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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別咿咿呀呀學我娘

王來福決定半小時內講完,為此特意加快了語速。那些話都是順著聲音躥出來的。講完後,他沒有欣慰,心情反而更沉重。

「你所講的是不是實話?」

「是實話。」

老劉又看了看筆錄,這次他沒站起來,說:「現在我向你讀一下接下來的這段筆錄,你聽聽與你講的是否相符。」然後,警察念起來,聲音裡透出難掩的疲憊。

讀完以後,他將記錄還給劉婕,劉婕伸手時也露出一隻手錶,女式的,金色,表盤鑲有小鑽石,表鏈細小。老劉問王來福。王來福說:「嗯,沒錯,跟我講的一樣。」

如果王來福沒返回去,或是出事之後,他帶著那些錢跑到小鎮,坐一輛大巴穿過重重霧氣去市區,再坐上火車逃跑,也許他能生活得很好。這一切都未可知,也不能重來。一件事就像時間那樣只是矢量,具有單向性。

王來福負著壓力,透過生銹的鐵欄杆遠遠地盯著他們。劉婕還是那副表情,偶爾瞟他幾眼。他再次開始焦躁不安,當他發現並試圖掩蓋這種不安時,反而加劇了不安的程度。

「現在能給口水喝嗎?」

老劉摁一下桌沿起身,走出去。回來時端了杯水,一次性塑料杯。他打開旁邊的小門鑽進來,將杯子擱在橫板上,然後離開,並且繼續鎖好小鐵門,隔著欄杆坐在王來福面前。王來福雙手捧著綿軟的杯子,水是溫的,他一口喝掉。剛剛他情緒激動了些,但能控制住,不至於捏碎隨意變形的水。

「如果再給口吃的就更好了,我餓死了。」

「你交待完以後,會給你的。」他並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憤怒,而是慢慢地從口袋裡掏出一隻表,確切地說是沒了表帶的電子錶,表盤是藍色的。王來福認識它,看不到表盤,但他能想得出,那個冒號應該還在一跳一跳。

第二個穿黑西裝打紅領帶的人走進來。他對老劉耳語。他以為他的聲音足夠小,但王來福還是聽到了。他說,當時劉福貴的屍體上爬滿了小青蛙,腦袋被拍得稀爛,而且烏鴉啄去了他的臉。

王來福再次捏扁了杯子往嘴裡倒水滴。他的手指來回摸著溫暖的塑料皮,稍一用力,杯子就變形。再次倒滿水的杯子臥倒灑了一地水。

「那之後,你為什麼不跑?」

「沒覺著多大事,沒想著跑。」

「後來為什麼又要跑?」

「你們追,我當然要跑了。」

「為什麼要跳河?」

「我那不是跳河,我那是跑。」

「那你詳細講講過程。」

後來,他開了口,不加選擇地兜售所有信息,並不是為了寬大處理,只是想盡快結束。他講完之後,一下一下抖著肩膀,將快要滑落的黑外套移回來,老劉照例又宣讀了一遍,待他確認無誤後,警察拿著審訊記錄,打開鐵門,弓腰進去,走到他面前,摁在桌上讓他看。

他象徵性地翻頁,快速地瀏覽,沒覺著有問題。便照警察的要求,在每一頁記錄上都簽上自己的名字並摁下手印。他這時才覺著,他的手印比名字漂亮。警察的臉剛正、嚴肅。王來福試圖玩笑時,看到他們的表情,感到了害怕。想到之前他宣讀記錄的樣子,他更怕了。老劉讀的時候,他臉上佈滿了恐懼,腳下抖響了腳鐐。開始前他囑咐:「王來福,你仔細聽好。」

「他去黃麗那兒了?你誑我。」

「我才沒誑你,不信我從頭到尾說給你聽。」你抬頭望天,灰藍色,灰白的雲彩,圓月斜掛頭頂,像一枚陽光下的硬幣。樹葉沙沙響,你抖著肩膀將死死攥緊的右手放進褲兜裡,但你的手卻仍在抖,以致褲子像是在往外溢。

你說完後,她不但沒生氣,至少表面上是這樣,還問你:「你褲子怎麼了?」

你離開她,在石板橋上站一會,選了另一條路,又拐回去。你已走了多半個小時,雖是主街,卻不見人。快到時,你遇見石靜,她走過去後你才發現,然後轉身叫她。她走了一會停下來。黑暗中的她,發出一些壓抑的聲音,你問她去哪裡。她沒回答,反而轉身離開。後來回想時你意識到她那些聲音像是喘氣過長的抽泣。

再次走進這個破落的院子,環顧四周,牆體斑駁,你心生疑惑,總難以適應,但你不在意。進門時,你再次鮮明地看到它,還在床頭的桌子上,色彩鮮紅;房間似乎比之前稍暗,也更空曠。他們三個人在麻將堆裡玩紙牌。他們兩個男的看到你,遠遠地衝你點頭。司徒綠在跟其中一個人搶紅桃A。她說:「你耍賴,我不玩了。」

「李綿陽呢?」你問。你沒問石靜。

「早走了。」他們倆再抬頭看你一眼,接著又迅速地低頭。

「去哪兒了?」你弄平襯衫說,「他的襯衫還沒還他呢。」

「誰知道呢,剛走。」他們說。

「你明兒個還他不就得了。」司徒綠悄悄偷張牌,笑嘻嘻地扭頭裝作認真的樣子跟你說。

現在,不管怎麼樣,你一直呆著,直到他倆喊了你,你才像炊煙那樣裊裊地走過去。你坐在空位置裡,你們沉默時司徒綠側過身,面對著牆壁。他們倆拉她一下,她丟下紙牌起身離開,坐在床沿上搖著雙腿說:「我不跟他玩。」他們試圖攬她,她輕巧地躲開,換個平行的位置繼續搖。

