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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的名字叫保田

我到這個年紀才記起我父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從不記得。母親從沒告訴過我,然而,我母親死了。臨死前我守在她床前,拽著她枯槁的手;月光爬到她臉上,我期望她能說些玻璃窗外的事。直到斷了氣她還在重複那句話,我要死了。是的,她死了,就像沒死過一樣。然而這時我才記起我父親。

你爸離開我們的時候沒任何徵兆,母親說,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那天我們跟往常一樣吃了晚飯,飯後他照舊出去走走。我坐在籐椅裡縫褲子。他在門外走了相同的時間,回來摁了我的手—他摁了我的手—然後跟我說我出去找把刀,就像出去走走那樣。他從此再也沒回來。再也沒回來。

我問我母親:我爸叫什麼名字?

他們都說你爸叫這個名字。

我爸的名字叫什麼?

你爸的名字叫保田。

爸你的名字叫保田?我說。

沒錯,叫保田,而且你爸就是沿著門前的這條路走的。母親躺在床上抬抬手說。

屋裡收著所有蠟燭的光。妻子坐在角落裡落淚,我甚至瞧不清她。漏進來的風滅了光,她起身找了火柴點燃駝背的蠟燭,接著,房間的樣子再次顯出來,她坐在先前的角落裡繼續抽噎。她的影子在牆壁上搖曳。母親腫脹的雙腿躺在褥子裡。如若母親沒這麼快離去,定會再次翻身罵她。妻子的兩條細腿支起她的肚子,抖著身子站起來。她掀開母親的褥子,說,你走了我怎麼辦。她的口氣很像我母親。

我說,你掀開它幹嗎?

她鋪平母親隆起的手,蓋好褥子說,你走了我怎麼辦?

我說,我很快回來。

妻子卻還在掉眼淚,她說,你走了兒子怎麼辦?

我說,我沒有兒子。

妻子說,會有的。

我說,兒子還沒出世呢。

她說,他會出世的,等他出世看不見他爸,我該怎麼跟他說。

我說,是啊,我該跟他怎麼說。

兒子說,你去哪兒?

我說,兒子,我去找我爸。

兒子說,你爸的名字叫什麼?

我說,我爸的名字叫保田。

兒子說,爸你的名字叫保田。

我說,兒子,你爸的名字不叫保田,我爸的名字叫保田。

我坐在道旁的石子堆裡,被厚厚的鉛灰色雲層壓低。一群人朝這裡爬上來,他們一起一伏,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冒出頭,像是風過之後的麥田。走在這條蜿蜒匍匐的道路上,我看不到盡頭,即使能看到些什麼也是一片熱氣。走了這麼久,我沒遇到一座城市,更沒路過一個村莊;倒是不少樹影替我遮過日頭,使我有過短暫的休憩。前面是下一截道路,是山坡將它浮動起來。我繼續向前走,路上沒有鳥群,沒有蛙蟲,也沒有犬吠。兩旁全是綠得旺盛的荒草,等麥田里的稻草人指了方向我才坐下來休息。石子堆燙疼我的屁股,但我仍然坐著,然後雲層的陰影漫過樹影。接著,我望到他們朝這裡爬上來。剛才在前一個山頭的路上,我曾從他們身旁走過。當時他們停止了前進,正陷在坑道裡,日頭曬上他們的脊背。他們的雙腳劃過礫石,艱難地喘著粗氣,轉身望望四周,整個天空低垂在眉邊。他們看見我時,他們的目光像是望到一里之外的山坡。沒有一絲風,他們的呼喊在我背後的世間迴盪。我沒有回頭,步行往前走,終於聽不到聲音,現在路貼著地面向前延伸;我從一個又一個的山坡上冒出頭,再從一個又一個山坡下消失了頭。直到這棵樹,我才覺察走疼了腳,坐下來不久,呼喊的聲響再次傳來,我還是看到了他們疲憊的身影,以及愈來愈短的目光。

你們從哪裡來?

