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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你家有龍多少回

跟自序一個樣,不會寫後記,但我偏要講一個故事權作後記,這故事叫《你家有龍多少回》。

第一回

我出生於乙丑年乙酉月乙卯日。這日午後,風雲突轉,烏色漫天,驟降大雨,我便出生了。大雨綿延三個月,積水成海,我們村也因此取名孫海。這水一動不動,一如煙雲,耐心十足,那些房舍、灌木和樹林彷彿並沒被淹沒而是漂浮在上,儼然不動,頗為莊嚴。而土地卻遭了殃,田不能犁,麥不能耕,荒了一年。後來我爸跟我講,也是祖輩的教誨,他們攜上我爸跟我講:「天有異象,聖人必出。」遵從祖訓——於是我爸為我取了個「孫一聖」的名字。我從未跟人講過我這名字的由來,每至躬逢迎合,總胡亂扯個《西遊記》的謊搪塞。

然而,關於這一天,我爸為我講的卻是另一個故事。

仍是這個午後,老天變卦,電閃雷鳴,驟降大雨。大雨綿延三個月,積水成海,水聲撞擊平原。我爸擔心田地,披上雨衣,戴上斗笠,蹚水來到自家的十畝耕地前。只見,大雨仍在滂沱,雨聲幢幢,鐵灰色的水面一望無邊,雖不見驚濤駭浪,這水下也是蘊含了野獸。雨水下著並愈下愈穩當,這大荒野蹲伏在不緊不慢、灰濛濛的冷雨裡,起初雨線落下來只是縫縫補補地上的坑坑窪窪,沒承想,這雨下得太久,不但溝壑、起伏連同地勢都一塊填了平成就一面汪洋,這平面沒有浪花、沒有色彩,有時會有樹葉、塑料袋和斷枝積聚在泡沫裡,無數「雨腳」敲擊水面冒起了相等的無數個泡泡一口一口吃掉水面。

還有魚兒水裡游,一條緊挨一條,宛如密實咬進的鱗片。

我爸站在那兒,姿態詭異,也不吭聲,只是瞧著這汪洋,陷入惶恐,又裝出聆聽的模樣一動不動。雨水打濕了他的臉卻濕不透他的表情。

村人們也早來了,他們各自摸到自家地頭,一望這無垠大水,全是凝重的樣子。已是暮色四合,村人也陸續回家,留下一片竊竊私語。閃電劈亮了很多人,也劈亮了我爸,待到雷聲隆隆,他們的低語卻未被遮蔽,他們說:「天雷滾滾,神龍已降。」這是否是祖輩的教誨,我不得而知,我爸卻早聽到了。

我爸說:「不對,這樣的天是沒得龍的。」

第二回

光陰拈指,日往月去,前後過掉十幾載,像一掛瀑布。

我自是長大了,會上學,會做農活。農村的學校不比城裡,每次農忙都會放假,不是為了讓孩子去幫家人,而是老師們也有農活要做。

每至秋季,我爸都會牽上老牛,套上牛軛,裝好犁鏵,母親掌舵,將田地翻捲,一個來回走兩壟。我則站在一旁數數,一壟、二壟、三壟、四壟……按人口,我家有著十畝地,擱在解放前,也算是小地主,而我是個地主崽兒也說不定。犁上一天或是兩天,再用耙子將翻捲的土地耙平,隔個一兩天,再用耬車將麥子播種。攏共一周下來,一壟一壟的麥田便躍在土上了。

若是風調雨順,待到來年夏天,麥田金黃,風過無垠,一片積蓄而又有力的起伏、一浪高過一浪的時節,便是個豐收年。

那當口,拿鐮刀將麥子逐把收割,裝車運到打麥場,老牛拉上石磙,碾上一圈又一圈,使麥穗脫粒。將碾碎的麥秸挑開,堆積成垛。剩下的麥粒再經了風揚,才裝上蛇皮袋。待到一袋袋地運回家,也算了結了這個豐收年。

