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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母親的病,打亂了左岸的計劃。

她取消早已計劃好的海南之行,匆匆飛往北京。一個小時的航程,感覺比以往慢了許多。終於,飛機開始下降,左岸憑窗而望,俯瞰著腳下的城市。片片樓房一閃而過,像兒時堆的積木,狹小而擁擠。她不由地蹙起眉頭,重重地歎了口氣。左岸不喜歡北京,雖然這是她的故鄉,正因為如此,它承載了太多兒時的不幸和成長的辛酸,每次一踏上這塊土地,那些沉澱在記憶中的苦痛,就又被打撈出來。所以大學畢業,她義無反顧去了美國。回國後之所以選擇藍城,除了考慮到那兒的環境氣候,最重要的是,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切都是空白,沒有痛苦,無需回憶。而北京就不同了,如果可能的話,她寧願一輩子也不回來。不僅是因為童年生活的不快,還有一個原因,她不想見到他-那個給了她生命、又在她出生不久就拋棄她和母親的父親……

母親為什麼要回北京做手術?同仁醫院的眼科是全國最好的,據說每天全國各地來看病、等著做手術的人,要排一個月的隊,而她昨天一到就住進來了,這是誰安排的?會不會是他?帶著滿腹疑問,左岸一下飛機,直奔同仁醫院。

左新下樓來接她。一見面,左岸迫不及待地問:「媽現在怎麼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什麼時候檢查出來的?」

左新接過左岸手中的旅行包,帶她上樓,邊走邊道:「有半年了,她覺的視力不太好,看東西模糊,瞞著我偷偷去醫院檢查,是老年性白內障,可她沒告訴我。要不是那天去超市買東西摔倒了,警察打電話給我,我還不知道。送她去醫院,她說什麼也不肯,非要回北京來治。」

「你找人聯繫的?」

「不—」左新頓了一下,壓低聲音:「是他。」

左岸心一沉,自己猜的不錯,果然是他!她有些慍怒地瞪了左新一眼,他們曾經約定,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要自己想辦法解決,絕不去找他。這麼多年一直堅守著,最苦最難的時候都過來了,怎麼現在給打破了呢?

左新怕落瞞怨,趕緊解釋:「我找了一哥們,還是衛生局的呢,他說春節前排不上,我怕媽等不急,沒辦法就給他打了電話。喏,我可是為咱媽,要是我自己,寧可瞎了也不找他。不過,還是官大好辦事,這不全解決了。」

說話間,來到病房門口,左岸顧不上說什麼,推開門,三腳兩步走到母親床前,叫了聲:「媽。」眼圈一下紅了,眼淚湧了出來。

母親拉著她的手,嗔怪道:「你這是幹什麼,我不是挺好的嗎。」

左岸細細打量著母親,她比上次見面時瘦了許多,但精神狀態還好,不像她想的那樣,一副憔悴不堪的病容,一顆心這才放下來。她在床邊坐下,朝周圍望望。

這是一個雙人病房,只住了母親一人。面積和賓館標準間不差上下,並排放著兩張單人床。地上鋪著藍灰色地毯,窗前是淡綠色百葉窗,地上擺著兩個花藍,還有一盆幸福竹。衛生間設在房間裡,緊挨著門廳。如果不是母親穿著藍白相間的條紋病服,和床上鋪的白色床單,左岸還以為是到了賓館。

見病房環境很好,母親神態安詳,左岸心情稍微舒朗些,又問手術準備的情況。左新回答說,都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吧。左岸瞟了他一眼,心想肯定也是「他」安排的,就覺胸口有什麼東西堵著似的,十分鬱悶。

母親見狀,朝左新使個眼色,說自己累了,想睡一會兒,讓他帶妹妹出去吃點東西。左岸倒沒覺的餓,但有些話不好當著母親的面說,於是站起身,隨左新走出病房。

「想吃什麼?」左新問。

「隨便。」左岸淡淡地說。從早晨到現在,她只在飛機上喝了杯咖啡,雖然胃裡空空如也,但心思重重的,沒什麼食慾。

左新並沒有隨便,他帶左岸去了一家老字號,點了她愛吃的清蒸鰻魚、西芹百合,又要了螃蟹和基尾蝦,還點了酒。

左岸瞟了他一眼,「幹嘛呀,你?」

「吃唄。給你增加點兒營養。媽這一病,你可得撐住。做完手術沒什麼事我就回去了,媽可就交給你了。」

「不會有問題吧,白內障又不是大手術,順利的話,也就十幾分鐘。」

「說是這麼說,但到底是60歲的人了,這上了手術台,有什麼事可不好說。」

「能有什麼事?你不說都安排好了嗎?」左岸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快。

左新看看她,訕訕地笑了笑:「我知道,我找他你不高興。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剛才你也看了,那病房條件多好,要不是他出面,媽的級別根本進不去。上回她有病住在校醫院,那條件你也看了,一間病房住4、5個人,擁擠吵鬧不說,窗戶都關不嚴,門對著樓梯,冷風嗖嗖往裡鑽,晚上睡覺都能凍醒了。別說是病人,就是沒病的人在那住幾天,也得病了。你忍心讓媽受罪!」

左岸沒言語。他說的是事實,自己沒法反駁,不覺有些氣惱。母親辛辛苦苦,教了一輩子書,可謂桃李滿天下,她的學生分佈在各個行業,很多都成了各自領域的佼佼者,有的都做到院士了。可「他」呢?整天坐在部長辦公室,看看文件,簽簽字,出入有專車,有事找秘書。母親對社會的貢獻不比他小,可境遇卻是天壤之別。