「你真不玩了?」

「為什麼啊?」他們倆側身,斜靠著椅背望她。

「他老賴賬。」

「這次我不會賴了。」你說著掏出錢扔桌上,同時,你看到他們倆和她不易覺察地對視一眼。

「嘁!」

「你怎麼就不相信我呢?」

「我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你說的話。尤其是上一句。」

司徒綠說完表情冷峻地掃你們一眼,然後,脫鞋、攀上床、側躺,背對著你們。過一會兒,肩膀抖著,像是在抽泣,你想起身問她,卻沒鼓起勇氣,他們倆喊她時她又撲哧笑出聲。你膝蓋猛跳一下,頂到方桌,錢、麻將和紙牌也跟著跳一下。他們倆也莫名地笑起來。

你們三人在玩斗地主。你沒像以往那樣一個勁地輸,偶爾贏幾次,興致更高。沒多久,一人光著上身,走出門,回來時說外面真冷。三圈過後,響起電話聲,沒人理會,還是司徒綠受不住干擾抓起電話,說:「喂?什麼?—還是劉福貴—你腦子有毛病吧,說了多少次了,你有完沒完,沒有就是沒有,我們這沒劉福貴這個人。」掛斷電話,氣呼呼地坐回來。他們對視一眼,又忍不住笑起來;你沒笑,臉皮突突跳著,想撒尿,欠身離開,正抖著尿,有人忽然拍你肩膀。遠遠的有吠鳴。你扭頭看時,由於黑暗你看不清。吠聲竟然愈來愈近,也嘈雜了。你想開口問時,院外手電筒的光柱突然攪拌著夜空。你忘記了詢問,緊盯著院門,那些聲響隔著牆像是要衝進來。等聲響和製造聲響的他們真破門闖進來時你嚇壞了,有那麼一瞬間愣在那裡,等轉身後卻又跌倒,而且,轉了好幾個彎才找對豁口翻牆逃跑。

你落進小樹林裡,穿過去,顧不上那人也跟著,前面是河流,流水嘩嘩地響。「出什麼事了?我的東西呢?」是女聲。司徒綠!你辨認出聲音,而且她顯然也被嚇壞了。你覺著左手掌疼痛,翻開手背看手心,一塊碎玻璃嵌進肉裡,掀翻了破口的皮肉,你用右手的手指緊緊捏住玻璃碴,並拽出來。你曲著胳膊,讓襯衫的袖口留出來,抱住手掌。現在,你遠遠看著、聽著,光柱、吠聲從後面以及兩邊圍來。你沒理她,跳進河裡,難以避免地嗆了水,你撲騰著,喊救命。司徒綠在岸邊左右橫走,大聲呼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跳河了。」你的意識將近模糊時有人拉你上岸,T恤以及方格子襯衫全濕透了,你蜷縮並哆嗦著身體,不停地打噴嚏。你很冷。

你迷迷糊糊地覺著被不少人圍著,好像全是警察。你起身時,他們的包圍圈水紋似的擴了一圈。你看到司徒綠,她低著頭,背手蹲下。

「拿件外套給他。」一個警察說。你披上一件黑外套後,他接著說:

「你是不是王來福?」

你說,你是王來福—你是王來福—王來福—王來福望過這些警察後沒再說話。王來福又盯著司徒綠說:「別再跟著我了。」

他們給王來福戴上手銬,提起他,要將他帶走。

「我的東西在哪兒?」司徒綠突然衝你喊。

他望著警察們,然後對司徒綠說:「東西沒拿到。我今天去了網吧。我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先別問,講完你就明白了。」

我跟李綿陽離開理髮店,走出小胡同,路上他告訴我說他碰見我娘了,早上上學的時候。我生了氣,臉色陰沉地說別跟我提我娘。直到路過學校時,我以為他會跟我告別。他看一眼學校大門,石靜從學生群裡跑出去,向我們奔來。她問李綿陽:「什麼時候走?」李綿陽說:「你別再跟著我了,好嗎,趕緊回家吧。」然後我們繼續向前。

在十字路口折身往東,再一次路過鎮政府和派出所,我問他去哪裡。他說你不用跟著我。頭也沒回。路過燒餅店時我問他能給我買點東西吃嗎。他說他沒錢。他還是沒回頭,而且,腳步更密。

我跟著李綿陽拐進一條更暗的胡同,兩旁的牆壁滿是爬山虎,腳下不規則的石板路佈滿青苔。在不粗的水泥桿前停下,面對著一扇門,鐵門,黑色因生銹而發紅。李綿陽敲門,過一會,裡面悶悶地傳來警惕聲:「誰?」

「我。」李綿陽輕聲說。

「你是誰?」

「我。」

我們進來,並且輕聲帶上門。屋內狹小燥熱,還有破舊陰暗的光線。兩排明滅的顯示屏。老闆赤膊,體態較胖。李綿陽掏出一張錢說:「押五塊錢的。」

「6號機。」老闆說。

李綿陽找到6後坐下,打開電腦前問我玩不玩,並且脫下綠色的格子襯衫放背後的椅子裡。我掃過襯衫,盯著與他隔一人的位置,她的脖頸很白。他戴好耳機玩「夢幻西遊」,耳機裡漏出的嘩—嘩—的聲音隨著屏幕裡的刀光響。我原以為能克制,但這時候我的處境實在太糟糕了,這種視若無睹令我十分擔憂,緊接著這種擔憂迅速地變成了難受。站了不久,我沒忍住彎下腰,向他借兩塊錢。他不但沒給我,也沒絲毫表示,哪怕是擺手。我還垂著頭,再次湊他耳邊說。他扭頭看看我,隨即扭回去接著連續點擊鼠標,然後再扭過頭,掏出來給我,並說:「記得還我啊。」

