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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龍

火篇

昨夜的一場火燒來了這場雨。這雨本是囫圇個的,落地上迸碎一個個的響,撲稜稜不罷休。那天晚上,這個冬天的寒冷終於漏光了,連顏色也懶得留。起先寒冷的外頭裹的是冬天,沒料想這冷強勁又連綿,一再地推諉,撐大了冬天,一絲冷也走不漏。我們拿刀剖開這冷一路跑啊跑,只聽見兩瓣冷「呼呼」灌進耳朵,末尾我們來到冬天的邊沿挨過白天、更挨過黑夜,我們喘著氣,渾身哆嗦了一陣後才領略到這冷已洇透臉皮、滲進肉裡並為之驚愕。老天捂著雨不落,人們掄著鐵鍬、錛子或鐮刀一小口一小口地鑿著冷。後來那場火帶來這雨,即使這冬天太干太硬太頑固也將會濕透。如今雨聲撞著四壁,他們在吃晚餐,沒有不情願,更沒聲響——但他們聽到了聲響,並非腳步聲,而是雨水擊打男人們的寬闊發的響。那盞白熾燈好似高懸的寂靜,燈光以硬的力度照下來,壓不垮他們,儘管扯亮了他們和桌子以及桌子上的物什,卻仍在沒有妥協的拐彎裡透著文明的折痕,而燈光的視線之外尤其是桌子以下猶如未開墾的蠻荒之所。他們或哭或笑,無論哭還是笑連同規則之下的光照也都從他們臉上迸濺出來。他們坐在這一側的對面,喝著玉米粥。男人喝粥時乜斜了女人一眼,女人張了嘴正想要吃一口,被闖進來的倆人歇住了。外面的雨還在下,辟里啪啦地敲得夠響,也夠久,硬生生地敲爛了這寂靜。他倆進來的時候帶來了他們的樣子、名字和憤怒甚至裹挾了外頭的雨水和潮氣。這門推得太厲害,好像這事情要搶在這倆人之前闖進來。男人正喝粥,那粥卻不見減少。而與其說女人的衣領突地顯得過於高了,毋寧說是裸露的脖子突地沉重地降下一厘米。他倆環顧四遭,佝著身子探尋,還特意把那些燈光照不到的罪惡與安詳給崩壞。他倆又回到了門口,將門外的響聲堵了回去,他們杵在那裡像兩竿不矮的個子,一個這般高,另一個也這般高,一個方臉,另一個是闊嘴,他們說:「快說,那小孩哪兒去了?」

「怎麼回事?」男人咬一口唇邊的湯匙,瞧一眼對面,他分明是在問對面。

「我們都瞧見那孩子跑進你屋子裡來。」

「你瞧瞧,是不是這個?」他說。

他倆轉臉收窄了目光,瞧向男人對面,瞧向男人對面的我,唾了一口。聽了這話,我,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聽到看到這些嚴厲、深層、故作幽默的言辭,心頭亂撞,勉力嚥下話頭卻嚥不下稀粥,幾欲哭出聲時心臟要跳出來,而他們所有人的臉沒絲毫異樣,沉靜而冰冷。

「不是這個,是另一個。」他倆說。

「我只這麼一個兒子,沒有另一個。」我爸說。我爸弓一樣繃緊的後背撐緊了身體,這起身的動作推倒了椅子,一步緊似一步地來到我身旁,細細地端詳我,就像把我所遭受的所有不幸和急切統統收歸到自己的目光中。我急促地張著嘴,似乎不為吃粥只為驚愕,而那湯匙也早失手掉落在地。我弩著的身子盡力不讓自己和神情被嚇住並哭出來,但臉卻變了卦而被這哭繃得裂了縫。「你搞錯了,這是我兒子,不是別人的兒子。」

「我沒說你兒子,我說的是別人的兒子。」

然而我的驚惶只不過是暫時的,並很快獲得了妥協。我爸拾起湯匙格外克制地餵我一口粥,撫拍我的背像是要熨平我的緊張,他說,「沒事的沒事的。」我爸又餵了我一口並將湯匙遞給我後又將我遞給我媽,這才走回原先的位置。「你說這個啊,我們正吃飯,沒瞧見你說的那些個孩子。」

「不是好些個,是一個,一個孩子。」

「對,是一個,」我爸指著我說,「你瞧瞧,是不是這個。」

方臉突然笑了,他的笑卻壞了臉龐裡直角的事,他也似乎領略了我爸的意圖,笑容凝滯時儼然瞞不過疑慮,挪過來一尺坐下,並裝作擺正了衣飾甚至言辭,瞧了瞧我爸我媽和我的碗筷。他說,「不是,你兒子,你兒子的衣服太新,又太干。」

「這麼說,你不知道他長什麼樣?」

「他殺了我一條狗。」方臉說。

「不,不,」闊嘴說,「是兩條。」

「兩條?不是一條嗎?好吧好吧算是兩條。死了嗎?是死了嗎?是死了的沒錯吧?」

「你們吃飯了嗎?要不要吃碗粥?」我爸說。

窗外雨聲瑟瑟,使這房間更添寂寥。桌子下頭突地響動了一下,似乎桌子也跟著顫動了,捎帶著方臉臉上的笑容也再次綻開,起了個峰值,猶如向來安靜的幾何空間突然患了一秒鐘的癲癇。我爸還在悶悶地吃粥,這一口咬著下一口,那碗裡的粥卻不見減少。

「不用了。」方臉猛然起身說,「他只是殺了我一條狗,不,不,是兩條,其中一條狗是我兒子。我得趕緊走了,他早逃到別處去了。」

「可我明明看見那孩子朝這裡跑來的。」闊嘴說。

「你找到了嗎?」這整個房間一覽無餘,連個能藏身的衣櫃都沒有。

「啊,沒有,」闊嘴說,「可這桌子下頭我們還沒瞧呢。」

方臉將後退出去的步子又還回來,他的下顎含著桌面並依次往上排好五官的序才貼上我爸的臉,他說,「你這桌子下頭藏了人嗎?」

「我這桌子下頭藏不住人。」我爸說。

「你聽到了,」方臉再一次撤回去自個的步子,說,「人家都說沒有了。」

「可——」闊嘴說。

「我說過了,」方臉突地斷了闊嘴的話頭說,「他早逃到別處去了。」

他們決計要走了,並真走了。他們離開以後,我們繼續吃晚餐,燈光不再滯留,跑到外頭的光線削出一截黃,也更為蓬鬆,挾著雨水,嗚咽嗚咽。闊嘴一徑也不開口,早鑽進雨中要離開,他還很年輕;而方臉的一隻腳又折進屋裡頭,另一隻腳卻還晾在雨裡頭,臉上瘦削不堪,消盡了先前的張狂,感歎一聲,「你兒子長得可真清秀。」門窗開闔,轉面清閒,雨聲扑打在外,被擋了一下又折回來的燈光,重新攤開來,濾一遍房間。屋裡的靜退去又歸來,桌下頭的聲響也沒了。我懷疑自個聽錯了,卻又不能確信。我的腦殼在嗡嗡響,有兩隻角在冒頭、生長,已是拱出頭皮。焦灼難耐,蒸透了衣裳,渾身濕漉漉,卻是無知無覺。碗裡的稀粥仍分毫未動,又仿若結了冰,凝結於空的霧氣濛了眼,添了輕煙,令人瞧不清他們的臉。「我沒殺他的狗。」我說。他們仍是泰然吃著餐,恍若沒聽到。我兀自杵那兒出神,他們突地說,「我們沒問你這些,你也不必跟我們解釋。」接著他們又開始吃餐了。但他們吃的過程太過漫長,好似永遠吃不盡似的。我勒?我確實餓壞了,偏偏又吃不下。我怕極了,沉沉地挨著冷縮作一團。我怕他們冷暖性情、世態炎涼。我走了這麼久,跑了這麼遠,頭一遭遇到這樣好的人,生恐醒來已是另一遭世界。桌下頭又開始響動了,那響動淅淅瀝瀝地敲上我心臟,冰涼冰涼的,剎那間,這世間滿滿地皆是敲打。我悄悄探頭瞧桌下,什麼也沒得見,一准的漆黑。這桌下的蠻荒之所硬是屹立挪不走。(我心頭突突亂跳,只見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忙說:「桌下頭藏著的是你兒子嗎?」他又是抬頭瞧我一眼,跟上次一個模樣,這次女人的臉色若雪,卻飽含雨意。「不是,」他們說。「不,不,不是,你們在騙我,」我想,「對,你們騙了我,這下頭藏著的定是你兒子,我都瞧見了。」你兒子攀上我的膝蓋瞧見碗,茫然不解地,腳下亂踩,踩滅了火頭,一個勁地說,「這是我的碗。」我才不肯給他搶,搶奪不過時他便說:「你長得可真秀氣,你長得可真秀氣,你長得可真秀氣。」他一次再一次地說。我原諒了他,沒跟他置氣。他卻還是一面說一面喘氣。原本我是不會生氣的,可他接著又說了一句:「像個女孩子似的。」我沒法不生氣了,真的。我不能允許他人詆毀我哪怕他是你兒子。於是我假意與他和好騙他出門,騙出你們的視線,揍了他。他死命地抓我、又撓我,但我照舊把他揍哭了。我真該死,當時沒能顧及到你。是啊,他是你兒子,我本不該這麼做的。我儘管後悔,只能將後悔折起來藏袖口。)這些你全不知道,你們還在吃著餐。我就這麼後悔著,即使發現他撓破我的手也沒心生恨意。我沉浸於沉痛的緬懷和深深的懊悔裡以至於你喊我都沒聽見。你把我從懊悔裡喚醒,我聽見你說:

「你叫什麼名字?」

「啊,我叫孫桐。」

「你爸媽呢?」她說。

「他們都在家裡。」我說。

「你家在哪兒?」她又問。

「申樓鎮上的。」

「呀,」她驚訝起來,「我家也是申樓鎮上的。」

我真厭惡她,厭惡她的語氣和驚訝喘成一口氣,就像她瞧見我手上的傷口時說「呀,你的手破了呢」一樣厭惡,儘管她還沒瞧見我的傷口,儘管我那美麗得像玫瑰一樣的傷口早潰爛在我手上。

「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我爸爸叫孫海山。」

「呀。」她說。我真厭惡這女人的語氣和驚訝。她的語氣和驚訝幾乎高過第一次,消弭了光亮,並以認不得的眼神望我;望向我的神情,又像望見了自己的兒子,或是憤怒或是淚眼朦朧近乎在掩藏著一種不幸的滋味。

輪上男人了,他也以近乎經不住推敲的樣子說話,那表情彷彿不是他臉上的光澤而是撲上的一層粉,那與生而來的自信似乎也已消失,「我老婆叫孫海棠,是你爸爸的姐姐。」

「我是你姑姑呢。」姑姑說著,一次又一次地打哆嗦,像是哭了又像在笑,雙手絞在一塊,「怎會有這麼巧的事呢,怎會有這麼巧的事呢?」

「這樣算來我是你姑父了。」姑父說。

「真沒料到,我已有這麼大的外甥了。」姑姑又說,她膽怯、小心翼翼又避之不及地轉過身,像是她已有那麼大的兒子一般悲傷。而當她臉上緊張到恍惚的表情減退以後似乎她的臉也跟著表情消失了。

