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你家有龍多少回 > 到死時沾染神之光芒 >

到死時沾染神之光芒

只願我的餘生能夠實現卑微

到死時沾染神之光芒

那些今世背叛我之人

必將曝屍在我的故事裡

並被後人反覆斬首

—屠宏銘

透過車窗有人看見我們走來,比預想的要寬裕,時間也剛好。由車外的廣闊到車廂的空間折了條條線斬了平平面疊了錐錐直角,而早我侵了這裡的人們卻以為自身的闊大空間遭了侵佔。每晚經了夜夢,都在覓途中沉睡。從吠聲裹挾的夢境裡驚醒,我抓了手摸往下身,才記得自己的女兒身。過了石家莊,火車還泡在夜氣裡,人們亮在車燈裡,我還泡在人們裡。我第二次看見他時他閉了眼,坐在隔我不遠的過道裡。他多次醒來又更多次睡去,在清晰裡他的睡多過了醒,有一回醒來後望了我一眼,又迅速望了人們,企圖以這多數且平庸的遠望平息望我的那一眼。「幾點了?」他的醒停下來時我拿話拽折了他的視線問。「天亮才能到。」他累得氣喘,佝僂著身子,右手攥濕了氣。「你—你—這樣會舒服些。」他將腿探進靠了過道的座位下,也許遇了阻礙,他的褲腿微微拱皺了曲度。

我認識他是在北京。火車到了站,才瞧出北京城比車廂內計算好的粗糙要容忍了更多的渾濁。排隊時他望了天的過程看了我,天是藍的,那藍卻是污的。「我想問問去安貞橋怎麼走?」他終是開了口。

「你坐—算了,」我說,「你跟著我吧,我路過,會帶了你到那裡。」

我上車刷了公交卡,他也買了票。跟了車走的喧鬧聲音在車廂裡蠕動,像一塊豆腐。車窗打開時,車內靜止的聲音接納了車外依次流動的聲音又接連推出去。

「第一次來北京?」我問。

他嗯了一聲,因了機動的震動我沒聽見,也許他沒說話。

「來幹嗎?」我又問。

「工作。」他說,他的身體擺了一下,我早他先擺了腰。

「我要在哪兒下?」他問。

「到公主墳我們要轉車。」

「公主墳?」他問。

「嗯。」他不再說話,拿一隻烏手擦了眼睛看窗外,車外開始路過城市了。風兒躥進來拽打我們臉,蹴起一陣雲霧。

第二輛公車的售票員開始喊安華橋時我告訴他快到了。車頂的喇叭聲緩緩流動,他的嘴唇跟蹤了字節旋動,有時會旋出旋律來。他伸了手出來拍打支撐他站立的椅背,兩個手指的指甲寬闊又嵌進污泥,一拍一拍地縮縮拍打,像是一掌一掌地扇打,我都感到了疼痛。他的身體背對了這城市,目光停在了我身體斜處的車頂上方的廣告牌。「這車子比我想像的要髒。」他突然說。他的身子跟著公車傾到我的附近,他抓了扶手的胳臂凸了青筋。「你去哪兒?」他問。他的臉彷彿他站在事物變化的那個靜止的中心,他放緩了事物成了過往的速度。

「西壩河。」

「西壩河是哪兒?」

「你不是在安貞橋下嗎,」我說,「安貞橋再往前兩站就是西壩河,你去的地方離我不遠,那是你工作的地方嗎?」

「不是。」他說。

售票員開始念安貞橋西站了,她的身子擁擠了那塊狹窄的地方。

「你要到站了。」我說。

他沒說話,不再瞧我,左腳甚至離了我的身子,他低了頭,我看不到臉。他的右手從口袋裡抽出。「你的手機號是多少?」他的聲音雖然過快,但字節沒有溜走。我看到售票員看了他,現在又看了我。我的身體猛然往前栽倒前,我的手以及抓到的把手預防了我身體的前傾。他站穩前肩膀凹了一下,我看到太陽抖了一下,又看不到太陽了。這時,久坐的售票員起了身,像是將要迸裂的衣服終於崩了縫,同時她的視線高過我們並破了嗓子喊出來,彷彿她從未瞧過我們。

第二天,天光晴好,我帶隊去了十三陵水庫,當晚並未回城,而是入住了賓館。我躺在賓館的床上接完電話打開電視喝了熱水。中年男人敲開我們的門,一次性水杯臥倒在床頭櫃上。他說要退錢,雖然他多次強調,我還是看出他並非對賓館不滿。曉麗勸了半小時他才回屋。我靠在靠墊上玩貪吃蛇,滿了半屏時我故意撞死,扯出通訊錄在兩個或三個名字上猶豫了幾下後給他發了短信。「好無聊啊,你在幹嗎?」我被短信聲吵醒,屋子早已暗了,可電視還開著。「我剛醒,你睡不著嗎?」我瞅了一眼,翻身睡去。不知什麼時候,他打來電話,問我在幹嗎。我說:「我好睏。」他說:「你那裡好吵。」我瞅眼電視掛了電話。天亮醒來我又為昨晚的魯莽徒增了後悔。我對著鏡子打電話問他為什麼昨晚那麼晚沒睡,而他卻生了氣,我反倒笑了,看到鏡子裡露了牙齦的嘴我立馬住了嘴,我說:「一個大男人這麼小氣,我請你吃飯好了。」而他卻沒有時間。

