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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誰將通過花朵望天空

A 實體(名詞)

現在,王石坐在天香公園裡。石板冰涼,月色玄黃。然後,出事之前的那對情侶開始相擁。王石單手入懷,什麼都沒想。他沒在等誰,同時又期待。那條每天經過的畜生衝他吠時,他生了氣,呲牙威嚇,吠聲狂亂。接著,他跳起來,向前奔。綠草陷濕他的鞋。出事之後的王石穿過竹林,刀刀月光劈過來。

坐上十三路,離家更遠了。下車,離家更遠了。王石瞧不清這是哪兒,拐個彎,是鴻運廢樓。王石想逃。

縣城中心石蛤蟆街西南角有一塊地皮。十年前,鴻運大樓剛建起骨架,開發商卻因涉案入獄,至此擱置。令人驚異的是,歷屆縣委書記均因試圖拉起這個爛尾樓而落馬。有一年,人們從百里外請來的風水先生,留下「必見血光」四個字匆忙退走。每層樓面都長滿青苔,即使夏日烈陽。說不定哪處蹦出死鳥,沾滿黑血的羽毛蘆葦似的起伏。你站在中央,陰風貫穿身體。任何角度都不見陽光。

趁著遠處的燈光,王石低頭走,不敢回頭。高低不平,有幾次聽到響動甚至停下來,環顧四周,夜貓躍過。翻過圍欄,拍拍手,高草滑進腳踝,涼意襲來。沖牆根撒泡尿後,王石才覺蹊蹺,平素不算安靜的沿街卻墳墓一樣寂靜。再往前,硌歪身體,石礫間的撞擊聲過大。四周突然亮起手電筒的光柱,隨意傾斜。湧來人群,呼喊聲淹沒了黑夜。王石來不及清點人數便被摁倒。潮濕和燥土,貼臉、鑽鼻。扭身體,竟不能動,不少手腳捆綁他,再受痛擊。蛐蛐聲蓋過犬吠和貓鳴。不少車燈的光柱跟隨馬路掃過來,被楊樹林似的腿腳遮蔽。閉目,聽不見嘈雜。

鞭炮的震動驚醒王石,辟里啪啦,悶悶的。黑漆漆的,瞧不見光影。原本窗戶的位置又被新磚砌滿。王石想站起來,白費勁,大腿被該死的狗卸掉一塊肉,火一樣疼。又想以胳膊撐起,卻不能動。他媽的,整個身體被綁在椅子裡。白熾燈亮起,四壁都黃掉。一團黑色壓過來,又移開。沉在隔桌的椅子裡。是刑警老劉,面色陰鬱,臉頰擠滿小坑,斑斑駁駁。他右手邊是李巖,腦袋像一團棉花,淹掉眼口耳鼻,伏案沙沙寫。

老劉說:「說。」

王石說:「說什麼?」

姓名籍貫年齡和住址。然後,繼續。

老劉說:「今天下午你在哪裡?幹了什麼?」

王石說:「沒幹什麼。」

老劉說:「你最好老實交待。政策你是知道的。」

王石說:「什麼?」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沒人說。

老劉說:「你聽見沒有?」

王石說:「我真沒幹什麼。」

老劉說:「一件件說出來,別讓我知道你故意遺漏了什麼。」

王石說:「我什麼都沒幹,你讓我說什麼啊?」

老劉站起來。白熾燈搖著影子貼牆跑。

王石說:「交待交待,我全都交待。」

沒事先約定。我在玉龍橋等太陽。很多人在跑,像是殺了人,我沒理會。樹蔭壓死腌臢、凝固的河面。樹梢剛遮光線,我收到短信:「過來吧」。光禿禿的三個字,句號也沒有。十分鐘的路程,即使走得緊,我也沒忘沖車窗玻璃攏頭髮。剛到二樓,震亮的燈還沒閉掉,門打開。我閃進去。

盧小娥的頭髮濕漉漉的,漂著洗髮水。「先坐會。」說完走進衛生間。流水嘩嘩,像兩個人低語。我踮腳走,生怕弄出聲響。沙發凌亂,我沒敢坐。

盧小娥出來擦著頭髮說:「杵在那兒幹嗎?」

我說:「沒什麼。」

我退半步,碰椅子,吱聲令我慌忙跳開,半個身子撞響牆壁上的掛鐘。

盧小娥笑出聲,丟開浴巾,摟住我。她的雙手由下而上,鑽進襯衣,捏住我的乳頭。涼線鑽心裡。她的後脖頸還有水珠。我的身體順著牆壁滑下來,掉在沙發裡。四腳蹬在茶几上,幾隻茶杯亂撞。