就這樣我憑空添上個姑姑又姑父。姑姑告訴我,我還有好些個姑姑,均離了家鄉,拋開曹縣,遠嫁到別的城鎮。燈光遭不住雨寒。他們收留了我,劈張床給我睡,供我吃穿。留宿了恁多個夜晚,雨一直沒歇,亦是細雨如綿,亦是夜風初皺,這一場推來送晚若經了一世動盪,自是難消心頭之愁。許是突來的一晚,許是那第一晚,這踩得地面咯吱響的夜晚又是上好的,姑姑抓起我的手說:「呀,你的手破了呢。」我手上那朵美麗的傷口玫瑰一樣鮮艷,映得燈光昏黃、暗淡。姑父說,「怎麼搞的呢?」我沒顧得上回話姑父又說,「肯定是那條狗咬破的。」姑姑「哦」了一聲說,「都潰爛了呢,得去鎮上瞧瞧醫生勒。」姑姑簡單包紮一下後執拗地要姑父帶我去十里之外的鎮上去瞧病。姑父只是淡然一瞥,傷口的疼痛沒沁骨反倒溢出花兒來。

大雨擋了我們的出行,雨一直下,不但沒消停,甚至有些湍急。

我們是怎地越過暴雨來到鎮上醫院的,到如今我已記不真切,只知曉我們需要渡過家門與醫院之間的這一截十里之遙。我們在等雨勢減弱,可這雨卻縫得愈加厚密,針腳幾乎漫上門檻。這地上的水窟窿映的山映的樹映的天映的夜支離破碎的,整個世界都教這水泡軟了。我們等不及要走,撥開雨簾,踮著腳尖,姑姑終於找來一輛卡車。他們抬我進副駕駛。我說:「我手壞了,腳沒壞,我能走。」可他們的目光只顧焦灼。我們開車上了路,姑姑原本是要跟來的,因是害怕再次進醫院而作罷。她目送我們駛進茫茫夜色茫茫雨水裡。姑父開著卡車,打開防雨刷拐上亮晶晶的柏油路。但凡車燈之處,道路左邊是一碗水塘,右邊是另一碗水塘,早把荒野埋蓋。這是一輛運煤的卡車,車後頭裝滿了煤塊。我問姑父:「你是司機嗎?」姑父說:「我是個卡車司機,專門運煤的。」我說:「這些煤會被澆壞的。」姑父說:「煤是不會被澆壞的,火才會被澆壞咧。」我們繼續開著,雨愈下愈大了,積水也愈來愈厚,車輪子剖開水,濺醒了一環又一環的漣漪。我們的卡車像是一艘漂在水上的船飛快地往前駛去。可能是雨水澆透了馬達,致使卡車拋了錨,我們只能下車步行,好在路程已過大半。「可他們會把它們偷了去,」我說。「他們?」姑父問,「哪些他們?」「小偷們,」我說。「不是,」姑父說,「他們會把誰偷了去?」我說,「煤,那些煤。」「放心,」姑父說,「我們很快就回來。」我們走在沒了腳踝的柏油路上,載沉載浮,道路規矩得像是丟失了荒野,週遭的房屋和牆體把這條道切割得猶如一綹狹長而又折來折去的長方體,使我們像是走在船艙裡,走在甲板上,又像走在棉花上。走在船艙的水裡頭我們也因此一下子到達了醫院的門口。沒料到醫院裡已是人滿為患,人們頭碰頭,笑啃笑,哭泣磕哭泣,沒拘沒束,悶悶地躺著抑或垂頭不語。他們不但平分了先前的夜,這會又平分了這裡的亮,每人頭頂那一小撮亮如鮮血高飆。勉強劃開一道人的縫,姑父急匆匆撬開每個人的腦殼,逢人便問,才尋到醫生。可醫生沖姑父撇嘴,命令他去排隊。我們排在最後頭,約略不久後頭又列來幾人。在我們前頭的不是個安生的主,我認得他,他是鎮上學校的體育老師,聽父親講他本應教語文的,卻因是沒得空缺兼又身材高大只得安給體育這門課程。他臉上剮亮一道疤,嘴一撅噓噓地紛紛地說,無人聽懂他說甚。姑父問他得的什麼病,他咬牙抽風,卻沒一絲瘋病的模樣。疤臉手舞足蹈著抽身離開隊伍,我進前一步補上缺。現在,疤臉的身體掛在隊伍外面,像是卜字的那一點。而排我們前頭的人躺在擔架裡,昏迷著,胸膛的起伏證實他還是個活物,單單瞧不見傷口在哪兒。有幾回,他的臉龐飄來,又青煙似的散盡燈光裡,我啊呀一聲摔倒在地。姑父慌忙扶我坐上長椅。姑父問我:「你認得他?」疤臉卻搶先說:「我認得他。」沒人樂意聽他胡謅。疤臉仍披上衣裳,瞅準了適當的位置,嘴角上揚,自顧自地說起來,好像不是說給我們聽,也不是說給自個聽,而是說給擔架上的病人聽的。他說:

「這人奇怪得很,我們都叫他老三根,為啥叫他這個勒,沒人說得清。我們一塊去南方撈過魚,希望能撈一筆錢回來。沒別的,這年頭都想多掙些錢,多撈些魚回來養家用。他勒,不像個撈魚的,倒像個撈魚塘的。

「還沒見著他時我早聽過他的事,相處大半年竟沒能把那事拴到他頭上。那事情比他這人還要響噹噹。這麼多年來,人們在不斷地衰老,而那事情卻猶如山脈憑著歷久彌新的優雅,乏味、僵硬地,一本正經、不慌不忙地一再茁壯。這該是故事的結尾,而開頭又是沒甚樂趣的,你們也知道,自一九九九年上頭頒布了退耕還林的條例後,我們更沒什麼好日子。把這歷經千年的農耕路子撇掉,自然沒得吃食,我們這些北方佬窮慘了。到這步田地,已不似往日,很多個夜晚,茫然不知何往,想要掙扎著尋出路,卻一再為現實臣服。但見萬物生長,誰知命蹇時乖,像極了一場老處女隔著柵欄的意淫,硬是物不果腹。人們思來想去才萌生去南方撈魚的路子。他們坐火車南下,途經河南、江蘇和湖北來到湖南或者其他地界。一茬又一茬的人們不上半年已滿載而歸,一轉身又是活人了。起初沒人願意帶上老三根,也不說緣由。我本不介意,只是我們人數夠用了,再多難免龐雜,更會拖慢進程。但老三根太窮了,有一大家子得養活。他每日跑來三次,鑽入人們的間歇,攪擾在裡面;赤腳踩地,褲管捲到膝蓋,臉膛因櫛風沐雨而呈黃銅味道,身後跟著不知道幾歲的女兒,後來我曉得她跟她老子一個樣。他攥緊拳頭,跌進每個人的怒氣裡,不疾不徐、甚是無畏地迎上每一張嚴肅刻薄、鬱鬱寡歡的臉。雖是秋風過耳,陽光的到來依然像切菜,絕無黏滯並涇渭分明地砍亮每張臉。明晃晃的老三根站到我跟前,已不是第一次卻恍若第一次,每次我都以為他是越過時間、次數和順序首次前來。我招來了他,同樣也招來了同伴的反對。他們說老三根是個破落戶,疏於管制,甚至半途脫逃,會連累了船隊網了一場空。而老三根只是看著我,沒有蔑視或乞求,沒有驕傲或邪惡,更難論溫和,只是看著我,起碼的情感都沒有。我年過四十,在我不大不小的一生裡遇見過高尚、無恥、迎合甚至愚蠢、醜惡的臉,從沒遇見過這麼一張臉,我本可以拒絕他,卻沒有,好似虧欠他一般。在那愈加冰冷、潮濕的陽光裡他像一截枯枝(枝頭還噙著清晨的露珠)緩慢走來審視我們一通,然後拎著女兒折身離開,就好像一截轉彎的小徑離開了我們。第二天出發時他比我們每個人都準時,我們或早或晚,長短不一,他的準時卻如標尺的刻度一般。

「於是我們上了火車,鐵軌沿途攢起的線索刷出一道道風景,房屋、電線、樹木、河流很快成為時間的一部分,每次停站它們被時間提問的次數也愈來愈頻繁,捋順的風景和時間捎來我們到南方。我們每日傴著腰走,一路瞌睡,每一次睜眼道路便窄一尺軟一寸,逐漸流淌並消失。僅僅是前一個馱著後一個的影子走,我們也被壓壞了,每一步的行走只是屈服於腿腳表達的需要。因此我們不再遵循自然,時而白天睡覺,時而夜晚行進。有次我們路過一片稻田,橙紅的太陽懸上頭頂,薰風獵獵翩拂,破開葉背又癒合,一片綠汪汪的海洋宛若處子。我們種不得麥子,這兒的稻子卻一片豐盛,真想一把火燒了它們。當夜我們幾個起夜,老三根老遠擋住在路口,他說,『那稻子還沒抽穗勒。』我們揍他一頓,攜著盛氣跑去。然而我們灰頭土臉地回了來,那稻子正值旺盛的年歲,綠色的稻稈蓄滿了水分,潑了柴油也燃不著,老三根卻白挨一頓揍。瞧向我們坍塌的氣量,他笑起來,那笑零碎地漂在紫青腫脹的臉上並在沒有淤積的區域勉強撐起一部分能夠綻放的笑的碎片。嘿,這人真有意思。

「我們將掖在袖口的最後一角夜晚放開,繞過岸邊大大小小的船隻繼續走,全身塗滿淤泥。我們的身子越來越重,緩慢無情地趕上我們,我們行經的腳印沒有順暢地追趕並永不可能追上步子。有人邊走邊哭,拄著的木杖一任點滴到盡頭。順著江邊繼續往下游去,江水裡灌透了陽光,然而我們來晚了,不見魚兒游,一日日撈上來的水草曬上灘涂,到了晚間可作取暖、照明和鋪蓋。我們終於租到筏子往深水去,揀個時辰撥了竹篙前行,夜初歇,圓月一輪照兩岸,松柏林間石馬、石虎蹲伏在黃草叢中,細風懸帶一簾霧氣。越到窄處越是湍急了筏子。河道轉彎河面才寬闊一些,兩岸是燈火星點的村莊,河口有石砌的台階,幾個洗衣的婦人瞧見筏子絮絮低語,一些個搓著衣物咒罵,另一些拿水潑筏子。竹篙纏縛更多水草。暗夜更濃,有漁船駛近,隆隆的機動聲響沉沉地壓伏了漁人的吶喊。我們不理,撐篙的速度更快,呼呼風聲急嘈嘈地來,他們更近了,並越來越近,遠遠的聲響又在敲打筏子。沙洲的蘆葦,因多了幾尺的高度,躬身倒伏。我們的身子抖個不止。漁船靠近我們喊,我們聽得見了,『魚早沒了,沒得撈了。』漁船越過我們往更前去,船尾的水花也逐個拍死。我們棄了竹篙靜在水中央,水面開始平整。我們在這條廣闊的江面漂泊,到過很多支流又退回來,兼又學會了飢餓、生活、殺戮和遺忘。第二天一早,我們繼續往下游去,出荊江,入湖南,來到岳陽、益陽、常德界沿的洞庭湖邊。然而岸旁的田地消失了,村子消失了,接下去消失的還有大路、城鎮、樹木和漫漫荒野,銜上來的這條江也跟著消失了。這條孕育了生命、成長甚至繁榮的河流終是退卻,慢慢歸於平靜。洞庭湖岸邊的灘涂縮減的湖面猶如我們日漸癟陷的臉頰,那些因陽光炙曬而龜裂的湖床托著擱淺的小船、筏子、鵝卵石、苔蘚、灌木叢和野鴨蛋。昨夜的漁船,好似湖水突然退去時歪斜了半截身子倉促插入淤泥的腹部。一枝枝火焰在我們心頭燃燒。我們確實來晚了,又拖垮了行程,更沒料到今年的枯水期襲得這麼早,連魚子也撈不著。儘管我們沒氣餒,儘管我們有的是時間,卻是攤開了等待的面積。我們蹲伏在南方,只需要閉上眼睛,摀住胸口,不鬆弛地等待,我們聽見自己身體裡的水止不住地撲騰,那水咕嚕嚕地開著花,頂得腦殼嘶嘶地冒蒸汽。想要歇一歇,卻是不能。這身殼裡的水早沸騰了。此時我們能夠看見它或它們——這心頭的火燃得更旺了。一開始我們等待魚兒的出現,漸漸地我們意識到我們等待的是比魚更廣闊的一場暴雨——有了水便會有了魚。而我們又在不那麼虔誠地祈求老天。捫心自問,當下我們定然歇不住,開始是打牌消遣,可很快乏了味。接著我們開始養雞,或是鬥雞。我們將養的雞分為兩樣:一樣雞,供我們吃食;一樣雞,供我們消遣。我們一路走一路吃,一路走一路鬥,好不快活。