我和沈志傑走在路這邊,我們沒說話,他走在我後面,若不是我們之間那種堅韌的彎曲始終存在我甚至以為自己一個人走。他說他叫沈志傑,我將他的號碼輸入手機時他這樣說,當時我沒記住,他來之前我特意拿了手機讓自己記憶一次。曉麗說:「這是要我做燈泡。」我說:「不,我是燈泡。」曉麗說:「我可記不住。」拐角的槐樹被雷劈了半,曉麗拽我坐下,煙熏霧繚。我短信他:「喜歡燒烤嗎?」他回:「還好吧。」我知道他這是不喜歡,可曉麗已坐在樹下的馬扎裡。他長長的燈影先過來,攀了桌面一節節地縮,等他坐下燈影已背了身。他小心翼翼地從我臉上將目光挪向曉麗,我覺察了他細微的表情,他現在也定然知曉我是故意的。我給他介紹曉麗時,曉麗拍了手掌的灰。他坐在對面,他背後的女人拱了他的背,他挪了身子。他的臉含在燈影裡,黏糊糊的,彷彿含在嘴裡的果糖吐出來以後的模樣。除了先前的幾串韭菜、香菇、魷魚和雞翅,我又為他多加了二十串肉串。他不停地喝水想要稀釋掉拘謹,多次拿了空的塑料杯只是捏碎了水濕了唇。我敦促了曉麗,曉麗失了興致,卻跟我說李立成和王紅英。後來興起開了啤酒,曉麗罵李立成的時候起了身,而且不再將酒倒進酒杯,彷彿酒瓶的酒更有力量。過了一輛車使我們更明亮了一小會。汽車的燈光撞到牆面濺了一片光,灑落下來卻緩慢許多。後來回憶今晚我不記得曉麗說了多少話,但我終於記住這個名字,而他卻始終靦腆地笑。「沈志傑。」「沈志傑。」「你叫沈志傑?」「去你媽的沈志傑。」我想曉麗根本沒醉。

我們想要散了場,我們的想要彷彿活了半輩子終於攢夠了歎出一口氣的力度。我和沈志傑走在路這邊,我們沒說話,他走在我後面,若不是我們之間那種堅韌的彎曲始終存在我甚至以為自己一個人走。曉麗追上來遞給我們一人一瓶康師傅。沒喝幾口胃裡湧出酒精夾帶的腐氣,我屈了腰肩背了路燈吐了幾股氣,曉麗拍了我背問我怎麼樣。沈志傑說:「別拍她,她會更難受,讓她自己順一下就好。」我們繼續走,我終於吐出來,他立在我身後遞給我他的康師傅,「我還沒開瓶,你漱漱口。」他說。我和沈志傑走在路這邊,我們沒說話,他走在我後面,若不是我們之間那種堅韌的彎曲始終存在我甚至以為自己一個人走。曉麗追上來打開車門,我上了車,我們跟他說再見。然後出租車離開了,攀附了康師傅表面的水珠濕了手,我的失落就像留下了我開走了他們。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聯繫,我竟然忍不住。我們像是忘記了上一次的會面,也斷了妄想,誰也沒再提曉麗和去他媽的。有時跟曉麗聊天時我會飛快地回復他回得也挺及時的信息,但一接電話卻聊不了兩句便尷尬地響著對方空間的嘈雜。這天曉麗說:「我要回了。」

我說:「好,你先回吧,歇會兒。」

我看一眼,他說:「我問你好多次了。」

曉麗說:「不是,我是說我得回家了。」

我回他說:「你再問一遍我就告訴你。」

我驚異起來,說:「什麼?回家?」

他說:「你是做什麼的?」

曉麗說:「我媽在催我,還是熬不過。」

我說:「不告訴你。」

曉麗說:「可我不想回家。」

他說:「你騙我,大哭。」

他沒發來大哭的表情,而是打了字,他竟有了曉麗討厭的趣味,我噗嗤樂出聲。

曉麗說:「我不想離開北京。」

曉麗說不想離開北京時我還沒收到他的短信,我笑到半途才收聲,曉麗早已離開,留了滿屋子的空間盈滿了一竿靜。

「餓了。」

「活該。」

接著我們都不說話,就像我們在路燈下面對面站著,打著各種手勢愉快地攀談之後甚至是之前誰也不先開口,我們的僵持始終持續而且了無盡頭。這時的現在的時空成了我們睡覺前一個接一個的哈欠。曉麗早已回來,她躺下來,身體蹦了蹦,我感到了床墊的抗拒,挪身到了我床上。第二天一早我們約了見面的時間,昨夜的猶豫和較勁猶如從未存在。