他們走過我,繼續走了一段,再走一段,行進的速度沒有緩慢,甚至連身子也沒斜過來。

你們從哪裡來?我又問。

你別擋道,一個人說。

你們知道到下一個村子還要多久嗎?我問。

你別擋道,另一個人說。

我看不出說話的是他們中的哪兩個,他們膚色相近,而且同樣的大汗淋漓,即使長相也因為相同的扁平的臉而分不清楚。

我離開這一邊,來到他們的另一邊,繞過他們的腳步,對這邊的人們說,你們知道到下一個村子還要多久嗎?

我們就是從下一個村子來的。一個人說。

我知道,我說,到下一個村子還需要走多久?

你走了多久?一個人問。我難以判斷這個人是否是上一個回答者。

我還沒去過下一個村子,我不知道多久。我說。

我是問你到這兒走了多久。

也許這麼久。我張開胳膊丈量。

你再走這麼久,如果遇到一條河,沿著這條河走,遇見橋別拐彎,繼續走你就會找到。

我沒能停下來。我們走在狹窄的道路上,道邊長滿了雜草。這條路繼續飄飄蕩蕩地向前延伸,我們開始拐進荒野裡,可我們並沒有因為前路荊棘而放緩了先前的速度。日頭仍舊濃烈,他們的氣力像是被陽光所蒸發。

你們要去哪兒?

我們要停下了。他們說。

你們抬的是什麼。

我們抬的是人。

他叫什麼名字?

這跟你沒關係。

他們下了路,拐進田野,我也跟上去,我會接著問,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我們要停下了,你別擋著我們的道。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

他們走到離道路很遠的荒野裡,環顧四望,綠油油的荒草淹沒了整個大地。他們停下來。她從他們的中央走出來。她身穿腌臢的衣服,她的祈願掛在臉上。她說,我求求你別說話了。

求求你別說話了。他們說。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我說。

我求求你說話能不能小點聲。她說。

我小了聲音。她仍沒有回答我。我問,你怎麼不說話?

他睡著了。她說,我求求你別說話好嗎,你會吵醒他的。

你會吵醒他的。他們說。

我再次小了聲音。我說,你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嗎?

他的名字叫你小聲點。她說。

過膝的高草簌簌地掃著我們的腿。過了一會,我看向那條盤旋細纏的道路對他們說,你們為什麼還要抬著他,難道不累嗎?

請你站開點,一個人說,你的腳佔了我們的地方。

我跳開腳。他們說,請你站得更遠一些。

他們踩著割掉的草蔓,放下肩扛的棺材,刨出土壤留在深坑的邊沿,然後,將棺材放進去,直到一錐新土蓋了這個人,埋成墓堆。

我說,你們叫什麼名字?

她跪在墳邊,臃腫的身子透不出的淒涼。雲層也散開,陽光更顯燥熱,空曠的天空鬱積著更多的熱氣。他們和她都汗濕了褂子。她跪拜前抬頭對我說我求你別在這兒說話了,你的聲音會驚擾了他。她沒這麼說,這些是我的猜測。她說,你踩了我的影子,請你離我的影子遠點,也請你的影子離我遠點。

他們竊笑了一陣,有人討好似的跟她說,我們該走了。她撒了紙錢,卻沒能漫天飛舞。她又抬高了胳膊,成串的紙錢水灑了似的碎滿地。他們得了錢往回走,我跟上來。

我說,你們叫什麼名字?

他們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你們認識一個叫保田的人嗎,我在找他。

他們說,我們的名字不叫保田。

我說,你們見過他嗎?

他們說,我們沒一個人叫保田。

我說,你們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一個名叫保田的人嗎?

他們開始七嘴八舌,他們說,我的名字不叫保田。他們說,我不認識一個名叫保田的人。他們說,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一個名叫保田的人。他們說,也許渡口知道一個名叫保田的人。他們說,也許渡口知道一個名叫保田的人。

渡口是誰?我問。

渡口不是誰,如果你再走這麼久,遇到一條河,沿著這條河走,遇見橋別拐彎,繼續走你就會找到。

這條船划破水面,在下一個湍急的彎口轉到下游。河水的咆哮聲更大了,撲通撲通的水聲拍打船身。持續的吱嘎聲始終沒能中斷。大雨一直在下,狂風將雨水灌進船艙,我們的衣服全都濕透。他搖著櫓控制方向,努力避免觸礁或者翻船。我整個身體都散了架。等水面平靜,也能照見水影,雨卻沒有停。遠處的景致宛若被濃霧籠罩。我的視線透不過鉛灰色的空氣,只能望見被雨淋濕的雨。現在我們的行進緩慢了,河岸的景致也沒有那麼快地替換。

你來的地方下雨了嗎?他問。

我來的地方烈日當頭,比現在的雨要大。

你來是求雨的嗎?