「現如今你看我們待這兒,是你的痛苦或我的歡樂。你再看這雨水漣漣,浮浮沉沉,漣漪破爛天,魚兒水下眠,絕無精彩。我們由北向南,行不過千里,累喘如狗。一切皆有定數,我們終究發軔於野獸的驚訝,止步於思想。起初天地初開,萬物蒙昧,你我不明,神明的一聲斷喝或是咳嗽或是斷氣,世間灌來森林荒原,河流山川,戈壁沙漠和藍天白雲。瀕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險境邊沿借來神明的一次歎息,我們於混沌中初生,睜開眼睛,肉體新鮮而痛苦。我們在生死未分的天地間行走,不捨晝夜,攀爬山川,砍伐樹木,蹚碎魚脊一般的河流,又吃過鮮花和草根,於荒野漫露間被貪婪和慾望的蛇口咬傷。而我們挨上的不是懲罰,是恩賜——神明施罪於死亡時又給我們性慾的恩賜。我們太過長久的生命終被斫斷,由此,人類的時刻在開始和結尾處無縫銜接,學會了死亡,也迎來了火種。泯滅愛情,接來性慾,我們的生命開始一茬又一茬的新生和死亡,開啟繁殖時代。我們就這樣來到這兒,有白晝和黑夜;晝有白雲,夜有星辰。由野蠻始,咬住刀耕火種,進化到文明,憑靠彌存的農耕文明填充我們這一茬又一茬的身體,繁衍至今。我們的身體是一座糧倉,不但裝滿了糧食和文字,更裝滿了靈魂和性慾,用以抵抗消亡。

「這番攀扯只是借口,時日長了,腿腳奔勞之苦,心下荒涼之歎,亦難消解,我們的性慾早熾,不為繁殖,只逞一時歡娛。岸旁夜間掛燈的婦人家均是好去處,我們一次次鑽入她們的被窩,待到破曉才歸來。這等事獨不見老三根的影子,我們每次軟軟地踩回灘涂,樹木山石還都有蓊鬱洇潤之氣,只瞧他守在青石旁,眺望江河盡頭,好似大江出現之前已隨時間參與進來。他幾乎擺脫了肉體的牽絆,嚴格遵循自己的準則,不曾放縱一回,也難容他人混賬。他正言厲色,賴我們寡廉鮮恥,往往揪住我們的話頭一把撅折了,撂地上;總直直地挺著脊背,灰髮凌亂地桀驁難馴地豎著,盡力爭辯,衝撞幾個來回,毫不妥協。隨著他愈來愈難相處,我逐漸明白他不被接納的緣由,然而這緣由又是唬人的。漸漸地,我們不堪其擾,又難搪塞,任他自虐式的孩子般胡鬧一通。他總說,『你們的身子經了這般敗壞,扎出一個個窟窿眼,漏盡了精氣。』我們終是沒忍住,譏嘲他,我們雖即刻住了嘴,但為時已晚,他已然受了挫。每個清早起,他總是做夢,那個清晨,他醒來突地放聲大笑,彷彿被這笑聲擊倒,一節節地癱倒在地,似乎這笑聲一下抽走了他的脊椎。那飛身離去的脊椎化作一列火車,一路向北,開往家鄉去。是的,他想家了,誰也阻不了他似的。

「有一回,我從水做的身子上折回,半路遇上他驚慌地走,遂悄聲跟上。他繞過大樹走上岸旁凶險的小徑,荒荒的河床枯了草、擺了風,另一頭的牆拐了他進村子,再走出時,忽然開出一派明亮,有個破屋子,門鎖早蝕爛了,香樟樹的枝葉嵌滿磚牆的破綻,而西牆的豁口太大,他跳進去,青天蓋頂,橫樑杵著山牆,角落燭台滿是灰塵蛛網。他蹲那兒藏了東西入懷。我蹦出來,說,『可逮著你了,藏的是什麼?』他只是淡淡地別著笑,並不做聲。我明明瞧見了。我說,『你藏的是什麼?』他踏出屋子,步子格外迂緩。我跟著來到屋後的另一片天地,大而曠。他目光炯炯,說,『你瞧。』我後退一步,腳跟抵著地,使視線寬闊了一尺,這是一方又一方的池塘,與野生的江河湖海不同,它們修葺得規矩而得體。我說,『這,這池塘?』他說,『不對,不對,這是魚塘。』我說,『可裡面沒有魚。』他說,『池塘有了魚也不會叫魚塘。』天色漸亮,他滿面倦色,頭髮卻發著清晰的亮,那試圖混淆前景、中景和遠景的雙眼燃燒著堅韌的痛苦。『我藏的什麼?』他問,言辭冷峻。他說,『我藏的是日子,算算日子,該回去了。』『可我們還沒撈到魚。』『撈不到魚了。即使到了雨季,也是魚的繁殖期,我們不該斷了魚的後。』

「第二天清晨,他醒來突地放聲大笑。是的,他想家了。橫豎要走,央告我們也走。我才不信他的鬼話咧。他說,『日子到頭了。』我問,『什麼日子。』他不肯說,只說昨晚做了夢。我說,『你不天天做夢嗎?』他說,『昨晚夢見許多魚,許許多多魚兒游。』我鉸不透他心思,說,『這是好兆頭,幹嗎要走?』他說,『你不明白,這些魚都有尾巴。』雖是黎明已至,夜晚仍藏身於涼意中滴滴答答落在我們身上。我說,『是魚就有尾巴,哪有沒尾巴的魚。』

「見我們不睬,他自覺沒意思,索性生疏了。有時他總坐著,或林間或道旁,於燥烈的空氣、乾癟的白晝和鈍刀似的陽光之間,紋絲不動,直到天又灰濛濛的。我們知道他會走,而他也真沒冒什麼風險地離開了。與我們的預期不同,他離開時並不無聲無息,更沒分外張揚,他就那樣安穩、堅實、充滿力度地邁著步子,既不匆忙又不凶暴。我們都瞧見了,還以為他只是去劈柴,他已經砍了三天的柴禾。他的神情既謙卑又自豪,穿過那條小徑,遇到陽光的直射時還特意停了一下,此刻光線的視野內塵埃難定,天地也為之舒張,一切都那麼平常。後來聽人說,他繞道常德第二個天亮才到長沙,逃票上了火車,未過湖北邊界卻被趕下來(是的,他因為沒票被趕下來,狼狽不堪)。此是深秋時節,鉛色通天,他搭上卡車或三輪機車一路往北,奔波三個月才到家。進了家門顧不上歇腳,閉門三天三夜不見人。我們盡可能地嘲諷他的半途脫逃,強加於他起碼的恥辱。他臨行砍出的枯枝夠我們燒上三天三夜的,後來的三個晝夜當我們逐漸接受他的背叛(像是一個墳頭要過很久才會平整,跟周圍一般高的平整一樣)並一再獲取他為我們備好的熱量時我們才各自拼湊起他的臉;直到這當口他的形象才一下子擊潰了我。

「『夢到魚群就回家?不,不,他回了家,這幌子回不了家。許多年來,他來過不少次,什麼也沒撈著,像遭了詛咒。每年我們帶上鋪蓋和漁具南下,待上大半年,沒有盛裝和歡愉,帶來的總是枯瘦的身軀和滿臉的魚鱗,又胡亂塞些禮物給孩子們,他們以為我們去了大都會呢。一批批人南下,一批批人回來,如大雁般南去又北回。鳥兒頭頂過,叫聲劃破天,餘下道道利口子。我們的頭骨炸裂一般,走得一年勤過一年,也一年難似一年。老三根頭一遭跟我們去撈魚那次,我們為了搶先,來得早,魚兒都太小。我們淺淺地走,緩緩地等。於是我們開始養雞和鬥雞,開始滾上女人的床。第二周,他坐上朦朧難辨的渡口旁的大樹,每天聽雞鳴。已經好幾個月了,雞鳴也有千百聲。每個天亮,他都會瞧見魚苗游過來,又消失了。我們的日子跟竹竿一樣長,晃一下,竹竿沒了影,日子也到頭。魚兒長大了,我們也開始了。老三根卻擋住我們說還要再等等。哪個管他?人群被他的身軀劈開又合攏。他拗不過,喃喃說,繁殖期還沒過勒。他為此空手回了家?許是吧。後來我們知道他生了個女兒。添了口,又沒補貼,他家愈見拮据了。再等幾年,女兒大了,他又跟我們去撈魚,並為此準備了一年。魚兒像是死絕了,我們總等不到。他還是坐上渡口旁的大樹,那樹已枯死了,木頭腐爛的速度時間都追不及,敲擊樹幹會發出悾悾的響聲。我們沒停留多久,從濃霧裡冒出頭,像是一個個稻草人,四散奔騰,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來到這些新鮮而生疏的地方。不論我們跑到哪兒,快不快,繞了幾個圈,都能重新回到河邊,河裡大水充沛,浪濤翻滾。我們邊跑邊尋,蹚過河流越過一個又一個山谷,然而每日午後的陽光都直直地射向我們,像是對我們執行槍決;我們總是要跳進河裡換取冰冷的救贖。任憑時光流逝,沒人記得我們,我們又開始養雞和鬥雞,滾上女人的床。一天,兩天,三四天,半年過去了,我們走了這麼久,換了這麼多地方,仍是毫無收穫。老三根又是等不及,跟以往或以後一樣,即使撈不著錢,每次均撐不過半年,定會趕回家。命運給了他兩倍的玩笑——生了一雙雙胞胎女兒。那一年,我們沒人撈到哪怕半條魚。如是看來,越是撈不著錢,越是生,越是生,越是窮,循環往復,無窮竭。撈不到魚餓不死也會窮死。』老三根的混號也因此來。

「什麼?莫再問我;你們為嘛老問及這個?沒錯,我們一直在性慾,他卻一直在繁殖——他身上流傳至今的血脈像是一條紅絲帶,每當他跑出以半年為半徑的圓的面積的距離時這條紅絲帶會把他拽回他妻子的身邊來——甚至因此甘於潦倒,好像他身上擔著整個人類的重荷似的,竟壓不垮他。這時候,他生沒生,已不是重要的了。他不會停止。不會停止什麼?沒有『什麼』,只是不會停止。他有著如此強勁的馬達,只會永不停歇地旋轉,無論帶動的是什麼。你們聽到馬達的聲響了嗎?我聽到了,他在響呢;始終在隆隆地響呢,甚至無需柴油的補給。

