也不在。桌上燈盞猶未滅。王生妻子守在床前打瞌睡,待幾個時辰,燈盞漸暗,仍未見有人回家。她沉吟一會,收拾床鋪,款款開門出去。月初較遲,夜色蒼茫。王生妻子挨上泥街,兜轉了村子幾圈不見他們身影。月出雲霽,穿過石馬垟後的那片楊樹林,她翻倒了幾個身子,勉強到得前村,鞋襪已為淤泥濕透,脫得鞋襪,攀上斜坡,週身惹全了泥沼。上到坡田,坡沿邊有老樹幾株,濃蔭覆身。王生妻子入得甘蔗林沒找見崽子。趁月圓呈亮,她四顧環視,林葉掩映,但見自家的麥田里隱伏著的一頭牛亦步亦趨地啃食麥苗。王生妻子籌措半晌,截了一段甘蔗出得林子,腳下生風地跑將過去。到得近前,瞧得這蠢物原是一匹高大駿馬,王生妻子綽了甘蔗搶腳便打,正中馬頭,這一棒挾著下一棒,不見停歇。且聽得那畜生哀聲嘶鳴,轉蹄脫逃。王生妻子攀臂跟腳,掉轉甘蔗這頭,直打將來,不想惱犯了這蠢物,一頭頂撞上來,倒翻了她整個身軀,但她手上卻沒曾鬆懈,敲掉它一隻耳朵來。這蠢物腰胯半掀,再喚嘶鳴,閃身沖了另一方向奔逃,待到石馬河岸那馬一個縱身,躍進浩蕩河水裡。就此不見出來。王生妻子止在江渚邊上,將甘蔗棒丟翻在岸邊,氣喘吁吁,轉身便走。待到自家田壟邊,瞧見廣袤的麥田里亮了疤痕。月影橫斜,落盡寒光。王生妻子回到家裡,王生還在睡,王生妻子裸光身子裹了褥子滾身。王生翻轉個身滅了燈瞧見窗外的月光透進來,伸手摸到了妻子的臂膀。她週身淒涼。月光切身,王生妻子說,我找不見崽子了。王生說,崽子正在東房裡睡覺。王生妻子說,你得出去借糧了。王生說,睡覺吧。待到翌日傍晚,王生坐在窗前,屋外樹搖雪散。王生臉上佈滿道道瘀痕。王生妻子說,借到糧食了?王生說,只討到幾粒紅豆填饑。王生妻子說,這可咋辦。王生說,只得賣了牛去。王生妻子說,咱家哪兒來的牛。王生說,噓。王生妻子說,你不是說昨晚那畜生變轉了石牛嗎。王生說,你還說你打掉了一隻馬耳朵呢。王生妻子說,我確是打掉了一隻耳朵,卻不知為何尋它不到。王生說,你在家好生照料崽子等我回來。

王生走過石馬河,拽了老牛剪徑而行。是夜,正逢嚴寒,北風呼呼地刮。明月浮空,光照若霧,遠處群山橫地無窮,大雪綿延不絕。道路崎嶇,山高疊道。王生行不過三里,坐在雪堆裡歇息。老牛啃著道邊積雪。翻了幾座山,爬過亂石堆,地勢愈來愈平。月掛在天,照長了他們的影子。王生說,我的腳疼死了。老牛罔顧王生,逕自跋涉長途。進入河谷時王生這才爬上牛背。老牛踏進河裡,河床猝然變窄,河水淺沒牛蹄。他們才上得岸邊,迤邐而行,走進一片林子,於林隙間射下月光來。然而,只聽他們背後大喝一聲:我乃此山主,若要從此過,須留買路錢。遂瞧見一人手持匕首,刀光奔來。王生啊呀一聲,一個翻身倒栽於地。王生說,我沒錢。那人說,沒錢留命。王生嚇得哆嗦說,我家已窮得叮噹作響,本想賣了這牛換些糧食,到如今不如給了你,留我性命。這牛哞哞嘶叫。那人說,也好。接過牛繩反身欲走,使全了渾身氣力卻拽它不動。那人頓覺蹊蹺,思前想後,說,這牛留下,你且走吧。王生滾身爬腳般的奪路奔逃,沒個蹤影。疾步跨山谷,王生沒個停歇。待到下一個山口,忽狂風大作,王生挨在巖下,等待風息。時間長久,身乏疲累,王生垂目而睡,是時龐然聲響,恍然驚覺,大風吹來了那頭老牛,哞哞的嘶鳴,陣陣不止;草石震動山鳴谷應。風猶未止,又是紛紛揚揚下了大雪來。風雪既降,灌於兩山之間,王生拽上老牛踏雪前行,路棘雪濃,行路甚為艱難。大風拽了飄雪擊面,這雪漸行漸厚,直至埋了頭頂,人牛再不動彈。及至一晚,兩峰之間谷為積雪所平,一望無垠。