「你這個硬幣有問題。」老闆說。

「怎麼會?」

「這是遊戲幣。」老闆丟還給我那一枚他說的遊戲幣。

「那就先玩一塊錢的。」我接過來仔細瞧它,確實是遊戲幣,正面是米老鼠,背面印有「大玩家」三個字。

我回來時,沒跟他說遊戲幣的事情。坐在跟他相隔兩人的9號機。我右邊的人開著音樂看屏幕,而他左邊的人在玩魔獸。我開始在桌面滑動,點擊打開。遊玩了一陣,感到無聊,再打開另一頁面,我開始玩斗地主。輸光了歡樂豆以後,我倚著椅背,往右看,她的肩膀在抖動,絲絲的音樂聲在響,還是先前的屏幕。她的肩膀起伏著,過一會,我再看她時她已經完全伏在鍵盤上,耳機滑到脖子裡。

「你爹來找你了。」李綿陽突然站到我身後說。

「騙誰啊,」我說,「我爹還在東莞吶。」

他笑著沒接話,肩上搭著襯衫。屋裡的煙味愈來愈重了。我回頭迅速地瞄一眼還在哭的她,耳機已經掉下來,一根電線的一頭拽著牆壁,另一頭垂著耳機,孤立無援。她的後脖頸很白,有一顆不小的黑痣。我認識她。

後來,我和李綿陽從網吧裡出來,彷彿兩枚需要清點的硬幣,我們並排走著。他走得不快,我跟得也不急。我們走過很長的柏油路,而後下坡,拐進一條夾斜的土路,路中間和邊沿雜草繁茂,兩條車轍軋過的地方光禿禿的。路兩邊是高粱地,密密匝匝。盡頭是一座石板橋,透過水泥板間的縫隙能看見渾濁的水流。過了橋左轉,沿岸走,不少瘦瘦的槐樹赤條條地立著。直到看到盡頭一座茅草屋才沿垂直於河流的方向轉彎,屋門閉著,李綿陽看了多次才收回視線。

我的胃突然被一股異味襲擊,並且湧上喉頭,我蹲下身,吐出一些黏滯的白水。我站起來時,李綿陽遠遠地問我:「還好吧?」

我猛地哆嗦一下說有點冷,隨即抬頭看還搭在他肩上的格子襯衫。他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它,停了一會,我突然感到了極度的不安。但我還是說出口,我說:

「你的襯衫能不能借我?」

「我的襯衫能不能借你?」

然後,李綿陽走近,像是低聲絮語,喃喃地說襯衫能不能借你—能不能借你—借你—你—你接過他遞來的襯衫穿身上,身體暖和不少。

「姓名。」

「好吧,」他說,「王來福。」

然後,接下來。

「出生年月。」

「1989年5月29。」

「籍貫。」

「申樓。」

「工作單位。」

「沒工作。」

「住址。」

「申樓鎮王家樓村3組15號。」

「身份證號。」

「37292219890529XXXX。」

他停下來,又呷了一口水,準備繼續時,另一個穿黑西裝打紅領帶的人進來,俯身耳語了不短的時間,以致王來福都焦躁起來,接著,莫名的緊張和不安愈來愈強,這是他之前預料到的。但他表面上卻異常鎮靜,連慣常的抖動都忍住。

「家庭情況講一下吧。」

「我家就我和我爹倆人,呃,不對,還有我娘,不過我娘經常不在家。而且,我爹打工走了老長時間了,半年不回來一次。我經常住在我姥爺家。」

「講一下個人簡歷?」

「我上學就上到中學一年級,他們說我不好好讀書就讓我退學了,其實我用了功的。他們—他們是誰?就是我那些老師唄,嫌棄我。退了學以後也去莊寨的一個加工三合板的廠子幹了一段時間,可太累了,又被鐵釘紮了腳,就回來了,腳好以後也沒再去過,晃到現在。」

「以前受過公安機關處理沒有?」

「沒有。」

「今天為啥把你帶到派出所?」

「因為我殺了人。」

儘管他之前做了充分的準備,但最後還是從開頭告訴了他們。他說:

「我先告訴你們出事之前我第一次去賭博的那地方,那次鬧得還挺不愉快。我都告訴你們。」

「那你就把詳細過程講講。」

王來福說話時,老劉轉臉看了多次筆錄,等他講完,並且她也寫完後,他接過筆錄看一遍,又抬頭看王來福,說:「現在向你讀一下這段筆錄,你聽一下與你講的是否相符。」接著,他起身讀,讀得生澀、堅硬,像一條直行且多次直角拐彎的柏油路。讀完以後,他坐下來,將記錄還給劉婕,劉婕想進一步告訴他劉福貴屍體的情況時被他阻止了。然後,他轉頭直視王來福。王來福仍然低著頭,他說:「記錄跟我講的一樣。」

「那好,我們繼續,你從賭博的地方出來就去了李明秀家?」

「李明秀?」

「就是李綿陽的外婆。」

「對。而且,在這之前司徒綠—就是你抓我的時候一直跟著我的女孩—她還拉著我不讓我走。」

「為什麼不讓你走?」

「誰知道呢?她經常那樣。」

「你在哪兒拐向李明秀家的?」

「就在離橋不遠的河邊。」

「你那件衣服是李綿陽的?」

「哪件?你說裡面這件襯衫?嗯,沒錯,是李綿陽的。不過,這可不是我搶的,也不是偷的。剛剛我不都告訴你們了嗎,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問李綿陽去。」