「好吧,我是騙了你們。先前那些攀扯確不是我說的,是老三根的原話,而且還有後半截。你們記得不?我們南下多次迷上養雞和鬥雞。當然,那些頭腦簡單的東西。簡單?我們的簡單一個樣。當時我們為了抵禦生活學會了養雞和鬥雞,每次圍出兩個圓形的柵欄,將雞掰成兩樣。一樣專事豢養,供我們吃食;一樣專事鬥毆,供我們消遣。我們餓了,坐上柵欄吃些雞,雞血殘留,它們咯咯咯咯地叫著;我們吃飽了,坐上另一個柵欄,開始鬥雞,雞毛飄零,它們咯咯咯咯地叫著。而沾血之雞毛,粘在柵欄、粘在你我身上,任風驚擾,於八方未動。第二天,我們又餓了,我們吃雞,它們咯咯咯咯地叫著;我們又吃飽了,我們鬥雞,它們咯咯咯咯地叫著。我們吃是一晌,斗是另一晌,顧不上其他,什麼是活著?什麼是快樂?我不知道。我更好奇,我們為什麼吃雞,又為什麼鬥雞?前頭我說,我們的身體是一座糧倉,裝進了肉體和靈魂;肉體餓了吃雞,靈魂餓了鬥雞。雞既是我們的物質糧食,又是精神糧食。當你們吃飽發出滿足的嗝聲,當你們揮舞手臂為興奮歡呼時,我聽到你們了嗎?我聽到的是咯咯咯咯的聲響。後來我明白,我們是殘忍的,我們只管拿生命餵養生命——不但以肉體餵養肉體,更以靈魂餵養靈魂;到我這兒,到你這兒,到我們這兒,我們身體裡裝著由生命伊始到如今所有生靈的形體和靈魂。我又困惑了,我搞不清驅動我們(或是一個生命)吃掉另一個生命的原始動力是什麼?飢餓?我只是害怕,一年又一年,一堆又一堆,究竟有多少血肉吃掉了多少血肉,究竟多少前一次的物種裝在後一次的物種裡,而這只是彰顯我們整個進化史?生命如麻風病人一樣傳遞,太多生靈,源自一次邪念,也歸結於一次蠱惑。我經常夢見自己處在繩索的中間,兩端蔓延開來,了無盡頭;從驚恐中醒來,我更難尋答案。我們每活過一天,也每死去一天,並藉著身體的糧倉以及身體的傳承來積攢時間。我們為什麼這麼做?我們借此存活的意義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看不到頭。說到此,老三根停下來,放下手中的雞,望著我。我當時不懂他說什麼,但他的行徑證實他是在以自己餵養兒子,注定以自己的肉體和靈魂餵養兒子的肉體和靈魂,甚至在兒子還未出世時已開始餵養,餵養兒子的前世與今生。孫子吃兒子,兒子吃老子,由猴開始一茬接一茬地餵養,他兒子已然成為這一血脈的先祖,享著逆向傳承對他兒子的世代供奉。」

因此,時隔多年,再次回想:人世如風,山脈糾纏。於是之初,疤臉鎮定地四下張望,目光透過眾人通向院外,窗外的雨強勢不減,而這雨只是下在路燈的光線裡。遠處的睡眠已從視覺上漫上窗台邊沿,諸如枯枝、塑料袋、紙盒等漂浮物或是翻滾埋蓋或是飄搖浮動。整個廳堂因隊伍不再是一列而突地熱鬧起來,這熱鬧又是間歇的,每次喧鬧的結局均是下次喧鬧的開頭。也許不規則於我們從來都是對的,這對是迅猛的,是一頭豹子。福爾馬林的氣味仍是散著,卻顯出寡淡。一隻蛾子不停地撞向燈泡,聽故事的人群圍著疤臉,像那蛾子軌跡上的每個點;疤臉並沒將故事一氣講完,彷彿他不是在講,而是將故事撕成一把一把掏出來給人們看,後來,隨著故事的前進故事又反噬不但將他自己將老三根也將聽故事的人們都揉吧揉吧一股腦全塞進去。其實,疤臉的講述早已完畢,人們卻還在有滋有味地傾聽、咂摸,忘了病痛和來此的緣由,彷彿那些句子藉著剩餘的馬達不停地講著;昂頭望去,見到高處,喧囂在移動。我至今記得,因為無序,姑父焦躁難安,既緊張又窘迫,走進又走出,身體被我的傷痛幾乎搾乾了。我扯住姑父的衣角,說,「已經不疼了。」可我的疼痛還在我的瘦骨嶙峋裡一下一下地跳動,撐了皮膚鼓起一個一個小包。他已是三進三出醫生的辦公室,千轉百回,巧事賄賂,也未見成效。門開了,一個比疤臉還要高大魁梧的人,胡茬子像亂糟糟的麥秸稈,他走進人群,逕直而來,到了老三根跟前,俯身檢視。「他的腿斷了。」他說,頭微微後仰,那張粗獷的面龐高雅地排開融進來的光色。他是鎮上的會計。

疤臉掙脫眾人的糾纏,捉住會計的手,「你也認得他?」

會計抽離手,並輕輕拍打,說,「豈止認得,是我打昏了他。」

疤臉說,「為什麼?」

會計沒有憤懣、慷慨或象徵情緒的表情,一動也不動,甚至不是平靜,只是從容不迫,他說,「他燒了我家的麥秸垛。」

這時的氣息,不是低落或興奮,是一種未經思考或顧不上思考的氣味;我的後半生幾乎被這氣味摧垮直到近年嗅到嗆人的油煙味才猛然想到這不是一種氣味而是難以靠近的火的熱量時已是晚了。當時我不僅望出自己的神情,甚至望出去一張糟糕的臉;我搶白道:「他沒燒。」

會計由五尺之外筆直地望著我,他的驚訝像一聲微弱的呼吸,他說,「啊,你怎的也在這兒?」

「不是他燒的。」我說。

「他沒燒誰燒的?」會計問。

「不是他燒的。」我說。

「你怎麼知道?」疤臉問。

「他是我爸爸。」我說。

我看到震驚由姑父臉上生成,這震驚像是傘骨一般將姑父的臉皮撐得飽滿又光澤,又像跳躍的火光,由他臉上消退,並跳至疤臉的面孔裡,俄而疤臉開始大笑了,而姑父也即刻驚惶失措地窘迫起來,跟隨他們大笑著,此時,姑父的大笑卻試圖將此搪塞為一個玩笑。他們問:「你是他兒子?」此時,午夜將過,尚未觸及此事的人們活得像一張懸掛的肖像,有著嚴陣以待的肅穆表情。我羞赧起來,小臉銀子似的緊繃著,銀色的光澤映亮了姑父的猶疑。我希望一向溫和的姑父為我解圍,然而給我困境的正是我的姑父。

幸好還有淡然甚至漠然的會計,他回答了姑父,他說,「她是他女兒。」接著他問,「你叫孫桐,還是孫楊?」

「這個我知道。」姑父說,他竟然在驚訝中得意起來。

「我爸爸怎麼了?」

「他的腿壞了。」

「腿壞了,為什麼昏過去?」疤臉問。

「疼昏的吧,我不知道。」

「腿壞了,很疼吧?」

「是很疼,不過你爸現在不知道疼了,一旦昏過去,壞了一條腿也只是壞了一隻褲腿——你看你爸的褲子已經燒壞了。」

「不是他燒的。」我幾乎是喊出來的。

姑父又打醫生那兒回來了。他的步子匆忙卻不慌張,回來時盡量靜靜地待著,身子卻同我靠攏,偏著頭問我,聲音微弱得一如遙遠之地,而我們挨得更近了。我們走動時他始終同旁人認真地搭話,一聲沒響地晃過一支柱子時我們經過一條長椅,上面偎著兩個人。姑父轉身時將我旋進門內,旋轉的一瞬我看到我爸爸,他仍是躺著、睡著,沒有醒來的跡象。

那傷口已是一道荒蕪的田野,枯萎、腐爛;我終於哭出來,不是因為傷口或疼痛,而是因為殘忍。醫生為我做了診斷,並勸慰我,「沒那麼糟糕。」他身後的窗戶開著,荒涼的山崗上奔騰著雨水,日子都為之破碎。令我意外,醫生竟是個女人,白口罩雖然蒙了她的臉,看不到樣子,但當她的手指觸到我的皮膚時我竟感不出有何古怪。

我醒來時躺在醫院大廳的長椅裡,傷口已處理完畢。人群已是替換了一撥,有的躺在病床上,形銷骨立;有的倚在走廊裡,雙腿擋在過道處,疑是睡著了。窗外夜色依舊,光色闇然,雨水也隨之弱了。姑父和藹地望著我,似乎因為濕氣喘不過氣。我找不到爸爸的身影,會計也隨之消失了。

「我爸呢?」

「走了。」

「我爸為什麼不帶走我?」

「他帶走了醫生,」姑父說,「剛出門。」

顧不上姑父,我赤腳望門外跑去,因為醫院高出地面一個台階,而我又過於倉促,腳步踩空,我跌出了門,四肢伏在爛泥裡。雨水比燈光能夠顯影出的成效大得多。我爬起身,繼續跑,我大喊:「爸爸,爸爸。」我跑出醫院的大門還能聽到疤臉問姑父,「她喊什麼呢?」姑父沒做回應,而是站在我跌倒的門口喊我妹妹的名字。我跑著,雨水聽起來數目不小,落在我身上,不蔓不枝,更有冰涼,而不似昨晚的寒冷。這雨本是囫圇個的,落地上迸碎一個個的響,撲稜稜不罷休;而昨夜的大雪,今日的大雨,已然賡續。

如今我又冒雨走上夜路,雨水打在臉上,淌進脖頸裡,淌進耳朵裡,甚至聽得到醫生醫療器械的聲響。我幾乎看得到黑魆魆的父親健步如飛。但我已精疲力竭,這茫茫黑夜,茫茫大雨,嘩嘩不停。我只能一個人循著舊路回家。

水篇

我們不過是個故事,不是你之所想,也不是我們經歷這故事,是這故事洗禮了我們一代又一代的子孫繁衍。這也不是個未經斧鉞的故事,甚至因過度開採像是一葉煙熏過久的肺,到如今我仍常常夢見它。它是如此謙卑又自豪、堅韌又緊迫,使得度過的時間都過於吝嗇。這注定消失的故事真正消亡前,一點點地蠶食我們的軀體和腦殼,皮膚、鮮肉、血液、骨頭甚至內臟經受這故事的壓制而不垮塌,使得我們深懷畏懼。而我只是半個親歷者,由故事的半途切進來,日後我所耳聞目睹的,還不到故事的一半。我的出生將我拖進這漫長、無辜、苛刻的生活裡來,使我一經出生便拖累了這故事。自1960起,直到四十年後的這個冬天沒人看得透爸爸,他的成長、結婚、繁衍歷經艱辛又冷酷無情;為了生子,他帶領一家子變賣家產甚至是祖父遺留的老屋子,在申樓鎮上四處飄零,彷彿他的身體是一座壓不碎摧不垮的房子,由這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躲過那些天災和人禍,後來我才知曉我們的房子既不是哪一座實體屋子,也不是爸爸那瘦骨嶙峋、稜角凸出又戒備森嚴的身體,而是遷徙本身,這遷徙本身成就了我們深深扎根於申樓鎮的每個角落(而不是某一處狹小地帶)屹立不倒。爸爸信奉姓氏與性別,他常說,「我們的先祖把姓氏交給後裔,只能憑靠男人的鮮血才能咬住血脈的鏈條。」