我沒告訴他去哪裡,他還一直以為去吃飯。我引了他去地鐵,並在圓明園轉車上了346公交車。人太多,儘管他落在七搖八晃的人群裡緊挨著我,我們還是若陌生人那般運行在離開城市的道路上,從城市到城市的解體再到農村我們運行了漫漫瀾瀾的兩小時。我想他會以為離了城市來到農村以後我們會如常以農村為結束。過了台頭村以後他沿著盤旋的道路望向車外,盤在天際的大山峻嶺如舊屋瓦房一般近在眼前,通過大山的連綿不絕天空成了同等大小的連綿不絕。我們下了車,攀了幾步山路,到了鳳凰嶺。「這是個不錯的旅遊景區,而且沒多少人來,」我說,「比人山人海要好。」我們過了檢票口進得景區。

「我剛看到旁人都是買了票的,」他說,「你給他們看了什麼?」

「我的導遊證。」

「兩個?」

「一個。」

「我的導遊證是為你準備的。」我說。

「你呢?」

「我?」我神秘一笑,「是另外的證件。」

「你用的是什麼證件?」他問。

山徑兩邊枝繁葉茂,野草盛行。聽任陽光燒響了葉葉草草,我們纍纍密汗。道路傾斜,一路灘涂,攀到岔路口,我領他走了右邊斜枝蔓發、疏條割日的密徑。遠隔相同的路段是石做的垃圾桶,我們坐在上面歇息到霧靄漸生,風煙止了動,山天共了色。喜鵲亂點,啼聲見日。我們前傾著身子攀了山路走,身體感到的是垂心的擺動。到了地方,他問:「這是哪兒。」日頭曳來光線一縷,接著他自己念出了聲:「龍泉寺。」

我們沒從偏門進去,穿過四大金剛面目猙獰的慈祥塑像的屋子,進得寺院,有人在這個小小的石拱橋前點了幾棵乾癟的楊柳,柳枝耙了一些符咒。橋下流水淙淙,寬闊的溪床托了靜靜的水突地一矮,水面平平地垂掛下山,到了狹窄處掩飾沙渚,又被礫石破了血,窺流而走。過了橋一棵粗大的銀杏樹別在寺廟的牆邊,樹根鼓鬆了砌石。拾了五級台階進來個前後門通透的舊屋子,堂中是五彩彌勒像。我跪拜三叩,繞著像身進來這更深的庭院。攏上這幢穿腸過的屋子,再品來三幢屋子箍成個四四方方的院子。三面的房影洇濕了地。左邊供地藏王菩薩,右邊供觀世音菩薩,正中的殿堂供了三寶。我一一跪拜許願,出了三寶殿點了三炷香燃透。與香爐相隔三尺的銅鼎內供了數百大小難一的蠟燭。風來火動,風息火蠕;燭火灼了日光日光濯了火。有年深的居士補燭油、捻燈芯。眾人香客拜了菩薩又拜佛,燻煙稀靜,又來猿鳥啼鳴。我進了殿堂時他站在門口或是角落裡亂望。我拽了他讓他同我一齊跪拜,他順從了。出了三寶殿我跟他說許了願要記得還願。他笑笑說我沒願望,並接了小沙彌贈的經書隨意地翻看,薄薄的一本《地藏菩薩本願經》,我燃香前瞅了一句經:

「日夜受罪,以至劫數,無時間絕,故稱無間。」

「無間是無間地獄嗎?」我問,「我們死後是不是都會進來這無間地獄。」

他跟著我也點了三炷香燃透,香是免費的。

「為什麼是三炷香。」我問。

從側門引出,這疊疊褐山宛轉吐石,峰峰爭高,一望任意階前,山勢湍急,如若猛浪奔襲。我的強勢霸了他的身形駁了他的退縮拽了他一級一級爬山。他說他恐高,不大情願。他一路扶了銹黑的鐵鏈爬了石階。下山時他更害怕了。