「嗯,你不要緊張。我只是向你確認一下。」

「好的,我不緊張。」

「嗯。我需要確認一下,你之前說你殺了人?」

「是的。」

「你好像不止殺了受害人這麼簡單。」

「我起初只是想弄點錢來著。」

「你是怎麼殺的受害人,並且都對受害人做了什麼,你能再詳細講講嗎?」

王來福決定半小時內講完,為此特意加快了語速。那些話都是順著聲音躥出來的。講完後,他沒有欣慰,心情反而更沉重。

「你所講的是不是實話?」

「是實話。」

老劉又看了看筆錄,這次他沒站起來,捋起袖子,手腕露出一隻銀白色的手錶,能看出是合金的,泛著光。他再次看著筆錄說:「現在我向你讀一下接下來的這段筆錄,你聽一下與你講的是否相符?」然後,警察念起來,聲音裡透出疲憊。

你不自覺地皺眉,風停了,圓月起伏一下恢復平靜。你抬起頭,有更多的星星伴著,也許這本身就是錯的,你想。沒多久,你語速極快地說:「你聽我解釋,我表哥確實沒在家,但他房間裡什麼都沒有,都是灰塵。你不信?你真不信?好好好,你別著急,我全都告訴你,我把我從進門到出門遇到的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你聽我說—」

你說完禁不住扯司徒綠。她忽地跳開說你幹嗎呀。過一會兒,她折身離開,身體旋轉時你看見她的裙擺鼓起並且接近螺旋。她離開前說:「快點找出來給我。」

那晚本來是沒事的。你摸著黑,穿過小樹林,沿著河岸往回走。沒多久,河流便軟和地折一下拐彎了,可你還在直線走。如果走到底,你會拐個直角彎離開,本是可以避免的。可你停了一下,並順手扶一株槐樹,彎腰時,從襯衫口袋裡掉出一件東西。你翻開雜草,撿起來,是一隻手錶,確切地說是沒了表帶的電子錶。表盤是藍色的,散著夜光,能看見冒號一跳一跳的。看清時間後,你抬頭看圓月,低頭的過程,你看見先前那座孤立無援的茅草屋,而且窄小的窗戶亮著燈,塑料薄膜包住窗戶,風吹時,呼—吸—著響。你離開槐樹,藏進玉米秸稈堆砌的牆後,透過縫隙看窗戶,還亮著燈。有人走過秸稈堆,你更安靜了。然後,又有人湊近,沒即刻離開,緊接著你聽見簌簌聲。嘩嘩流水時,你更害怕,紋絲不動,生怕一絲響動驚嚇他,你眼看著尿液擦著臉飛過,並有不少濺到眼睛裡、嘴唇和胳膊的皮膚上。

等他走遠沒聲響時,窗戶也沒了燈光。你悄聲起身,翻過矮牆,來到茅屋門前,伸出手指透過門縫,幾乎是抽搐地伸進去,退掉插銷。你沒推門,它吱呀一聲忽地敞開,你的手猛然縮回,過一會,等確定沒聲音,你才安心進去。

適應不久,你能趁著透進的月光瞧見輪廓,格局不大,幾近於空。靠近床頭的高方桌擺著錯落的牌位,除了幾刀燒紙,沒別的。再轉身看窗台,有些瓶瓶罐罐。突然,腳下一陣皺縮的響聲,聲響隆隆,你退半步,不知道踩到了什麼。

「誰啊?」翻身的聲音過後,是沙啞、倦怠的女聲。緊接著是卡啪一聲,白熾燈亮起。

你奮力掙扎,沒能轉身,想即刻逃走,卻又難以克服恐懼。

「陽陽啊,你來幹嗎?」

你背對著她,不說話,也不動,就那麼佝僂著背。

「又來要錢?」她歎口氣,並且,聲音扣扣索索,「你也該省著點花,不能老跟我要,你娘一個月也給不了我多少。」

然後是漫長的安靜,可以聽到蛐蛐的鳴叫和樹葉絮絮的交談。你還彎著腰,衣服沒獵獵作響,都靜止著。

「陽陽,你的襯衫怎麼那麼多泥啊。」

你突然轉身,看到她半傾著身子,臥床上,手裡攥著五塊錢。她看見你的臉時,先是如之前那樣,但沒多久,她突然說:「你不是陽陽?」

你猛然跳到床前,打掉五塊錢,雙手掐她脖子:「你的錢呢?」她的脖子一股股地湧動,僅有的皺皮還有老年斑。

「你不是陽陽?」她還在重複。

「不,外婆,我是陽陽。」你說。

你一觸到她的皮膚,就感到既皺又糙,並且黝黑。事後,你回想,沒任何徵兆,一個突然的念頭擊中了你,並為此激動,以致整個身體都顫抖。沒做停留,你掀開被褥,你覺著甚為羞恥。她驚恐地盯著你,不但是因為你的手仍卡在她脖子上,並支開雙肘壓平她企圖抓撓的手。她的身體只能小幅度蠕動。

她驚恐地盯著你,而你的視線卻轉向她頭下油膩的油布枕頭上。你恥辱地進去以後,每隔一會她的身體會猛然拱一下,企圖將你弄倒。並且她還大喊:「作孽啊,作孽啊。」你身體起伏時,雙手掐得更緊,你更覺著噁心了,急切地想要嘔吐;你壓低嗓音、幾乎是口腔發聲說:「你別喊,你別喊。」但你越用力她喊得越厲害。不多久,她乏了力,最後因為被卡住喉嚨而只能發出尖銳的擬聲詞。但你的手並沒有因此而鬆懈。她咿咿呀呀地沒了語言的音節時,你更生氣,甚至是難以抑制的憤怒。你知道憤怒來源於你的恐懼,你恐懼這聲音。你說:

