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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退

再次坐在快要瘸腿的椅子裡,你瞧不清所有人的樣子。也沒多少人,後來你回憶時,最多三個。主要是燈光暗淡了許多,模糊了三以後的數字。你雙手放在襠處,有時候反射弱光的手銬將你的手腕磨出好些個紅腫印子。他們在審訊你,聲音太多,也很雜,以致你都辨不清那些話。好不容易靜下來,要命的犬吠傳過來,悶悶的。你的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盯著掉了好些塊白石灰的牆壁不吭聲,像展翅的鳥,像人臉,還有那一塊,那人晃悠的腦袋遮住了,對,就這樣,不要動,像什麼呢,尿濕的床鋪。他媽的,又遮回去了。折騰了大半夜,你太累,想睡覺,剛閉上的眼睛又被強行睜開來,光線雖弱,可還是刺了你的眼。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搗鼓醒,他們還在重複那句話,你懶得思考,一個勁地想他們為什麼都在圍著你轉,睡著了以後才意識到是你自己在旋轉。你不明白為什麼會一覺睡到天亮,即使有蟑螂爬過身體也渾然不覺。清晨,有人開門,外面的光線刺得你皮膚疼。轉過迴廊的第一個彎,有東西硌疼了你的腳,你發現他們給你穿上了另外一雙鞋,不是你的,鞋底薄,確切地說這是一雙女鞋。你回身掃過雜草繁茂的小徑對羈押你的警察說:「能給口吃的嗎?我已經三天三夜沒吃東西了。」

老警察搖著根塑料袋包著的錘子說:「這是你的嗎?」

你瞅了好一會兒,又望了望黑暗中的人們,根本瞧不清。「那是什麼?」你說,「我瞧不清。」

他走近一些,彎下腰,整個臉湊近你。「不是你的臉,」你說,「是你手裡的東西。」

「你他媽裝什麼蒜。」一個年輕的警察繞過老警察一腳踹翻你。你的身體跟著椅子倒下來,腦袋磕在水泥地上,屋頂翻轉。

他們扶你起來後,你低頭看胸口碩大的腳印,還能辨清那些花紋。老警察將錘子晃過來,你瞅了瞅,本以為是你的,但這個,確切地說不是你的,上面還有血跡,已經干結,像是點上的梅花。你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問你,你說:「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他說。

你點點頭說嗯。

「真不是你的?」他說。

「真不是我的。」你說。

「那你之前是不是從芒果街跑出來的?」

「芒果街?」

「嗯。」他的眼睛在閃光。

「我沒去過,」你說,「我根本就不知道這地方在哪兒。」

他轉頭,之前的年輕警察和另一個年輕警察走過來,架起你的肩膀,將你提起來,椅子跟著你離地。他們把你的雙腳別在兩條椅子腿上。疼痛傳上來,你忍不住,叫啊叫的沒命地嚎。喊累時,你氣若游絲,闔上眼睛弱弱地喊:「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

「想下來?」有張臉貼著你的臉,你什麼也看不到,「那你是不是從芒果街跑來的?那根棍子是不是你的?」

坐在快要瘸腿的椅子裡,你累壞了,大口地喘氣。一開始沒人,也沒有燈,黑糊糊的。你雙膝屈起,雙腳擱在椅子的欄杆下。有老鼠爬過你的腳,你抬腳甩出去,發現無法動彈,使出渾身氣力,整個身體都只是晃了晃,像是枝頭的蘋果。椅子像老鼠那樣叫起來。你停下來,任那些爪子撓破你的皮膚,這時你才意識到你赤著腳。響起開門聲,還是像老鼠的聲音,接著,屋子裡亮起來,你瞇起眼睛使勁往門口瞅,進來好些人,他們一下子全擁進來,使房間狹窄不少。沒等他們開口,你搶著說:「是我幹的,都是我幹的,我認罪。」

