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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母親的手術很成功,左岸鬆了一口氣。

緊張了幾天,一鬆懈下來,就覺渾身上下難以抑制的疲倦。這幾天左岸一直住在醫院,雖然雇了一名護工,但還是不放心離開。現在手術做完了,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覺了。

家剛剛裝修過,門窗牆壁粉刷一新,以前的家俱、飾品也都換掉,一進來,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左岸不由的佩服哥哥,才幾天功夫,就把房子裝的這麼好,她自己裝過房子,知道這裡面的辛苦和難處。

左岸放水洗了個澡,感覺清爽了許多。用吹風把頭髮吹乾,正要上床睡覺,忽然想起應該給權磊打個電話。母親做手術他也很關心,每天都打電話來詢問,還說要來北京看看,讓她給勸住了。倒不是不想見他,只是他一來,不知該怎麼向母親和哥哥介紹。哥哥好說,畢竟年輕,又在國外生活,觀念比較開放。但母親就不行了,她不會同意自己和一個有婦之夫來往。還是不要讓他來的好,以免惹麻煩。

電話占線。左岸想過會兒再打,怎奈睡意席捲上來,於是放下電話,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沉沉地睡著了。

醒來天色已黑,打開燈,一看表9點多了,左岸一算,自己睡了8個小時。趕緊往醫院打電話,母親說沒事,不用她過去,這才鬆了口氣。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閃爍的燈火,想著這幾天發生的事,內心有一種說不清的複雜情感。

母親手術的前一天,左岸見到了他-父親,而且還一起吃了飯。如果不是母親有病在身,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麼做的。那天和左新分手,回到醫院,左岸和母親認真談了一次。她不相信母親真的肯原諒他-那個在她最倒霉的時候毅然和她劃清界線,為了保全自己而背信其義的自私小人。可是,母親的回答出乎意料,她不僅原諒了他,還讓自己接納他。

左岸真不敢相信,記得小時候她問母親,父親在哪兒?她總是恨恨地說:他死了!以後不要再問他!有一次父親來家裡看她和哥哥,被母親擋在門外,一臉的決絕。當時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怎麼母親反倒變了呢。

「小岸,我知道,你可能一時半會理解不了。」母親拉著左岸的手,語氣淡淡地說,「你要知道,人生是分階段的,不同階段想法不一樣。以前我是恨他,被自己最親近的人背叛,那種感覺如果不是親身經歷,無法理解。但是時間可以消磨一切,包括仇恨。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一眨眼就60歲了,還能活幾年?我不想帶著仇恨進墳墓。就算是為了自己,也要原諒他。」

母親以前也和左岸談過有關生死的話題,當時不覺怎樣,此時置身醫院,想到母親就要上手術台,左岸心中格外酸楚,不由握緊了母親的手。

「再說-」母親又繼續道:「我也不能光考慮自己,從他的角度想想,他那麼做也有他的道理。在當時那種環境下,他如果不和我劃清界限,就得和我一樣發配新疆。與其兩個人一起死,不如救自己。就像看到溺水的人,明知自己救不了,何必多一個犧牲品呢。而且,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他那樣做原本是想保住位置,留在北京照顧你們兄妹。但我執意要把你帶走,後來又把你哥哥要回來。現在想想,這麼做不對。我沒有資格剝奪他做父親的權利,而且讓你們倆跟我吃了不少苦,從小沒得到父愛。」

「不,你做的對。如果讓我選擇,我也會選擇和你在一起。」左岸斷然道。

母親寬慰地笑了:「雖然我受了不少苦,但我覺的現在過的比他好。你和你哥都很爭氣,特別是你,年紀輕輕就事業有成,將來還會有更大的發展。我就是死了,也可以瞑目了。他就不行了。別看外表挺風光的,高處不勝寒,這麼多年付出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他後來組成的家庭也不幸福,兩個兒子都不爭氣,好好的學不上,就知道比著花錢,一對花花公子。你說他愁不愁?這次回來,見他頭髮都白了。」

左岸想像父親的樣子,卻十分模糊。長這麼大,和父親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最後一次見他,還是剛讀大學時,他來送錢,被自己頂了回去。現在還能回想起當時他臉上的表情,像丟了什麼東西似的,無奈又傷感。