「外婆別咿咿呀呀學我娘。」

你的聲音裡竟有哭腔。而且她確實也不再咿咿呀呀,但同時身體也靜止了。最後,你試探時,竟連呼吸也停了。你端詳了一陣,然後屈腿緩緩地後撤,右腳踩空摔下床來。你不願再看她一眼,但忍不住,覺著老太婆會立刻活過來,或者跳起來掐你的脖子。你害怕極了,哆嗦著穿好褲子,摟起錢,並從掉地下的枕頭裡翻出九百塊錢後倉促逃竄。

出門後你往回來的方向跑,剛拐彎被人喊住。他沒喊你名字,他只是喊:「喂。」你沒停,繼續跑。他喊得更急了:「喂,喂。」並且追得也愈近,截住你時你看清並認出他。

「你幹嗎跑那麼快?」

「著急找茅房。」

「這黑燈瞎火的,隨便一個地方都可以解決的。我剛才還在路邊的柴火堆裡撒了泡尿呢。」

「我要走了。」

「先別急嘛,」緊接著,他突然跳一步,高聲喊,「打劫,把你的錢全掏出來。」

你趁著月光,盯著他過於滑稽的姿勢,像是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那人反而先笑起來:「哈,你倒蠻鎮定的,跟你鬧著玩了,借我一塊錢,我要去鎮上。」

你掏出遊戲幣,塞他手心裡。說:「我只剩這個硬幣了,回頭別忘了還我。」然後轉身離開。沒走多遠,他的話傳來:「你怎麼又跑回去了?」

路過這個外婆家的茅屋,你繼續往前,拐彎後沿岸走,走到石板橋前,樹影恍然,你再走一步,雖然月影斑駁,但你仍看到人,竟是李綿陽他娘。她看見你問你這麼著急忙慌的幹嗎去。你連說沒事沒事,想盡快離開。但她並不相信,仍然拽住你,轉頭問你。你反問說你幹嗎去。她沒說,反而問你為什麼穿她兒子的襯衫。你說是今天中午李綿陽借給你穿的。

「你誑我?」

「我誑你幹嗎,而且,我是在黃麗的理髮店見到李綿陽的。」

「他去黃麗那兒了?你誑我。」

「我才沒誑你,不信我從頭到尾說給你聽。」你抬頭望天,灰藍色,灰白的雲彩,圓月斜掛頭頂,像一枚陽光下的硬幣。樹葉沙沙響,你抖著肩膀將死死攥緊的右手放進褲兜裡,但你的手卻仍在抖,以致褲子像是在往外溢。

我沒管我娘,背向她沿街往北,走回開頭的路。踩在泥漿裡我看到街邊牆壁上有白漆刷好的巨大標語: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走到村口,沒了人,過了一座拱橋,我走上柏油路,好多機動三輪車彭彭彭地開過去。這時候,我身上才開始疼。我搭一輛三輪車往西去,讓他們在第二個十字路口放我下來,這是鎮中心,蠻熱鬧。我沿著向北的柏油路直走,路過鎮政府和鎮派出所,然後順著斜街走下來,兩旁是各種門市。我繼續走,有時甚至小跑,不多久,街道竟然開闊起來,人也開始密集,人群裡都是跟我這般大小的孩子,再往前走,我看到華良中學的校門。沿著牆壁走出十米遠,右轉,是一條更狹窄的小道,磚鋪的。有幾次,還擠出水來。我停在青青理髮店門口,踩著長著青苔的台階進屋,房間不大,灰濛濛的。地面是濕漉漉的水泥地,滿是碎頭髮。沒有窗戶,有三張轉椅,顯然磨損過多,黑皮被劃破多個口子,對面牆上分別是三個大鏡子,固定鏡子的架子上擱著電推、剪刀、摩絲和剪刀。店主也不在,也沒其他人,我坐在中間的椅子裡旋轉自己喊老闆娘。鏡子裡的自己以及藍T恤不免讓我吃驚。