是的,我的虔誠過了頭,被水撐破了肚皮。

再虔誠的人也抵不住輕易的誑話。

保田是你什麼人?

他不是我什麼人,就跟我也不是你什麼人一樣。

他們呱嗒呱嗒地向前走,像是一匹馬。我們的目的地遠未到達,我們仍在緩緩前行。他們吹散蒲公英的種子,踩碎'藜的硬刺。現在道路兩邊又是廣袤的黃麥,綿延無垠。他們不再喧鬧,加上四周的荒野也早沒了聲響。我聽到了寂靜。但沒持續多久,他們又驚醒了一般,與之前相異的是他們都在努力克制著興奮。過了下一個坡度,他們都四散跑進麥田里,等他們回到道路上,我看到星星火光,很快蔓延燎原。燃燒度化的飛煙滾滾攀升。

我攔住他們問:你們不餓嗎?

你餓過嗎?

我當然餓過,你們呢?

我們也餓過。

那你們為什麼還要燒了它?

你不是要找渡口嗎?你應該明白,他們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來到了河邊,沒找到渡口,河水的激流片片生花。一道風吹來這艘船。搖櫓的聲響失去了應有的拘束。

是的,你能告訴我渡口在哪兒嗎?我問。

我沒聽過他,我不能告訴你。他說。

是有人告訴我的,讓我來找渡口。

你來的時候是你一個人嗎?

不是,不是我一個人,好多人吶,但他們走得太快,我跟不上。我本想跟上他們的,走到這裡的時候才發現只剩了我自己。

他們是誰?

他們是好多人。

你來的地方下雨了嗎?

我來的地方烈日當頭,比現在的雨還要大。

你來這裡幹嗎?

找保田。

保田是你什麼人?

他不是我什麼人,就像我也不是你什麼人一樣。你知不知道一個名叫保田的人,我在找他。

他以前也許路過這裡,也許沒有,我記不得了。你可以沿著這條路往前找。但前面有個村子,你要繞道走。

我為什麼要繞道走?

因為前面有個村子。

這村子不能穿過去嗎?

能,如果你想穿過去的話。

噯,我說,你的名字叫什麼?

渡口。他說。

你的名字叫渡口?我問。

不,他說,渡口不是人的名字。

難道渡口是這碼頭的名字嗎?我問。

不,他說,渡口是這條河的名字。你看這水,已經流逝的地方叫渡口,將要流到的地方叫渡口,我們現在這裡也叫渡口。這條河所有的地方都叫渡口。

我若離開河岸,雨水必將減弱。道路的泥濘也會越來越淺。天空尚未明亮,陽光已經來到。雲開霧解,天色仍在鉛灰。走出岔路口跟著樹林走,枝繁葉茂間透過的嗚嗚風聲刮過我的臉。遠處烏濛濛的空氣在林間迴盪,午間的水珠墜落進泥土中。踩著沙沙的茅草我嗅到馬糞的味道。我走一步,再要走一步,每一步都將沒多大迴響,後一步的寂靜很快替代了前一步的寂靜。倘若走完這一程我還將繼續冒險的旅程。

如若撇開岔路口,我會遠離樹林踏進荒涼的小道,軋實的土路嵌滿了礫石。道路拐彎以後的盡頭是陷進的深坑,躍過去以後才將是這個村莊。這個蠻荒的村子缺失了鴉雀啼鳴和枝葉穹天。此時或今後我將敲開一扇門。來到這裡,我沒有永久的住所,也不是為了取暖;一切短暫的奔跑,更不能使我休息。一個黑黢黢的茅草房,外面的白光漫射進來,我能瞧得見大概的物什,她的床鋪鋪滿了稻草,翻身的密匝聲貫徹邊際。女人的皺皮垂在稻草裡,同樣黢黑的膚色隱藏她的身。

我要死了,我能感覺得到,我等了這麼長的時間,雖然我還沒準備好但我準備得夠久了。她說。

你是怎麼感到的?