回去的時候城市慢慢碎了地平線和晚霞。我們找了餐館吃飯,飯菜上桌前我接了電話。「嗯,好,你來吧。」我告訴了他地址。「誰啊?」他問。「來了你就知道了。」我說。我知道他以為是曉麗。我們都吃飽了,他還沒到。沈志傑又在掰牙籤。他突然開了門,像從一個坡度上下來收不住腳撞開了門。他又加了菜,他的到來使這一整天的沉悶活泛了。他臉膛通紅,汗流浹背,喊:「再來一瓶燕京。」「服務員,再來一瓶,冰的。」沈志傑更悶了。我和劉建軍的話也更密了,是的,他叫劉建軍。劉建軍逗了幾個趣。我揀了最好笑的疊上他的笑再笑,即使我的笑大過了這趣的本身所能夠提供的趣味,沈志傑也沒能勉強。「這人太無趣了。」我想。可我卻始終也高興不起來,後來我知道我的笑和我的不高興已在當晚突然地相安無事了。遲遲不歸的結局,儘管我早已知道卻收不住場。當晚我們各自回了家。再一晚我和沈志傑吃過晚飯,他送我到樓下,我看到我的房間開著燈。我們分開時他喊住我,我轉身問他。他搖搖頭,站在路燈下。每過一輛車車燈的光亮總要衝破路燈的光亮。我跟著車後的黑夜出現在他面前,他問:

「他是不是你男朋友?」

「誰?劉建軍?」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天跟你一塊坐車的那個男的。」

「哪天?」我問。

「他在石家莊下了車。」

「你是說我們認識的那天啊,怎麼會。」

「我看見了。」

「你看見什麼了,你都想什麼呢。」

「我看見你們抱在一起。」

「是我男朋友怎麼樣,」我生氣了,「不是我男朋友又怎麼樣。」

此後我們很長時間沒再聯繫。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我會看著手機的屏幕,又努力克制了自己,轉身跟曉麗說話。曉麗說:「我要離開北京了。」

下午陽光當頭照,我坐公交車在安貞橋東下了車,一直向前。到了樹蔭下陽光才刺眼,過了綠草地是高樓酒店,我過了天橋往回走坐上另一輛車,車上人不多。無論怎麼拐彎,我始終看得到公車的陰影,這個有速度的影子一路蓋過別的物體的影子,並沒有加深影子的顏色,反而強調了別的物體的色彩。到了終點站下車。這裡已經顯出荒漠來,路過陵園,圍牆全是酥了的紅磚。有人在燒紙,一直很安靜,又有人在燒紙,他們拿了花圈進陵園。燒剩的灰燼像是真實存在過似的散了天。過了烈士陵園才是這個奇怪的鴻運大廈。保安的帽子由檯子後面探出來。「這裡不准旁人進出,快走。」他說。「我找人。」「這裡沒人住,也沒人上班,這是座空樓。」「我找你們的人。」「我們?叫什麼?你到別處找找去吧,我們這兒沒誰叫這個名字。」

出了樓我又看見了陵園,這陵園的另一些地方,那些拐彎的牆角並沒有直角的力度,且大得沒有規矩。

已經幾個月沒再聯繫,我以為不會再見面,等到最後卻沒忍住。那天一個人,我發了同樣的信息給好幾人:

「我身體不舒服。」

「怎麼了?」

沈志傑很快的回復幾乎驚到我。我期望他能過來。他說在工作,忙完才能來。我出門買了菜,做好飯菜等他。我告訴他再不過來飯菜就涼了。他說馬上就好。我把飯菜吃完接著看電視。他的電話吵醒我,電視還在播放。他的頭先進來。「你來晚了。」「沒關係,我帶了吃的來。」他收拾了碗筷,騰空了桌子將打包的盒飯打開。我看著他吃,他邊吃邊看電視。我為他倒了溫水喝。