我試圖將她扳過來,壓身下。她卻擰著身子。粗重的呼吸聲夾雜著呻吟。她笑起來,跳開我的身。我不再瑟縮,將她拉回來。想要騎上去。

「不,」她說,「我喜歡在上面。」

也不覺冷,我們裸身倚在沙發裡,四腳蹺在茶几上。茶杯歪倒好幾個。秒針一格一格走動。樓下又傳來嘈雜聲。

「你該回去了。」她說,「他也該回家了。」

我說:「還差一段時間呢。」

她說:「早走一會兒也好。」

我說:「我不想走。」

她說:「乖,聽話。別這麼小孩子氣。」

匡噹一聲響。兩條魚白跳起來。盧小娥從廚房裡出來說:「是貓。」

我說:「下次,我們能不能去別的地兒多待會。」

她說:「這裡不好嗎?」

我說:「不是不好,而是每次都提心吊膽的,嚇得人心臟都跳出來了。」

她說:「這才好玩嘛。」

我說:「你就覺著好玩嗎?」

她說:「你不覺著嗎?」

我說:「可是我是真心的。」

她說:「都成年人,別幼稚了。」

我說:「可是—」

她說:「你今天是不是非要倒騰這破事?」

我說:「我沒想這樣。」

她說:「都被你搞成這樣了,你還想怎樣?你老想那麼多沒用的幹嗎?」

我說:「可我真心喜歡你。」

她說:「別他媽噁心我了。」盧小娥喊起來,「趁早滾蛋。」她猛地起身,胸前顫動,「滾蛋。滾回你家去。」

沙沙的聲音磨出來。老劉像一棵黑槐。若不是突然打開,王石以為沒有門。張隊長沉著臉走進來,沒腳步聲。抬手摁下將要起身的老劉,走進角落裡,望不見。

老劉說:「就這些?」

王石說:「就這些。」

老劉說:「後來呢?」

王石說:「後來我就回家了。」

老劉扯過記錄本,搖頭,又還回去。老劉說:「為什麼殺人?」

王石說:「你早就知道了?」

老劉說:「你以為我們為什麼抓你呢?」

王石說:「坑蒙拐騙唄。」

老劉說:「你跟我這老實點。快說。」

王石說:「說什麼?」

老劉說:「你他媽裝什麼蒜。為什麼殺人?」

王石說:「我也不知道。」

老劉說:「放你娘的狗屁。」

張隊長的黑影在移動,猛然乾咳兩聲。老劉身體後斜,王石看見椅子的前腿張起。椅子前腿繼續著地後,老劉比先前平靜,然後,肩膀傾斜,說:

「別磨蹭,你接下來幹什麼去了?」

真想把電視機給砸掉。我站在母親和電視機之間想。可我還是在母親開口前移開。不用瞧,裡屋門半開,煙霧大,隔半天「匡」一下。父親又在下象棋。側身,跨步,湊過去。老李執紅,過河,車殺。右手疊五顆棋。腳尖抬起,放下。隔一步棋,又抬起。兩天後,只有棋盤擱屋裡,殘局,亂象,兩邊的凳子空出來。回屋睡覺前我聽到殺豬聲,豬瘋了。推開門,顧不上喝水,和衣而睡。我夢見扯根線放雲彩,連開兩槍,雲彩栽倒,落水裡。水面洇出血,扒拉勾頭看,一條狗躥出來。