我沒感到,我只是知道。你帶著風來,你開了我的門,風又把門關上。

你沒事嗎?

好了,現在該你了。

我?我說,我說什麼。

什麼都行,你可以說你想要幫我挑一個好地方,再找一副好棺材,然後刨坑埋在這個冒著青煙的墳地裡。請讓我看清你的手。

我抬了抬手。門外的風聲更大了,門也開始光啷,猶若狼嚎。

我需要這樣一雙手來埋我。

我推了她,灰塵圍繞我身,始終不停地漂浮。你是不是將要死了,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我沒死,我還活著,你看,她伸出手,我的手跟你的一樣白淨。

我的手不白淨,我說。

我的也不白淨,她接著說,沒人比我活得更久了。

有比你死得早的。

我比我死得早。

我的腿哆嗦了一下,我問她,你見過一個名叫保田的人嗎?

保田早死了。她說。

風聲還在,和屋內的黑影混在一塊。

走出屋門,墳群齊齊地碼放在整個村子裡,雖然長滿了荒草,但仍能瞧見墳塋得到了縷縷陽光的照射;樹木壓在天頭。

風聲挪跑了中午,村子仍然散著陣陣腐臭的氣息。時間跟隨風遠離了村子,我跟隨時間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頭,又攀爬一個又一個山頭,我感到了精疲力竭,前方卻似乎沒有盡頭。天色灰暗,烏雲飄天。太陽早被埋在烏雲裡,氤氳流轉。再翻過一座山頭,灰濛濛的天空帶來了季節的寒冷,草葉準備枯黃,滑到山底是廣闊的平原,驟然飄落出大雪,沒走多久積雪覆蓋了茫茫原野,我渾身燥熱,甚至汗濕了衣衫,雙手和臉卻被凍得通紅、僵硬。我努力舒展身子,邁動腿腳,被風割疼了臉頰。滑倒了這麼多次臉頰才受傷,俯衝而來的飛鳥將傷口啄得更疼。疼醒之後我嘴唇乾裂,喉嚨腫痛。高燒使我意識模糊,倒伏在雪地裡。我聽不到任何聲音,眼前的雪花漫天飛舞。不久將我埋葬。勁風灌進脊背,我掙扎著四肢繼續走,沒了之前的方向,我的呼吸聲掩蓋了耳朵。走得累了,我的雙腳早已失去知覺。走過一條河,冰面上蓋了雪,走過去後才聽到冰面開裂的聲響。我開始悲傷,我害怕自己死在這個沒有溫暖的地方,這方天地都被脫了色,枯萎掉。

醒來時我看到他。他坐在車轅前驅趕驢子。驢車裡躺著我。我睜眼瞧見藍色的天空,聽到群鳥的鳴叫。我坐起來,烏雲佈滿天空,荒草銜天。

雪呢?

融掉了。

怎麼融化這麼快?

因為有太陽。

我沒看到太陽。

是的,你沒看到,太陽出現時你睡著了。

你是誰?

我是救了你的人。

我怎麼了?

你沒事,只是躺著了,你忘了?

我沒忘,只是沒記得。

記憶是最不可靠的。

我為什麼會上了你的車?

這不是我的車,這是驢的車。即使沒有這車你也會被馱在驢背上。

你知道,我是被你們顛醒的。

我們?你說錯了,我沒顛你。有時候我們總是自己顛自己。

我還是不醒來的好。我說。

你來這裡幹嗎?他問。

是你拉我到這裡的。說完我眼望向四周,小道開始狹窄,樹木也逐漸增多。由於視野的開闊驢車幾乎沒在前行。

那你來這裡幹什麼?

找保田,你見過一個名叫保田的人嗎?但我現在就好像從來沒找保田一樣。

你為什麼會倒在路中間?你病了嗎?