這個人站在門邊,她的衣服漏風翩翻。王生被人喚醒,看見這個老婦人走進屋來。她給爐火裡添進一摞柴,煙霧將合;勾腰坐在床前,餵了半碗白米粥給王生喝。煙霧將歇時王生又睡著了。王生被門喚醒,風平煙靜。他披衣下床,推手開得門外,寒天夜合,卷雲勾月。茅草屋外左右青靄,亂山昏月後,衣上暗雲。庭院裡有座水池碧水蕩漾,一望若玉,竟未冰凍。池子周邊乃是石砌,東面的水沿邊鑿有小孔,老婦人跪拜在地面對那小孔低聲祈禱,不多時那孔內便吐出一捧米來,老婦人的雙手正好合攏。老婦人收好米說,你醒了。王生說,這是哪裡。老婦人說,這是白米山,這池喚作白米池。王生說,我怎麼會在這裡。老婦人說,你被雪埋了。王生說,我的牛,我的牛在哪裡。老婦人說,你的牛被強人劫了去了。王生說,我知道它被劫了,但又自個又追上來了。老婦人說,它是被第二撥強人劫了去的。王生說,是你救了我。老婦人說,我只是拿這樣一捧米換了你過來。王生說,你為什麼不也換了牛來。老婦人說,我沒有那麼多的米。王生說,你是怎麼把我從雪地裡刨出來的。婦人說,我沒把你從雪地裡刨出來,是那伙強人把你刨出來的。王生說,我要下山。婦人說,山下的雪太厚,你走不遠的。夜晚,婦人煮了白米粥勻給王生半碗,王生半飽入睡。翌夜子時,老婦人又跪拜在白米池的小孔處祈禱等待,那孔遂再次吐出一捧米來。是夜,王生喝完半碗粥說,我才吃個半飽。老婦人說,原是只能管足一人飯飽,因你來才吃半飽,這尚且還好,總比沒得吃強很多。待到第三夜,王生躲了身子擊昏那老婦人,循著老婦人的姿勢及禱詞跪拜伏地,上下數次。及得拿了斧鑿將小孔鑿得大些,卻不見粒米出來。又鑿了更大的孔徑仍不見稻米。遂拿大石砸了大豁口,卻見白米池裡的水源淙淙流盡,全往山下奔流。池底乾涸時鑿碎了砌石王生只得了一顆米。王生藏了那顆米,仰面而泣。正值月空,他提胸吸氣掠風而行,下得山去。到了山下,積雪早已化去,樹枝焚火。

那年大旱,井內生煙。蝗蟲覆天漫地,飽了粒的麥穗頃刻而盡,村裡餓死不少人。終日濤聲拍岸的石馬河終於枯了底。走板荒年的王生衣冠衰敗,佝僂了背走在塵埃瀰漫的小道上,他一步一腳地走出紅煙綠霧,在石馬垟的村頭冒出身。走過石馬橋前望見河底倒伏著一尊石馬像,那石馬斷了一隻耳朵。岸邊的石牛像也早被人炸斷了頭,側臥於枯草萎叢中。王生淨了手腳回家,妻子正趴在床上被人日屄,王生躲在窗下的草垛裡聽床板的吱嘎聲。完事後,滿倉丟了半石糧食離開。等妻子穿好衣服,王生進屋橫開妻子倒在床上睡著了。醒來時妻子睡在鍋台邊,懷裡抱著假娃娃,灶下還冒著火,鍋裡沸騰的肉香味燻黑了王生的眼。王生叫醒妻子,問,崽子哪裡去了。王生妻子又呼呼睡去。

是日傍晚,落日含口,正值萬千鱗雲碎碎剪亂霞,俱是日夕已落,傾覆白晝天。王生趁夜黑星稀將那顆米種進自家的荒地裡。目視所處,四野蒼夷。熬過荒年,石馬垟的人們又繼續日屄繁衍。日轉流雲,待到來年炎夏,石馬垟的萬畝荒地裡長出了蔥蔥鬱郁的稻子。石馬垟的牆頭瓦縫屋脊床下窗台都長滿了稻子,王生踩過去,折損的稻子又茁壯恢復,俄頃稻穗裡竟日夜汩汩流水。等那張葉結穗的萬畝稻田里的水愈積愈多時,忽來一日,洪水浩蕩,遮蔽了整個村寨。是夜,滔滔大水將沉睡的石馬垟村寨和人們淹埋在浪濤裡。攬陸地河湖千層斗浪,熠熠銀光燦爛。七晝七夜後,雲淡日彩,天地山川蓋在水下,水面鏡平,靜若處子。石馬垟復原了百年的萬里水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