「理發?」黃麗走出來,拿毛巾擦頭髮。一隻白色的獅子狗跟著她的腳步繞著追出來,一下子躥過來拱著鼻子嗅我的腳。

「難道還能幹別的不成。」

她將毛巾搭繩上,走進鏡子扎頭髮。「你個小屁孩,懂什麼。」

我順著她的位子轉椅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說:「我不是小屁孩。」

接著,她找東西的同時背對著我讓我坐好,然後說:「怎麼剪?」

那隻狗還在啃我的腳。我試著踹開它多次。我指著裡面的花布簾遮住門的房間說:「我想去裡面剪頭髮。」

她轉身,望著我,雙手空空地端著,然後,走過我,現在我看不見她,並且,只能透過鏡子看到她在我背後面對著牆。她說,「不做你們學生的生意。」

「我老早離開學校了。」

「那也不行,你太小。」

「我有錢。」我的手放進褲兜。

「有錢也不行。」

我偏頭瞄向裡面的房間。

「你走吧。」她開始不耐煩,「趕緊走。」她扯開我的T恤,要往外推我。

「不進去就不進去嘛,幹嗎拉我,既然不讓進去,你這有吃的嗎,給我點吃的東西。」

「什麼?」她驚異地問。

這時李綿陽走進來,滿頭大汗。看見我和黃麗在推搡。

「你來理發?」我問他。

他奇怪地望我,然後,目光劃過鏡子,再望向黃麗,訥訥地點頭。

「頭髮這麼短,理個屁發。」同時,我轉頭問黃麗,「你不是說不做學生的生意嗎?李綿陽不是學生?」

「你們倆都走,」她先望我,再望向李綿陽,「都走。」

她粉底下的臉竟然通紅,左手緊抓椅背,紅指甲陷進海綿,順著胳膊望,肩膀抖著,眼光似乎要低下去。李綿陽退著步子,站在我右側,不再移動,他的襯衫敞著,露出裡面藍T恤的米老鼠印花。我歎息一聲,望向他,一時沒話可說。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擁進三個人,兩個在前,一個殿後。前面兩個一高一矮,面色通紅,目光亂竄,然後,對視一眼,詭異地笑笑,轉身離開;後面一個掙脫開他們走進來,長臉,頭髮更長,抬頭甩頭髮時我們看到他的臉,李綿陽認識他,我也認識,是我表哥。我下意識地退後,躲在李綿陽一側的椅子邊上。我表哥看見我猛然向前,避開李綿陽,踹我一腳:「小兔崽子,來這兒幹嗎,毛都沒齊,趕緊滾蛋。」

我和李綿陽一同出門,我們方向一致,向著學校走,熱風和陽光打在臉上。天色還早,到學校門口時,我順著李綿陽的目光看一眼,石靜從學生群裡跑出,向我們而來。她問李綿陽什麼時候走。李綿陽說他還有事,今天不跟她一塊走。然後我們繼續向前。

「拿件外套給他。」一個警察說。你披上一件黑外套後,他接著說:「你是不是王來福?」

你說你是王來福—你是王來福—王來福—王來福望過這些警察後沒再說話。王來福又盯著司徒綠說:「你跟著我幹嗎?」

他們給王來福戴上手銬,提起他,要將他帶走。他企盼地望著警察們,對他們說:「讓我跟她說兩句,就兩句,說完我馬上跟你們走。」然後他對司徒綠說:「別跟著我了,現在看來我拿不到你想要的東西了。不過我現在告訴你之前我去網吧的事。你要聽嗎?」

他剛說完,司徒綠想扯他,卻是徒勞。他們隔離司徒綠並讓她離開,然後將王來福的頭罩住,他被他們架著拐了幾個小彎,最後窩在軟和的沙發裡時他聽到機動車的聲音,奇怪的是沒有好聞的柴油味。他聽得見交談,卻感覺不到速度。隆隆的聲響,佔據著他的意識。

「我們去哪裡?」

「派出所。」

「派出所?」

他被關進一個小黑屋子裡。開燈時他才發現頭罩已經去掉,這地方發了霉。他的雙手銬著,左手一直疼,並固定在審訊椅的橫桿上,想移腳時腳鐐的聲響像湍急的水流。屋子裡三面環牆,他背後那面還開著鐵窗。隔著生銹的鐵欄杆,他看見兩個人坐在一條長桌前。他倆先是低聲交談,然後壓抑地咳嗽,還拿手擋著,生怕傳染似的。進來兩個穿黑西裝打紅領帶的人,低聲跟他們說不知道敲死劉福貴的是什麼凶器。然後,那個給你穿了件外套的老劉走出去。剩下這個是女的,身材肥碩,不一會就扭下身體,她的椅子吱吱響—那是一把脫了漆的紅木椅子。

他的雙手被手銬連接著擱在橫板上,左手腕光禿禿的,他突然掙扎著,審訊椅匡當當直響,他喊起來:「我的表呢?我的表呢?」他竟然想不起是掉在河裡、車裡、路上還是被他們搜走了。或者丟在外婆屋裡,他想。

劉婕慵懶地掃他一眼,沒吭聲,後來扭腰時重重地「嗯」一下,像是在嚥唾沫。他停下不久,又繼續喊,但沒問那塊電子錶的事,他說:「不還給我表也行,你們有吃的嗎?我快餓死了。」

老劉回來時,帽子玩手上,坐下時順手擱桌角,並且打開保溫杯,悠閒地品一口並看一眼旁邊的劉婕後才說:「姓名。」

「能不能給口吃的,餓死我了。」

「姓名。」

「我說能不能給口吃的,餓死我了。」

「姓名。」

「不給東西吃,給口水總可以吧。」

「姓名。」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怎麼還問?」

「姓名。」

「好吧,」他說,「王來福。」

然後,接下來是出生、籍貫、工作單位、住址、身份證號。他停下來,又呷了一口水,準備繼續時,第一個穿黑西裝打紅領帶的人走進來,俯身耳語很長時間,以致王來福都焦躁起來,接著,莫名的緊張和不安愈來愈強,這是他之前預料到的。但他表面上卻表現得異常鎮靜,連慣常的膝蓋抖動都忍住。儘管他之前做了充分的準備,但最後還是告訴了他們。他說:

「我先告訴你們出事之前我第一次去陳偉家吧,那次鬧得還挺不愉快,我都告訴你們。」

「那你就把詳細過程講講。」

王來福說話時,老劉轉臉看了多次筆錄,等他講完,並且她也寫完後,他接過筆錄看一遍,又抬頭看王來福,說:「現在向你讀一下這段筆錄,你聽一下與你講的是否相符?」接著,他起身讀著,讀得生澀、堅硬,像一條直行且多次直角拐彎的柏油路。