爸爸投進半生的精力才最終得到。我記得那個冬天始終沒雨雪,那猶如黃昏的第二天早晨潮濕、陰霾並色澤漸暗,像在天空裡攪和稀泥。申樓鎮上蠻悍的男人、穿紅彤彤亞麻布的女人、等待呼喊的孩子中必定有人第一眼望見了爸爸,剩下的也逐次望見爸爸走進鎮子的主幹道,像是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又如暴雨一般憑空降臨,那匹馬那暴雨是他們未曾經歷的,因此人們的喧嘩與騷動先於他們的身體然後才是他們身體的避讓,為爸爸留出一道縫。爸爸走得甚快,彷彿腳底之下飛逝的不是距離而是時間。爸爸當時為堅韌所驅使並沒能鬆懈一毫的臉也是他們未曾見過的,後來人們知道並反覆回想爸爸的臉時才意識到爸爸當時臉上的表情彷彿他不是生了個兒子而是生了下一茬的姓氏。在當時的境況下,爸爸的姓氏擊敗了鎮上其他宗族大姓和幾代單傳岌岌可危的小姓甚至是人們或物體的嘈雜、哭泣、戒心與道德盤亙於申樓鎮上空久不散去(孫。孫。孫。孫。孫。孫),彷彿他生下的不是他甚至他祖先的後裔而是這個姓氏的後裔。而爸爸並沒因此而歇手,他有一大家子要養活,更有個兒子要養活,而我們仍是負債纍纍。時值今日,退耕還林的政策已是荒廢,而耕用的田地也已不夠養活這龐大的家庭了。自弟弟出生後,他獨自撐著愈加紛紛的吃緊,每次辛苦攢下的錢也輪不上補貼家用,每年的舊賬都會咬紅下一年的新賬。然而出乎意外,苦熬這麼些年,他一心想有一塊自己的魚塘,養一方魚群;這魚塘折磨了他諸多夜晚,終日念叨,未見臣服。他常說,我的魚塘裡養的魚不是魚,是兒子——他早已將魚塘作為滋養兒子成長的不可或缺的養料了。現如今,老一輩還未從舊時代裡那洗得發白的始終不渝裡消退,他們的活著過於緩慢,連緩慢本身都已無情地趕上並越過他們;年輕一輩已耐不住拓開野蠻的村野前往並蝸居於切割得更為明確的一個個立體幾何的大都會的直角里。這些叫北京、上海甚至深圳的城市接納並縱容他們懷揣夢想。而爸爸卻嚴防死守,不許家人離開家鄉哪怕半步。姐姐神情淒惻地瞭望遠去的人們,想要多探得一寸距離;她早到了花開富貴的年歲,憋壞她的不是青春萌動,是規矩得體。無論去哪兒,她早想離開這個家,卻總逃不脫爸爸的挾制。這份固執像是詛咒更添陰翳,然而姐姐又是溫順的,既沒迷失又未受污染,只是出於捨棄而非策略上的一聲不吭——她留著男生才剃的短髮,穿著男生的粗布褲子,黝黑的膚色,粗壯的四肢,一腳一腳踩進泥裡,總揀最繁重的活做,一場晌午下來,即使料峭天色,渾身也是濕漉漉的又無知無覺。對於爸爸她所用的則是不理不睬的服從,這打扮這行徑這性子無不彰顯她由小至今的企圖;爸爸勒?他只管時時提醒她是個女人。直到姐姐終是到了嫁娶的年齡,對此,爸爸已盤算良久。

我相信她起初只是個小樹芽,如今已是枝繁葉茂了。姐姐個頭不高,剪著短髮,臉膛因為炙曬而發紅;穿著男人的褲子,走路為了跟男人保持平等而不大靈便,步伐卻異常結實。儘管她的腰背挺得筆直,寬大的衣服套上去以後的姿勢總是鬆鬆垮垮而非預料的風度與雅量,不但沒能讓她體態豐滿反而使她更顯單薄,因此她懷著一種緊迫而緊繃著,致使打在她臉上的光線略顯強壯。姐姐岩石一般坐在門前的小凳子上,這時候的光線還沒來,爸爸走來喊她,她雙手翻騰著,沒應聲。爸爸望向她,等待著,不置一聲。而她並不抬頭,只管把花生由殼裡一粒粒剝出來,以看似匆忙的活計抗擊敵人。院子裡有一條磚塊交錯鋪就的小道,有時她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指摳出磚縫裡的花生。爸爸一動也沒動,安穩,堅實,似乎凝結了空氣又緊縮了空間,一不搶佔上風,二沒紆尊降貴,而是以對抗抵禦對抗,姐姐這才抬頭望去,雙手仍絞個不止。「由今兒個起,你的頭髮要留起來。」爸爸說。姐姐仍端著剛才的姿勢望著爸爸,同時花生還在嗶嗶啵啵啵響個不絕。她的眼睛裡沒有疑問或困擾,也不更明亮,眼珠的光輝既沒增加又沒減少,一如先前般處在黃昏的時刻,但她背後的院子、牆壁、門框以及門框裡的門和別的景象彷彿一下子黑下來,使她的目光似乎燃燒起來,燦若燭火,但這燃燒雖然兇猛,熱量則近乎於無,又迅速冷卻在這個冬天裡。他們倆的目光撞向一塊時,像是兩顆同樣的子彈以相等的速度撞擊。之後爸爸離開了,他離開的姿態像一隻鳥,往前探著身子,穿過院子,既沒有莽撞也不拖延,一種硬邦邦的、血肉之軀的步子快出院門時他又折身回來,喊,「過來。」妹妹以為他在喊姐姐,因為他僅乾巴巴地說,「過來。」

「我?」妹妹放下水桶的一邊。

「不是你,」爸爸說。姐姐起了身,端著還未剝完的花生打開屋門,走進屋裡。現在是下午,傾斜的陽光沒了門的阻擋,有很長一截楔進屋子裡,姐姐很快被屋子裡的黑暗吞下了。

「過來,叫你呢——」爸爸一把拽住我,「跟我來。」剛才妹妹放下水桶時我這邊的重力拉彎了我的腰,我也放下水桶,而返潮回來的水濺出來濕了我的鞋和大地。爸爸拽拉著我,水桶又被我剮蹭到,這下我褲子上也都是水了。「還真是水做的樣子。」爸爸說。

「海山,」媽媽喊,我聽到的是被撞爛的回聲,而不是透過長方形的門框傳來的長方形形狀的聲音,我們看不到媽媽的樣子,屋裡面黑咕隆咚的。

爸爸已經走遠了,甚至沒停一下聽他的名字在空氣中爛透。我小跑著跟上爸爸,柏油路過於狹窄,又被泥土侵蝕,在發霉的十字街口右轉,走上幾分鐘,過了石板橋是被冬天凍得過硬的土路,我不哆嗦了,濕和冷傳達的冰感也因為不斷走動而漸漸碎掉。道路兩邊是不大的一片楊樹林,枝杈擎著,托住這鉛灰色的低矮得快要著地的青天,僅剩的幾片葉子孤零零地掛著。走過一大塊霜打支稜的麥苗,我們終是來到孫海村。村裡的街道泥濘狹窄又彎彎曲曲,有時候坡度還挺陡,我們攀上去時那坡度不是斜斜地靜在那兒,而是像水一樣往下流。後來我們看到那幢大宅子,於這一片空間之中始終處於一次奔跑的勢頭,它沒有艱苦與匱乏,更不粗野,形狀上更顯華貴,牆皮經了年頭不脫,門廊的紅漆也像是新刷的,像一場大火任風打雨澆巋然不滅。它的年頭甚久,久不過破舊,彷彿從沒遭到時間的劫掠似的。這宅子歷經風雨,而爸爸卻太年輕,頭髮蓬亂,面容憔悴,一如枯枝。爸爸一步一步走進火場裡,一蘸便冒火的身子又太瘦太干,因了宅子的龐大,爸爸一腳走下去幾乎沒了蹤影。但爸爸那貌似瘸了一條腿的生硬步子,使他一步一個堅韌難拔,它不是循規蹈矩,更不是反抗,而是每一步只為使自個在這個繁榮的地方重新顯影,甚至有時不僅是為了重新來一次,而幾乎是被重新定義,只以這瘦弱的身軀與這座宅院分庭抗禮。爸爸望著這個漫長的午後的巨大宅子,猜不透的、鎮定的臉沒有食肉動物的貪婪,只凜然專注於禮數上的周全。宅院偏安的一隅有個快要廢棄的屋子,新長出的雜草若斑斑銹跡,沒有門,門框變形得也將要朽爛了,跟這院子格格不入,屋子的一側擱著把椅子,式樣古樸的太師椅,有些年頭了,儘管經受過櫛風沐雨又塵埃鋪陳,也未失光澤。我累壞了,想歇一下,提著身子坐上去。「家裡頭還沒有過一把像樣的椅子呢。」我說。我常常憶起那時刻,那院子,那日頭下始終不發一言的爸爸一剎那被她的聲音灼燒。即使我們看不到她,那也的確發生了,她的聲音持續發酵,在她意外拐進來讓我們看見之前我們已經見到這音量所撐起的她那態勢難定的人的形狀,因此我們已不為再見到她而吃驚了——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一張高出一籌的臉,略微肥碩的身子圍個幾乎看不到腌臢地方的圍裙。她聲音透徹、明亮,走近我們時在一個恰當的地方身體剛好與先她一步的聲音吻合,合為一體了,含混著聽了一陣,我們幾乎不能知曉她說了什麼。好像她的聲音不是發出來,而是藏在她的皮肉之下跟隨她的一舉一動表演給我們的。

「老三根,」她說。

爸爸只近前一步,並盡力不使自己矮上一分,毫不退縮地盯著她的盯視,可那種所未見的困擾仍徜徉其間。

「進屋來坐吧,」她說。

「不用,」爸爸說,「一會就走。」

她不再吭聲,而是轉過一半面孔,以爸爸能夠看到的半個疑問朝向他。

爸爸始終謹小慎微包裹的恥辱和痛苦被扎到了,而且他不能再以自己的另半個面孔回應她,更不能低下頭,那樣豈止無賴更是敗陣了。我以為爸爸要屈服了,可他卻點燃了一支煙,抽一口並嚥下唾液;他知道這已是最好的不讓他落敗的行為了,儘管這舉動是如此莽撞和粗野。她整張臉轉來時她幾乎要喊出來,爸爸搶先壓下她,「我們還是盡早定個日子吧,這天愈來愈冷了。」爸爸神態肅穆,既沒央告又不施捨,而是公平,這公平彷彿爸爸、她以及風過之後的颯颯聲響和枯葉一同緩慢落地。

天色已晚,光照不允。

第二天他們送來了彩禮錢,還有那把椅子。爸爸接收了彩禮錢(裝好並不讓媽媽接手),也接收了椅子;把椅子擦洗一遍之後我們辨不清他的臉色變好或變壞,更看不到憤怒或高興,他平靜地接收這一事實,是的,接收。當晚,他拆了家裡唯一的兩扇門板於第三個破曉之前給他們送了去;後來我多次見到這雙開的屋門是在他們家的那朽掉的門框裡,這門對這早已廢棄的屋子來說過於新了。自此,爸爸低價買了河邊一塊貧田(當時鎮上人都以為爸爸瘋了),專心構建起他心中的魚塘帝國(只是一方魚塘)了。