「你幹了什麼?」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警察,聲音洪邁,像是在演講。

「搶劫,砍人,都是我幹的,」你說,「我很後悔,我爭取寬大處理。」

還是那警察,伸出兩隻手掌,數了數,還差那麼一大截,徒然放下雙手瞪著眼睛說:「十八啊,十八啊,整整十八刀,你以為你在切什麼?西瓜,還是柚子?還想寬大處理?」

這關柚子什麼事,你沒這麼說,只是想了想,接著說:「有那麼多嗎?我沒數,也數不過來啊,一過三我就迷糊了,要是我數學老師教得好點興許我數數就不會砍這麼多下了。」

「甭跟我貧嘴。」他看了眼後面的警察們,他們忙活了一陣遞給他一根棍子,塑料袋包著。他接過來搖啊搖地說:「這是你的嗎?」

逃出廠房,順著瓦礫遍佈的牆根,你跑出這條死胡同,街道空蕩蕩的,瞧不見人影。好些個平行四邊形的影子遮住昏黃的光芒。那些犬吠聲轉過彎道,又傳來。你知道必須加快腳步,有太多柳樹。微風拂過,柳枝依依。路途也平坦得多,不利於逃跑。好幾個電線桿之後你鑽進麥田,一大群麻雀跳著飛,顧不上瞧它們,你分開密集的麥稈,任麥葉劃過臉頰。要命的犬吠跟來,又一群麻雀撲啦響,也許還是之前的那群。將近成熟的麥稈殘有綠色的印跡,太陽亮得過了頭,汗水不停地滲出來。

麥田的盡頭是雜草叢生的小道,沒多少人走過,道旁枯死不少樹,沒葉子,就那麼直愣愣地杵到天空去。有一兩隻烏鴉落枝頭,呱呱叫,等你鑽出來之後才發現不是一兩隻,足有幾十隻,你竟沒注意,全落在那裡靜靜地翹首以盼。轉過頭,成片的麥子翻著葉。

穿過小道,貼著斜坡跑過枯河,乾涸已久,淨是枯草,落滿枯葉。來到對岸你氣喘吁吁,這裡滿是廢棄的房屋,放眼望去,那些幾乎沒了頂的屋子像是寫在作業本上的潦草的方塊字。好些個破損風箏掛牆頭,風兒掃過,耷拉下的布片在晃悠。一段荒廢的軌道橫過來,鐵軌上銹跡斑斑,枕木也朽掉了,好些個雜物,比如塑料袋泡沫什麼的塞滿鐵軌,鋪滿的石子沒了影。盡頭是一節車廂,佈滿鐵銹,破敗不堪。

你找了很多個房子,都不滿意,藏不住人,空蕩蕩的,即使有幾個房子擺放著倒地的椅子或者瘸腿的桌子,也都落滿了厚厚的塵土,剛碰上去就散了架。有的房子看上去甚至隨時都會倒塌似的。好不容易發現一個靠譜的房間,剛走進去你就覺著不對勁,這裡面不像先前那樣荒草過膝,明顯有人糟蹋過的痕跡,衛生紙衛生巾扔了一地,狼藉一片。你以為沒人,再往裡走,穿過兩道門你才發現不是你想的那樣。有人,不是一個,是兩個。一男一女,女的趴牆上,男的趴女人身上。他們扭過頭,現出慌張的臉,樣子不超過二十歲,如果還在上學的話,約莫高中或是初中。面對兩張年輕的臉你辨不出確切的年齡。牆壁上有珵亮的印跡,顯然不是一兩次能夠形成的。男孩停下來,提褲子望著你不敢說話。女孩則蹲下身捂著臉不抬頭。遠遠的犬吠又跟來,透過窗戶,你看不到人影,淨是些高草以及天邊的雲彩。你收回目光,掃過斑駁的牆壁,對男孩女孩說:「你們繼續。」然後,你走出來望望四周,往更暗處去。