不是,我說,我遭到了埋伏。

如果你想聽的話,我會告訴你,趁我現在還記得住。你知道,我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最後在這個下雪的午後才來到一個村子。村子裡熙熙攘攘,熱氣翻騰。我敲響了每一家的門,每開一扇門,我問:保田在這裡嗎?

不,這裡沒有這個人。他們說。

不,他不在這裡。他們說。

即使敲不開這扇門,我也會闖進去,裡面有很多人,他們在喝酒,或者在喝茶,杯子裡冒著水汽。

打擾一下,保田在這裡嗎?我問。

他們同時扭頭看我,再轉頭去喝茶。我走上前,搶了一杯喝下去,暖了肚子。是酒。他們關了門,並插上門閂。我被關在門外。我繼續往前走。街道對面站了不少人,他們在等待。整齊排了隊。一群人從我身旁走過去,我想問他們,可他們走得太快,我尚沒來得及問,他們已經走在我前面。一個人回頭說:

你來這裡幹嗎?

什麼?我說。

你到底來這裡幹嗎?他說。

那群人的另一個人說,你最好回答他。

你說什麼?我說。

你想要什麼?他說。

我在找一個人,他不在,我找了很多地方。我說。

你最好說清楚點。他說。

你說什麼?另一個人說。

我在找一個人,我說,他不在。

你找誰?他說。

我在找一個人。我說。

我知道,我是說你找的人叫什麼名字。他說。

叫保田。我說。

你找保田做什麼?他說。

沒什麼,就是要找他,你沒找過人嗎?我說。

你找誰?他問。

找保田,先生,我跟你說過了。

是的,你說過了。他說,你找李保田做什麼?

李保田?我說,我沒說他姓李。

難道他不叫李保田?

你錯了,他不叫李保田不叫王保田不叫孫保田,他什麼保田也不叫,他的名字叫保田,我說,你見過一個叫保田的人嗎?

見過,他說。

你知道他在哪裡嗎?我問。

他在很多地方,我見到他的時候匆匆忙忙,他一身的疲憊,我並沒問他去哪兒,但我可以肯定他不在我們的村子裡。他離這裡遠得很。

你在哪裡見過他?

在前面,或者後面,我記不得了,他說,保田是你什麼人?

保田是我什麼人?我說。

是我在問你。他說。

保田是我兒子。我說。兒子,你的名字叫保田。

你來這裡到底幹嗎?他說。

他說完掄我一拳,他的氣力真大,我後退不少的步子撞到牆上;他們群裡的另一個人趁我弓腰踹垮我的背。我支撐不住,趴在地上,他們圍過來,每人踹我一腳或者幾腳。我身體的疼痛是從這裡開始的。離開時他們每人從我背上踩過去,他們每個人踩上來時我都哎喲一聲,他們的速度很快,我的哎喲聲也緊緊跟隨。而且真的很疼。

街道對面的人們整齊地站在牆邊,他們被陰影覆蓋,他們變黑了,街道仍然是亮的。他們看著我,沒有離開。這時候我聽到了牆的影子移動的聲音。兩個玩耍的孩子跑過去。我不知道身上的血流出來,被他們踩過去,一步比一步淺。血還在地上流,洇紅了雪。我望到路面上的那條血跡流得更遠更長。在我離開這個村子前,雪埋了村子,我也被埋在裡面。

我沒看見村子。他說完,抽了驢子一鞭,驢車抖動了一下,速度依然如故。

我說了,雪埋了村子。我說。

可我沒看見雪。

如你所說,我說,雪已經化了。

雪化了,可村子沒化。他說。

是的,我說,村子沒化。

但我沒看到村子。他說。

你看見我了嗎?我說。

我看到了,不然我不會把你抬上驢的車。他說。

你說得對,我說,但我上車的地方並不是村子。

他靜靜地坐著,不再同我爭論,一動不動地面向前方,肩膀略微前傾,脊背也稍稍彎著,我看到他臉的側面,他面目祥和。前方的道路開始寬闊,也更平坦,但驢車也發出更大的吱嘎吱嘎的聲響,行駛緩慢,同時這個下午也吱嘎吱嘎地緩慢行走。

噯,他又抽了驢一鞭子,驢車顛簸得更厲害了,他說,我的名字叫保田。

道路顛簸,群鴉畢至,黑暗開始籠罩天地。

前面的道路拐了彎,兩邊又開始平坦。斜陽照紅阡陌,天色漸暗。我們走在開闊的平原裡,烏色的雲天倒掛在漫無邊際的平原上。圓月高高頂天,片片月光將我照亮;月光漫過大地,地面被月光浸泡。我疲倦得想睡覺。

前面你必須下車了。他說。

前面是哪裡?