「你哪兒不舒服?」他的嘴包著米飯,突然慷慨地拋出這句話。

「只是有點頭疼,現在差不多好了。」

我說我去洗個澡。他說:「嗯。」我打開浴燈,撒尿的聲音會透了門溜出去。我打開水龍頭放熱水,水流的聲響一下子包圍了我。我就著浴室門脫衣服,黃黃的燈光將我的影子打在毛玻璃上。我換了乾淨的衣服出來,他開了我的電腦在上網,迅速關了網頁。我的頭髮還濕著。「你不洗嗎?」我說。「這,不好吧,曉麗回來怎麼辦?」「她這兩天帶隊去壩上草原,回不來。」他洗完出來裹的還是先前恰當的衣服。「今晚我睡你這吧。」他說。「你不回去怎麼睡?」我反問。我讓他睡了我的床。「那你呢?」「我睡沙發。」我換了個節目看電視。他說:「我這兩天工作忙,累壞了。」「我也是,脖子酸疼。」「我給你按摩一下吧。」「你會按摩?」「瞎弄唄。」我坐在小凳子上,他坐在更高的沙發上。他屈了肘錐在我肩膀上,之後拿手隔了衣服摁肩膀,他在捏骨頭,他不會按。他挪到背上了,並碎碎地敲打。「再使點勁。」「我怕敲疼你。」他又回到了肩膀上,那手並嘗試從我的領口進入我的裸肩,我肩上的皮膚感到了舒服的刺痛。有時他的手會往下一些,又迅速回到肩上去。「後脖頸子這兒,往下點兒,對。」他的手沿著我的椎骨滑到後背,又挪寬了地域捏了肩胛骨。因為隔了衣服,他的手滑倒了幾次。「我困了。」我說,「你可以先看會電視,我先睡了。」我拿了毯子到沙發上躺下。他走了兩步,換了幾個頻道,喝了三次水,去了一次衛生間。我閉上眼,不一會他摸上沙發,鑽到毯子下緊挨了我。「你怎麼不去床上睡。」「我想挨著你睡。」我們平躺著,他的手挨到了我的手。我閉了眼,他挨得更緊了。他的手回到了他肚子上又擱到我肚子上,並找到我的手抓著,他攥著它側了身,另一隻手搭在我肚子上。現在他成了沙發另一側的牆。他的這隻手在我的衣服上扒拉了一條縫,這手心終於貼了我的肚皮。移下去又回上來的這隻手一直擱在我的肚臍上沒動,直到我的肚皮暖熱了他的手。我想我是睡著了,醒來時他的手還擱在我這兒,他睡著了。他挨得太近,以致使我感到了肉體的彈性。我困壞了,弄醒他,接著他的睡繼續我的睡。到了白天我迅速抽了身子。

雨水敲醒了窗子,天光暗淡了屋子。我說:「這都快下午了,你該回去了。」「我請了假。」沒多久有人打電話給他。「是不是叫你回去?」「沒事,我再待會。」他說。趁雨小時我們出去吃了飯,飯後他又接了電話。再回來屋子時他又打開了電腦。「我給你找些好看的圖看吧。」他說。都是些尋常的美景或者孩子,接著是女人的。女人的,蹦躂出一張女人的裸圖,接著是幾張交媾的圖片。他沒有阻止它們,任由這些圖片變換。你知道,即使關了電腦那畫面依舊經了反射迴響在腦海。我說:「你真的該走了,我送你。」「雨太大了,又沒帶傘。」他說。「我這有兩把,回頭我們再見時你還我就好。」我送他到公車站,風雨打濕了他的臉和身體。公車到來前我說:「我去找過你。」「什麼?」「我去了你幹活的地兒找過你。」這輛公車開來了,泥水跟了碎光濺髒了我們的衣服。「我騙了你,我在那個都是墳包的陵園幹活,我怕你不理我。」他說。回到家我的鞋已經濕透,脫了鞋,我泡白了的腳即刻枯萎了。

之後我們沒再聯繫,他也沒還我雨傘。曉麗快要離開了,然而沒想到我比她走得更早。我離開北京的前幾天,和曉麗從超市回來的柏油路上,看到兩行字,那字以粗管的黑色簽字筆寫就:

再見了北京 我要回家了 再見了北京—孫婷婷

沒有標點,這行字在結尾時被壓彎了,沒能工整在直線上。像是牛皮癬寫在馬路上。你看,牛皮癬寫在馬路上。

我聽了話離開北京但沒回家,而是經了石家莊回到這個地方重新找了工作。秋日漸涼,我今兒一天跑了三天的地方推銷公司的瓶裝水,我累得腳跟疼,坐在電腦前休息。劉姐不在,昨兒個還跟那兒嘮她家的車。門口掉進來夕陽粗俗的光線,等光線的視角掏黃鐵門時就要下班了。我坐在這個下午裡在斗地主,夕陽的光線搭上門板前我突然想到了離開。不同的地域,我有過很多次離開,這令我驚悸,我同樣驚悸的不是我想到了離開,而是我還留在這裡。因此我的離開得到了推遲,甚至踟躕不前,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始終抱著離開的想法留著。入冬的前一天這想法已漸近了渦流,我收到一條信息:「你現在在鄭州?」