「小岸呀,」母親拍拍左岸的肩膀,語氣柔和地道:「明天他要來醫院,你要答應媽,不要讓他太為難。」

左岸看著母親,實在無法說出拒絕的話,只好點點頭。

與父親見面,是左岸憑生最頭痛的事。有時候她忍不住想:如果別人知道她有一位做副部長的父親,還不定多羨慕呢。可她內心的苦衷,又有誰知道?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煩惱,怨恨,還是感傷,心痛?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就在這種說不清的複雜心境中,左岸與來醫院看望母親的父親尷尬相見。她一眼就看到,父親兩鬢的頭髮都白了,額前頭髮稀鬆,顯出謝頂的樣子。她記的很清楚,從前他頂著一頭濃密的黑髮,自己也繼承了這一點,以至於長這麼大,從來沒燙過發,因為頭髮又厚又密,只能留直髮。左岸的心忽的軟了下來,垂下眼簾,不忍再看。

雖然已經答應母親,但還是憋著一口氣,絕不在他面前低頭,不能在心理上輸給他。可眼前這個人,已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儘管臉上帶著無奈和傷感、仍不失氣勢的英俊男人了,而是一副明顯的老人模樣,以至於見面的剎那,左岸幾乎沒認出來。

他老了!怎麼老的這麼厲害!左岸在心裡問自己。父親比母親大一歲,母親早就有了白髮,但母親是慢慢變老的,是在不知不覺、循序漸進中,一點一點改變的,所以左岸並不覺得。但父親不是,他是一下子變老的,那麼迅速,乾脆,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一出場就把她給鎮住了。

「一起吃頓飯吧,我已經安排好了。」他說,聲音低沉,聽上去十分陌生。

母親好像早有準備,招呼左岸過去,她上前扶著母親,走出病房,上了父親的車。等到了北京飯店,坐在寬敞、豪華的包間裡,左岸似乎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和父親同桌共席,竟有些不敢相信,恍惚在夢中。

「我們一家4口,總算可以坐在一起,吃頓團圓飯了!」父親看看母親,又看看他們兄妹二人,一時間感慨萬千,聲音有些嘶啞。

左岸掃了他一眼,心想:這怨誰?還不都是你引起的!但礙於情面,沒說出口。

「明天的手術,我都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吧,等會兒回去早點休息。」他看著母親,語氣關切地說。那神情就像是一對恩愛多年的老伴,而不是分手30年、早已形同陌路的前夫。

「謝謝你。」母親語氣平和,神色淡定。多年歷經風霜,她早已寵辱不驚,不把情緒寫在臉上。

「做完手術,不用急著出院。再多養些日子。」

「不,還是早點出院,床位挺緊張的,別老佔著。」

「那好,我安排你去療養院,那兒的環境比醫院好些。」

「不用,我回家住,家裡挺好的。小新剛裝修過。」

父親回過頭來看著左新:「最近旅行社生意怎麼樣?」

左新點了下頭:「還行。」

他又把視線轉到左岸身上,左岸低下頭,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小岸,你去藍城大學有一年了吧。」

左岸微微點了下頭,故意不抬頭看他。

「聽你媽說,你簽了兩年合同,等合同期滿,還是回北京來吧。這樣對你事業發展更有利。」

「我不喜歡北京,政治味太濃了。我討厭政治。」左岸開口道,語氣十分冷漠。

父親並沒生氣,他寬厚地笑笑,用長輩特有的口氣說:「你以為遠離北京,就遠離政治了。告訴你吧,政治無處不在,在你吃的每頓飯裡。」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左岸的回憶。

「喂,在哪呢?」權磊每次來電話,開頭總是這麼一句。

「在家。」

「在家!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權磊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聽錯了。

左岸知道他誤會了,忙說:「在北京的家。」

權磊吐了口氣:「唔,我還以為你回藍城了,白高興一場。」

「你想什麼呢,我不說了春節以後回去嗎!對了,我問你,你說,什麼是政治?」

權磊滿腦子想兩人何時見面,要不要去一趟北京,被她突然一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這個-」他思索片刻,問:「你是指宏觀,還是微觀?」

「宏觀怎麼講?微觀怎麼說?」

「這宏觀嘛,就是指梳理各種社會關係,協調各黨派、團體利益。微觀呢,因人而異。譬如我吧,目前對我來說,上市就是最大的政治。」

左岸輕鬆地笑了,不無譏諷地道:「我看你想上市都快想瘋了!」

「不光想上市,還想你。」權磊靠近話筒,聲音低低地說。