不知道時間,被爭吵聲驚醒。我走出來,嗓子嘶啞。母親往父親頭上砸,掃帚打飛我手裡的茶杯,碎裂一地。窗玻璃啪嗒啪嗒響,下雨了。

我喊:「別吵吵了,整天吵架,你們煩不煩啊。」

兩人站在線段的兩個點上,盯我,不多久,又鬧起來。母親的手空著,懸在那裡不停抖。父親靠方桌,曲背,雙手蹭褲子。我繞開凳子,往邊上走,砸牆。雨打玻璃更密集。

「別說了,」父親說,「你天天對我不滿,就想把我踹走。」

「我沒有,」母親說,「是你自己那麼想的。」

「嗨,嗨,嗨。」我說。沒人理。

「你就不能見我舒心一會。」父親說。

「你能耐,」母親像是喊叫,「你接著能耐啊。」

「嗨,嗨,嗨。」我接著以頭砸牆。

父親站那兒,背更曲了,外套晃蕩。母親轉頭,勾眼睛看我。我背後的鐘錶表盤映出白窗戶。我雙手抄在褲兜裡,說:「不吵了?」

他們踮起腳,沒說話。

我說:「那就好好過。」

我走出來,停在茶几旁。說:「別再鬧騰了。」

「還有,」我瞟眼母親,伸胳膊,不同程度地屈手指,「再給點。」

母親把手放下來,隨手拾起物件扔過來,我偏頭,砸牆上。母親說:「我給你,我給你,我全都給你。」

我說:「不給就不給,至於這樣嗎?」

母親往半空甩手說:「你個敗家玩意兒,家底早被你敗光了。」

父親半轉身,走兩步,側身進裡屋。接著,棋盤翻倒的聲音傳出來,犀牛角棋子咕嚕咕嚕地滾動。又滾動。

隊長走出一步,光明了半張臉。然後是半個身子,界線從肩膀斜到腰際。他在沿牆根作彈簧。

老劉說:「也就是說你睡醒以後你家裡就剩你爸媽兩個人了?」

王石說:「嗯。」

老劉說:「老李已經走了?」

王石說:「應該走了。」

老劉轉頭對李巖耳語幾句,又轉回來說:「接著說。」

傍晚,我從家跑出來。有人舉石頭砸玻璃窗,更多人在奔跑。我轉幾個彎,不知往何處去。路燈全亮,一根水泥桿佔據一個錐體。一棵槐樹一個坑,陷進去,高上來。轉到磚鋪的小道,好幾步翹出磚角來。道旁低矮的樓房鋪滿鐵銹,爬山虎掛角,窗戶更黑。就在剛才,一隻烏鴉站枝頭。

沒幾個人,一條狗躥過去,更暗了。不多久,拐進一條小胡同,沒路燈,街口的光芒漫進來,兩個人在接吻。我藏在樹後,不見分開。雙腿發麻時,我扶樹幹直身,接著,狗一樣躥出去,拔刀,頂在男孩的後腰,喊:「身上的錢全掏出來。」女孩嚇壞了,竟不逃跑,也不尖叫。我左右搖頭,慌張的聲音:「你他媽的快點。」男孩右手入懷前,我喝止。女孩開始哭,嗚嗚咽咽的。我從男孩的口袋裡掏出錢包,然後抬腳踹出去,說:「滾蛋。」他們相互扶身子,走開。沒兩步,他們停下來,轉身,望我或者我身後。我想喊滾蛋,還沒出口。他們轉回去,離開。

沒兩步,又一人跳出,衝過來。我轉身,來不及拔刀,整個腰背冰涼刺痛。那人壓著嗓子低喊:「把錢交出來。」臭氣漫開。我想喊,張了口,可全是涼氣,沒聲音。

我說:「要什麼全拿走,輕點,我怕疼。」

那人說:「別廢話。」

我側臉,斜乜到馬一樣的眼睛。

那人說:「把頭轉過去。」

來不及動作,一隻手掄過來,我的腦袋被扳過去。那人嘴裡還罵罵咧咧。同時他搶過我手裡的東西,攥緊它。接著,踹腳,我仆地前明確感到那人胸口的起伏。

那人一跳一蹦地跑過路燈,點點凸起的脊背亮晶晶。然後,他繞過兩棵樹,樹影滑過身,再轉彎,踩在草地上,往更暗處去,撞壁之前突然折轉,跳進綠化帶,亮著月光的刀子也淹進去。

老劉說:「你他媽給我胡扯。」

王石說:「好吧,我承認,這個確實是我在胡編亂造。可之前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老劉說:「你最好給我老實點,別耍花招。」

王石說:「嗯,我再也不敢胡說了。」

傍晚,我從家跑出來。轉幾個彎,不知往何處去。岔開一條道,緩慢地,來到米花巷,兩邊紅磚牆高聳側立,干禿禿的,裡側槐樹的陰影落下,多走幾步,會有豁口突然掉下幾塊整磚;干結髮黃的石灰碎裂了很久,爬牆時白粉末會沾滿全身。牆體刷著白色或者缺筆畫的宣傳語,三步一個字。將近巷口時,我擱在兜裡的右手攥得更緊,不再聽見磕撞聲。陸續地,三兩人走過,還有鳴笛。