趴在屋頂上你整個身體緊貼著不敢動,即使左腳疼得厲害也沒看一眼(爬上來之前你不小心崴了腳)。這地方還不錯,能瞧清那些追你的警察,足有一個排的人數,外加那些兇猛的警犬,你覺著你快完蛋了。那個被你折磨了一早晨的警察也跟過來,腦袋沒包紮,干結的血塊將頭髮粘了一大塊。他們搜索了大半個小時也沒能找到你,有幾次那些該死的狗都衝著你叫不停,幸運的是每次都被帶走。你的心撲通撲通跳啊跳的緊張得幾乎喊出來。他們在一棵柳樹下交頭接耳,商量對策,聽不清說什麼,全是些沒有音節的哼哼,連犬吠聲都沒了。那兩個孩子出來好一會兒了,對警察的盤問點頭搖頭好一陣兒,最後,坐鐵軌上望雲彩。男孩的手還在女孩的衣服裡。天空裡白雲不少,但瞧不見一隻鳥兒。好不容易有一隻,但太小了,往死裡瞅才能看見,當你看了老長時間才發現那是一架飛機,直到消失不見你才意識到為什麼沒聽到飛機的轟鳴聲。再望那些警察時,有好些個坐下來乘涼,那個你折磨了很久的警察走來走去,十幾個來回之後他對最近的一個警察耳語一陣兒。你不知道他想幹什麼。那警察聽後連連點頭,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邊將耳朵湊近他嘴唇邊按鍵。你還在納悶。警察將手機貼在耳朵上時你猛然想到他們在幹什麼,但已經遲了,你口袋裡的手機叫起來,聲音大了些,你掏出來掛掉手機摳掉電池,再往警察那裡看時,他們的目光全望過來。糟了,糟了,你想。

你一直納悶警察這次出警為何如此迅速。直到奔跑大半天也沒見追來,你意識到也許那警笛不是為你而鳴。不管怎麼著,現在安全了,坐在街邊的木堆上,你翻開搶來的女包,裡外全摸個遍,只有一沓錢和幾張報紙。你數了數,三萬塊,雖然與你預想的相去甚遠,但也不至於落空。你提好東西接著走,才發現這裡人跡罕至,只能聽到遠遠的鳴笛聲。連道路都破敗不堪,浮土遍佈,才走兩步你的鞋子已瞧不見原本的顏色,腐敗的氣息從旁邊的亂草叢中飄來,都是些堆積成山的垃圾。天色已晚,也沒個路燈,往天邊望去,一片橙黃,不是晚霞,而是遠方路燈的漫射。一個勁跑了那麼長路程,你累壞了。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稍一放鬆就困得厲害。你轉悠了幾圈,就那麼幾條路,來回了幾次,竟迷了路。也許因為天黑的緣故,你不知道往哪兒走。被一塊磚絆個趔趄才走進一個廢棄的廠房,空曠,腳步聲迴響好一陣兒,你沿牆壁摸黑走進去,沒多久你順牆坐下來,來不及思考,剛倚在牆壁上你就睡著了。

你是被陽光照醒的。之前一直在做夢,很多個警察手拿手電筒照你。你蜷著身子緊閉雙眼,但那些手電筒的光線仍刺著你的眼。睜開眼,扒拉著周圍的灰塵你才發現你在做夢。一醒來就找挎包,兩個都在,內容也在。你放下心,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塵土,外面好些個柳樹在晃悠。走出生銹的鐵門,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剛往外冒,就有人問你是幹嘛的,在這裡幹什麼。你走出陰影,整個身體都在陽光裡,暖和多了。你望了望,沒人。幻聽?往左扭頭瞅時,你心裡一緊,糟了糟了,是警察,一個年輕的警察。

你強裝鎮定,收攏好挎包,說:「路過,走累了,歇歇腳。」

「哦,」警察說,「最近不安全,最好別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待。」

「怎麼了?」你問,繞到他背後。

「總有人搶劫,昨兒個一人被捅了幾十刀,全身都是血。」警察從口袋裡掏煙。

「是嗎。」你說。抄起腳下那塊磚,向警察砸腦袋。

你沒用全力,警察倒下去不會死,昏過去。紅了半張臉。你將他拖進廠房,在屋後的背陰處找到不短的麻繩把他捆在柱子上。幹完這些,你等他醒來。不行,時間有些長,肚子也餓了,不停搖晃他也沒醒,你以為死掉了,探一下鼻息,還有氣。你扛起包走出去。