「你誰啊?」

「沈志傑。」

「哦,你怎麼知道我在鄭州?」

「我打了你電話。」

「我沒接到過啊。」

「我知道。」

「不對啊,你怎麼知道我新號碼?」

「你忘了?」

好像手機的傳送速度突然慢下來,等不到他接下來的信息我開始恐懼這可怕的期待。

「有時間出來吃個飯吧。」他說話了。

「你在鄭州?」這出了我的大意料。

我坐在火鍋店裡,沈志傑坐在我旁邊;沈志傑的對面是李妍的男友,李妍坐在我對面。李妍個子比我矮,棉衣將她身體的缺陷和優勢全填了平。李妍男友的外套倒是端莊了整晚。這個火鍋店多了幾分快餐店的形象。沈志傑坐下時我看到了他的不安,他比之前更瘦了,但衣服裡的棉花卻將他撐得鼓鼓的。煙火氣埋了他的臉,我問他怎麼到了鄭州來。他說不想在北京待了。後來的一天他告訴我,叫他去陵園的姨夫摔斷了腰回家養傷,他也就沒了著落。李妍在扒拉劉翔和張瑩的戀情,她竟使真實的存在敘述出了虛構的意味,並假裝沒有嘲弄地嘲弄一番。我感到了場面的不愉快,但這不愉快並非來自李妍,而是沈志傑。他匆匆嚼了紅薯,竟又在不停地喝水。他以整潔的畢恭畢敬對待這次吃食,然後又將展開的身體迅速折疊。我與李妍甚至是李妍男友高聲談論時他依然做著聽話的自己。我們走在寒夜裡,昏暗的路燈哈黃了一腔又一腔的霧氣。過了賈魯河橋,李妍他們到了家。快到我樓下時,一輛車開過來,它的前燈照盲了我的眼睛。我沒聽見他離開前說的話。腳步聲震亮樓道的燈,到了七樓,我看見隔壁的狗哆哆嗦嗦地臥在我門前,我使勁對它踹,狗叫聲響了又響,響出了個脈脈山川。我的腳踩在它的尿漬裡。我還在踹。

躺了不久,有人敲響我的門。我沒想到是這千里迢迢、萬水千山的人兒。「你怎麼來了?」第二天一早沈志傑發短信約我出去。「今天不行,有事。」我回復。隔幾天他再次約我時我疏於推諉。

「你現在欠我兩晚了,而且是肩並肩的兩晚。」這一天沈志傑短信我說。

「你想幹嗎?」馬上,我又追過去一句,「你暗戀我!」

趙姐帶我去了金碧輝煌。KTV包間裡的暗光削弱了兩個人的容貌,這個叫王南京,另一個叫李團結,他們四十光景的頭髮嗆出了一口禿。雖然我也喝了不少酒,但他們的酒醉離我太近,以致我止不住地嘔吐。沈志傑告訴我說他厭到了極點。「怎麼了?」我回復完將手機揣進兜裡。我抬頭看到他們時突然發現我怎麼還坐在這裡,而不是離開。我挪了個位置在邊上,這時我也已經吐了大半。後來我記得椅子、歌聲和電視畫面。他們的聲音比正經的歌聲要古怪,像是經了水的轉折。「就是難受。」他回復說。時已將夜半。「我去你那坐坐?」

這不是第一次來他租住的房間。四樓朝陽的房間,缺失了陽台。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和一張桌子,桌上亂糟糟地擱著杯子帽子水壺和筆筒。我脫了鞋上床,腳從鋪上偷來一陣溫暖,他也坐上來。我問他怎麼了。他只說心情不好。我讓他躺下。「為什麼?」他說。「躺下你就知道了。」我說。他躺下來,床鋪凹出一片較為明顯的缺陷,我挨著他也躺下來,我身下的缺陷遵循了他身下的缺陷的跡象連成了小於二倍的缺陷。「我們挨著說說話,等你好些了我就走。」「躺多久?」「半小時,不,十分鐘。」「你越說越少了。」他坐起來,我也丟了撫慰自身的野心,倚了靠背。他一點點提了身,完成了依靠的積累,抵了牆,他驚訝道:「你的襪子破了。」他的食指勾了破開的洞掘進去。「你竟然染了指甲,還是綠色的。」「快躺下,不然時間就沒了。」他重新躺下,緊挨著我。萬念俱空,空悲了頭,若千般萬象,霎時見空,嘈嘈念虛以委蛇。他伏了身子親上我的臉。我忙收拾了侷促的手腳彈開他,喊:「你幹嗎!」他沒理我,又翻了我身上來親我,我再次拿手盪開了他的嘴。我坐起來,軀背僵著。「你怎麼回事兒。」我說。他不說話,手指輕輕繞著手指。「你怎麼能這樣。」我又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低了頭,懊惱地說。「躺下吧,但你可不能像剛才那樣。」我拿了手機在手上,從屏幕照來的緩慢的光照出浮在我臉上的輪廓—此時那緩慢的色彩力所能及地出了臉的形狀。我翻出幾首歌曲,選了常見的一首。「來聽聽這首歌,挺好聽的,聽完這歌我就回去。」我將手機擱在床頭,等旋律開始我側了身子,面對牆壁閉了眼。他湊過來,也跟了我側了身子,胳膊環包了我的腰腹。我的脊背遭到了心臟的擊鼓,他的胸脯貼得越緊這心跳的擊打越是寬闊。我蜷縮了頭暴露出的後頸感受到了呼吸,這呼吸因了距離太近被放大而得了粗糙,他盈盈地嗅滿我身上的味道。他的手終是解了艱難攀到我的乳房上。下一首歌曲已經結束,我斂息等待下一首歌開始。我想我若是真的睡著了應如何應對。他扳了我的身子背了牆,我們面對面地遭到了對方身體上的凸凹的抵抗。然而,接下來的順暢令人難以置信。我聽得見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剝落。