沒斑馬線,穿過去,來到廣場,人群喧嚷。風箏倒旋,氣球簇擁。我沿對角線走,來到便民商店,敲門,老闆透過鐵絲網後的小孔問我幹什麼。我說買包哈德門。隔不久,老闆打開捲簾門讓我進去。三塊五。老闆捏著錢不動。

我說:「怎麼了。」

老闆努努嘴。王石扭頭,一個小女孩捧著塊麵包直視他。

我說:「我不認識她。」

老闆說:「我看著她跟你進來的。」

我說:「狗屁,我不認識她。」

小女孩仍直視我。我揮手說:「別他媽看我了。」小女孩嘴角抽動,要哭的樣子,沒哭出來。我洩氣,轉頭付了錢。

出門,我斜跨過石欄杆,快走幾步。小女孩還跟著我,髒亂黑紅的臉仍是先前的神情。

我蹲下身問她:「你爸媽呢?」

干結的淚痕衝破她臉頰上的污垢,兩道槓。

我望周圍,明明滅滅。我問:「你家在哪兒?」

女孩圈緊胳膊,瞪眼瞧我。繃著嘴,紅紫的嘴唇捲起不少白皮。

我說:「我已經幫你付了錢,你還想幹嗎?」

女孩的舌頭微露,舔舔嘴唇又迅速縮回去。

我說:「別跟我了,趕緊回家。」

我沿著南湖的岸邊走,涼氣侵體。過一會,我扭頭,她正跟著跑。我開始快走,然後,耳邊有呼呼風聲,轉個彎,跳進矮一層的柏油路,繼續走,將近下一個路口,停下來,扭頭望,再望,空蕩蕩的。空望兩壁酥掉的紅磚,沒多久,我折回去,視野剛開闊,便望見小女孩站在廣場邊沿南北望。很多人擦著她走,帶斜了身子。我走過去,試圖撫摸她的頭。伸出的胳膊被突然打回來,一個高大的男人衝我嚷。我剛要解釋,卻被踹地上。我想起身,又挨一腳,身體再次貼地,生硬地扭頭,看清那人的臉。很多人把那人往更遠處拖。女孩看看那人,慌亂的表情,哭出來。我趁勢屈腿,要起身,腰背卻疼得厲害。一隻胳膊幫我站起來,我沿著胳膊、肩膀以及脖子順過去看到一張骨骼突出皮的臉。那人被拖出老遠,才掙脫眾人。他再次走回來時整理了衣服,使其看上去平整。拿眼恨恨剜我後抱起小女孩背離湖心走,小女孩還在哭。扶我起來的人鬆開手,坐回台階,衝我招手。我蹲下身,看到他兩腳間一張小木牌,牌子有毛筆小楷:算命。

算命人說:「你趕緊回家去吧。」

我說:「我才不回家。」

算命人說:「你要是不回家,必有血光之災。」

我說:「你騙誰吶。」

算命人說:「你要是不回家,真有血光之災。」我想走,算命人拉住我,「你聽我的沒錯。」

人群中有人說:「他碰見誰都說人家必有血光之災。」

我環顧四周,很多張臉,分不出是誰說的。不多久,他們散開。我說:「我才不回家。」

半個鐘點後,我離開廣場,抬眼望見天香公園的柵欄門。

老劉說:「我讓你說殺人,你說了這麼多怎麼還不見殺人?」

王石說:「馬上就殺,馬上就殺。」

現在,我坐在天香公園裡。石板冰涼,月色玄黃。然後,出事之前的那對情侶開始相擁。我沒在等誰,同時又期待。然後,單手入懷,什麼都沒想。那條每天經過的畜生衝我吠時,我生了氣,呲牙威嚇,吠聲狂亂。接著,我跳起來,向前奔。綠草陷濕我的鞋。我腳一矮,摔倒在地,起身,往回走,另一隻高大的狼狗繞著我的雙腳轉。我沒動,心生恐懼。順上來的老頭說:「不咬人,不咬人。」我的目光順著它掄圓,膽顫心驚。老頭說:「你怎麼老衝著別人嗅不停。」又抬頭問我:「你家是不是也養狗啊?」我搖頭。狼狗剛離開,老頭背後躥出的小男孩摟著塑料機關鎗掃射我,嘴裡嘟嘟地配音。我「啊啊」兩聲,手捂腰腹,後退兩步,倒在石板上,側身傾斜,死了。路過情侶時小男孩衝他們掃射,再掃射。然後,快跑幾步,問老頭:「這倆人為什麼不死?」