沿路走了好幾圈,認清所有的道路,再往外跑,沒迷路。好一會兒你才遇見一個小超市,人不多,但挺擁擠,狹窄的過道側著身子才能走。你低頭繞過一對母子往裡去,都是洗化用品,一列列,站了好幾排。換個貨架,全是些衛生紙衛生巾。再往右去,一個老太太擋住路,你想告訴她讓一下,看一下貨架都是些衣架毛巾鏡子什麼的,就沒開口。再往右,你才找到吃的東西,你拿了些麵包,在門口的冰箱裡又拿了幾瓶康師傅。收銀員是位小姑娘,挺漂亮,胸小了些,順著短袖衫的領口都瞧不見溝壑。姑娘找你零錢時,還不忘瞅旁邊的電視一眼,害怕遺漏了什麼。你也歪著腦袋看過去,這會兒是新聞時間,當地新聞。新聞裡播放攝像頭拍攝的視頻,一個男人一直在捅一個女人,優雅地,不停歇地。然後是主播的解說,接下來是放大的兇犯側臉的面容,不算清晰,也不模糊。你想了想,視頻應該是儲蓄所門外的監控所拍,然後,你連零錢都沒要拎起東西往外跑。

來到廠房,那警察還沒醒,他的手放在褲兜裡。你踢過去好幾腳,沒動靜。你又打開一瓶康師傅喝兩口後全往他頭上倒。他醒來,甩甩頭髮,全滴在身上,從臉上往下淌。

「你們瞭解多少情況?」你衝他喊。

「什麼是什麼情況?」他說,滿臉的茫然。

「裝什麼蒜?」你踢過去。他的手在動。

「手裡什麼東西?」你抓住他的手,奪過來,手機。諾基亞。

手機,手機,望著手機你突然想起黃玲玲。慌忙找到自己的手機給黃玲玲撥過去,嘟嘟嘟響的時候你估計她等你都等瘋了。怎麼能夠把這茬給忘掉吶。撥打十幾次都沒人接。每次中國移動都是機械的女聲在提示:「你所撥打的用戶暫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接下來,是一長串的英文,你一句也聽不懂。

陽光移過來時,你不再撥打,頹下的身體像洩氣的皮球。摸著諾基亞,啪啪地按鍵,找到最近撥出的號碼,是報警電話。播出時間,你看一眼現在的時間,他媽的,半小時以前。你憤怒地踹了警察好幾腳。還沒踹夠你聽見了警笛聲,你知道這次肯定完蛋了。來不及處理這操蛋的警察,你匆匆逃離廢棄的廠房。

走出門,頭頂大太陽,你不知往何處去。先前的孩子已不在。扭頭望望,那倆人還在撕扯對方,保安一直在勸說。陽光,白雲,藍天,乾淨得像張紙。你回到賣西瓜的攤主那裡坐在凳子上望四周。好多車來往,都是些電動車三輪車,柏油路面髒得厲害,破損了不少,有好多窪地,少數打了補丁。三三兩兩的人西一個東一個,走過來就不會走回去。攤主問你是否再來一個。你說不要。站起身瞅遠去的姑娘,已轉彎,看不見。凳子帶起來,又落下去,砸到你的腳,叮噹作響,倒在水果刀上面。你還聽見撕布的聲音,摸摸屁股,開個口子。扶正凳子,你看到有釘子冒頭,掏出錘子使勁敲了好多下,然後放下錘子,鋪開手撫過去,沒有阻礙。你放好凳子坐下來繼續往外瞅時伸手摸到錘子還在包裡。你的腳踩在黑色的瓜子堆裡。攤主一個勁道歉,你不理他,還在往外瞧。攤主沒停止,依舊說,不再局限於歉意,都是些家常話。你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感覺冷落他時附和一句,但目光依舊往四處扔。

「你一天能掙多少?」你問。

「沒多少,」他說,「勉強餬口唄,還能怎麼著。」

「你說,」你問他,「幹什麼最掙錢?」

「哈哈,」攤主說,「當然是搶銀行了。」

「嗯,說得不錯,可是,」你還在瞧啊瞧的,「搶銀行這生意忒難,不專業不行。」

「那可不,」他說,「咱可幹不來。」

「那就換個活。」有人從對面走出來,你決定了。

「什麼活?」

「搶人。」說完你站起來,不理會攤主。手伸進包裡,摸著手柄,快步趕過去。有輛車剎車鳴笛,擦過你肩膀,破了皮,路邊的麻雀都驚散了。司機露出腦袋朝你罵,你繼續走。好多自行車從你身前身後騎過去,叮鈴鈴的聲音令你想起小時候的放學鈴聲。還好,沒遲到,你走到女人面前,誠懇地乞求她幫助。她問你怎麼了,警惕的眼神直往外跑。