第二天我上班的時候,他發來信息說:「我要的不是我們倆晚上肩並肩,而是兩個肩並肩的晚上。」

「說這麼拗口。」

「怎麼樣嗎?」

他們喊了我的名字,我哎一聲攪擾了四肢跑去,墜進人群裡,像夕陽落進我懷裡。

當晚我們做了第二次愛,這次他雖沒了第一次的生疏但還保留著第二次的生疏,而且與其說他是對做愛的生疏,不如說是他對我身體的生疏,而且我驚訝於他學習身體的速度和聰敏,與他之前所表現的笨拙極為不稱。

我們的往來更加勤勉。有時他會跑來公司找我。他的頭掛在門邊,這種見面的速率快得讓我透不過氣。夕陽照來時我張口罵了他,他竟厚了臉嘻嘻笑著挨了我的罵。下了雨也沒能阻住他的腳。晚飯過後他匆匆離去,我剛睡下他竟搬了他的行李來。當晚我的整個背像根掰彎的彈簧隨時要彈開他似的。夜半時分我讓他到床上來,地板撲涼了他的身體。滿了月後我們找了更大的房子租下。房間裡幾乎全是我的物什,他的那些庸常的行裝全被我的那些抹平了。可我們一旦住下來,房子的空間便達了飽和,如若多出一樣東西則會滲出另一樣東西去。窗外是賈魯河,河水封了淘浪沙黃。過了河的廣闊麥田被電線桿戳了幾個點,再搭起的電線又以共同的曲線切割了麥田,這個上午的陰天模仿了傍晚的晦暗,上午之前開始了下雪。另一天的清晨,他找出我的圍巾綁嚴實了我的半張臉。下班回家吃過晚飯他撿了圍巾帶落的證件擱桌上。

「你皈依了?」他問。

「龍泉寺的皈依證。」我說。

「我以為皈依了就是做和尚。」

「要做也是你做。」我說。

「我才不會做。」

「後來你有再去嗎?」我問。

入冬越甚了。冬雪也將破了洞的舊雪翻新了幾次—每當積雪的部分快要被黑乎乎的部分逾越時這天便重又下了雪,使積雪又新一次。冬日的清晨像是冰凍了的稜角疼了皮膚。下了公車我們順著道路走進街衢,一塊一塊的雪蓋白了屋頂樹枝和路面。不再克制的天空低低地壓來,幾乎使房屋都跟了倒塌。跟著這本該平直的街道擰彎了幾次才出來,是突然立體幾何的四面大廈。過了橫道時我的腳崴折了高跟。我強制沈志傑進了商場。「再耽擱我們就遲到了。」他說。「你到底去不去嘛。」我說。剛進了商場的門,一朵熱氣迅速拆散了我們。轉腳找到那家鞋店前我去別家試穿了幾件舒適且不恰當的衣服。出了這家店到的那家店的冷氣中從人們絮絮低語裡—這些因為被天花板擠壓得籠統的嗡嗡響的聲音裡—脫出了三個清晰的音節。「沈志傑。」它們從我們背後拋來。透過對面的穿衣鏡我看到一雙腳走來,並來到我們的面前。

「你怎麼跑了鄭州來?」沈志傑說。

「路過。」他說。

「你回了家後怎樣了?」

「你看到了,」他說,「我又跑出來了。」

「你媽呢?」

「現在挺好的。」

「這是?」我問。

「他是—」

「我叫明海。」他搶了先說。

「明海?你什麼時候改名了?」

「你不知道?我還給你留了言。我還是出了家,這是師父給取的法號。」

「哈,終於遂了你的願,」沈志傑問,「你怎麼從龍泉寺跑來了這裡?」

「龍泉寺?」他說,「不,」他說,「我去了江蘇的慈明寺。沒想到在這碰到你,謝謝你那天下了鳳凰嶺幫了我。」他合了雙手十,「阿彌陀佛。」

明海離開後,我說:「你騙了我。」

「我哪兒騙你了?」

「龍泉寺。」我說。

出商場前我們再次遇到明海。他走後不久,我們又做了別個地方的躲避才匆匆離了商場。

我們在劉姐家吃過午飯回家,天依然冷著。劉姐的過於熱情和沈志傑的鬆鬆垮垮致使我們不得不盡早離去。進了家沒比平常更暖和,我打開電視喝了熱水。坐下來時沈志傑抱了我。「我去洗一下。」我說。「等會再洗。」他說。「不行,剛才吃飯時出了一身汗。」「完事再洗。」他說。「再忍忍呢,」我說,「一會就好。」我出來時他丟了先前的急切,已經重新穿回了衣服,坐在床上盯著我看。「怎麼了?」我問。他沒說話。我擦乾了頭髮傾身過去,他柔軟地摸過來。我將下巴擱上他的肩,看到牆角的氣球。「你叫什麼名字?」他說。我感到事情變了質。