我睜眼時僅剩隔開的情侶。路燈滅掉。我遠遠地坐著,周圍黑黢黢的,沒落地的月光打不成霜白。我起身,往他們的方向走。風從竹林裡躥來,不斷吹臉上。會有竹葉灌進去,我伸手摸脖子,沒捉到。脊背涼起來,胳膊向上彎,難受地曲在衣服裡,五指盡力撓,徒勞。我彎腰,使勁抖,又直身,卻已感不到涼意,不再理會,心裡卻沒命地詛咒。以往,每當有東西鑽進去找不到時,我會脫掉衣服抖出去。可今天不行。接著,我翻衣領,抵擋風襲,讓呼吸淺一些。我開始看不清,只知直線往前衝,屋脊、牆頭和樹林隱在夜色裡。我不能犯錯誤,我告誡自己。我相信這對男女一定早已看到我,但他們肯定不認識我。即使認識我他們也一無所知。男人的紅領帶太鮮明,而且勒緊脖子,後來我湊近時甚至能看見脖子裡青筋凸起。因為這條紅領帶,我甚至能預見這場災禍,透過陣陣頭疼感到它。

我放慢腳,偵察周圍,周圍還是很黑,男女正好抬眼望來。我單手出懷,露胳膊,緊握菜刀,疾走。

老劉說:「停停停,你說什麼?你說你手裡拿的是菜刀?」

王石說:「對啊。」

老劉說:「不對,是斧子。」

王石說:「不是斧子,是菜刀。」

老劉說:「斧子。」

王石說:「菜刀。」

老劉說:「滾蛋。」

王石說:「斧子。」

繼續。

橙黃的路燈光圈外是黑暗。我跨進光芒裡。他們站著,男人單手插兜,轉頭看我,他臉上有黑痣,表情驚詫,沒多久,回身跟女人私語。女人沒轉身,正臉對他,側臉對我,嘴角抖起,胳膊支起,腰背半弓,紮成束的頭髮分到肩前,隨著腳尖的抖動她整個身體在不安。她的視線慢慢低落,又迅速抬起,張嘴,卻沒出聲。後退一步,腳跟抵台階,換只腳,不自覺地前傾,寬大的衣邊搖晃。

我停步,看女人。她半轉身,瞅我,又迅速回頭,低頭看自己的腳,雙手放背後,交叉。男人再看我,頭髮凌亂,眉毛緊挨,兩邊翹動,繃嘴,嘴唇乾裂,快要出血。他一直看我。我沒避開,相互看著,也不說話。像是很久。突然,不遠處傳來咳嗽聲,我的身體猛抖,想逃。

「嗨。」男人喊。聲音低沉,突然。

「嗨。」我同樣回應。

「你在這兒幹嗎?」他說。

「我?」我指著自己的臉,裝作驚訝的表情,「沒事啊,隨便走走。」

「別騙我了。」

「誰騙你了。」我說,「我就是隨便走走。」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想幹什麼?」我喊。

「別騙我了,快說,你跟我們到這裡幹什麼呢?」

「你怎麼回事?」我使勁掙胳膊,衣服都快扯爛了,「你這人有毛病吧。」

「快說,不然我不客氣了。」他說。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我的驚恐開始加劇。我害怕我回不了家。

女人開始拉男人,說:「算了。讓他走吧。人家只是隨便走走。」男人不聽,張起剩下的胳膊護住她。「你剛才也看見了,他跟蹤我們一整條街了,肯定有什麼企圖。」

「我根本沒跟著你們,我在走我自己的路。」我說。我更加恐懼。我扯著嗓子,發出尖利的聲音。

「好了,好了,你快點放開他吧,我很害怕。」女人有了哭腔。

「走路也沒見你這樣鬼鬼祟祟的。」他說。

「我什麼時候鬼鬼祟祟了?」我還在使勁掙脫,「放開我,」我扯胳膊,「你趕緊放開我。再不放開我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不客氣?我倒想看看你能如何不客氣。快說,你到底是來幹嗎的?」他說。