「有個問題想請你幫我解答。」

「你問別人吧。」女人想走開,「我不會。」

你繞過去,攔住她,說:「我還沒說呢,你怎麼就知道你不會呢?」

「你還是問別人吧。」她說。

「求你了。」你的表情很到位,「只耽誤你一小會兒。」

女人攤開手,聳肩,表示你快點。

「有隻兔子,藏在一個箱子裡,出來時變成了一隻鴨子,為什麼?」你說。

女人想了一會兒,很迷茫的樣子。問為什麼。你知道機會來了,不再左顧右盼,用盡身上所有的力量搶過女人的挎包往外跑,嘴裡還不忘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你高興得太早,女人的手死命地拽住包帶。你本不想這麼做,但你心急如焚,不得不從自己的挎包裡取出錘子往女人身上砸。砸下去之後,你才感到不對勁,使不上力道,所有的氣力都劃開了。女人肩膀上開出兩瓣花。仔細瞧時你才發現手裡是一把刀,剛才切西瓜的水果刀,還沾有西瓜子兒。顧不上思考,你繼續往女人身上劃刀子,也不知道多少下。差不多等女人的手鬆開以後你停下來,抄起女人的包順著柏油路跑。你都沒回頭,但你知道有好多人圍過去。雖然沒人追你,但你不敢停下。還沒跑多遠你滑倒了,磕疼了膝蓋,是西瓜皮。你彈起身接著跑,跑了好遠,轉過彎道鑽進一條胡同。首先看到個賣燒餅的攤位,那個孩子眼巴巴地望著。你不能停下來,儘管孩子目光移到你身上並一直跟隨,你只能賣命地跑。因為這時你聽到了警笛聲,那聲音,從很遠處傳來,縈繞在你頭頂,一直壓著你飄啊飄的,風都帶不走。

走過財經學院,你想要的一一呈現,色彩繽紛。工商銀行,建設銀行,農業銀行,中信銀行,以及中國銀行都一字排開等你。這東西一旦多起來,你反而不知道要去哪兒了。徘徊很久你仍拿不定主意,而且口渴得厲害,大太陽照下來連柏油路都軟趴趴的。先前的孩子坐在台階上啃燒餅,一口吃掉一大塊。望向四周,你沒發現哪兒有賣燒餅的攤位,你不餓。你在路邊的小攤上買了個西瓜,你問攤主借把刀坐在小凳子上切西瓜,你切九刀,切有十六塊。你招呼那孩子過來一塊吃,你一口一口地啃掉所有紅瓤,那些瓜子一個個吐腳下,吃完時腳下一片黑。西瓜皮全讓你扔到馬路的中央,有汽車駛過,濺起些許汁液。算起來,你才吃六塊,剩下的全讓那孩子吃掉了。擦吧擦吧嘴,你挪進陰影裡。攤主看你沒走的意思,問你要不要再來一個,你擺擺手說不了。接著你問他這條路叫什麼。「文化路,」攤主說,「往西去挺熱鬧的,往東去的話,會碰見黃河路,不管左拐還是右拐都破敗了。」

「那你覺著,」你說,「哪裡是個藏身的好去處呢?」

「藏身?」攤主想了想,「玩捉迷藏啊,這都是小孩子的把戲了,往哪去都不好使。我可以給你說個地兒。」

「哪裡?」你問。

「我先問你個問題。」攤主說。

「你說。」

「有隻兔子,藏在一個箱子裡,出來的時候變成了一隻鴨子,為什麼?」

「這與我問的有什麼關係嗎?」

「你回答完就知道了。」

「因為那箱子是電冰箱。」

「如果是電冰箱的話出來的應該是凍兔子。」

「那是什麼?」你問。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那是什麼?」攤主說,「那是最好的藏身之處,沒人找得到,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找得到的人。」你站起身,不願再跟攤主玩繞口令。環視四周,你覺著不對勁,過了好一會兒你才想起來,轉身詢問攤主,剛才那孩子哪兒去了。