「我的襯衫能不能借你?」

然後,李綿陽走近,像是低聲絮語,喃喃地說襯衫能不能借你—能不能借你—借你—你—你接過他遞來的襯衫穿身上,身體暖和不少。

你裹緊襯衫加快步子。他走在前面,你不知道他去什麼地方,你想即使問他他也不會說,但你能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你這樣想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來,回頭看你,你滿面疑問,他沒做什麼動作又銜接剛才的腳步走。現在你和他正穿過一個小樹林,林邊的院落開始亮燈,天要黑了,並且,空氣潮濕陰涼。路上散著零星的肥葉和枯枝,你們繼續走,前面的樹像雲影一樣移動。現在,在光線的範疇裡這是一個黎明似的傍晚。你看到狗時,兩人都出了樹林,河流往西北方向走去,水面逡漾。穿過土路,面前是土牆,不高,但足以擋住他們,沿牆根走,不遠是緊閉的大鐵門,原本的綠漆剝落得不成樣子,銹跡斑斑的。你們又繞了一圈,沒找到豁口。又回到鐵門前,試著推它,竟打開了僅能低頭穿過的小門。院子裡荒草叢生,梧桐樹茂密,寬大的樹葉發了黃。堂屋開著門,透過窗戶能看見橙色的燈光,並在院子裡投射出一小塊黃平面。

你們進了門,這麼大的房間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張矮方桌和幾把舊椅子,床頭的桌子上擱著個鮮紅的電話,像是要跳起來;剩下的幾乎全是空地,給你荒涼的感覺。有四個人,兩男兩女。兩男人穿著背心。女人坐在床上弄頭髮,長髮那個扭頭時,你心裡一驚,是石靜;短頭髮那個只看見側臉,但足以辨認,你更驚訝,你同樣認識,她叫司徒綠,你猜測她抄了近道,但仍舊疑惑。一進來,他們說李綿陽你的T恤真搞笑。然而李綿陽卻活潑起來,完全不像先前的樣子,笑的時候他的臉像沒了瓜子的向日葵。

「來來來,你們來得正好,來一圈?」其中一個男的說,他臉部瘦削,張嘴時露出紅色的牙齦。

「對對對,來得正好。」剩下一個男的隨聲附和,他圓臉,且長著不少疙瘩。

李綿陽坐下來,笑得更緊。

你諾諾地退一步,迅速地望一眼石靜,然後又前進兩步,穩住,站了好一會兒。

「來嘛來嘛,快坐下。」

「你們玩吧,今兒個沒帶錢。」你縮縮地說。

「沒關係,沒關係,李綿陽你借他點。」

「還借?我已經借他不少了,」他對著圓臉說,「這次輪也輪到你了。」

「借你多少呢?」圓臉對你說話時你看到他臉上的疙瘩鬆鬆緊緊。

你不知道打了多少圈,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令你心驚,響了八次,沒人接聽。你要起身時司徒綠就近抓起床頭的電話,說:「喂,喂?什麼?—你找誰?劉福貴?—我們這有誰認識劉福貴?沒有?—沒有,我們這沒這個人。」掛斷電話時她嘀咕說莫名其妙。然而,他們仍然不動聲色,沒一句話。

接下來的辟里啪啦間你聽見石靜喊兩次該回家了,但均被司徒綠拉回來。你記得那時候你打出去一張九餅,抬頭的瞬間你看到司徒綠掃你們一眼後神秘地對石靜說給你看樣東西,緊接著,她們就背靠著你們了;司徒綠低頭時,這麼遠的距離,你一眼看見了她後脖頸上那顆明顯的黑痣。你輸光前,他們突然問幾點了。李綿陽說:「糟了糟了,我把表給丟了。」

最後,你站起身說我該走了。他們沒攔你,更沒再借給你錢。走到門口,你回頭看一眼,她們還在背對著你們,緊接著,你裝作瀏覽房間的樣子後盯著他們說:「我回家拿錢,一會就來。」你知道,沒人相信你,你也不信。那一刻,你突然想到了死,莫名地。後來,連你自己也驚訝。

你出門穿過庭院,跳過鐵門左轉,沒幾步,停在岸邊,輕風吹,水中月在破碎。沒多久,有腳步聲漸近,然後,你聽到那永不疲倦的聲音。「你走得真急。」司徒綠走上來,與你的肩並齊。

「你剛才跟李綿陽去哪了?」

「你怎麼跑出來了?」

「你管我,」她撅嘴說,過一會她問你,「拿到了嗎?」

「還沒。」

「怎麼那麼慢。我告訴你,在你拿到之前我是不會同意的。」

「看到它了,差點就拿到了。」

「看到了你還不拿來?」

你不自覺地皺眉,風停了,圓月起伏一下恢復平靜。你抬起頭,有更多的星星伴著,也許這本身就是錯的,你想。沒多久,你語速極快地說:「你聽我解釋,雖然我表哥經常不在家,但我好不容易才進去的,而且他房間裡什麼都沒有,都是灰塵,很難找到的。你不信?真不信?好好好,你別著急,我全都告訴你,我把我從進門到出門遇到的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你聽我說—」

那天,我剛進門,看見我外婆坐在堂屋門前的馬扎上。她的身體堆在那裡,肥胖的影子跨進門。緊接著,那條狗帶響鐵鏈走出再回窩。我轉身踢開蜷縮的花貓,逕直往前院去。左邊是二舅家堂屋的山牆,我在前院繞個大圈後才掀開門簾走進二舅家的堂屋。即使開著窗,也抵不住屋內的陰暗、荒涼。方桌和兩邊翻捲著海綿的沙發都佈滿灰塵。我轉腳進東間,空曠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靠著山牆橫放,也佈滿灰塵。我看見我在看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走著,直到窗台,窗台支著表哥表嫂的婚照,空空地看了不久,我拿起相框。我看到了那個黑色的檀木盒子,沒有灰塵。我搗鼓了不短的時間才打開,裡面是個小一圈的檀木盒子,我再次慌張地弄開,裡面竟然還是又小一圈的檀木盒子,我瘋了,還要打開時,突然有人鑽進來。我慌忙闔上最外層的蓋子並繼續讓相框遮住盒子。等他的臉適應光線以後,我辨出二舅那張棕銅色的臉。他進來後,肩膀猛地一抖,冷冷地看我,蠕動著黑紫色的唇,牙齒登登響,然後低聲斥道:「誰讓你進來的!」目光裡飽含驚懼、憤怒,「趕緊出去。」