「我他媽手裡拿把刀後就會告訴你。」我說。

「刀?」

「你哪裡有刀了?」他好奇地問。

女人真的哭起來。

「刀在這裡。」我不再掙脫他,而是順勢緊靠他,甚至能感到他的體溫以及血管的脈動。我突然踮起腳尖,能看到男人的頭頂,跟著紋路看頭皮。「我知道你先前沒看到。」我抬手使勁切脖子,鈍刀,然後順著阻力往下挫,男人倒地沒起,臉朝天,喉嚨掀開,臉上沾滿血。女人來不及醒悟,我抓住胳膊,摟肩膀,手指陷肉裡,另一隻手握緊東西割脖子,就那麼拉一下。女人眼睛下垂,鬆手,身體滾兩滾,灑了一地的血,不少濺在我身上。然後,我衝出竹林,刀刀月光劈過來。

老劉說:「完了?」

王石說:「嗯。」

老劉說:「你沒回家?」

王石說:「我回家幹嗎?」

老劉說:「還有呢?」

王石說:「沒了,該說的我都說完了。」

老劉說:「不對,不對。」

王石說:「什麼不對?」

老劉說:「你真沒回家?」

王石說:「真沒回家。」

老劉說:「你說你在天香公園殺了一對情侶?」

王石說:「對,我剛才不是說清楚了。」

老劉說:「用斧子?」

王石說:「你建議我用斧子。」

「不好。」隊長拔腿往外走。老劉起身走到門口,停下,腳踩門槽,肩膀斜倚門框,扭頭看王石,沒多久,也喊:「不好。」轉腳出門去。李巖望門外,臉愕然,然後起身,以腿蹬開椅子,拿筆和記錄本走到王石面前。王石簽「王石」,然後,另起一行寫「2009年7月」,停下,望李巖。李巖說:「21。」

他們回來時,先是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接著,好幾人同時側身擠進來。他們的手臂張得和臉一樣高。老劉試圖向前時腦袋碰到白熾燈,他們臉上的光芒和陰影交替起伏。隊長一條腿凸出來,帶動上半身,另一條腿也跟上來,最後整個身體脫離他們。隊長猛然傾身,拎起王石,喊:「你殺了他們?」王石的身體抽斜桌子。王石看見隊長臉上頭髮上沾滿灰塵。

「剛才我就說了,我殺了他們。」王石說。

「你沒殺你爸媽?」隊長送下來。

「關我爸媽什麼事?」王石說,腳尖不再晃蕩,著地。過了一會,王石又說:「不對,你剛才說什麼,我爸媽怎麼了?」

「你爸媽被人用斧子砍了腦袋。而且,更奇怪的是,」隊長說,「你的床底下還藏著老李的屍體。」

王石被帶出審訊室。穿過走廊,踩碎雜草,周邊夜蟲亂鳴。老劉將王石銬在窗欞上,逕直走,轉折九十度,沿牆消失。王石踮腳望窗外,月明星疏,能看清對街關閉的門房。窗台有不少不規則的淡綠色玻璃塊,夜風在吹。

王石右側不遠處有張桌子,桌子上擱台電視機,電視機對面是李巖。李巖正在看新聞。新聞裡正在播放一起多人持刀搶劫案。主持人的普通話標準,柔和。她說這起搶劫案只是冰山一角。冰山一角,這個詞用得真好。接著,她在義正詞嚴地批判那伙劫匪。她在批判我們,我們這伙劫匪。我們隔著鐵欄杆往外看,沒再嚎叫。沒多久,老劉回來,押解王石繼續走。路過我們時,老劉沒看我們,王石竟也不看。我們生了氣,起哄,吹口哨,哨聲婉轉。

王石被關在我們隔壁的牢房,裡面還關著一個老瞎子。王石一進來就遠離老瞎子倚在牆角沿壁向下擦滑,坐地上,並腿,屈膝,下巴磕膝蓋上。

老瞎子拋一句:「新來的。」

王石沒應。

老瞎子劃拉一會又遠遠地拋一句:「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王石沒應。鞋底摩擦水泥地,聽聲音,少見的千層底。

老瞎子又說:「你命該如此。而且,這是渙卦,由你而始,亂象初顯。」

王石說:「你怎麼知道我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隔一會,無人應。王石又說:「你會算命?」