「喏,」攤主遙指柏油路對面的台階說,「在那藏著吶。」

這哪兒是藏吶,明明坐在顯眼的位置。你隔著樹影望過去,不多的台階,孩子坐在中間的地方請求好多人幫助,沒人理他。再往深處望過去,你可真高興。台階往高處去結束的頂端是一家儲蓄所—中國郵政儲蓄所。

穿過馬路你拾級而上,進來之前摸摸孩子的腦袋。好多人在排隊,也有很多人散落在椅子裡。保安問你辦什麼業務,你瞅他一眼,黝黑的皮膚,乾巴的身子,四十幾歲的樣子。想了半天你竟然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右手擱在包裡,腿一個勁哆嗦,你盡力壓下去,裝作隨意的樣子。可是,不行,連牙齒都跟著打顫,咯登咯登響。保安以為你沒聽見,耐著性子又問一次。還好,沒引起懷疑,你忙說取錢取錢。你確實是取錢,但沒人知道你將採取什麼方式把錢拿走。保安讓你取號,1309,你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吉祥的號碼。不用數你前面有多少人,你必須在你排到之前把活幹完。你瞅個空位坐上去,兩旁沒人,陽光透過玻璃打在後背上。四個窗口,三個在排隊,從左面數第二個櫃檯擱著暫停的字牌。兩角的攝像頭最多照進一百二十度的範圍。一個人想抽煙,被保安勸住,他雙手揉煙身,再展開時皺巴巴的。兩個學生對著身份證填單子,不時低頭商量下一個空格怎麼寫。老太太走進來,裹著小腳,小幅度的內八步一點點往前拱。你的手還擱在背包裡,緊握著把手,手心全是汗,整個身體跟著窮緊張。你一直在猶豫不決,瞻前顧後地想像著你行動時別人的不同反應。沒幾個小伙子,即使有也造不成多大威脅。半小時以後,你也不知道排到了多少號,反正不是1309,你終於下定決心,站起身,往沒人的窗口走去。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並作五步,快到重點了,必死的決心都成了緊繃的彈簧。猛然,有人踩了你的腳,撞了你的身體,趔趄了好遠。你嚇一跳,轉頭往四處瞧,兩個男人在打架,沒有多兇猛,帶有生殖器的罵娘多過肢體碰撞。你洩了勁。從這刻起,你明白你的所有努力已前功盡棄,你再也聚不起前所未有的勇敢。你沒工夫理會他們的打架,轉身的瞬間,好亮的光芒,你抬起胳膊遮住,那是門外的陽光經地板的反射後打來的。你繞過人群,往門口去。

清晨第一縷陽光打進來之前,你已經醒了。簡單吃點飯,給黃玲玲打電話,對她說讓她耐心等你。然後你將一把錘子和黃玲玲之前落下的一隻長筒襪塞進挎包。精心打扮半小時,你才開門,陽光如同綿羊一樣溫順。

你不知道該往哪兒去,錯過95路車,坐上K62,人還不算多,你找個空位坐下來,看窗外不停閃過的電線桿,電線上停著不少麻雀,久經沙場,沒被鳴笛聲驚散。下一站上來挺多人,一個接一個擠進來,車廂裡一下子沒了空間。一個三口之家站在你附近,隨車體的運動不停搖身子,七八歲的孩子找不到固定身體的扶手,在父母的腿間撞來撞去。你站起身,給孩子讓座,兩位父母感激地望你好幾眼,讓孩子止不住地向你道謝。孩子蠻聽話,一個勁地說謝謝叔叔謝謝叔叔謝謝叔叔。你笑笑說沒什麼。儘管如此,你仍覺著自己不可救藥。現在你只能瞧見後退的路面。又上來一撥人後你覺著有些異樣,有人動你的包,你瞅見時已經伸進去半隻手,你捉住那隻手,順著胳膊、肩膀、脖子和腦袋找到那張臉,你說:「你想幹什麼?」「沒什麼。」他說。他使勁抽回手,鎮靜得像是在聊家常。「沒事你把手放我包裡。」你說。你不該這麼咄咄逼人的,如果他有同夥的話再多人也沒用。「沒有啊,人太多,擠來擠去的,我只是不小心擱那兒了。」他說。這時很多人都瞧你們倆,沒表現出感情傾向,就那麼瞧著。你想要再次推翻他的狡辯,他卻擠向後門,說:「我到站了,沒工夫跟你閒扯淡。」只他一個人下車,透過車窗玻璃你瞧見他快速往後跑,消失在人群裡。