「表哥回來沒?」我慌亂地問。

他沒回答,走過來,擦過我的肩膀,走到窗台沒走幾步又轉身衝我喊;突然,他走近一步,推我一下,「出去。」

我們站在院子的陽光裡。

「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不准你進去。」

「我只是看看表哥回來沒有。」

「他死了!」他厲聲道。

我退半步,穩了腳,一動不動,不看他,而是望向東屋附近的廚屋,屋頂密集瓦縫間長滿雜草。

他順著我的眼望過去,呼著氣,試圖平復胸腹,但臉上依然嚴厲地說:「你來晚了,飯已經沒了。」

「我餓了,」我說,「還有饃嗎?」

他先是望向廚屋的方向,又迅速地轉頭,接著,一直揣在左兜的手猛然抖一下,然後,急切地轉身往後走,側身斜穿過柵欄門前,他說:「自己找去。」

我真是餓了。繞開壓水井—壓水井後面是壘齊的一小堆青磚—路過東屋的木門,聽見屋裡窸窸窣窣的聲響前我走進廚屋。

昏暗,但能瞧得見。灶台在滴水。我走上去掀開灶台上的饃筐,空著。我拿瓢從水缸裡舀出水來往嘴裡倒,喉結湧動;有水順著嘴角溢出來,並且流進藍T恤裡。

我走出廚屋,然後,在東屋房門前站一會,門閉著,透過房門,聽見水流嘩嘩響。我輕腳走近門,扒著門縫朝裡看,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流水還在嘩嘩響,同時伴有隱約的呼吸。等適應了黑暗,我看到長髮濕漉漉且散亂地覆著光裸的脊背,脊背往下是臃腫的腰部,直至半隱在水裡的屁股溝。她在洗澡。我盯著瞧,一動不動,過一會,我嚥口水,繼續盯著,突然搖搖頭,停下後,半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我看不到正面,我希望她轉身。如我所願,現在她正側身,我看到腋毛和乳房坡度的底部,她即將轉過來。突然,我的後腦猛地火辣辣響,緊接著是疼痛,疼痛的同時,有聲音說:「你這畜生!」我扭頭第二次看到二舅那張憤怒的臉。這時,從屋頂竄下那只花貓,沿著牆根跑。我護著頭,繞著院子彎腰跑。二舅追著我打,嘴裡罵得厲害。我一邊躲一邊求饒。他跑著身子,更憤怒。東屋的門閉得更緊時,我顧不上瞧,躲到壓水井後面,偷偷伸手摸一塊青磚。等很久二舅沒追上來時,我探頭瞧他,他正抬腳甩開什麼東西,我顧不上瞧清那些東西,忿忿地喊二舅的名字:「劉福貴。」接著,我將青磚抓得更緊,並把全身的氣力都灌在這條手臂上。

我走回後院,外婆尚閉目躺著。我走過去,跟她說話,她還閉著眼,呼吸均勻。嘴唇翕動,唸唸有聲,咿咿呀呀的。我說:「外婆別咿咿呀呀學我娘。」但她沒聽見。沒多久,我起身走向院門,進入小胡同,不少野貓毫不遲疑地優雅地走過去,然後是吠鳴。那些水泥牆壁上畫滿了簡筆畫,還有歪扭的字體。李綿陽是個大壞蛋。陳偉是個大壞蛋。趙明德是頭大笨豬。陳偉喜歡司徒綠。沒我的名字。但奇怪的是下面寫著三個工整了許多的藍色小字:孫一聖。胡同口左轉,是一條泥濘的寬街,剛走出來,我看到我娘沿著泥街由北向南走,布鞋沾滿泥漿,虧她走得快。我攔住她,問她幾點了。我是白問。她沒理我,逕直往前走。她聽不見我說話,也沒跟我說話,因為她既聾又啞。我只能聽見她的咿咿呀呀,聽了十幾年了。我沒管她,背向她沿街往北,走回開頭的路。沒走幾步,路過幾棵樹,沒葉子,枝椏上系滿了紅布條,像是紅領帶,飄飄蕩蕩。不多久,電話鈴響起時—那聲音是紅色的—天空陰暗,一大群烏鴉在空中盤旋,遮天蔽日,足有幾千隻,久久不散。等這一群散去,緊接著又來一群,繼續遮天蔽日。幾乎瞧不清任何事物,除了黑色的烏鴉們。我太累了,又驚恐,等不再有烏鴉以後的很長時間都沒恢復。好容易舒服些,卻又看到遍地的青蛙,街道、牆體、屋頂還有樹上全都爬滿,而且它們還蠕動著,趕都趕不走,它們不是那種正常大小的青蛙,而是小如拇指,沒有蛙鳴。我每走一步都會踩死兩三個青蛙。我嚇壞了,驚恐不安地一路往前跑,前面開始有很多人,而且人們完全沒理會這些突然而至的動物。沒人瞧我,很多人全往一個方向走,而且人越來越多。他們推推搡搡,面目繁雜。我跑起來,超越他們時,我扭頭望,他們閉著眼,他們的臉仰著,並且全都通紅,像顏料那樣,前排笙響時,他們衝著墓床跪拜,表情滯訥,聲音隆隆。踩在泥漿裡的我看到街邊牆壁上有白漆刷好的巨大標語,而且,當牆壁裂開並完全倒塌時,那標語竟像氣球那般懸浮半空:我為人人,人人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