老瞎子說:「會一點。」

王石扶牆起身,搖晃著走過來,依牆坐下來望著這張模糊的臉說:「你算得準嗎?」

老瞎子說:「關於這個我得給你說一下。其實,算卦很麻煩,要負因果。我一般不算,但如果碰上有緣的,就算算,比如你。你剛才問我算得準不准,我解釋下,在卦理上講,算命是五行生剋的結果,因為人本身生活在此地,因時間與空間的關係互相影響制約,產生各種結果。但事情的根本定因測不出來。依賴打卦察事,只是投機。所以,如果卦是為驗卦理而起局的話,信息才准,才能知吉凶。有些東西確實是感天通地的。但總體來說,周易的預測術是門大學問,一門時間和空間的學問,很多人把這些打成迷信,實在冤枉。對了,你學佛嗎?」

王石搖頭。看老瞎子還在等他回應。他輕聲說:「不學。」

老瞎子接著說:「然而,遇到學佛的人,再算的話就不准了。有些東西改掉了。因為學佛其實同時也是在消除違緣。違緣慢慢消除了,命理的東西會改很多。但學佛不是求福報。學佛只求福報確實是個大問題。學佛唸經燒香為讓子女考上大學或者讓自己陞官發財,這太遺憾了。學了佛,磕頭燒香一下,就向佛伸手要利益,這是交易,學佛不是做交易,是為了了生脫死。」老瞎子換個姿勢繼續說,「佛為自性,自己的本性。關於佛教我們有兩個根深蒂固的誤解。一個是佛教容易被神格化,和神力的東西聯繫在一起。在佛門中,是沒有神的,始終強調的都是自性,自力,證悟,因為一切的相好智慧都是本來就具有的,是返本的過程。神通只是修行的副產品。還有一個是,佛教不是宗教。佛教在清朝嘉慶以後慢慢地變成了一種表演宗教。佛教是宗門教下,簡稱佛教。佛教是教育,以前佛陀和孔子一樣,聚集弟子講學,教給人得智慧以及了生脫死的方法。但是,一流的佛經是從古梵語翻譯的,必然流失很多;二流的佛教都是人寫的,必然流失更多。都值得懷疑。現在,」老瞎子竟笑起來,接著說,「你懷疑了嗎?」

「你沒看出來?」王石說,「我一直在懷疑。」

B 投影(動詞)

C 影子(名詞)

第二天。老劉打開門,將王石帶出來。老瞎子還在睡。直走、轉彎,老劉再次將王石銬在綠色的窗欞上,然後離開。閉掉的電視機對面是把斑駁脫落紅漆的空椅子。四周無人。王石側身,踮腳,望窗外。風灌進來,打臉上。陽光真好,刺眼。對街整排的房前有整塊的黑影,鋪到柏油路的邊沿。有女人從王石看不見的角度走進陽光裡,穿過柏油路,走進陰影前她的頭擋住太陽,又迅速地移開。然後走進一扇門,這時王石看見她右手裡拿著東西,太遠,又暗淡,看不清。女人走進屋,將東西擱在旁邊的玻璃台上。王石左手最大可能地扒拉,從窗台揀個看上去大塊的玻璃,映著陽光反射過去,搖晃幾下,一個有暗斑的圓形光亮出現在整排屋前的牆壁上。再搖,找準位置,光亮躥進屋子,照在女人身上,她以背對外,脫衣服,開始是外衣,背心,現在能看見胸罩。即使王石盡力穩手,光亮仍然跳動得厲害。她雙手摸背,開始解暗扣。王石呼出的氣掃開窗台沉積的灰塵。光亮又滑開她的背。王石再找回來。要脫掉了。可突然圓形光亮不見了,王石再晃,試圖找回來,白費勁。接著,整個天空慢慢暗下來,那些房屋和樹木只能看得見輪廓,王石罵一句抬頭望,太陽快沒了。王石以為是雲層,不多久,整個太陽都沒了。天真的黑下來。星星開始閃,沒月光。是日食。王石嚇壞了,雙手越過支著玻璃碴的窗框死命地握緊鐵欄杆,沖外面喊:「放我出去。」藉著力道,雙腳離地,蹬在牆面上。開始有燈光亮起,趁著弱光,王石瞧見很多人走出家門,走過柏油路。滿街都是人,擠滿過道,角落和房頂,不見空隙。他們也不說話,安靜地抬頭望天,而且,他們臉上都帶著同樣的塑料面具,那面具堅硬如鐵、嚴肅且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