由於這冬天過於漫長過於寒冷,我們賴以呼吸的不是空氣而是寒冷了。僵直的樹木,低沉的天空,猶然是興旺的徹骨冰寒。懸置的太陽像是黑暗裡撕開的口子,只有光亮沒有熱度,而當太陽挪動了時間,前一撮光線還沒顧上移動後一撮光線早已趕來,這些冰凍的光線一旦交鋒愣是割出刀鋒遭遇刀鋒般的聲響。這樣的冷寒天,我們院子裡暴在外頭的壓水井無可避免地凍住了,我和妹妹受命每天須去鄰居家抬水作吃穿用度。我長著妹妹的模樣,妹妹長著我的模樣,都不甚大,我們抬著過大的水桶來來回回,去的時候桶是空的,我和妹妹像是被另一雙眼睛瞟見剽掠而走的,而裝滿水後也甚是吃力了——我和妹妹,兩個人,拿一根木棍抬了水桶往前走,因是水桶過大或是我們的瘦小不像是我們抬著它倒像是這水桶肩著一根一頭掛我另一頭掛妹妹的扁擔往前走了。也因此,我和妹妹每次都弄了一身水,總哆嗦著身子想要抖落這水和這水上的濕冷。多少次我們都氣喘吁吁站在離牆很近的地方,彎著腰,一動不動,妹妹的頭朝前傾斜,臉上一副疲倦、困惑的狀態,嘴微微張開,眼睛空洞。我很悚然,如遭芒刺,整個身體繃得緊緊的,像是被一根繩子系得過緊的一堆枯枝,生恐被爸媽拆開。妹妹轉過頭,憔悴、不解地巡視,院子、牆壁、枯槐、我、空空蕩蕩以及寒冷全都展現在她的視野裡。「我想可以了。」她說,她總是這麼說。我們衣服上被水打濕的一塊又一塊像是從冬天的最深處撕下來的,總也抖不落;因此我們老想千般計,這回妹妹朝我笑的時候,我也跟著望進去,甚至望見了熱的形狀。「我想可以了。」妹妹說。於是我們進了屋。我們老想靠在爐子邊上取暖,終會做成一兩次,這次弟弟已坐上了那把好椅子,他雙腳懸在半空,身上的棉襖裹得他像一團熱氣。爐子的火光不但照亮了屋子,也暖和了屋子。我們輪流為弟弟講故事(雖然總是很短暫),每次講故事他都高興得拍手,臉上被火光映出淡淡的紅暈,胖嘟嘟的小手疊在一塊,兩隻黑眼珠裡燃著火,他喜歡聽我們講故事。我坐在椅子裡,烤著火,這爐子太熱,我本不想這般熱的,我討厭這火的味道,火的味道太響了,我又是一陣惶悚,我只想出去玩,像我的兩個小姐姐那樣,弄得滿身滿心的水。我坐在椅子裡,毫不動彈,慌然不知如何。外面冷透了,媽媽說,爸爸也這麼說。門又是關好的,我看不到外頭,門被打開了,外面的冷殺不熄火的熱,卻滅了火的亮。火的亮高高低低,又在變了,而外頭的亮方方正正的。姐姐端著盆缽進屋來了,她分給我好多花生,又抱抱我,「你要乖。」姐姐說。我又看到外頭了,外頭的房子和樹枝一動也不動。姐姐又出門了,走前她又分給我好多花生,我才不喜歡吃花生勒,更不喜歡聽那響,畢畢剝剝的。我又聽到爐子裡火的畢畢剝剝了。這響聲好多,又鬆鬆垮垮的。媽媽進來了。「乖,別吭聲了,」媽媽說。我才不吭聲勒,是火在吭氣呢。接著進來好些人,我認得她們,我的姨媽們,她們好像一群羊啊。她們沒有分走我的火光我的熱,更添了亮和熱。她們可真吵,屋頂的吵鬧飄飄蕩蕩,下不來。她們在商量和佈置姐姐的婚禮。「她爸勒?」她們說。「他忙著呢,」媽媽說。我聽到了爸爸的聲音,但看不到爸爸,只是聽到一次又一次繁重的聲響。爸爸說,「我要給你造個魚塘咧。」我不知道魚塘是啥樣子,爸爸的聲音一起一伏,這是他的喘息,他將要給我個魚塘呢,連姐姐的婚禮都不顧呢,而我不知道魚塘是啥樣子。媽媽離開了,接著是姨媽們,門外的陽光又回來了,四四方方的,連桌子腿都爬不上,我想幫幫它們,可我又聽到火的響聲了,畢畢剝剝的。有好多螞蟻爬上我身子,我想要脫掉衣服,可爸爸媽媽不讓脫。她們終於進來了,我知道她們就要進來了,大老遠我就聞到了那涼絲絲的水的味道,她們回來了,我的兩個小姐姐,這個叫孫桐,那個叫孫楊。她們還沒進門,水的味道就提早進來了。她們終於進來了,一步近似一步,水的味道也一步比一步濃。她們又開始講故事了,我好高興,她們只要一講故事,她們就會留的時間長些了,這樣我就能更久地聞水的味道了。我聽不懂這故事,但故事裡有她們的味道,水的味道。接著,孫桐摟著我,孫楊也摟住我,我又難以呼吸了,我聽到了她們的跳動,我也跟著跳動了。門口的亮變黑了,我的身子聽到了她們的害怕,水的味道還在。媽媽進來了,姨媽們也進來了,先是好多影子走進來,影子遇到方方正正的邊界時融進屋子裡的黑暗來了。門口的黑暗退回去,現在又是亮的了。媽媽斥罵孫桐和孫楊,她們慌慌地離開了,她們身上留下的水的味道被蒸發到頭頂,很快消失了。隔了好久爸爸的聲響在窗外響起來,我看不到爸爸。我又聽到火的聲響了,我厭惡這畢畢剝剝的,這畢畢剝剝的火的味道。弟弟端坐於椅子裡輪流聽我們講,他懂得內容並付諸行動,盯著爐火,眼珠子像兩枚燃燒的煤塊。我不記得媽媽何時回來的,儘管我們總想抻長時間,但也以譫妄在擴張疆域,我們的衣服還沒烘透呢,衣服上的蒸汽勢頭旺盛得猶是撂荒了的野草,媽媽已回來了,姨媽們也跟來了,同時帶來的還有談話聲、腳步聲和一場摳摳唆唆的婚前籌備。我和妹妹又要去外頭了。她們第二次佈置時姨媽們、妹妹、我、弟弟和媽媽還不知道姐姐不見了。她們繼續佈置,給每件家什都做狗一樣的配對,遇到那件沒人搬得動的貨櫃時,紅枝姨媽問:「她爸勒?」媽媽瞥了貨櫃片刻,那張臉沒一絲異樣,即使雙手擺動時所轄領的幅度之內也全是平靜的景象,然後她們繞開這個重活去下一個活計,這時候姨媽們、我、弟弟和媽媽仍不知道姐姐不見了呢。這是妹妹告訴我的,我當時沒懂她什麼意思,問了她兩遍,她解釋之前她們又一次遇到了那架過重的貨櫃,紅梅姨媽問:「她爸勒?」媽媽益發安詳,眼光灼亮,慢得近似生銹了的機械態勢,說,「他——忙——著——呢。」接著,我們看見爸爸和姐姐扛著根原木進了院子。儘管姐姐的個頭比爸爸矮上不少,並且在高度而非力量上明顯吃力與困難,但那根壓上肩的原木幾乎沒有傾斜,平行著大地。這時候,我們的家庭已是四分五裂了,以媽媽和姨媽們為一派,姐姐為另一派,兩軍對峙。姐姐以繁重的勞動(後來聰明地選上協助爸爸)和不斷的消失抵抗媽媽甚至爸爸的安排,從未投降,但自爸爸得錢以後的放任已讓他壓上姐姐那一端的天平。媽媽終有一天忍不住,當著所有人尤其爸爸的面哭起來,毫無羞恥之意。然而,早在此前媽媽毫沒例外地將我和妹妹轟回了冬天裡。

我記得我們總搞不清姐姐的蹤跡,她也老穿戴整齊得像個正方形消失於每個漫長的午後,流放到那些下午的邊沿,並在晚飯前回歸。終有一次我跟上她,她於某個下午行走,烈烈陽光攜著佈滿蟬鳴和纍纍熱量透過繁複的枝葉一刀一刀一鑿一鑿地投射在地上造就的白光不停地拱身上了她的肩膀之後又像是陰雲逼來時的碩大雨珠砸落在先前的地上並濺起濛濛塵埃,過了雜草恆生的石板橋跟著荒路低下來走出荒廢了多年的小學並衝出重重包圍來到申樓鎮的邊界,從天上蕩下來的風刮翻了她的裙擺又回到雲上去,人們像被風拆散了似的臃臃落落地浮腫了一圈又瘦回去,而被風擋回來的膽大孩子忍不住臉上的恐懼想哭時又順勢藉著因為被踩倒的疼痛哭出大於疼痛本身的哭聲來,此時,姐姐站在申樓界沿的這邊望著那條鎮外的柏油路和道路盡頭的誘惑躊躕到下午的邊界而知返,回到家裡來。這會子姐姐又失了蹤,我還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回失蹤,我第一個曉得她離開也是第一個知曉她回來的。她疲倦的臉,輕佻的眉,配上這冷性子,一切都這麼平常,步子踩得咯吱響,待到歸來,下半晌已涼透,將自個反鎖在小屋裡。爸媽還以為她沒回來,仍喚著她的名字。我起先只是驚詫,攀上窗台,窺視詳情,她的行動格外迂緩,略略躊躕後坐下,接著便有些悲傷,蒼白的臉衰萎又頹唐,精神卻沉靜,濃黑的眉下那雙眼約莫失了光彩。身旁桌上擱著張紙,那張紙擺在火柴盒的半尺之遙。這張長方形的紙被攔腰對折了兩次,折痕與折痕的垂直相交(該死的對稱性),本應像是解析幾何裡的兩條坐標軸,而因為第二下折疊過狠使得那條不但一絲不苟更是確定無疑的折痕有種貫穿紙張的邊界折疊了空間的錯覺,使得這張紙不像是「田」字而是「申」字了,而那兩條折痕的回馬一槍又使這張紙由二維升格為三維,並鬆弛開來,中心的支點抵消了大部分重力,使它的四分之三翹著,這時的折痕與折痕像了樣,仿若立體幾何裡三條垮塌了四分之三的坐標軸,如今它攤開得如一朵成見之花,古怪地漂在桌子上,彷彿已然窺得對抗重力定理而非萬有引力定律四分之一的秘密。接著事情發生了,她掠平這張紙開始閱讀,她的姿勢和閱讀的進度像是我蹲伏在她對面閱讀這張紙背後的故事一般,此刻的煙塵沸騰,她突地將信紙團成一團,又反覆攤平,新來的無數個細碎的多邊形折痕已經淹沒了原先那兩道攔腰截斷的折痕,而那些剝離了音節的字詞句即使被磨平、弄髒、揉碎也守著規矩,困在紙裡頭不出界,句與句之間的疑問或衝突總在紙張內結束,從不將表述的矛盾與邏輯的蠻橫擴張在外,即使紙張崩潰它們也無法擺脫物理世界的束縛,更不會因此也增加識讀和辨認的難度。姐姐蹲下身去,我看不到那張紙了,她的膝蓋頂著下巴,臉色陰沉,沒多久臉色發黃,並越來越黃,這黃簡直可以稱為亮了,我看不到她在幹什麼,幾乎是一瞬,那亮的黃又不見了。媽媽的喊聲傳來時,我誤撞了窗玻璃,她一陣倉惶,將那張紙藏於枕下,慌亂之下竟將剛擱上桌的火柴盒弄到了地上。姐姐離開以後我偷偷潛進屋裡,取出那張紙,紙的一角已被燒壞,但並未波及字跡,上面的字體甚小,擁擠不堪,又潦草,但不失好看。

榮麗:

我在此為你寫信,罔顧事實只為講這個故事,確乎是走投無路了。考慮到如今窗外透來的陽光分外的亮,又分外的冷,而我還活著,真是唯一令人安穩的事了。現實的境況裁開時間攪進心窩,縱橫之疼痛,令這故事早開始了,即非我親歷,又皆荒唐之言,你姑妄聽之。