你隨便找個站點下車,瞅瞅街道兩旁,沒有適合下手的地方。你失望地向前走,有些熱了,走過一棵接一棵的樹的陰影。轉過第一個彎,數到第十一棵,有倆老人在下象棋,好多人圍著,你湊過去。老人們坐在馬扎上,彎腰弓背,認真地下棋。棋子是梨木的,好多個都破損了,還有個棋子以瓶蓋代替,看了很久你才弄明白那是紅方的一門炮。棋盤是軟耷耷的塑料材質,風順道而過時,掀起一角。吃掉的棋子摞在棋盒裡,歪倒過一次。「別跳馬,上士,要將軍了。」你喊。倆人抬頭看你,均是花白的頭髮,皺紋可以讓你數上一整天。他們低下頭都沒吭聲,那老人上了士。「快出車。」過了老一會兒,你急得冒了汗,再次忍不住喊。老人再次聽你的話出車。那老人在你的幫助下輸掉了這局。「這棋怎麼走也盤不活。」你撓著後背說。輸棋的老人喝口茶望你好一會兒,見你沒有離開的意思繼續擺棋,這局棋中你又為老人支了好多招,老人有時聽你的,但大部分仍按照自己的走法來。最終仍舊輸掉了這一局。「若是聽我的,肯定不會輸。」你說。贏棋的老人不住地笑,一口一口地品茶。第三局擺好後,輸棋的老人連茶都顧不上喝就那麼望著你。你往四周望望,車輛川流不息,人群相繼過往。你回過頭,說:「最後一局,再看最後一局。」

「看可以,」老人說,「不准你再插嘴。」

你捂嘴點頭。可剛下一半你實在是忍不住。老人站起身,憤怒地說:「你來,你這麼厲害,你來。」

「我保證不再說了,我若再說話,」你知道把他惹毛了,「你扇我。」

老人站了好一會兒,在對面老人的勸說下坐下來。這局棋比前兩局慢多了,每走一步老人都思考很長時間。有人拍你的肩膀,你扭過頭,一個孩子向你伸出手,他說:「求求你。」話沒說完,老人氣急敗壞地站起來看你,你忙說:「我沒說話。」老人瞅啊瞅的,坐下來繼續思考。孩子停了一會兒繼續對你說:「能給口吃的嗎?我已經三天三夜沒吃東西了。」他沒討錢,你望望附近,好像沒人監察,即使有也不會讓你瞧見。你掏出一枚硬幣給他。他千恩萬謝地離開之後,你一直想著那枚硬幣的背面:一朵菊花。想著想著你覺著不能再耽擱時間了,於是沒等到這局棋結束,你也離開了。愈近中午天氣愈熱,走過財經學院,你看見了希望。「這次不但要找個好地方,還要計劃好。」你想。

前一天的最開始,黃玲玲給你打電話,約你吃飯,仍在綠鸚鵡餐館。她不喜歡這裡,但每次完事後你都帶她來這裡,雖然總說不喜歡,但也沒違你意。

坐在臨窗的位置,你掰開木筷敲桌子,悶悶的登登聲掩不住你內心的不安。桌子油膩膩的,緊貼牆壁,嚴絲合縫,由木質到水泥的銜接經過九十度的轉折,再往上就是鐵框和鐵框裡的玻璃,目光往外走,不少人在走路,撐著遮陽傘,色彩斑斕。陽光打進來,鋪在桌面上,桌子小了點,有三角形落地上。光亮消失兩秒鐘又出現,你知道,她回來了。