前面已經是天黑了。

我不想下車,我困了。

即使前面不下車,前面的前面你還是要下車。

那就到第二個前面下車吧。

前面和第二個前面是一樣的。他說。

兩旁的的樹木稀稀疏疏,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車子停下來,然後開始走,又停下來。我壓在車邊上,我的影子從整齊的車影裡突出一塊,我們的影子在路面上齊刷刷地移動,我瞧著自己的影子,它還在前進,等道旁的樹林密起來,我騙過了我的影子,我將它留在了那裡,而我繼續往前走。前面的路像時間一樣無限延伸,我們每走一步,就是在走掉自己的過去。我們繞個大遠躲開前面的河流,最後還是過橋沿著對岸走,河水淙淙流過,波光粼粼的河面碎了所有光。驢的蹄子的得得聲騰起薄薄的塵埃,車輪的輻條吱吱顛著車板,一層又一層的枝枝葉葉撥動我們的臉。道路的長度一點點地在縮小。前面的道路拐了彎,兩邊又開始平坦。斜陽照紅阡陌,天色漸暗。我們走在開闊的平原裡,烏色的雲天倒掛在漫無邊際的平原上。

你知道嗎?我說。

什麼?他說。

我問他們為什麼打我。我說,你知道他們怎麼說嗎?

他們怎麼說?他問。

他們低下了頭。我說。

到了前面,天真的完全黑了,月色更明亮,即使盤踞在天的星星也開始閃閃爍爍。這是平原裡唯一的房子。房子裡燈火通明,房子的縫隙透出來的光線四散奔逃。

你真不下車?他問。

我困死了。我說。

你會下去的。他說。

然後我們路過木房子,繼續向前走,前方的道路正蜿蜒前行。

前面沒路了。他說。

我看得見。我說,前面的路正蜿蜒前行。

這條路就是沒有路。他說,他們都有名字的。

我們還在前行,驢子隔一會發出不小的嘶鳴。這裡的夜晚比寒冬還冷,我想要生堆火暖暖身子。他說沒必要,這裡生起的火堆也是冷冰冰的。驢子加快了速度,我們沿著荒原間的這條小道奔跑,穿過空曠的平原,月亮和星星也跟著我們飛奔,然而當驢車越來越快時,我卻覺著我們在向後倒退。荒原裡過膝的青草一浪又一浪地翻滾。不多久,我們慢下來。剛到了前面,月色一樣明亮,星星還在閃閃爍爍。這是平原裡所見的唯一的房子。房子裡燈火通明,房子的縫隙透出來的光線四散奔逃。

現在你必須下車了。他說。

這是第二個前面嗎?我問。

這不是第一個。他說。

你還要去前面嗎?我問。

我要去剛才的前面。他說。

可那個前面跟這個前面沒區別。我說。

我該走了。他說。驢嘶聲震開了房門。

房子的木板剝落了油漆。透過明亮的燭光,穿過房門,我看到他們在喧鬧。他們從牆壁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中途搖了一支舞。小伙子們在喝酒,並大聲地猜拳,輸贏都罵娘。他把酒倒進酒杯裡,開始喝酒了。接著他把酒杯傳給另一個人,喝了一口,再傳給緊挨著的人。這人喝了一口,那人也喝了一口。他們站起身,我走過他們的身邊,他們朝前走,跟我一起走,我離開櫃檯朝裡走,他們停下來又要了一瓶酒。我走到窗前,他們摔碎了酒瓶。

我問對面的人,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他眼望著窗外,停了一會,說,這裡已經有人了。

什麼人?我問。

一個老人,他說,很老的老人。

我先坐一會,我說,等他來了我再走。

這裡已經有人了。他說。

我坐一會就走。

為什麼選這裡?他說,而不是其他的座位?