每次拉上幾車糧食回家,但凡遇上村人們都會相互致意,我爸也是這樣。然後相視一笑,睥睨天下。他們說:「你家打糧有幾斤?」

而如今,秋季有了拖拉機,夏季有了收割機,機器的到來使這些個農忙也沒那麼多忙的了。

日月罔替,世事演變。2000年以後,村上更多的青壯年一個一個憑了制不住的衝動捨家,棄田投誠給了這龐大的城市。他們把空間和距離拋在身後,一去不返,甚至客死異鄉,而他們的童年卻死在了故鄉。這些幾近文明的城市氣派得活像一場暴雨,濕透了他們的榮譽、卑微、無恥和筋骨。而祖上的房屋連著土地隨著光陰逝去,也日益枯萎了。

我身在北京,也是從未歸家。每次我爸打電話來,永遠都是「今年的收成很好」。他的笑聲和笑容通過電話線傳來,帶著經由電流擊穿的意味,我再也看不到那些帶有土腥味笑聲的笑容了。

每次我都心疼爸媽,跟他們說年齡大了,身體經不住折騰,就不要再種田了。儘管他們說好,卻從未聽從,依舊種著十畝麥田,像以往那樣忙碌和顫慄。

我能曉得,每年爸媽還會裝上一車或幾車糧食回家,碰上村人們仍會相互慰問:「你家打糧多少斤?」

只不過,如今只剩下他們的老了。

第三回

今年七月,我因事回家,正趕上麥收。本想能幫上一些,卻被那龐大的機器打敗。十畝麥田,寬闊無邊,這「轟隆隆」的一台聯合收割機不消一晌已是完工。再也見不著打麥場和打麥場上的月牙以及那月牙一般明利的鐮刀了。

好在,村人們的慰問沒變,遇上我除了一句「回來了」再無其他,猶如我從未回鄉一般冷漠。令他們激越的自是那比他們還老的一句:「你家打糧多少斤?」

到了家,吃過晚飯,趁著天色未晚,我跟我爸去田間散步。不承想,忽地狂風大作,雷電交加,驟降大雨。倉促回了家,我說:「果真要『天雷滾滾,神龍已降』了。」

「龍?」我爸笑了,「你不懂龍,這樣的天是沒得龍的。」

接著,他講開來。

「起初什麼都沒有,只是混沌一片,待濁氣匯聚成塵,經了沉澱便成大地。這大地,從未傾斜,一再穩固。接著,人在那兒了,並不是突然出現的,而是就在那兒。直到老去入了土,孩子才算長大,這是血脈傳承。人呢,所有的活著和奔騰全取自土地,歷代繁衍,卻從未感恩。時光在巨大的寂靜、在疾馳的速度裡,越跑越遠,甚至是兩倍於空間的速度,從來拖不垮大地,而人類的停留還是太過渺小和短暫。這碩大無朋、鱗光閃閃的大地,它是上古遺留的神物,是莽荒時代的濃縮物,雖一再擴張,卻並不邪惡,僅僅是廣闊,它太過強硬,即使是黑夜也只能在顏色的濃度而非物質的密度上與之持平。我們的祖輩在這塊土地上辛勤勞作,到了我們這一茬兒也是從不懈怠,下一茬兒的人更會耗盡他們一輩子。這土地,不妥協,吸收了人們的骨骼、血肉、無情和狡詐,卻還在慢條斯理。」

「這跟龍又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我們每年都會問『你家打糧多少斤?』,你不懂,我們不是問這些。我們也不是問『你家有龍多少回?』,這是個時間的問題,這龍是縱向的,這是不對的,龍應是廣闊無垠的。我們好像在問『你家有龍多少條?』,龍不是神話傳說裡的,也不是我們想像出來的,更不是雷雨天才有的,龍天天都在,只因你太過懶惰,沒有發現。你看這茫茫麥田,一壟一壟麥子跑過去,再回來,金碧輝煌,麥穗燦若鱗片。『壟』字怎麼寫?土字頭上一條龍。這龍是我們一壟一壟種出來的,種出了土地的脊樑,我們收割的也不是麥子,而是龍。你曉得了,我們問的是『你家有龍多少畝?』,到了我這兒,我自會回答:『我家有龍一十畝。』你們啊,早把這些都搞丟了,以後沒得龍見了。」我爸頓了一下突然問我,「你可知道,咱家種龍多少畝?」

天早黑透了。我來不及反應,一陣惶恐,像是被哪吒抽了筋,身子一軟,癱倒在地。逐漸地,好似我的身體如水一般攤開盡可能大的十畝的面積,連同這十畝黑夜一塊滲進田里頭。

孫一聖 於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