黃玲玲坐在你對面,頭髮遮住光線,臉上陰雲密佈。她坐下來,身體遠離桌子,那姿勢端莊但不舒雅,像在拍照片,在影樓拍的。她應該走了很長時間,額上全是汗,坐下很長時間胸脯還像兔子一樣跳躍。你給她倒水,擱過去,杯子變了形,快要臥倒的樣子。她沒理會,一直看著你,你的胳膊支在桌子上,雙手交叉托著下巴。餐館有好多人,吃飯,哭泣,喝酒,喧嘩,不重樣。你將筷子合攏,擱在桌子上,問黃玲玲:「怎麼了?」

她還是不說話,嘴唇蠕動,像是在嚼茶葉。你又問。這一次再得不到回答你就應該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但你沒考慮那麼遠,仍舊原先的模樣,連起碼的改變都沒有。服務生走過來,問你們點什麼。她來過好多次,你說再等等,還有人沒到。現在人倒是來了,你還是不知道吃什麼。問黃玲玲。她仍不做聲。服務生站那裡,不知進退。你隨便點了兩個,支走她。衝著黃玲玲說話。你說了很多,一句都說不到重點。你是故意的,繞開中心談開去,圍著圓心畫圈,一圈又一圈,好多同心圓之後黃玲玲才開口,可第一句話就令你困惑。

「我再也不想去上班了。」她說。

「怎麼回事?」你說。

「我再也不想在團裡敲鑼打鼓了。」她說。

「你敲鼓不是敲得挺好嗎?」你說。

「反正我以後再也不敲鼓了。」她說。

你以為她像往常一樣發牢騷,卻不知道她真的從此再也沒敲鼓。你說:「又碰到什麼糟心事了?」

「不是,你不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還瞞我。」你說,「每次還不是我開導你。」

「以前是以前,」她說,「這次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你倒是說說看。」

她往外看,依舊有好多傘在飄,樹蔭都印上花。她收回目光,說:「說了你也不明白。」

「你不說我怎麼會明白?」你說,覺著隱隱有些不一樣。

「你有錢嗎?」她卻轉移了話題,「我們需要很多錢。」

「我們?」你納悶,「需要錢,當然需要錢,這年頭誰他媽都缺錢,但為什麼是我們?」

「當然是我們。」她說。

你望望四周,他們還在忙自己的事。你看了眼服務生,轉回頭說:「怎麼這麼慢,我都快餓死了。」

「我們需要錢。」她又強調了一遍,「一大筆錢。」

「我們是缺錢,」你說,「可為嘛是一大筆。」

「被逼的,」她說,「我們要跑路。」

「到底怎麼回事?」你糊塗了。

黃玲玲還沒顧得上回答你,就有好多人都往外瞅,一個個扯著脖子伸著腦袋,他們神情專注,不易被打擾。現在所有人都望過去,連服務生都扒著窗口門口傾著身子往外瞧。黃玲玲也想跟著他們看,可你不允許,扳過她的臉問她到底出什麼事了?

「曹國良死了。」她說。

「什麼?」你聽得很清楚,可你總覺著你沒聽清,「你說什麼?」

「我說,」黃玲玲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跑,「曹,國,良,死,了。」

那些人還在往外看,而且沒有回頭的意向。你放開黃玲玲,整個身體帶著顫抖的心垮下來。少了你的限制,黃玲玲轉過頭跟著人們向外看,她被外面的內容吸引,忘卻了剛剛的憂傷。你把她扯回來,向她再三詢問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黃玲玲說,「我用錘子將他敲死的,敲了好多下。」接著,黃玲玲面色焦躁,「糟了糟了,」她說,「我的鞋忘曹國良那裡了。」

望著黃玲玲那張漂亮得令人再也感不到漂亮的臉你不再有疑問,跟著所有人向外望,但你卻什麼都瞧不見,你懷疑眼睛出了問題,揉揉眼再睜開,窗外全是白光,半小時後稍暗,窗外的天空沒了先前的雲彩,你看到空中三個太陽照亮世界,懸浮。你知道出問題的不再是你自己,而此時你內心最害怕的還是黃玲玲剛剛的話。「曹國良死了。」你想。你現在想的是我,我的名字塞滿了你的思想,我叫曹國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