其他的座位都不空,我說,其他的座位都有人。

你若坐了這座位,他說,那你的座位又在哪兒呢?

他凝視燭火,飛蛾撲進火裡嗤嗤燃燒。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外面夜色濃重,呼呼風聲吹響了青草的起伏。一浪接著一浪,捎來青草的芬芳。濃夜漸漸起霧,埋了清晰的景致。

房主開了啤酒遞給我,並且端上小菜。雖然我餓壞了,但並沒有狼吞虎嚥。我夾了花生吃。啤酒的味道像雪花,喝完之後一陣接著一陣打嗝。我身上的熱氣從腳底散去。對面的人的腳踩到我的腳。他換個姿勢接著睡。蠟燭跟著木桌晃動了一下。夜風再次吹來,燭火竟然不熄。火光照亮我的身,我孤單地坐在這裡,身心疲憊,難以入眠。他們的聲響不再謹慎,他們醉壞了,拚命敲打玻璃和桌椅,而且他們跑來跑去,房主勸不住他們,只得眼看著他們破壞。

你想要幹什麼?他們說。

你手裡拿的什麼東西?他們說。

你是想挑戰我們嗎?他們說。

你手裡的刀子是想挑戰我們嗎?他們說。

我喝了一口酒,酒瓶早已空蕩,我聞到了迷人的酒香。我的喉嚨咕嚕嚥一口酒下肚。他們走得更近了,他們撥開我的肩膀,他們說:

你手裡的刀子是想挑戰我們嗎?

我沒說話。對面的人被吵醒,他盯著他們沒多久,又趴下睡著。他的腳也再次蹬在我腿上。如若我想起身則需要移開他那雙沉重的雙腿。我繼續坐著,右手裡握著這把刀子。我不知道這把刀為何握在我手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握在我手裡,我感到了恐懼。他們仍在喧嘩。整個房子的騷動因為他們的喧嘩而靜止。他們奪過我手裡的刀子,甩上半空。刀子落下來時刀尖插在木桌上,刀鋒顫動著嗡嗡直響,帶動了桌子。

帶上你的刀子,我們去外面。他們說。

然後他們出了門,再也沒回來。對面的男人再次醒來,也出門夜走,臨走前他衝我笑了笑。我沒聽到外面的叫喊聲,更沒有打鬥聲。呼呼風聲透過木板的縫隙止不住地灌進房子裡。他們走了,都沒再回來。我始終坐在座位裡沒起身,燭火燃盡再換新燭。也許寒來暑往地經過許多年,也許今夜尚未消逝,我還坐在椅子裡,我像一棵樹那樣生根發芽、結枝長葉。

房子裡人來人往,早已交換多撥人群。新人來,舊人去。我總是想,當我老了,我會進駐心中,不再責怪你們。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麼想法,我做了個夢,醒來時我爸比我年輕。房裡的燭火明明滅滅,將要熄滅。這會兒,從房外順風而進的年輕人,他盤桓良久才走過來,盯著木桌上的刀子坐進對面的座位。他換了新的蠟燭,並捻了燭芯說:

你坐了我的座位。

這不是你的座位,我說,年輕人,這是老人的座位。

我想坐這裡。他說。

為什麼選這裡,我說,而不是其他的座位?

其他的座位都空著。他說。

空著的座位才能坐。我說。

你錯了,他說,空著的座位不能坐。

你坐的就是空著的。我說。

你坐的之前也是空著的。他說。

草在沙沙響,潮濕的風也在沙沙響。燭火映紅他的臉,火光跑了,風留在了這裡。他拔出刀子,刀光映來的火光閃了我的眼睛,桌板的刀痕深入木紋的肌理。他說:到外面去。

房外圓月高掛。此時,我抬起了頭。

我將捨棄週遭的條條道路。煙月微茫,月光在我身邊波動,風從荒涼的一頭吹向另一頭,涼露沾衣。我將繼續前行,如果你看到他已走進漫無邊際的平原,他將走在霧靄沉沉的平原——遠隔蒼茫,深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