「什麼?」我說。

「你叫什麼名字?」他說。

「你抽什麼瘋?」我分開了他的身子,「都這麼長時間了,我叫什麼你還不知道嗎?」

「你叫屠宏銘嗎?」

我收拾了這一瞬的慌亂,終於明白他發現了什麼。我將皈依證收起來。而令我不安的卻是,他的憤怒卻像所有事物的形狀那樣平靜。

「皈依證上的名字不是我,甚至連照片也是後來新貼的。我是有過一個男朋友,但你想錯了,他不叫屠宏銘。」

「石家莊那個?」他問。

「你怎麼還不明白,根本沒有你說的石家莊的這個人。」我說。

「那他叫什麼?他是誰?而我又算什麼?」他接著說,「我一直想問,我在你心裡算什麼。我知道你一直都沒在意過,可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又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

「你能不能別說了?」我打斷他。

「是不是他?」他問。

「你想哪兒去了?」我說,「他怎麼可能會出家。」

「那他去哪兒了,為什麼到現在都還陰魂不散。」

「是的,他是陰魂不散,」我頹下來,「他死了。」窗外的風破壞了屋裡均勻的冷氣,使更冷的一股像一段擰濕的毛巾。「我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我只知道他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說到這裡我沒忍住突然哭出聲來,「有一次我跟他說我想吃魚,他沒理我,當晚我自己買了魚來,飯後他下水游泳,從此再也沒出來。」在另一些地方他以為他早已定下基調,我只是負責將它扭轉,我的哭聲強烈時我接著說,「你知道嗎?沒人叫屠宏銘這個名字。你不知道。我並不是因為他,我知道你也不是,他死了後的一個月我去醫院打了胎,他之前還一直以為是兒子,他給兒子起了名字叫屠宏銘,但是是女兒,你知道嗎,是女兒,沒人叫屠宏銘。」

「後來呢?」

「後來?」我說,「我不知道。我一直覺著死的不是他,是女兒,我一直這麼覺著。」

第二天,陽光有色。我們沒再提昨晚的事,他做好飯菜等我回家。然後如昨夜一樣做了愛,那次愛做得我心緒不寧,並不是因為比以往更激烈或者更平靜。令我心緒難平的是那次愛做得跟以前一樣,沒多一分,也沒減一分。

沈志傑還沒離開那晚我買了菜回家,路過那裡時我特意買了條鯽魚。回到家卻沒看到沈志傑,而且手機也關了機。我做好了飯菜等他,又將魚頭衝向他的空碗。等到半夜我空了腹睡去。起夜時他還沒回來,他的衣服也都隨意地搭在椅子上。他現在的短暫未歸就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後來我聽了父母話,坐上回家的長途汽車,而且我將會結婚生子。那日的天氣本是極好,半途卻下了雪,雪埋了平原草樹、山河房屋。汽車被困在荒郊的公路旁。我坐在座位上,腿上蓋了他的棉襖,幾乎睡著了。昨晚我一宿未睡,被人帶進一個暗屋子裡。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嚴肅的聲響又不像在審訊。他們問了我的姓名。「孫婷婷。」我說。確認了身份以後他們告訴了我。他們說,沈志傑死在了案發現場。有人開了槍。他們也沒能查清沈志傑是開槍的兇徒還是不幸走過的路人。只知道沈志傑中了槍死在柏油路上。他們接下來說了什麼我沒再注意,我只知道,我寧願相信沈志傑是開了三槍的兇徒。有人推醒我,他問我去哪兒。

「江蘇,慈明寺。」我說。

「慈明寺?」他說,「慈明寺不是在鄭州嗎?」

「是嗎?」

我沒再理他,而是望了窗外,窗外的世界掏空了人世生活,依舊大雪迷茫。從車後走來了一隊人,一對新人被他們簇擁了攀雪前行,一個人超過另一人時再一人超過了這一人,吹拉彈唱,鞭炮齊鳴,很快消失在大雪瀰漫裡。寒氣透盡了遠處的空間、近處的事件,並給了我們透來的順序。塵世的事情發生得太過頻繁,一件事情來到了之前的另一件事情這裡就像一盞燈照亮了另一盞燈。天色漸暗,我們卻還停在這裡,直到忘掉了時間。這雪越下越大,並將前幾場的雪痕全都埋蓋。這瓊天用盡了整年的氣力落了這茫茫皚雪抹平了世間的突兀和凹陷,覆蓋了前幾世的殘雪和這一世的險峻和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