你手持一把刀切進來,質問於我,如你猜測的那樣,我棄了你,並為此後悔。我自己方毫不寬恕,更不期許你的諒解。人們生來誤解,並耽於誤解,而你我早互訴衷腸,誓不甘在此蝸居一世,終有一天要離開這裡。我們在此出生、害病、乏味和成長,又經了交媾、堅守、不懈和掙扎,兒時樂園已是羈絆;是此,我們不為其他,只為逃脫,而你卻因於你爸的脅迫而未能成行。我於一個月明昏聵夜孤身逃離,沒錯,我逃離了這兒,這個囚禁我二十年的小如郵票的地方,都來不及知會你,現如今它仍囚著你,我為此憂心而絕望。那個夜晚,月色發昏,我終於逃出孫海→曹縣→菏澤市→山東省,跳上開向遠方的1504次火車。這列火車是狹長的、矩形的,邊稜和直角均毫不妥協,遠遠望去像是一行沒有標點的過長的句子。我不像村上人那樣逃往上海、廣東或深圳,我要去的是北京這座繁華的大都會呢。火車裡儘是肩扛包裹的年輕人,消盡生氣的年長者;他們偎在一起,面容黃瘦,眉眼全然一樣,像一塊貧瘠的土地;間或的一笑,使之懷揣的夢想不慎洩露一隅。我舉步維艱,茫然站在那兒,渾身冒著冷氣。火車啟動的那刻他們以液態的邏輯推擠著我,我聞到了煤味,也因此啟動了我的旅程,像是得到了高貴的美德,我終是逃脫農耕文明坐上蒸汽文明的列車赫然開進電氣的信息的文明。對不起,這一刻我竟忘記你,忘記你一點點。我跟這些動物混雜在一塊,他們也不疾不徐地接納我以後暫時地合攏了,此刻我們都是灰濛濛的,連應有的間隙都糊掉了。度過不安的一夜,我近乎與他們沆瀣一氣而散不掉的籠罩於身的熱氣猶如濕漉漉的色澤。正驚恐間,列車的服務員推著小車叫賣吃食,有時是生活必需品或小玩意,他從容不迫地在這條小道上再次劈開這條小道,竟如此壯觀。他身後的列車員走在後頭,列車員快要觸到我的衣衫時我呼吸急促,猶疑不決;直到他觸到下一個人的肩膀我幾乎是喊出來的(我在一個沒能準時打開的門前等待了過久,當門打開的瞬間我簡直是彈出去的,像是要從速度裡取出一小段距離補償給遲到的時間):「離北京還要多久?」「很快,沒多遠了。」他說,他的制服乾淨、整潔,顏色裡的藍過於充盈而簡直艷麗了,領帶打在襯衣的衣領裡,像一份折紙。他的帽子又太過端莊,帽簷再次幫他壓低了視線俯視我們。

然而,北京卻沒什麼值得描述的,它沒有我先前預設的輝煌,更遑論秩序,那垂直切割的建築所彰顯的是追求利潤和汲取慾望的形狀,連耽擱的愛情都因為耗盡力量而中止。而憑靠血脈傳承至今的蠻荒仍活在人類身上,使人類本身在這高度文明的城市裡格格不入。這些依舊難消我要下車的志願。人們下車又上車,絡繹難絕。

「對不起,你不能下車。」列車員將車票遞還給我。這是另一個列車員,筆挺的制服將他身上所有野蠻的弧度全改造得稜角分明,起碼表面上是,而明若大火的北京城又照得這藍制服黃燦燦的。

「為什麼?」蒙受此次恥辱,我氣憤異常,「難道這門不為我而開嗎?」

「這門為所有人開,也必然為你敞開,只是根據你的車票,你不能下車。」

「我車票怎麼了?」我實不該如此,這等行徑的挑釁簡直似是潑皮。我實不該朝他的臉搖晃車票。

「你的車票終點站不是北京。」他說,「因此,我不能讓你下車。」

我極力克制一腳踏入北京的衝動,又因境況緊急我使勁跺腳,威震於火車之內。我手中的車票雖折痕貫通,且已被剪破,卻也爭氣,形容清晰。車票的起點雖是菏澤,終點卻不是北京,更不是旁的地方,而是空白:菏澤→ 。這期間,車內車外一片繁忙景象。我想起來了,那個賣票的售票員定然知曉或疏忽了什麼,不然售票員何以朝我微笑呢。

「可是我要在北京下車啊。」我說。

「你車票所示的並非如此。」

「但我花的錢是到北京的錢數,這是不能變的。」

「很抱歉,這是規則,車票的規則,規則不能破壞。」

火車馬上就要再次啟動了,我需要爭取時間,可他是如此冥頑不靈。我早已大汗淋漓,濕透了衣服,門外北京的寒氣業已迴避。我顫抖著雙手抓住車門,想要跳下去,但是列車員早防備在先,一把將我撂翻在車內。他的動作乾淨、利落,一如那身制服。汽笛聲傳來,我眼望著北京由我眼前慢慢消退,悲由心來。我們在離開北京邊界時我極目眺望,差點罵出口,你們這幫未開化的被制度奴役的猴子。

「我要在下一站下車。」

「下一站你也不能下車,你的車票沒有終點。」

我不能在這列火車上的任何一個站點下車。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我遇到了多麼大的麻煩:我,一個滿心逃離家鄉的人,不但沒能逃脫,反而被困在一個四處走動的狹長的長方形裡。「可是我要到北京啊。」我歇斯底里地喊著。

「你已經到過北京了。」列車員說。

「可我沒下車。」

「對此我深表遺憾。」列車員漠然的語氣沒有同情。

「這是你們的錯誤,你們沒給我的車票打印上終點。」

「你需要到起點站去找售票員。」

「可你不讓我下車,我怎麼去找?」

「很抱歉,不是我不能讓你下車,是你的車票不能讓你下車,這是我的工作,也是車票的規則,是你的車票的規則。」

我毫無顧忌地拍打車門,手都要拍爛了,車門絲毫未動。火車仍在匡當匡當地往前行駛,門外的寒冷透過門縫鑽進來,片片冷氣割著我的臉,外面的冬天更冷了。火車上的又一撥人已不再理會我。列車員早已離開,他必定嘲笑於我。而她也必定嘲笑於我,不然那漂亮的女售票員何以多笑了一次呢。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寒冬去了炎夏來,秋日黃了春光暖。我日日由車頭走到車尾,由車尾走到車頭,反覆無常,試圖離開這列火車,終是未能僭越一步。我走在火車裡,火車走在世界裡;火車比我更快地到達我想去的地方,我的速度走在它的速度裡,讓我倒退又前行。是的,當我想要逃離火車,火車並不阻止我,也不變大,而是在我行走時行走,使我永不能到達火車的邊界,這該死的行走的牢房,我們卻習以為常,習慣這行走,習慣這牢房,令這火車成為我們的常識,至今無動於衷。而如今我所受的懲罰,是你我當初所未能預料的。我費盡心機地離開我們那個郵票般大小的小村子,嚮往外面的十方萬象。是的,這也是你所未能想到的,我坐上這列火車不但去了北京,也去了上海或深圳,這列火車甚至載我去了世界各地。沒錯,我是離開了家鄉,這列車載我去了任何地方,但我卻寸步難行,只能被困在這個比郵票還小的地方——這列火車上。

我癱倒於這列火車上,體內那世世代代流傳的血脈已被抽走,化作一列永不停歇的火車像是一把刀切進世界裡來。

此致

敬禮

孫懷周

於2014年07月26日星期五

我不認得孫懷周,說不定見過,不那麼確定;更不為他記述的內容扼腕,只是驚訝,不是驚訝不知曉姐姐與這麼個人有瓜葛(時隔十年,當我遭遇婚前籌備之時我才領略姐姐那時的意圖,她是為了對抗這場包辦的婚姻找來了這個人,儘管她失敗了),而是驚訝竟有這麼一個人,這些年來,每個晨露壓枝的破曉,總會映上不少人員事體,偏偏遺漏了這個孫懷周。這個人沒有面目,沒有形象,只是個名字,探不到底細,像鳥類拍打翅膀,越來越稀薄,在我們的視線裡隱現。仔細回顧過往,終在一個黃昏裡靠近這個名字,那是一個林中的下午,霧氣纏繞,幾乎辨不清顏色,只能認得出黑白甚至是灰了。我走進樹林,那兒有條小道,小道攀上去路過一片空地,俯衝而下的盡頭就是枯河岸邊,連接過去和未來,全然一體。這是一片被人遺棄的樹林,貧瘠的線條上佈滿牛馬的印跡和糞便,一小塊一小塊的空地揭了枯草的疤,塑料袋、瓦礫、生銹的鐵罐頭和冷峻的冬天全都爛在泥土裡。這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男人伏在小崗上,沒有名字,沒有爭鬥、野心和貪婪。他在泥土裡翻個身,起初我以為他只是其中一片被風拂過的枯葉。他熟悉這兒的土地、腌臢、死鳥和羽毛,更像是這片樹林的一部分,骯髒得體的赤身裸體,深埋泥土的臉。我看到了他,更看到了他的發抖。某種比廢墟更詭秘的荒蕪襲來,使我渾身顫慄,許是冷風的無法回絕,帶來了冬天的緣故。但我分明看見了,看見他迎向夕陽的光輝,像是一團未經蔭庇的親屬,而陽光正燒著雲,我們頭頂上空的火勢猶如經了高溫硫化的灰塵。鳥兒開始鳴叫,並且聽到了它們的回聲要多於它們本身的鳴叫。這時候我已知道他的名字,他不是孫懷周。「你在發抖,」我說。「我沒發抖,」他說。在這個瘴氣四溢的地帶他呼吸著冷冽的空氣、潮濕的霧氣,堅持抗爭的不是我的陳述句,而是他自己本身。他說,「我沒發抖。」太陽漸漸西沉,夜幕即將到來,我懷著愈來愈強烈的不安盡力遠離他。他說,「我沒發抖。」包括之前和如今他也真的沒在發抖,鎮定又沉靜地站在那兒,凜然不可侵犯之架勢,銅澆鐵鑄一般,沒人撼得動,早於時間也重於沉靜,即使如此他還在說,「我沒發抖。」於這片泥濘與熱烈之中我也情難自禁地幫他說,「你沒發抖。」然而,姐姐一旦出現他又立馬住了口,他選擇了沉默以免姐姐和孫懷周結束約會以後趕不上應得的晚飯,姐姐領走我以後他像一隻蒙眼的驢子走在林子間不出來。而這即是我所遇見的全體孫懷周。

媽媽終有一天忍不住,當著所有人尤其爸爸的面哭起來,毫無羞恥之意。而姐姐沒有厭惡卻深具韌勁地聽著,保著凝結、明晰、無愧的血肉之軀一動不動,即使媽媽哭泣的緣由來自姐姐。然而爸爸出面了,他只是做出一種姿態(只是離開了姐姐,這已夠了)就把姐姐攆給了媽媽。姨媽們迅速逮著了姐姐(這時媽媽還哭著呢),為她沐浴更衣,梳妝打扮,並取來事先備好的過大的頭飾遮掩她的短髮。由小到大,姐姐遇到過各式各樣的戰爭,她跟狗、馬、牛,跟同齡或是大於她的男孩子,跟媽媽的前半生和眼淚,跟爸爸的前半生和臨時倒戈,跟那張至為重要的信紙搏鬥,跟姨媽們的嘈雜和白眼,她從未退縮,無論精疲力竭、志得意滿還是遍體鱗傷她從未落敗,都在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上贏得了尊嚴、榮譽和勝利。她同樣懂得,這種漫不經心的惡意正虎視眈眈,伺機反撲;而她也需要把自己置於這危險的境地,不僅僅為了品嚐這種與生活和不公僵持不下的滋味,更為繃緊的皮肉和皮肉裡的鬼魂,保其鮮活而不致發臭。也因此,他們始終打不敗姐姐,包括後來姨媽們為她穿好鮮艷的衣服和畫上艷麗的妝容。然而,姐姐還是落敗了,敗得淒慘且無聲。在那個夜晚所有人都忍著寒冬與燥動,擎著輝煌的燈火,當姨媽們拿鏡子照出姐姐的模樣時,她被打敗了,即使她身體強壯,不用置疑。打敗她的既不是孫懷周,也不是那張信紙(她甚至沒來得及與它們搏鬥),更不是女人的衣服和妝容,而是她自己,不不不,不是她自己,是鏡子裡的衣服和妝容的色彩(彷彿她以往和現今只是生活在黑白照片裡,是鏡子的映射讓她剛剛發現色彩似的),不不不,不是色彩,是她對那些色彩的敏銳打敗了她,那份與生俱有的敏銳一下子擊潰了她,並無力還擊。一剎那,她跨出的過大的第一步扯爛了裙子,姨媽們花了一晚上才補好,沒耽誤第二天的婚禮。