左岸越想越氣,不料這時左新又說出一句更令她氣惱的話來。

「媽做手術時他也要來,你要做好見他的思想準備。」

「我不見,要見你去見吧。」左岸氣呼呼地道,端起杯,一口氣喝了多半杯。

左新知道她對父親積怨很深,自己又何嘗不是!有一陣還想登報聲明,斷絕父子關係呢!現在隨著年齡增大,對許多事情漸漸看開了,不像年輕時那麼走極端了。他拿起桌上的酒瓶,一邊給左岸斟酒,一邊勸道:「你也是,這麼大了,還是小孩脾氣。要說恨,應該媽最恨他,現在她都不計嫌,能寬恕他,我們又何必從中做梗呢?」

左岸悶悶地喝著酒,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左新:「媽也是,要了一輩子的強,我最佩服她這一點。怎麼老了倒糊塗起來了,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

「唉,年紀大了,有些事就想開了,再加上身體不好,想的就多一點。」

「你是說,她怕萬一-」左岸忽然停住,不敢再往下說了。

左新點點頭:「嗯。她這次非要回北京做手術,我看不光是怕花錢,昨天在飛機上她對我說,這次病好了,不回洛杉磯了,她要留在北京。」

「啊!這怎麼行?她一個人在北京,誰照顧她?」

「我正要和你商量。你也知道,我生意都在那邊-」

不等左新說完,左岸打斷他:「我知道,但我也不回北京。媽不去洛杉磯,我就接她去藍城。」

左新輕歎口氣,「唉,不是我說你,你真應該回北京來發展。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在北京成了,就在全國成了。藍城算什麼呀,就算你在那當老大,也沒人理你。」

「我寧可不成,也不回來。」

左新搖了搖頭,苦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見他。你就那麼恨他?我承認,當年他那麼做是狠了點兒,但那是政治運動,他也是身不由已。再說媽個性那麼強,就算沒那場運動,他們也不一定就能過一輩子,你和漢斯不也離了嗎?」

「那不一樣。如果他移情別戀,愛上個女人,我還能理解。可他是為了保自己的位置,才和媽脫離關係的。這不是賣妻求榮嗎!哼,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左新一聽笑了,掏出煙來,抽出一支點上,吸了一口,「你不妨這麼想,政治就是他的戀人,男人天生是政治動物,就當他搞了場婚外戀,為了政治這個戀人和媽分手,這不就得了。」

讓左新這麼一說,左岸一時找不出話來,斜睨了他一眼,不無譏諷地道:「我說,你不是得了他什麼好處吧,怎麼處處向著他說話?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左新臉一下紅了,辯解道:「我能得他什麼好處?要說好處,你也有份。」

「我有什麼?我上大學他給的錢,我一分也沒要,都退給他了。」左岸理直氣壯地說。

左新看著她,猶豫了一下,索性道:「你出國時媽送你那幅沈鵬的字,就是他送的。」

左岸一聽,又驚又惱:「你胡說!」

「不信你去問媽,她親口告訴我的,我也有一幅,開旅行社錢不夠,讓我給賣了。」

左岸倒吸一口氣,氣的跺了下腳:「我要知道是他給的我死也不要。媽也是的,怎麼騙我!真是越老越糊塗,為了這麼點好處就把自己給賣了!」

左新不瞞地瞪了她一眼:「你怎麼能這麼說?我看你是頭上長角,活的不耐煩了。誰都不對,就你對。都是單身給你慣的,這麼任性,以後誰敢娶你!」

讓左新一訓,左岸不吱聲了,半晌,咕嚀了一句:「我一個人挺好的,我才不結婚呢,像他們倆,結出一大堆麻煩,連帶著我們也跟著煩!」

「俗話說,家家都有難唱的曲。凡事有利有弊,這回媽做手術幸虧有他,要不還不知排到哪年哪月呢。媽都這麼大年紀了,身體又不好,說白了,還能活幾年?她這麼做,也是為我們好,等她不在了,好有個人照應。」

「我們都這麼大了,用他照應什麼?小時候該管時他不管,現在他想管也不用他。」

「話不能這麼說,世事難料,誰能保證一輩子沒有難處。其實他這些年也沒少為我們做事。你上大學他給你錢你不要,後來都給你買了保險,在媽那兒放著呢。前一陣旅行社生意不好,有點撐不住了,多虧他送了幾批考察團過來。」

「怎麼能這樣?這不是以權謀私嗎?」

「這算什麼!不過送了幾個考察團,再說我也沒多要他們錢,按市場價走。以他的位置,就算廉潔的了。比那些貪官強多了!」

「哼,有你這樣的兒子,我看他離貪官不遠了。」左岸賭氣道。

左新嘿嘿一笑:「所以我才不回北京,還是你回來吧,你立場堅定,又是搞藝術的,跟他不搭邊。」

左岸登時不說話了。繞來繞去,又回來了。按說母親想留在北京,也合情合理,人老了,都想葉落歸根,問題是她身體不好,身邊沒人怎麼行?左新不能回來,只有自己這一個人選,怎麼辦呢?

左岸想的頭痛,也想不出辦法來。左新知道她心裡有結,不可能一下解開。於是安慰她道:「你也不用太為難,等做完手術再說,說不定她願意和你去藍城呢。」

左岸聽了,稍稍有些心安。

吃過飯,兩人在酒店門前分手,左岸去醫院陪母親,左新去東關村他們以前的房子,好幾年沒住了,得找人收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