然而,另一件事卻毫無徵兆地一舉擊潰了這場婚禮籌備。早在此前媽媽已毫沒例外地將我和妹妹轟回了冬天裡,而冬天也早落滿了第一場雪候在外頭,媽媽的斥責因為倉促而忽略語法使得這一長串壓得密實也倒刺叢生的句子像一把鐵鍬不但刺傷我們更在插進雪地之後振蕩出扇形面積的嗡嗡的震顫。這雪平均地落下來,沒有間歇,也不會饜足,而大地本身的溝壑難填致使這雪像是厚此薄彼了似的,原本應是天地一色的遼闊雪地說不出的陰暗、冷峻和窄憋。我們敲不開鄰居的家門,只能換了更遠的人家,回來時妹妹和我隨著雪地,抬了水桶穿過長長的街道,一邊是一排青磚瓦房的正面,另一邊是前一排青磚瓦房的背面,它們砌得實在太過隨意,沒一點精心佈局的架勢,因此這條道也是磕磕絆絆的即使為積雪覆蓋也難掩坎坷,我們每陷進積雪一步地勢便下沉一寸,軟和得像踩在飛翔上。每一家傳來的熱烘烘的煤煙味吹上我們的臉,將剛剛落上我們臉的雪化掉之前又沒均勻的向上瀰散。我們折回家重新封嚴門窗,熱氣漏不出去,我和妹妹則像客人遺下的兩個冰塊。我們圍著爐子取暖,這一會兒我們身上頭上睫毛上的雪也都化成了水。弟弟仍坐在椅子裡,似乎更高興了,即使我們沒顧得上講故事。媽媽掀開窄窄的門簾走出內屋,接著是姨媽們。我幾乎看得見姐姐端坐床頭,像一根被搾乾的枯枝,肩頭的衣服全耷下來,頭朝前傾著,臉上既緊張又瘦削,目光空洞。即使他們不打算舉行多大的婚禮,也是需要炮仗的響來沖喜、助興的。時候尚早,受邀的儐相也沒到來,然而她們現在缺個男人。媽媽掀開新制的、更大的、補上門的缺的棉布簾,走出去,又由屋外走回來,我聽見她腳下的咯吱和帶進屋裡的雪融化的聲音,她走過弟弟,站在妹妹的身後,手放在我的頭上,我的頭髮染不黑旁的也會染濕了她的手。我和妹妹聽話地去了,是妹妹邁出的第一步,然而我們看到了什麼?還沒到河岸旁,遠遠看到了燈泡的亮度,我們看到爸爸正站在魚塘邊擎著雙手以燈泡的亮度取暖,這個被大塊的石頭和水泥砌好的魚塘,兩丈餘深,三畝見方,並做了隔水處理,塘岸的邊沿又以水泥包好加固,並圍做了一圈堅固的木欄杆。筆直的邊沿切開了荒草蔓生的黃土地,不遠處好多棵鉛筆似的楊樹擎著幾根凋零的枯枝像是車輪的輻條盤結。抽水泵一頭的水管伸進被鑿出個冰窟窿的河裡,另一頭的水管像一根踩得發白的小徑通往魚塘,龍頭的水以太快太短促的速度又太過持之以恆的長久噴射出來,灌進魚塘裡(本應等到來年開春,爸爸竟盲目不顧寒冬的季節倉促上馬)。你自然不會知曉,我們摔了多少跟頭,又鼓了多大勇氣,起先妹妹未馴化的勁頭平不復,後來,我們「爸爸爸爸爸爸」地喊著,我們兩個的音量合在一塊像兩個影子的重疊,既沒有變大變厚,也沒有變濃,質量更不會增加,所以不會穿透得更遠。得不到回應,我們沒有氣餒,著了魔一樣喊「爸爸爸爸爸爸」,但馬達的聲響全完蓋過了我們,我和妹妹像兩盞可憐的燈泡亮在陽光四射的白晝裡。爸爸沉迷於魚塘,而我們滿嘴滿腦甚至滿是供我們呼吸的冷裡都是爸爸爸爸爸爸。我們自然叫不回爸爸,帶回一身魚塘的濕氣一路到家。其實屋子裡並沒有過分的溫暖,反而是屋外有多大的冷,屋子裡也只會有多大的熱,弟弟依舊坐在熱量裡。她們再次進來了,而我還坐在椅子裡。我聽得到屋頂的聲音,也聽得到姐姐的哭泣,她的哭泣裡有好多好看的顏色。媽媽尖聲細氣地勸她,姨媽們也幫襯著,這回我聽不到她們說的話了。這爐火卻令我目眩,幾乎要睡著了。我才不會睡呢,騙你們來著。看著爐火,我幾乎要哭出來。我聽得到屋頂的聲音,也聽得到姐姐的哭泣。沒多久,我就不哭了,因為我聞到了那種味道,還要永遠聞到那種味道。這時孫桐進來了,接著,是孫楊。她們站在那兒,映著火光,我笑起來。聽到我的聲音她們的臉也衝著我裂開笑了,她們身上的水的味道也裂開來,這味道真好聞。媽媽進來時,我哭起來了,媽媽越是哄我哭聲越大,這時我聽得到屋頂的聲音、姐姐的哭泣,還有火的聲音。姐姐走出來,她已經不哭了,她摟過我,說,別哭了。孫桐和孫楊再次回來時我早不哭了,姐姐也回內屋去了,她們身上的水的味道比上次更好聞了,房間也變黑了。姨媽們又在進進出出,我能聽得到屋頂的聲音,還有火的聲音,畢畢剝剝的。媽媽路過我以後,我看不到媽媽了,接著,我看到孫桐和孫楊又離開了。我能聽見到屋頂的聲音,還有姐姐的哭泣,但我聞得到水的味道,那火和火的聲音和火的味道退了開去,這時候我想我睡著了。我是被火嗆醒的,這火的味道了真難聞。姐姐睡著了,媽媽和姨媽們也像睡著了,我聽不到她們的聲音。孫楊和孫桐還沒回來,我瞧了瞧自己,終是沒哭出來,她們第一回留下的滴滴答答的水味還在,我下來椅子,循著味道,繞過爐子,走到門口,像是脫下了一件衣服。我走出去,這棉布簾擋得住外頭的冷擋不住我,到了院子裡,黑暗回來了,像是脫下了三件衣服。我聽得到屋頂的雪聲,這雪太乾燥,所以我又聞得到姐姐的濕氣味道,跟著這味道我一路向前走,那些濕水味道走得太快又太遠,我幾乎趕不上。穿過小樹林,爬上小崗子上又爬下來,拐個彎,我開始沿著岸走,水的味道更重了。這時候已經全是水的味道了,我看不到孫桐和孫楊。我肯定已經找到她們了,我聞到了她們的味道,那濕水味道。這兒四四方方的一座城全都是孫桐和孫楊,她們全都溢出來,流向各個地方。聽著馬達的聲響,我聞到了這麼多的孫桐和孫楊,這麼多的孫桐和孫楊一下子淹埋了我。我和妹妹再次來到魚塘,妹妹和我走過魚塘。遇上燈泡之下的爸爸時,妹妹沒喊爸爸,我也沒喊爸爸,爸爸輕易地看到了我們,也只是看到了我們,並任由我們如水一般漫過魚塘和爸爸。以此為界,魚塘之前的我和妹妹並肩同行,魚塘之後的妹妹和我開始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地續上之前的、並添上多出來的速度。當夜我摔趴十一次,沒一次停下來,即使疼斷了腿,並一次比一次地重新肯定一下這疼,也一次比一次地落後,直到看不見她,她不是一下子消失,不是一點一點地消失,而是一次一層一次一層地消失,我每摔一次她的身影都會薄一層,直到(包括夜晚也)消失在茫茫大雪裡。我氣喘不止,大聲喊她,「孫楊,孫楊。」沒有起色;我瘸著斷腿一路走,走得夠遠了,可還是不夠遠,這茫茫雪夜的寒冷和陌生靜靜地籠罩著我的孤寂、渺小和恐懼,然後我看到了,事情如此突然,都來不及思考,我看到了那場大火,而這時已是晚了。她逃進黑夜時我才看見她,其實她本就站在我跟前,因為大火過於絢爛非但沒能輻照反而遮蔽了她,待到她的跑觸動我的視覺並憑靠了黑夜而不是火光的反射我才看到她。用不著猜,她手裡攥著的定是那盒火柴,我認得,曾在姐姐的房間見過多次,都快被她揉爛了。我疼壞了,早走不動(這走不動之於妹妹更像在後退一步),臥在泥水裡瞧這燃燒的麥秸垛。這火是液態的、活的(不像剛才那燈泡發的亮和熱,是固體的,死的),它燒著,不斷融化天上的落雪,這場火不但燒化了大雪,也燒來了這場大雨,這雨一併擴大,蔓延了這整個的冬天,好像整個冬天被這一把火燒盡了,整個暖和了起來。這雨本是囫圇個的,落地上迸碎一個個的響,撲稜稜不罷休。這天晚上,這個冬天的寒冷終於漏光了,連顏色也懶得留。自此,這火已將這場大雪燒成了大雨,雨水嘩嘩下,也澆不滅這大火。後來是第二天的黎明才淹沒了這火。我怕極了,身子發僵,大聲呼喊。然而人們一下子圍上來,似乎村上人早早潛於四周等待我的或是大火的呼喊,他們陸續跟來,屏氣凝神又彼此妨礙,起先是驚異、惶惑和歎息,接著是一張張取暖的臉逐次明亮。唯獨一張急促冒失、狠巴巴、血氣很旺的臉為氣忿所飽脹,那是屬於會計的臉。他使勁推我拽我又盡力避免傷及皮肉,任他威嚇咒罵我不置一聲。然而還是有人告訴他,儘管他們說的不是爸爸是那盞燈泡。他們說:「喏,瞧見那亮沒。」他們說:「喏,他就在那兒。」他們說起我的來歷時捎著某種幸災樂禍的得意,因此與其說會計被他們的信息指引不如說是被他們那份得意所驅動。不但他們曉得,我也曉得爸爸不會來,然而爸爸的到來既令人意外又令人費解。但當我看到爸爸看到我的剎那非但沒有驚懼反而鬆懈了緊繃的臉以後已猜到個中緣由:會計定是跟爸爸說,「你兒子燒了我的麥秸垛。」我既不能指責妹妹又不能推卸自己,以一種可怕的癲癇置於兩者甚至眾多目光之間。這場面岩石一般,早於故事早於人們早於蒙昧已在那裡,人們還在擠迫和壓縮,假惺惺、華而不實的廢話,而會計的無理取鬧與爸爸的無賴已然庭外和解。然而故事遠未結束,媽媽這個瘦小、乾癟的女人,似乎碰上了鬼魅,帶來了歇斯底里。雨在下,火在燒,而我們都在鬼打牆。媽媽甚至無須撕心裂肺地吼叫,只要輕輕呵口氣,跟本不用近前,只須遠遠地拋來一口氣,媽媽說,「海山,」這時媽媽才忽地驚恐起來,彷彿是媽媽的這個呼喊驚醒了媽媽,並以她的呼喊終於彰顯她是個活物了,媽媽說:「兒子掉魚塘了。」媽媽沒說弟弟淹死了。事實是,當晚弟弟淹死在爸爸日夜操勞的、將要用以養育弟弟的魚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